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的极境

2023-04-20 00:41秦燕春
书屋 2023年4期
关键词:妻子

秦燕春

当代“海外新儒家”唐君毅先生的母亲陈卓仙,不仅是位诗人,而且写的是风格殊异的理学诗,身后有《思复堂遗诗》传世。近世的佛学巨擘欧阳竟无曾以“蜀奇女子”属陈女士,称赞其诗“悲天悯人而不碍其乐天知命”。“能诗”之外,对其德行评价尤高,所谓“能诗以才调见长者,奚足望其项背。夫人之德,古所难能”。又因“佳嗣如君毅,能学圣学”,进而认为其风仪可以“直接孟母之贤,岂陶母、欧母之所可毗”,简直就是历代贤母的标杆。陶侃之母、欧阳修之母都当让一头地,只有停机、三迁而教子的孟母才可以比拟了。这段评价,正是出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欧阳竟无为唐君毅的父亲、英年早逝的唐迪风公撰写《墓志铭》时所为。

囿于时代以及父辈的偏见习俗,陈卓仙幼年没有受过正式教育,认字写字包括作诗填词基本都是依靠自学。年甫十八即出嫁,之后除有两年时间任职四川简阳女子师范教师、重庆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图书馆管理员和女生训育员以及短期负责民间私立敬业学院的女生训导之外,余皆尽瘁于操劳家务、教子成人,以家妇令母的身份度过一生。她居然能获得“蜀奇女子”这样的至评,实属罕见。而于这一至性古德的养成,除天资卓越不肯自弃之外,实事求是讲,成就其人格质地最重要的因素,应当首推她有幸嫁给了“夫妇如师友”、对她护爱有加、一生期之以道的丈夫唐迪风。这一点不仅鲜明体现在陈卓仙的诸多诗作中,也体现在唐迪风因染时疫突然去世之后,她亲自撰写的《祭迪风文》中。

1931年5月10日,彼时年仅四十五岁的唐迪风的因病辞世。他身体原本颇为强壮,只为故里亲属因事急要其返乡商议,而彼时故乡正流行瘟疫。只身返回的唐迪风不幸染疾,又没有得到及时的有效医治,卧床数日后即辞世。也因此,这篇祭文中,陈卓仙首先用相当篇幅刻画了未能陪同丈夫一起还乡致使其独丧异地的痛悔之情:

大嫂临危,属家事于两弟。两弟急于星火,不惜千里迭电促君归。君不忍负两弟意,两弟之两电,则不啻为君之催命符也……前日数阻君归。君曰:恐无以对两弟。不去,心反不安。且难得与崔、卢先生同船,借可顺游峨眉。我复请君:我与至儿分一人随君。君言:我二人易病,不如君一人去为愈。不得已,听君径去。

实际上,唐迪风此行并未能趁愿游览峨眉,他因一路护送冯姓、胡姓两位女生,无法得便与诸人同游。达到宜宾后,“又特为二生待轮船,留城中四日。复亲送二生上船后,乃于端午前一日回乡”,而且“当送二生时,君痔疾大作,步行甚苦,且往返数四于炎日之下”。陈卓仙由此伤心写道:“呜呼!我何忍卒闻。彼时我与至儿或随君,当不使君如此忍艰耐劳,中途则脱然共诸人游矣。孰知君为保我等之安全,置己身于不顾,而致罹斯疾也。呜呼痛哉!吾君此次之行也,无往而非我之咎。每一念及,恸极椎胸,悔之莫及矣!”

此處所言“至儿”即二人的次女唐至中,当时已近高中毕业,因唐君毅此时正在外地读大学,她便是留在家中最大的孩子。而也正是在父亲遽然去世之后,懂事的至中毅然与长兄君毅一起承担起扶持年幼妹弟的家庭责任,自己虽放弃了读大学,却使得妹弟均在战乱频仍中陆续完成了高等教育。长兄君毅也因此一直十分感念二妹之贤孝,之后曾多方介绍当代硕儒名彦如熊十力、梁漱溟、欧阳竟无、李证刚等人于妹,令师事之。

唐迪风初字铁风,生于光绪十二年(1886)五月十七日,遗腹子且无兄弟姐妹,事母至孝。1904年中乡举末科秀才,后曾就学于成都叙属联中及法政专门学校。辛亥革命后担任过四川最早的报纸《国民公报》主笔,并辗转于当地几所中学以及成都大学、四川大学、华西大学等处任教。又与友人彭云生、蒙文通、吴碧柳等一起创办敬业学院。唐迪风生前并没有显赫的仕途或文坛的高位,在彼时蜀地行事发言似乎还颇受非议,有狂者侧目之谓。但真正了解他的人却道“蜀中学问之正,未有过铁风者矣”“直截透辟近象山,艰苦实践近二曲”“信道笃而自知明”“性情真挚坦易,语皆如肺肝中流出”。

陈卓仙与唐迪风属于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的“包办婚姻”,但婚姻的质量却极高,教养子女也甚为成功。

犹如陈卓仙在祭诗中形容她与唐迪风之间关系的本质乃是“结褵廿七载,道义相与之。虽曰为夫妇,实乃吾良师”,一对生长于清末民初蜀中乡土的民间夫妇,居然建构起了“道义相期”的稀有关系,所谓“与君虽夫妇,而实师友也。一旦不见,如婴儿之失母,又如左右手之失援”。丈夫乍然离世,“吾身何日同其穴?同其穴矣,又不知彼此能相见否也。此身一日不死,则一日不能忘也”的夫妇情深之外,陈卓仙另有一层更由衷也更深慨的遗憾,就是活生生痛失良师益友:“顾瞻俯仰,谁可与语?如有不善,谁为告诫?我有不学,谁为勉勖?我事理不明,谁为析疑破惑?佳节良辰,谁与寻幽探胜?触处陈迹,倍增凄怆。凡昔同游玩之地,从此均成绝诀。同放纸鸢之石阜畔,更何忍见黄土一抔?”

在那个特殊时代,男女平权之声初起,传统伦理之危已现,这首先即需要秉持古典价值的读书较多的丈夫对妻子倾注至诚的精神护爱。他不仅鼓励妻子“读书尽其在己”,甚至敦促妻子抄录圣贤之书以求转化气质。陈卓仙在祭文中继续怀着痛彻骨髓的追悔写道:“呜呼吾君!平日启发我者,无所不用其极也。恨我役役终年,不知何者为学,更不知君之所以教。忆君语我有云:学非求功利也,尽其在己而已。我习焉不察,凡所为,莫不与君背驰。及其弊端百出,君反引为己咎,自责其过,而我仍长恶不悛。君又以《涵泳篇》等置我侧,更亲磨墨裁纸,令我钞书,意我游心于此以纾积弊。”

《涵泳篇》是清代流行的刻本,为江西人陈广敷编制,内容采节了陆象山语录一百八十条,由此颇可见及唐迪风为学的倾向,也就是陈卓仙在纪诗《杂感》中写的“兴文斥异端,人禽肆力争。终赖固穷节,义利辨益精。卷之藏于密,放之六合盈。宣尼厄陈蔡,而君谁重轻。子路犹愠见,道高终难明。君其何自苦,敦道岂忘形。曲肱固已乐,举世少复诚”。唐迪风是默默地践行修齐之道及于妻子的。祭文接下来,陈卓仙即说,因为自己始终不能开悟,委实有负夫君的生前教诲:“呜呼迪君!我始终不悟,吾君在天,其不瞑目矣!君尝言我父为读书人,而我从未读书,恒以为深惜。每以至言激动我。我生性不知,与俗浮沉。君时隐其孤衷,殷殷开导我云:良书即无友之人之良友也。尝思之:我年四十,而壮心未死。昔既不体父之志,以略尽其孝。今且无以副君之望,而励其行。抚躬内怍,不觉汗之浃背。年来方奋志为补牢之计,早晚从君学问。呜呼痛已!往日君谆谆诲我,我偏悠忽,旋听旋即置之,殊未味乎其言也。今而知欲学而君不留。思聆君之教而不复得矣。呜呼!虽天之绝我,命实为之。呜呼迪君!我不肖之罪极矣!负君实深矣!今将何以自勉,以报君之爱我乎。”

陈卓仙对丈夫服膺儒学的精神不仅十分尊重,而且在更深的层面上,可谓宫商相应、念念回响。她不仅在祭文起首即以孔子生辰纪年,身为妻子与母亲,她深重的期待也包括希望“诸儿赖有父风,能使率其性,以继承父志,差可塞己之过,而慰君之灵已”。因为“念君最崇孔圣,雅好《论》《孟》诸书”,她甚至当下就安排了“特于君灵前早晚虔诵(《论》《孟》),并令儿辈轮流奉读。恨我平日未能如君之事我以事君,兹欲补前愆于万一,顾可得哉!当我读至君所爱之章句,忽觉君音容如出其上,如在其左右,辄伏案痛哭,不可卒读矣”。

世间人伦诸端,虽然始于“夫妇”,但为因缘善恶莫测,处夫妇或许也是处人伦中最为辛苦复杂的一环,当今社会自我发达,尤其如此。但唐迪风与陈卓仙这对令自家子女都叹为观止的“神仙伴侣”之间,想当然不会缺乏了处家室的具体的温暖。这包括唐迪风自己身为遗腹子而对儿女极为仁慈疼爱,更包括他对妻子身心两面的殷殷照拂。祭文中特别写到,民国十五年(1926)唐迪风偕家就学南京支那内学院、师从欧阳竟无之时,因为女诗人善病,这为人夫君者不仅躬自操劳家务、照顾子女,更善慰藉病人,可谓照顾无微不至。而这样一位善能体贴内眷的丈夫,陈卓仙谓之“虑我疾病多,虑我风波危。优裕欲我共,劳苦不我施。我愁君不乐,君忧我不知”(《壬申夏四月二十七日回忆一首》),却又恰恰是古典儒学最虔诚的信奉者、践行者。这类行径出自妻子的回忆,不仅更为真实可信,其动人之力亦颇有感天动地之势:

君一生学不厌、教不倦,守先待后,其志可齐先圣。自与君相处,惟见君朝夕废寝忘餐,深研群书。时有所得,便忻然绕室;或中夜起,援笔记录;或呼予以告,廿余年如一日。平居则恬然自适其适,躬行所学,勇猛精进。自奉菲薄,而酷好置书。君曾拟售藏书若干,以偿债务之急,及济然(燃)眉之需。我即竭力赞成,但以君素所宝爱,终未割爱。

……君且谓我曰:学与食,食犹可绝,而学不可一日间断也。又曰:如不赖先哲之书,则日沦于禽兽,亦不自知。

和一众贫贱夫妇一样,妻子曾经不太支持丈夫尽力购书,“我愚而不学,每好反对君置书。君以此,往往忍情抑性而从我”,如今因为生死离别的巨大痛楚,妻子当下做了如下决定:“呜呼迪君!惟君之书史等,当命儿等检收韫藏。我纵断炊饿且死,亦不忍拂君之心,而卖君所爱。迪君乎!君如可作,即倾家供君所好,乞食而得偕君亦所甘而不辞。”但这又并非单纯基于未亡人的哀悼与寄托,而是丈夫生前对于儒学的一往情深与造诣有得深深感化了这位同样志向不凡的妻子:

吾君每言及孔孟学术垂绝,辄感慨歔欷。毅然以振起斯文自任,并以此教学子。授课时常常披肝裂肺,大声疾呼,痛哭流涕,其苦心孤诣,我常为君抆泪。因以“徒劳精力,于人何补”之言劝君,君曰:倘能唤醒一人,算一人。智者不失人,亦不失言。吾非智者,惟恐失人。吾不得已也。忆民十一年,君代蒙公甫老伯作挽某生联云:“嗟予衰病余生,痴心望后进人才,挽回气运;愿尔英灵有感,高兴补此番遗憾,再到娑婆。”此虽小品,亦略见君所以期望后学之苦心,非一朝一夕也。

……  ……

往日,君上课时,感精神不济,曾语君勿为家计而勉任其难。君曰:宁有是哉!若图一身、一家自肥、自逸,计天下何事不可为?呜呼迪君!实因竭思劳神,而益羸其躯乎!吾君一生所为,无非急公忘私。视己之病,漠如也。且恐我与儿辈以君病为忧,又屡讳疾不言。

正是在这样强大的精神感召之下,在祭文的结尾部分,居然高潮另起,居然出现了更令人叹服的转折——陈卓仙在极尽深婉悲悼的追念之后,一转而至于光明发越之境:“惟吾君服膺孔孟,并著书阐明其理。其理長存,则吾君精神亦长在也。吾又何用其悲。为顾君子之道而今暗然,君之形体与之俱隐。他日此道光大,吾君之形体与之俱显。道其寄于君之身欤!二十年后,国运将回,吾君真当出矣。我恸极辄引此自慰,吾君其何日来也。”

惟感平生言,惧同草木毁。朝获闻大道,夕死斯可矣。泰山竟尔颓,吾其奚仰止。同穴知何年,永痛无穷已。正声久不闻,悲歌犹在耳。既命救人间,夫何充天使。世诚不可为,宁灭先圣轨。圣轨固昭彰,子去谁率履。形骸虽幻化,精诚实相契。待当休明世,吾子复兴起。至人值嘉会,驾言心转喜。全家欢重聚,情钟良足恃。吾子居何方?安得以语此。哀思如循环,天应成人美。

她早逝的丈夫应该足堪欣慰。

他曾经“道义相期”一力扶持的黾勉好学的妻子,终于在他身后,走上了以全副性命“体道”的成德之路。例如即使偶然吃到季节未到的水果,她会由衷写下“不时不食可存诚,惟听林间剥落声。皮色足征仁未熟,数枚见赠作和羹”。“德性我”与“情意我”至此,已经一体而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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