曹铁山小小说三题

2023-04-16 07:09曹铁山
广西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杠子冻豆腐新郎新娘

曹铁山

吃龙肺

过完正月十五,年就彻底过完了,家里好吃的肉啊冻豆腐啊粉条啊等年货也吃没了,再想吃好的,就得等到二月二龙抬头了。

见我对年还有些留恋,我妈勾着手指头刮了下我的鼻子,我就知道你好吃的没吃够,二月二龙抬头,给你吃“龙肺”。

“龙肺”我知道,装在柳条小猪腰子筐里,在房檐上吊着呢。自从过了正月十五,出屋进屋,我都要朝房檐上瞄几眼。但我又疑惑,明明筐里吊的是两块豆腐嘛,妈怎能说是“龙肺”?

豆腐是年前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做的。那天,我爸就成了小毛驴儿,抱着磨杆推磨,我妈一勺一勺往磨眼里添豆也添水。豆和水在石磨的转动下,轰隆轰隆打出雷声,石磨的两片厚嘴唇就往外吐白沫。豆腐做成,打开包,我妈拿菜刀在浅子里把白花花的豆腐横划竖划划成四四方方的块儿,捡到盖帘上冻起来,又特意捡出两块放在柳条小猪腰子筐里。

我妈说我家做的是一升豆的豆腐。一升豆是多少呢?后来我知道了,是八斤。八斤豆的豆腐,压了不薄不厚一浅子。豆腐边小年那天吃,我妈说,小年也是年,咱家狂吃豆腐解解馋。

一家七口人,狼多肉少,根本没够解馋。一碗豆腐边是与两棵大白菜一起熬的,白菜多,豆腐少,又切了几薄片猪肉,那天的菜格外香。那天的饭是金黄金黄的小米饭,肉肉头头,一家人秃噜秃噜吃得脑门直冒汗。

那天我吃豆腐真的是解馋了,我吃得最多,吃完饭打的饱嗝都是豆腐味儿。我爸我妈联手生了一炕孩子,两个姐姐,两个妹妹,五个孩子就我唯一男丁。我就成了爸妈眼眶里的“眼珠儿”。吃饭时,爸妈都往我碗里忙活豆腐,还有肉片,我的碗里都冒尖了。两个姐姐比我大,懂事,对爸妈的偏心习以为常了。两个妹妹则不管不顾,吃饭时筷子总往好吃的地方去够,为此没少挨爸妈的瞪眼和筷子打手,以致两个妹妹瞅着我碗里小山儿似的豆腐和肉片对我投以仇恨的目光。

剩下的那些豆腐,年三十焖肉搁了几块,年初一、年初三、年初五、正月十五熬白菜、熬酸菜给零揪了。虽然是零揪,但我每次都能吃到基本解馋。过后我却遭到了姐姐和妹妹的白眼和冷落。在外面玩耍时,姐姐和妹妹们聚堆儿,单把我掐出来,理由是我是爸妈亲生的,她们是后妈养的,得抱团自己疼自己。

我被孤立了,这都是爸妈偏心造成的。一连两天我都像拧掉水的萝卜缨蔫蔫的,我心里在想,怎样才能让姐姐妹妹对我亲近起来呢?

忽然我就想到了课文里的孔融让梨,孔融小小的四岁年纪都能让梨嘛,我都十岁了,为什么不能学一学孔融让梨呢?

我急切盼望快到二月二,吃那天变成“龙肺”的冻豆腐时,我好表现一下,爸妈再给我碗里夹冻豆腐,我就先分给两个妹妹吃,再分给两个姐姐吃,这样,姐姐妹妹就会跟我一起玩了。

晚上睡觉时我问妈,二月二还有多少天呢?妈说,你数,今天是十八,从十九数,数到三十,再数个一,就是了。数数我会,入学时老师考我,让我从一数到五十就收我,我一口气数到一百呢。在被窝里,我就扳着指头数,从十九数到三十一,我说还有十三天。我妈拿木锉似的掌心抹了下我的头,表扬我,对啦,还有十三天。

十三天好漫长。终于到了二月初一了,过了初一就是二月二了。初一那天我整天都在激动着,我的“孔融让梨”计划就要实现了。

二月二这天吃啥不兴说吃啥,要说与“龙”有关联的才行。吃干饭不兴说吃干饭,要说吃“龙籽”,吃饺子要说吃“龙耳”,吃饼要说吃“龙皮”,吃面条要说吃“龙须”,吃豆包要说吃“龙蛋”,吃鸡蛋要说吃“龙眼”,吃粉条要说吃“龙筋”,喝粥要说喝“龙尿”……多啦,总之,吃啥都是“龙”身上的。

二月初一吃完晚饭,我妈宣布,明天二月二,咱家吃“龙籽”,还有“龙肺”。我家白面吃没了,豆包吃没了,只好吃“龙籽”了。还有白菜熬冻豆腐,要说白菜熬“龙肺”。

二月二这天不能动刀,刀的谐音是“盗”,这天动刀就是家里会被“盗”。二月二这天吃的菜要在初一晚上切好。

我妈把白菜切了,把葱花切了,房檐上猪腰子柳条筐也摘了下来,我妈准备切冻豆腐时,忽然“妈呀”一声,把一家人吓了一跳,我爸我姐纷纷问我妈是不是切手了?

妈拿手指着菜板上的冻豆腐,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我们孩子家家的不知所以,我爸拿手指捅了捅冻豆腐,手指捅的地方竟掉了渣,并散发出熏人的气味儿。我爸第一感觉就是冻豆腐馊了,不能吃了。我爸轻轻一掰,冻豆腐就像面包一样撕裂开来,而且,掰开的冻豆腐还拉出了蜘蛛丝一样晶亮的黏丝丝。

我们都闻到了难闻的气味儿,气味儿使我们都险些呕吐。

妈心疼那两块冻豆腐,觉得可惜了,吧嗒吧嗒落泪,说要知道这样,还不如正月十五一顿都炖了呢,全家也好解解馋。

姐姐和妹妹好像并不关心冻豆腐还能吃不能吃,暗淡的煤油灯下,都拿眼睛用异样的目光剜我。最心疼那块冻豆腐的是我,我本是要拿冻豆腐表演“孔融让梨”的,以解除姐姐妹妹对我的误会。可是,“孔融让梨”的梦破灭了。

我妈以吧嗒吧嗒落泪表示懊悔。我则是放悲声哭起来。大姐见我哭得邪乎,挖苦我,不就是冻豆腐坏了嘛,不能吃就不吃,看你那点出息。

我更委屈了,我捂着脸哭得一抽一抽的……

四 爷

四爷,喂骡马驴牛大牲畜的饲养员,生产队长的爹。

四爷七十多岁,老来瘦,下巴颏处长着几根稀疏的花白胡子。衣服多补丁,却干净利索。虽然天天挨饿,精神却矍铄饱满。

四爷长着一只比狗还灵敏的鼻子。谁家好不容易做个豆腐,蒸锅黏豆包,或杀猪杀鸡啥的,他准能嗅着香味寻了去。反感他的人就拿白眼球一眼一眼地剜他,他也不理会疼。谁家盖房搭屋垒墙苫房啥的,他也不请自到。到谁家也不干活,只是支溜嘴儿,借支溜嘴儿上炕吃饭喝酒。全庄的人都不待见他,但脸上却硬要挂着尊敬他的表情。不单单因为他是生产队长的爹,还因为他确实有一副热心肠。

四爷人也奇怪,农村的活什么他都懂一点点,什么活都会干一点点,先天的百事通。凭这,就成了他上桌吃饭喝酒的通行证了。

那年我家垒院墙四爷便不请自到了,习惯性地不进屋,在外面先与帮工的一起摆弄会儿石头,见到我爸我妈,扯了几句没用的闲话,瞥见屋里放上了炕桌,便张罗:“上屋吃饭,吃完饭铆劲干活啊。”他把自己当成带班的工头了。

吃饭四爷还算有自知之明,就卡在炕沿上,把炕尖让给帮工的。喝酒时,还没端盅他就先发禁令了:“都少喝啊,早晨喝酒一天醉,别耽误干活。”

四爷属于“官身子”,心里惦记着集体的骡马驴牛那些大牲畜,酒喝两盅,饭扒半碗,就忙他的事去了。走时还撂下话:“看透世事,早晚二十四块坯,早干完早喝酒!”这些话东家听着舒服,帮工的听着却反胃。有敢说话的则催他:“走你的吧,我们会对得起东家。”

中午吃饭时四爷又出现了,进院先拿眼睛吊线,看垒的石墙是否有石头凹了或凸了,若有,他会动手给正过来。

晚上吃饭四爷就不客气了,自己坐到炕尖的位置,酒过三巡,他就撺掇划拳打杠子。谁都知道划拳是八匹马五魁首,打杠子是杠子老虎鸡虫。杠子对老虎老虎输,老虎对鸡鸡输,鸡对杠子杠子输,鸡对虫虫输,虫对杠子杠子输,翻过来调过去就那几个结果,却能把人灌得五迷三道。

有一年我家苫房四爷又是不请自到。苫房就要请人帮工,请人帮工就要做好吃的,他就嗅到了黏豆包的味道。早饭前四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我家房檐下,先把搭的架子木伸手用力晃了晃,然后就大声嚷嚷:“这架子绑得不结实啊,再绑绑!”那天正好架木不够用,他就说:“我家有,上我家扛去。”就领着两个人上他家扛木头。我父亲母亲见了四爷,先是反感,后见四爷这样上心帮着忙活,就换上了笑脸让四爷进屋一起吃饭。四爷嘴上一边谦虚着说不了不了,腿却迈进了屋里,说饭就不吃了,喝盅酒吧。当然不是只喝一盅酒,还吧唧吧唧吃了菜,又扒了一碗高粱米饭。

吃中午饭时四爷又来,站在房下仰脖向房上观看人们摆弄谷草苫房,一边看还一边挑毛病:“这边厚了,再拍两下子。”“那边薄了,再加把草。”吃饭时,滋儿一口酒,吧唧一口菜,边喝边吃边分派下午的活计:“早干完早喝酒啊!”

太阳还老高时,四爷依然巡视组一样倒背着手又出现在了我家房下,左歪着脖儿看看前坡,右歪着脖儿看看后坡,就看出了端倪,大声嚷嚷:“你们这活是咋干的,这边明显比那边薄了,咋回事?”房上人就说:“草不够了,只得匀和匀和。”四爷急赤白脸说:“那哪行,薄了漏雨,找草去呀。”房上人就呛四爷:“站着说话不腰疼,要能找到草早找了。”父亲也赶紧凑到四爷跟前表现出无奈:“是啊四爷,草不够只好对付了。”四爷一拍胸脯说:“找我呀,跟我走,去生产队扛草去。”父亲就犹豫:“那得队长同意呀!”四爷就瞪眼呵斥父亲:“我是队长的爹,队长是我儿子,我说话敢不好使?”

苫房圆满完活,太阳半竿子高就喝上酒了。喝酒时,四爷底气十足地对我父亲说:“今儿喝你几盅酒,你不吃亏吧!”

五 爷

五爷不是四爷的弟弟,跟四爷毛关系没有,也不跟四爷一个姓。因为他叫王老五,人们就称他五爷。

五爷五十多岁,身材略显魁梧。因两片嘴皮子耍得溜,结婚场面上的事比别人懂得多些,庄里人有谁家男娃子娶媳妇,就都请他去支客。支客当然是尽义务,只是赚几顿酒喝,给肚子多赚些油水而已。人们调侃五爷:支客这差事好,赚喝酒吃盘炒不说,还能看新媳妇,饱眼福。五爷一龇牙:喝酒吃盘炒那倒是实惠,看新媳妇只不过是过眼瘾而已。有人就讥讽五爷:你还有别的想法不成?

我哥娶媳妇时,我爸提前两天就把五爷请了来,当然也请了厨子、端盘子的、媒人、接亲的车老板一干人。没吃饭之前,人们先围着桌坐了,五爷拿着笔纸谋划事项:车几点出发,谁催妆,谁是娶门且(客)。四盒礼准备了没有?女方来几个人?这边谁陪酒?端红糖水的人准备了没有?端洗脸水的人是谁?谁管端子孙饺子?席道是八碟八碗还是三八席?林林总总写了一大篇子,最后五爷派兵点将,把事情安排妥妥了,这才端杯喝酒。

结婚当天五爷比谁到得都早,指挥着净水泼了院子,指挥着门上贴了大红对喜,碾子磨井上贴了红纸,茶沏好,专候着接亲的马车来到。

早安排了人在村口瞭高,接亲的马车待进村时,瞭高的先放几个二踢脚报喜讯。家门口早列队站好了迎亲的队伍,一挂大鞭炮炸响,硝烟未散接亲的人蜂拥向前,有的搀扶送亲的下车,有的帮着抱嫁妆。这边早预备好了嫂子辈小姑子辈迎新娘,无非是让新娘喝红糖水,嘴含五谷粒,然后是新郎背新娘。

五爷指挥着坐福、挂门帘、摆嫁妆、端洗脸水。一应过程走完,就是抢子孙饺子了。抢子孙饺子之前五爷让新郎新娘互喂饺子,让嫂子辈的当着众人面高声喝问新娘生不生,生几个。新娘羞羞答答不好意思回答,这时五爷让新郎代替答,新郎高声回答说生,生一窝。引炸一片嬉笑,把结婚的喜庆推向高潮。

典礼也简单,由五爷指点着向贴着领袖像的墙上三鞠躬,再向双方父母三鞠躬,然后就是夫妻对拜三鞠躬,屁大工夫典礼就完啦。

接下来就是五爷安排入席喝酒,陪新亲这边想把新亲陪好,新亲那边想把陪新亲的喝倒。酒过三巡后就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了。就听见嘈杂的声音里吆五喝六,五魁首八匹马,老虎杠子鸡虫,喜庆的欢声险些把屋顶掀翻。

那时没有饭店也没有流动饭店,摆酒席全在家里,东屋炕上一桌炕下一桌,西屋炕上一桌炕下一桌,一悠摆四桌顶了天啦。

新亲是上宾,由陪新亲的陪着可以尽欢,亲戚朋友街坊邻居吃流水席,就没有那等优越了。流水席是这桌吃,下桌看,吃上的想划拳行令尽兴,候着的心急如焚如热锅上的蚂蚁。有眼色的酒猛喝菜猛搂,三下五除二,摩挲嘴打着酒嗝撤了,给下桌腾座位。偏偏就有两个没眼色的酒鬼迟迟不肯下桌,我爸只能焦急地抓耳挠腮。这时五爷就行使权力了,五爷先是隔着门帘洪亮着嗓门儿吆喝:前客(且)让后客(且)啦!跑堂的,抄家伙,抹桌子,上菜!五爷这句喊是给赖着不下桌的酒鬼听的,让他们识趣趁早结束。见两个酒鬼还不撤,五爷就闯进屋,给两个酒鬼各斟上一盅酒,自己也斟上一盅,冲两个酒鬼下最后通牒:老爷们小爷们,来,咱们再喝最后一盅酒,这次没喝好,等下次新郎的儿子娶媳妇咱们再喝啊!一仰脖先干为敬,俩酒鬼纵然有天大的不乐意,也只得识趣下了桌。

打发完新亲,晚上还有两桌酒,那是答谢远道的亲戚和捞忙的酒。这时五爷才能正装其事喝喜酒,五爷就成了被全力开火进攻的高地了。先是我爸我妈给五爷敬酒,接着是新郎新娘敬酒,再接着是本桌和另一桌轮番起身敬酒,当然是半敬半糟蹋五爷,想看五爷的洋相。五爷却是海量,来者不拒。五爷没出洋相,有敬酒的倒是出了洋相了。

五爷办事情最讲究有始有终,要挨到新郎新娘上了婚床熄了灯才算圆满完成任务。看着快到夜间十二点了闹洞房的人还不散去,五爷就进洞房毫不客气地挥舞权力大棒:新婚之夜值千金,该让新郎新娘说悄悄话了,散了吧散了吧。并张着胳膊做轰鸡状往外撵人。闹房的人非要逼出新娘的压床饭不可,五爷再次张着胳膊,这次不是轰,是逐客:压床饭岂是你们想吃就吃的,那是一会儿小两口行夫妻之实累了饿了吃的,快散快散。众人才极不情愿作鸟兽散。

外人就剩五爷了,这时新郎新娘就过来感谢五爷,给五爷再满上一盅酒。五爷端盅吃了,新娘奉上少许压床饭,其实也就是两个熟鸡蛋还有两块点心,五爷笑眯眯领了揣在兜里,送上几句祝福话。亲眼见着新郎新娘回了洞房,插上了门,五爷这才算真正完成了任务。

五爷演过村戏,演过杨子荣。夜已深,人已静,五爷借着酒劲来了兴致,扯开嗓子狂吼: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戛然没了下音。我妈就撵我爸,快去看看,五爷怕是磕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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