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人的七月

2023-04-20 02:17刘丽丹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4期
关键词:苞米围墙

刘丽丹

那头叫花妞的母牛天生脾气暴躁。旺财向食槽里添草时,它用犄角顶他的胳膊和柳条筐。不知是鼻环上的缰绳,还是记忆里的挨抽经历,让它心存矛盾,用力甩头,却只试探地点到为止。旺财看出这个大家伙的心思,它像小女人一样耍闹,无非是在抱怨自己,出门割草时没带上它。

花妞不喜欢待在闷热的牛棚,它喜欢走进田野,用舌头卷起凉爽的青草,然后面向东方,以一种神圣的姿势慢慢咀嚼。像旺财这样敏锐的农民,即使老了,各路神经也绝不迟钝,他为此深感自豪,当想起别人称赞自己为“纯粹的农民”时,自豪感又添了几分。他从敞开的小门望出去,四间大瓦房静卧在晨曦中,太阳像个鲁莽的孩子,一探头就磕到他的窗玻璃,掉落满院子的晨辉后,一溜烟儿奔向围墙外的旷野,他的五十亩土地就分布在那儿,几场雨后,葱茏的苞米苗将遮住远处的山顶。可目前,还看不到一点儿雨的影子,旺财眉头紧锁,他担心持续的干热会引发山火。

等终于记起花妞,旺财像个知错的好丈夫,轻拍它的脊背说:“过几天,再过几天。”仿佛在对心爱之人作出承诺。实际上,他不会带它出去,花妞肚里有了牛崽,生产之前都得待在牛棚。虽然很多人说母牛怀孕后会变得温驯,不会有事,但旺财坚持认为动物本性难移。如果别人笑他胆小,他就把曾经看到母牛顶死人的场景描述一遍,他说这叫谨慎。

旺财从不拿收入冒险,他要确保花妞母子平安,然后把它俩卖掉。没什么舍不得的,谁都有自己的宿命。当儿子不听劝阻进城谋生时,他想的是让他多吃点儿苦头。中年丧妻对他来说是个打击,又是根植于心的冷漠帮了他。这种性格不讨人喜欢,却十分必要。特别是过了五十岁,他尽量在外貌上也有所展露:矮小干瘦,却腰背挺直,仿佛由金属支撑,灰白的头发理得很短,如钢针一般坚硬。他很少微笑,那双不大的眼睛时时警惕,即使在光线昏暗的牛棚里,也能洞悉一切。在很多方面,这位“纯粹的农民”都是成功的,他从不掩饰优越与自信,尤其在弟弟面前。他当然有理由这样做,就在他起早贪黑,辛苦干活的时候,弟弟正在一墙之隔的老房子里呼呼大睡。

“就算在梦里,他也别想把我赶走!”

旺财一生最大的失算,是把新房建在父母的宅基地上。他的初衷很简单,让全村人看到,作为家中长子,他是有出息的。不想母亲临终前把这里留给弟弟,而弟弟也在离家三十年后欣然归来。一辈子守在父母身边的是他,伺候他们终老的也是他,现在这块地却属于弟弟——一个没家庭,没积蓄,还蹲过监狱的人。几个月前,当他拎着一只破皮箱走进老房子时,旺财就在两座房子间砌了一道墙,以此警告弟弟,他只对围墙那侧拥有继承权。

然而,这道墙的作用愈发有限。弟弟最近总是翻过它,过来偷东西,要么就坐在围墙上盯着这边,目光贪婪,似乎已失去耐心,想马上占为己有。

旺财走出牛棚,下意识地朝围墙望去。没看见弟弟,他承认自己寝食难安,这是一场较量,失败的必须离开。他知道在这场驱逐战斗中,没有谁是真正的胜利者,但也不会有人甘心等待失败。

太阳越过道东的干草垛,照进菜园,旺财弯腰摘辣椒时,隐隐感到一股热气,他捻了捻垄台上的土,干旱似乎不可避免。他到仓房拿出水管,接到水泵上。

菜园很大,方方正正,除了原来属于父母的一小块,其余都是他用锹挖出来的。他还记得那片废地曾经的样子,满是野草和树茬。为了改造它,旺财整整忙了一个夏天。想到这儿,他拾起水管,将老化的管口捏扁,水流顿时变成喷射的大雨,噼里啪啦地浇在菜叶上。太阳又升起一些,水雾后面出现了彩虹。他看着彩虹,使命感油然而生,没有人可以夺走他的东西,哪怕是一根刚刚探头的菜苗。

就在他信心十足,将水管对准更远处的黄瓜架时,一个人突然从里面跳出来。这人浑身雪白,只穿一条内裤,手里攥着几根黄瓜。在认出自己的弟弟之前,旺财先是被那高大的身躯震慑,其旺盛的生命力令人妒恨。弟弟比他小八岁,可看起来远远不止,他们不像兄弟,更像父子。对于被淋湿,弟弟表现出很大不满,哇啦哇啦地命令他赶紧关水。旺财回到屋里,当耳边没了聒噪,他停下来回头看,弟弟又把身体弯在菜叶里,挑挑拣拣,像在逛自家菜地。

旺财想起三十多年前,弟弟离家前一晚,要旺财的手表,不然就不走。而这块手表是旺财割了一冬天架条买的。当时,父母已为弟弟找好做学徒的工厂,寄宿的钱也交了,就要开启的新生活不能被一块手表阻断,于是他们合起来责备旺财,说农村不用手表看时间。那年,旺财二十二岁,受够了家里的不公,挥拳朝弟弟打去。那一刻,他眼中只有手表,弟弟眼里则掺杂了骄横和野蛮。很快,体力上的悬殊让他无力招架,弟弟骑在肚子上,抢下手表时,就是现在这副表情,理所当然。旺财没有关水,他又想到,三十多年过去了,弟弟眼里怎么可能只有几根黄瓜,他是在试探,如果默许,就得寸进尺。要说父母留下什么精神财富,就是他们无知的偏爱令弟弟产生虚幻的高人一等。他不能让那种日子重来。

“出去!”他对着菜园喊道,声音干裂苍白。

弟弟毫无反应,继续翻着瓜藤。

“出去!”旺财重复一遍。

弟弟扑哧一笑,却没有抬头,好像听到的不是恐吓,而是大庭广众之下放的一个屁。旺财感觉受到了羞辱,弯腰捡起水管,端在胸前。

“你敢?!”弟弟斜眼瞄著他。

旺财扬了扬水管,冰凉的水流像柔软丝带飘出去。很明显,他提醒弟弟假如不乖乖离开,下一次就要浇在他惨白的肚皮上。

弟弟小声骂了一句,懒洋洋地往围墙走去。他的表情不是惊吓,也不是反省,而是不耐烦,好像在说,自己起个大早,可不想搭理无赖。

旺财依旧端着水管,仿佛那是一杆枪,他的脸十分严肃,过分警觉让他看起来有些做作。弟弟走到围墙前,又一次回头盯着他看,眼里阴晴不定,似乎在琢磨什么事。旺财绷着脸,也回看过去,弟弟眉骨凸起,鼻梁挺拔,有一张棱角分明却令人惧怕的脸,上一秒他的眼里还有无辜和戏闹,下一秒就全是暴怒。只见他脸一沉,举起黄瓜朝围墙砸去。

“你以为我在乎这几根破黄瓜?”弟弟冷笑着说,抬腿跨坐在围墙上。旺财一阵心慌,后悔墙砌矮了。弟弟并不急于收回另一条腿,就那么坐着,扫视着旺财和他的一切,像仓管员在清点库存的数量。忽然,他像发现什么秘密似的,鬼叫着大笑起来,“别装了,你怕我。”

刹那间,旺财被戳中要害,不知道该否认还是争辩,他鄙视弟弟的一无是处,却没法阻止他看穿自己,只能挤出一个生硬的假笑。旺财长了一张倒三角脸,下巴短小,两颊塌陷。他从小就丑,总是生病,父母一度以为他活不长。弟弟现在肯定也这么认为,所以才毫无忌惮。看着弟弟离开的背影,旺财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我会活很久,超过你们所有人!”

现在是七月初,要不是干旱,苞米苗早该长到胸口。以往也有这种时候,总会被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雨缓解,接着苞米苗就会报复般疯长。可是,旺财今年格外焦虑,他不知道这焦虑究竟源自哪里。吃完早饭,他用三轮车载着四桶水来到南山脚下,这块坡地缺水最重,苞米叶子已经打了绺儿。他要从这里浇起,直到老天肯下雨为止。

旺财热得满头大汗,在脸上撩了一把,心里虚弱地骂:这该死的七月!

水很快浇完,旺财心里的愤懑却没有消,他老是想起弟弟早晨的话——你怕我。他扔下水桶,往坡上走一段,来到弟弟的苞米地前。不出所料,杂草淹没了苞米苗,打药已经来不及了。旺财猜得没错,弟弟并不想做农民,他回来有别的企图。很久以前,旺財就知道弟弟和自己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他重品行,知是非,严守做人准则。弟弟在这些方面,像有先天缺陷,或者他骨子里就坏。一想到这样的人会留在身边,可能很久,旺财更觉得胸口憋闷。他站在地头,目光顺着田地的坡度,缓缓流向远处的村落,最前排的就是他的四间大瓦房和弟弟那间低矮破旧的老屋。

从前这种对比让他心满意足,现在却只有不安。

下午,旺财到乡里买回一大捆带倒刺的铁丝,在围墙上加了两道护网。每固定一段,他的心就安稳一些。傍晚完工时,整个人进入到一种奇幻的氛围里。

他抬起头,一条条缎带般的火烧云铺满天空,太阳西沉,广袤的农田仿佛变成一片火海,就连铁丝网的倒刺,也像极了蜻蜓的焦黑遗骸。他站在院子里,确信自己作了对的决定。

这晚,他难得睡个好觉,即使半夜听见咒骂,意识也在清醒与睡梦之间徘徊,认为那是早晨的事件在梦里重映,当脑海中浮现出铁丝围栏,他放下心来,向睡梦深处滑去。片刻之后,那骂声再次响起,掺杂着击打铁丝网的声音,他这才意识到,声响是崭新的,清晰可辨。

月光下,弟弟披着一层银辉,有几分滑稽,又莫名地带着点悲壮。旺财来到外面时,他已经跳过围墙,回到老房子那边,手里举着根木棍,像擎着一柄火炬。旺财还没完全清醒,却深受月色感染,愈发认真地观察起弟弟,只见他丢下木棍,深深地低下头,旺财看见他结实的脊背,呈现出动人的线条。然后,他看清弟弟双手捂住的大腿内侧,有液体正往下淌。是血。旺财顿时没了睡意,弟弟被铁丝网割伤了。

“快找止痛片,碾碎洒在伤口上,能止血。”旺财关切地说。

“你等着。”弟弟疼得龇牙咧嘴。

旺财点点头,趴在围墙上看弟弟拖着腿往回走,老屋的灯亮了,他骂旺财是混蛋,跟着传来哗啦啦的翻找声。旺财嗅到铁丝网的寒气,还有一点血腥,他担心弟弟会死,也担心他击打铁丝网时擦出了火星。

第二天,风平浪静,旷野闪着刺目的光点。

第三天,午后起风,刮来几片乌云。旺财站在地里,眼巴巴地看云彩飘来又飘走。他浇水到深夜,上床时,已经过了十一点。弟弟没来找麻烦,他早该长记性的。旺财躺在炕上,浑身酸疼,他觉得刚闭上眼睛,就听到那串脚步声,咔嚓咔嚓,很轻。这次,他没在梦醒之间游移,直接断定声音来自现实。他警觉地趴到窗口,东方已微微发白,院子依然很暗,什么都看不清,那个声音就在耳边。他推门出去,院子里雾蒙蒙的,一股凉风吹起了身上的鸡皮疙瘩。旺财站在原地,听见声音从牛棚方向传来,几乎就在同时,两个人影出现了,一高一矮,并排站在面前。

“ 谁!”他从窗台上抄起鞭子,马上又放下来,“爸?妈?”

他看清两人的脸,父母都是十年前的样子,苍老,但健康。他们望着他,愁眉不展,像为一件什么事担忧得不行。他明白是因为弟弟,他受伤了。

“你们心疼了?”旺财舒了口气,那缕假笑重又浮现出来。

两位老人不说话,似乎默认他的猜测。

“你们心里就只有他?”旺财问,“我也是你们的儿子,我是纯粹的农民,而他什么也不是……”他越说越激动,多想父母能承认自己比弟弟强,可他们就是不说话,旺财只得更用力,直喊到上气不接下气,把自己憋醒。

竟是个梦。

天色微明,半颗月亮悬在窗口上方,淡得像一块云,他环顾空荡荡的房间,知道没法入睡了,就在这时,梦里那个声音又响了,咔嚓咔嚓。他坐起来,表情瞬间凝固,那不是脚步声,是一张大嘴在用力咀嚼。

柔和的晨光薄得如一匹绸缎,漫过花妞庞大的身躯垂向地面,它正站在菜园里,面向晨曦嚼着青菜。

旺财只觉得怒火喷涌,根本看不到画面中的神圣之意,他抄起鞭子,直冲过去。

见到主人,花妞很高兴,甩着硕大的脑袋,发出一声轻快的哞声。声音还没停止,冰凉的鞭子就抽到屁股上,它向前蹿出,已被啃光的菜地顿时多了一排深深的蹄坑。旺财追上去,一脚踩住地上的缰绳,花妞被拽疼了鼻子,不停地甩头,喷着鼻息。旺财捡起绳子,又是一鞭,抽到它的肩骨上,发出一声脆响。花妞瞪着眼睛,大大的眼白里已没了问询和不解,它的暴躁被疼痛唤醒,后蹄蹬地,低下头颅。旺财看见两只锋利的牛角正对着自己,恐惧让他顿时清醒,老猴子般蹿向木门。花妞步步紧跟,把他逼向围墙,眼看就要撞上时,他又抡起鞭子,回手打在它的脑门上,趁它发愣,赶紧跳到木门外,把缰绳牢牢缠在木桩上。花妞隔着门还想挣扎,缰绳却越收越紧,很快,鼻子就被扯破,鲜血顺着鼻环滴滴答答掉在地上,它终于平静下来。旺财躲过一劫,回头看向牛棚,门开着,他记得前一晚明明挂了锁头。

“嘿,你要管不住它,不如杀了吃肉。”

旺财循着声音,看见弟弟趴在围墙上,脸从两道铁丝间露出,正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你没看见自己刚才那样儿?”弟弟忍不住大笑起来,两肩触了电似的,不停耸动,“差点挂在牛头上。”

旺财狠狠地缠牢缰绳,只留很短一截,扯着花妞的鼻子,让它无法低头。他不理弟弟的嘲弄,走进菜园查看损失,他感觉到乱颤的心脏抖得像风中的一片黄叶。

“要是没有铁丝网,我就过去帮你了。”弟弟强忍住笑,继续俯视着他。旺财不吭声,看向右手,它在制服花妞时受了伤,手背蹭掉一大块皮,手腕也扭了。

“把止痛片碾碎,洒在伤口上。”弟弟又笑起来,“我有,你要不?”

旺财气得咬牙,蹲下来把踩翻的菜根摁进土里。

见旺财不理自己,弟弟开始逗弄花妞:“挨抽了吧,大家伙。”

花妞发出一声低吼,又有血从鼻子里流出来。

旺财抬头瞪着弟弟,“走开,没你的事。”他声音冰冷。

“还挺横。”弟弟白他一眼,捡起一个小土块打在花妞屁股上,“给我老实点,再不听话,宰了你。”

花妞这次只挪动一下后蹄,眼睛却瞪得溜圆,像要滚落出来。

“敢瞪我!”弟弟又扔过来一个土块,这次落在旺财脚边。

旺财心慌得要死,喘气带着颤音,可面对弟弟的挑衅,依旧保持理智。他的道德感远远高于弟弟,不会上当,更不会像他那样使些下三濫的手段。他深吸口气,眯着眼睛看天,再熟悉不过的那片天,蓝得毫无杂念。他忽然想通整件事,根本不用跟弟弟正面冲突,他不敢怎样,就算有一天真要把自己赶走,村里人也不会同意的。旺财想:他才回来几天,而我在这里生活了五十六年。

为了验证自己的预言,旺财这天早早来到街上。

风是热的,吹在身上黏糊成一坨。他对结果很有把握,并希望弟弟能亲眼看到,那样他就会明白不能仅凭年轻蛮横就任意妄为,至少在打算行动之前,得先了解他哥是啥样的人。

一条灰白的水泥路在眼前展开,笔直贯穿村子后,伸向下一个村子。旺财停在食杂店门前,门开着,挂着挡苍蝇的纱帘。灰扑扑的大柳树下,几个小孩在打秋千,两个老太太坐在一边聊家常。几步之外,四五个年轻人像不认识他一样,瞥一眼就转过头去。他看了一圈,没发现弟弟,也没一个人跟他说话,开局似乎有点不顺利。

这时,一辆客车在路边停下,旺财看见下车的人里有他的邻居,邻居也注意到他,立马招手说:“见你可真不容易,纯粹的农民。”邻居大他几岁,脸上淌着汗,穿一件衬衫,袖子挽起来,胸口腋窝都湿了,蓝裤子上有两块明显的油渍。换作平时,旺财是不屑与他交谈的,但他叫自己“纯粹的农民”时,那几个年轻人转过头来,使他的虚荣心获得满足。邻居笑着,从衬衫兜里掏出香烟,递过来一支。那几个年轻人又一次表现出惊讶,一副没见识的白痴相。旺财用右手接过香烟。

“怎么伤的?”邻居问。

“干活呗,不妨事。”旺财看了看手背,像欣赏一面奖状。邻居把打火机递过来,帮他点烟。

“他们说你在浇地?”

旺财猜到他接下来要说那么一大片地,根本浇不过来,就岔开话题:“小心火,天干。”

邻居点头说是,的确太旱了。

对于邻居的一系列举动,旺财很受用,弟弟就不会得到这种待遇。透过烟雾,他再次打量那几个年轻人,都趿拉着拖鞋,跟弟弟一样,这代人都不行。他不打算跟这种人说话,便问邻居,看没看见弟弟。

“你弟?没看见。”邻居摇摇头。

然而接下来说的话令他十分不解:“你昨天来就好了。”邻居突然变得很兴奋,旺财以为他在巴结自己,很快,发现不是那回事,“他劫道了,就在这儿。”

“啥?”旺财张着嘴。

“劫着玩的,只劫外地车,钱要得也不多,十块八块就行。”邻居丝毫没觉察到他的反感,继续说,“有个司机不给,被你弟薅下来,乖乖掏了钱。”

那几个年轻人也凑过来,说这些外地车天天打村里过,把路都压坏了,早该这么干。邻居笑起来,露出几颗烂牙。他们昨天都从中得到了好处。旺财这才明白,邻居的客气并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借了弟弟的“光”。一个穿蓝花半袖的小伙子这时加入进来,他说知道弟弟在哪儿。“在东边,干大事呢。”

“都疯了。”旺财骂道。

不想那几个年轻人突然冷下脸来。

“他蹲过监狱。”旺财解释说,“你们都被骗了。”

接下来的几分钟出奇的安静,却能看出暗波涌动,邻居赶忙把他拉到一边,“不能这么说,你弟进监狱也是因为义气。”然后拍拍他的肩,“你拦铁丝网这事不地道,现在又出来说他坏话,旺财,你得承认,那块地方现在是你弟的。”

“你放屁!”旺财把手里的烟摔在地上,啐了一口痰。“那是我家,到哪儿我也说得出。”他使劲踩灭烟头,气冲冲地往东走去。弟弟竟比自己有群众基础,他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大约走了二十分钟,道路两边出现大片水田,一台水泵在看不见的地方嗡嗡响。旺财心情稍微好了一些,纯粹的农民就该留在田里。他步子轻快,眺望稻田的边缘,黛青色的林地如一道帷幔,随着地势缓缓下降,接入一座鱼塘,鱼塘靠大路这侧聚集着另外一群人。

旺财走到近前,发现这些人都不说话,只呆呆地看着对岸的两台挖掘机。塘水被搅得浑浊,腥气阵阵飘来。鱼塘和旁边的度假山庄都是李波的。李波在村里出了名的霸道,他养一群工人,四处盖房,这些人很听他的话。显然,他嫌鱼塘小,想扩大一些,可唯一能拓宽的那侧挨着林地,齐刷刷的松树还未成材。

堤坝上,两方派出的代表正为这件事争执,挖掘机熄了火,停在旁边候命。旺财认出声音高的那个是弟弟,他有一种不容反抗的威严。对面那人是林地主人,两人争得很凶,夹杂着零星的咒骂,四只手在鱼塘和林地间来回比画,各不相让。可就算从远处看,也能觉察出弟弟更有底气,手势也充满攻击性。他有李波撑腰,旺财想,这跟劫道没有区别。那人应该教训他一顿。可是,林地主人在弟弟的威慑下逐渐丧失了斗志,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最后,不得不放弃抵抗,转身朝大路这边走来。他一次也没回头,因此没看见两台挖掘机在弟弟的指挥下,同时扬起金属手臂,劈断树枝,掘出树根。旺财着魔般望着它巨大的破坏力,不由得想到自己的命运。

黑黝黝的鱼塘一点点吞食树林,林地主人也越走越近,旺财看清他的脸,充满愤恨。当他经过人群时,有人说李波要竞选村主任,似乎以此表明对他不战而退的理解。旺财看了看右手,手腕红肿,但血已经结痂。他抬起头,林地主人刚好走到跟前,四目相对的一刻,那人怔住了,他认出旺财是堤坝上那个人的哥哥,压抑的愤怒让他的表情极速变化。旺财被吓到,以为要挨打,可那人突然一笑,客气地点点头,溜开了。

怎么会这样?他明明被侵占了林地。旺财想从围观的人里得到答案,这人眼中的仇恨呢?人群异常平静,仿佛本该如此,不可理解的反而是他。旺财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他希望可以代弟弟受罚。但是,没有,人群安静而友好。他预感到有一天自己被赶出家门时,这些人同样会置之不理。旺财脸色煞白,他的信念以最难以接受的方式崩塌。回家的路上,太阳照着脊背,他却感到浑身冰冷,无论看向哪里,都会出现挖掘机的金属手臂,在弟弟的指挥下,嚼碎树根,豁开土地。

旺财到家时,花妞还站在菜园门前,后腿上的肉微微抽动,嘴角挂着长长的涎,苍蝇绕着鼻子嗡嗡叫,但它始终抬着下巴,像等待某种恩赐,又像为清晨的错误虔诚忏悔。它又渴又累,除此之外,并无大碍,旺财放下心来。他把花妞牵进牛棚,提来一桶水,又扔下一捆青草。花妞一口气喝光水后,趴在食槽边吃起草来,它没耍脾气,好像不记得挨过抽,旺财不敢大意,毕竟是畜生。

他在牛棚门口坐下,小心活动着肿得发亮的手腕,不知道骨头断了没?如果儿子听说了,一定让他去医院。他不愿意去医院,上来就是检查,病还没治,钱就花了一大堆。“不检查,怎么给你开药。”儿子会这样说,好像医院是他开的。旺财搞不懂自己的儿子,有时候很贴心,像他妈一样随和;有时候又非常固执,谁也说不通。弟弟的事,儿子早就知道,却漠不关心,一趟也不回来。事到如今,作为家产的真正继承人,旺财必须让他明白真相。

“你想多了,老爸,我叔不是那种人。”当他将严峻形势讲了十几分钟后,儿子在电话那端嬉皮笑脸地说,完全没听出问题严重,也没听出父亲的求助,还把它当成要挟自己回家的伎俩。“我不回去,我做不了农民,我一见农活就烦。”儿子跟随工程队,各个地方盖楼。旺财忍着怒火,说:“整天踩着钢管子,爬上爬下的不烦?”

这句话触到儿子的好笑神经,咯咯笑起来没完。

儿子很早就问过他,怎么忍受得了一成不变的生活,年复一年,周而复始,永远活在一潭死水里。他说这不是死水,这是他的全部。

“我觉得你对叔有偏见。他以前犯过错,不代表现在。”儿子竟开始替弟弟说话。他太年轻,不知道人心叵测,他接下来的建议更让旺财气愤,“老爸,你让我叔搬进来,你俩住在一起,还可以互相照顾。”

“你以为我在求你?我离开你活不了?”旺财吼道,“我一辈子的心血,在你眼里就那么一文不值?”他忽然感到很心酸,没人理解自己的付出。他猛地挂断电话。这个愚蠢的孩子,等到一无所有时才醒悟去吧。几分钟的震怒后,他不得不接受孤立无援的事实。

整个下午,悲伤笼罩了这位农民的全部身心,像注定的干旱挥之不去,他什么都干不了,每次瞥到损坏的菜园,无助感就加深一层。他感觉病得很重,除了受伤的右手,心脏也随时会停止跳动。他愈加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把握住什么。难说。他想,如果自己死了,年轻的儿子将独自面对阴狠的弟弟时,坚毅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靠坐在门口,双眼黯淡,嘴角下撇,像一具干尸。唯一灵敏的就剩耳朵,任何声音响起,都以为是挖掘机开来了。

在他最孤独的几个小时里,花妞不声不响,静静地陪伴着,它又变回乖巧的小女人。旺财把脸贴在它宽宽的脖颈上,为自己的冲动道歉,他抚摸光滑坚硬的犄角,被那股能刺穿身體的力量引得一阵阵后怕。

他拿来最后一捆青草,花妞把嘴埋进草里,左右磨动着下颌。“慢点儿吃。”他有点讨好地说,同时,感激花妞对自己的宽容。这种感觉很好,让他舍不得离开,当试着让自己也变得宽容时,他发现内心又恢复了些气力。

“怎么说我也是他哥,弟弟赶走哥哥,没那个道理。”他拿掉牛脸上的草叶,追问一句,“我说得对不?”

花妞一动不动,深情地望着他,似乎在想怎么作答,却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于是抬起尾巴,撒了一泡尿。旺财认为这和点头意思相同。

第二天早上,他兑了一喷壶农药,怀着宽容之心送到弟弟门前。他很高兴,自己在重创之后依然心存善念。等候的时间,这股善念分成两部分,一半让他替弟弟感到悲哀;另一半化身为责任感,要他拯救弟弟。于是,旺财既不想弟弟干了什么,也不想那个倒霉的林地主人。弟弟的混沌并非骨子里的劣根,而是父母过早把他送去城里,他根本不知道如何生活。这个想法让旺财倍受鼓舞,他想母亲让弟弟回来,也许是出于愧疚。

“你在这儿干吗?”弟弟出来撒尿,被坐在门口的旺财吓了一跳。他背过身,把尿撒到墙根。

“你家地里都是草,今天去打药吧。”旺财等尿声停止后说。

弟弟打了个冷战,提上裤子:“良心发现了?”

“这是一满壶,不够的话,我那儿还有,草太高了,可能得打两遍。”他还想解释自己为什么不能帮忙,因为手伤。

“我不打药。”弟弟打个哈欠,毫无热情,“拿回去吧。”

“农民哪有不打药的。”旺财语气温和。

“我没想做农民。”弟弟打断他,“我回来是要做大事的。”

旺财讨厌弟弟说“大事”时的认真劲儿,却不想反驳,“农村有啥大事?”

“你怎么知道没有。”弟弟用手指拨弄着铁丝网,“你又不是我。”

旺财意识到弟弟说的大事与李波有关,就提醒道:“李波不是好人。”

“我没说他是好人。”弟弟一点儿也不惊讶,看来他看到了自己。“李波好不好无所谓,我也不比他强。”

弟弟冷笑一声,“你也一样。咱们都是坏人。”

旺财一愣,不等想明白,弟弟又说:“我妈是好人。但她死了。你害死了她。”他紧盯旺财,怨恨的目光之下竟泛起一丝泪花,他头一次这样认真说话,一字一顿,语气介乎质问与审判之间,鞭子一般抽在旺财毫无防备的脸上,“你看着她的腿烂掉,什么也没做。”

旺财像被堵住了喉咙,母亲八十岁时摔断腿,在家躺了一年后去世。旺财始终在旁边伺候,他没想过手术,因为身边许多老人都是这样,年龄大了,总是要死的,自己将来也一样。再说,别人称赞他是纯粹的农民时,只会看他的庄稼多么茂盛,土地多高产,他如何精明,能卖出最好的价钱,绝不会在乎他给不给老母亲治病。旺财坚信她的死跟自己无关,只是弟弟的借口。

“你没资格……”他胸脯剧烈起伏着,想说责任在弟弟,是他花光了母亲的积蓄,但忍住了,留下喷壶,转身往家走。

弟弟趴在围墙上,看见旺财出现在院子里,又变回玩世不恭的样子,他用唱歌的声调说:“告诉你一件事,花妞是我放出来的。”

旺财心头一紧,血仿佛凝了。“我只是想帮你。”他说。

“算了吧。你是在帮自己。”弟弟说,“你知道我比你强,一个曾经只会干坏事的人,就要打败你,而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就走着瞧。”旺财攥紧拳头,血又开始涌动。

干旱在继续,旷野日益惨淡。旺财坚持用三轮车拉水,可往往水还没渗到苞米根,就被周围的土吸干。在来势汹汹的大旱中,他听着苞米枯死的声音,孤军奋战。弟弟的话是错的,他从不怀疑,可就是没法从记忆中拔除。他避免见到他,却总能听到他的消息。人们说弟弟变好了,整天带着一群人给村里修路。旺财有些疑惑,来到他的苞米地看,杂草更加茂盛。

这天,旺财准备出门浇地时,远远看见弟弟,他搀着邻居生病的老母亲,坐上李波的轿车。邻居拎着包袱,走在后面,旺财隐约听见他们在说投票的事,邻居让弟弟放心。

投票?选村主任的票。

旺财终于知道弟弟为什么变好,所谓的大事是什么。

他用力蹬车,屁股在滚烫的座子上左右扭动,仿佛置身于烈火之中。去南山的路从没像今天这样不平,水从桶里溅起来,砸出令人目眩的波纹。旺财精神恍惚,邻居谄媚的表情不停地在眼前闪现。弟弟和李波是同一种人,只会让对方变本加厉。用不了多久,村民都会变成“林地主人”。到时候,他们不会想是谁亲手制造了这个结果,而是要指责自己,没带好弟弟,就连死去的父母,也会受到牵连。这种担忧愈发强烈,直至侵入血液,旺财觉得自己受到玷污,不再纯粹。

他被这个想法击中,手一抖,车子猛然拐向旁边,一只轱辘骑上地垄,随即天旋地转。三轮车连同他和四桶水都扣进沟里。苞米叶子瘦巴巴的,晒成灰绿色,旺财睁开眼睛,以为那是一把把收割的镰刀。他想从车架子底下出来,担忧让他没有一丝力气,只能静静躺着。他太累了,几十年不曾放松,马不停蹄,省吃俭用,每一分钱都光明磊落,他敢对任何人说。

“我有资格休息。”他闭上眼睛。又一批苞米苗因缺水而枯死,他不去想,也不想无药可救的弟弟,如果真出什么事,不是他的责任。

“你得帮他。”旺财听见一个声音,就在耳边,“你们是兄弟。”

他又看见了母亲,这次非常清晰。她蹲在旁边抚摸自己的脸,眼里带着忧伤,也有慈爱。他去拉母亲的手,抓了个空。

这天稍晚一些,旺财坐在门口,享受难得的宁静。弟弟却用一串鞭炮将它炸得粉碎。

“看我现在多风光。”弟弟从衣兜里掏出一把二踢脚,向他炫耀,“超市老板送的,说将来有用。”

弟弟站在还没散尽的烟雾里,一脸得意,又点着一支二踢脚,扬手扔进菜园。

“离开李波。”旺财突然起身,站得笔直,声音异常坚定,“我拆掉围墙,这个家给你一半。”

这句话似乎经过漫长的旅程,才被弟弟听见,弄懂它花了同样多的时间。然而,没有期待中的感激,弟弟大笑起来:“你以为我惦记这点东西?”

轻薄的语气深深刺痛了旺财,他不由得退后一步。

“我告诉过你,我要干大事。”弟弟收起笑容,也退后一步,兄弟间仿佛隔开一条大河。“我有我的路。顺便说一声,我会自己盖房子。”弟弟的手指在空中绕了绕,随后落在菜园上,“就盖在那儿,明年开春动工,李波已经答应帮我。”

旺财知道弟弟没有撒谎。他机械地转向菜园。

毫无疑问,他会失去一切,家园、声誉,纯粹的农民不复存在。在这个灼人的七月,世界划开口子,永远不能复合。正在他绝望无措时,哞叫声传来,花妞被鞭炮吓到。

旺财决定带它离开一会儿。

一人一牛刚走到大门口,弟弟又将点着的二踢脚抛向空中,两个震耳的声音接连炸响后,炮仗尾巴掉落在草垛后面。花妞彻底受惊,想逃,又想冲,四只蹄子踏得土地嗒嗒响。旺财死死扯住缰绳,警告弟弟它会顶人。

弟弟不以为意,燃起打火机,将火苗送到花妞眼前。花妞拼命躲闪,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旺財扯歪,缰绳随即掉落。获得自由的花妞撒腿往南山方向跑去,硕大的肚子颤颤悠悠,犹如一辆超载的卡车。

刚跑出不远,它突然停在草垛前。

浅金色的火苗爬上草垛,黑烟松散而茁壮,摇晃着升上半空,遮住太阳。由于震惊,旺财的大脑放空了几秒,接着便是奇怪的、得偿所愿般的轻松,那些不着边际的焦虑不见了。他变了个人似的,眼神凶狠而笃定,仿佛这五十多年的自我约束都不复存在。他没有追赶花妞,而是抡起拳头,朝弟弟脸上狠狠砸去。

弟弟专注于火光,缓过神时已结结实实挨了一拳。他愣了一下,随即开始还击。旺财毫不示弱,已经没什么不能失去了。他退后一步,准备再次出拳时,忽然感觉背后有个东西正跳跃着奔来,巨大的体重踏得地面隆隆作响。旺财扭过头,火光映衬下的花妞变成一团黑影,低垂着脑袋,锋利的牛角仿佛两把匕首。

兄弟俩立刻分开,给它让出一条通道。

这种变动显然打破了花妞的计划,它略显迟疑,速度慢下来后,旺财看到它满眼惊惧,身体一扭一扭,极为痛苦。

“花妞,不怕。”旺财轻声安慰,并慢慢俯身去捡缰绳。花妞瞪大眼睛,调转方向朝另一边的弟弟冲去,仿佛弟弟才是花妞苦寻之人,它把头垂得更低,谦卑地奉上牛角。

弟弟陷入深深的不可置信当中,僵在原地,着魔般盯着花妞,仿佛稍一放松,这个庞然大物就会消失。等他终于意识到危险时,牛头改变了方向撞在围墙上,一声闷响后,有个人摔倒在地,花妞踉跄着从他身上跳过,后蹄踢到他的肋骨。

那人号叫一声:“我的妈!”

几分钟后,旺财捂着胸口,从仍有火药味的鞭炮碎屑里爬起来,脸憋得青紫,眼睛始终追着花妞。它跑出十几米后,突然摔倒,肚子鼓得老大,尾巴翘起来,混着血液的羊水汩汩往外流。

花妞早产了。疼痛和恐惧让它大声叫唤,并不时回头看向肚子。可无论怎样用力,都不见胎头娩出。

旺财佝偻着腰,慢慢靠过去。见他走近,花妞立马站起来,作势要攻击。

旺财慢慢蹲下。花妞在喷了几次警告性的鼻息后,再度趴下,肚子更剧烈地收缩,却始终只露出两只牛蹄。花妞再一次站起时,两只牛蹄缩回体内。

难产。旺财闪过不祥的预感。他决定上前帮忙,可每一次靠近,花妞都停止生产,迅速跑开,几次之后,逐渐没了力气。再不把小牛拉出来,花妞和它都会死。旺财瞅准机会,迅速跑到花妞身后,手刚搭上它的胯骨,花妞就一激灵,抬脚蹬在旺财的下巴上,顿时鲜血直流。

大火吞噬了草垛,又吐出一条条火舌,蚕食人们的耐心和勇气。花妞再度趴下,叫声微弱,旺财这次终于握住小牛蹄。花妞抬起头,企图再次发动攻击。

危急时刻,弟弟突然跳到前面,死死按住它的两只犄角……

浓烟散去,草垛烧没了,多年不见阳光的黑色地皮裸露出来。兄弟俩瘫坐在旁边,花妞舔舐它新生的孩子。小牛睁开眼睛,眸子清澈,云朵般的花纹闪闪发亮。旺财见过许多小牛出生,但像这只这样自带魔力,仿佛不是人间之物的小家伙,还是第一次。

“是小花妞。”他说。

过了一会儿,弟弟也开口说:“是小花妞。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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