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小说四题

2023-04-20 20:17何小竹
湖南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行长酒吧大姐

何小竹

银行

他来到一家银行,从怀里取出一个文件袋。接收文件袋的是一个年轻人,问他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想办什么业务?他说是一部小说的手稿,想用它开一个储蓄户头。年轻人迟疑了一下,说你稍等。就打电话叫来一个中年妇女。这是我们行长,年轻人介绍说。行长很礼貌地告诉他,银行有保存实物的业务,你可以租一个保险柜,按月支付租金,想存多久都可以,保证万无一失。他说,我的意思是为这部小说开一个储蓄户头,像存钱那样把这部小说存在你们银行,然后按月收取利息。身穿职业套装的行长像之前的那个年轻人一样,迟疑了一下,然后微笑着说,这恐怕不太可能。他马上说,那就是还有一定可能性了,是吗?行长摇了一下头,恐怕不能这样理解。他说,你不想看一看这部小说吗?行长又迟疑了一下,我可以看吗?他说,当然可以,你看了再说行不行。

于是,行长打开文件袋,取出了小说手稿。你的字写得真好,她赞扬了一句,就开始读了起来。她先是站着读,后来坐到了一把椅子上,继续读。那位年轻人看见行长读得那么专心,就请他也坐到一把椅子上去,还为他端来了一杯水。时间在行长的阅读中缓慢地移动,室内的光线在时间的移动中也渐渐地暗了下来。银行里亮起了灯,行长继续在灯光下阅读。他端着手中的那杯水,一直注视着行长。年轻人已没有别的客户需要接待,也站在旁边,看着行长阅读。他们都想从行长脸上的表情中解读出自己关心的信息。但遗憾的是,行长脸上一直都是那种没有任何信息可解读的表情。直到她读完手稿的最后一页,手按在手稿上,差不多沉思了三分钟,才抬起头来面露喜悦地说,好小说。

她把小说手稿放回文件袋,用一种很郑重的姿态递回到他的手中。好小说,她又重复了刚才的评语。那么,他问,可以存进银行吗?可以存,但没利息。行长又好奇地问,你干吗非要利息呢?他说,因为我要吃饭。行长说,办储蓄无章可循,因为小说手稿不是货币,但你实在需要钱,我可以给你办理成抵押贷款,就是把你的小说手稿当成资产抵押给我们,我们贷款给你,如何?他说,这样就成了我要付给你们利息了?行长说,正是。

他正在纠结,要不要接受行长的建议,就被人从背后推了一下。你不做吗,不做站一边去。是一个脸上戴着口罩,手里拿着手机的中年男人。他看了看自己的前面,确实已经空出好大一截位置。他赶紧靠上前去,跟随排队的人流,一步一步地往前移动。而他的手里,确实拿着一只文件袋,里面装着他刚写完的一部小说。

图书馆

他是图书馆的常客,借书卡显示,他在那里借了很多书。但实际上,那些书都不是他自己读的,而是委托给他人读的。通常是,他借了一本书,就在阅览室坐下来,观察里面的每一个人,发现谁适合读这本书,就把这本书递上去,委托给这个人阅读。

先生(或者女士)你看看这本书怎么样?我就猜到你会喜欢这本书。我敢肯定你是最適合读这本书的人。你能接受我的委托吗?太好了,我很高兴,谢谢你愿意花时间读我喜欢的这本书。啊,先生(或者女士),没关系,或许这本书确实不适合你,是我观察不够仔细,很抱歉。下一本书?有可能,是的,我相信,我能找到一本适合你阅读的书。

他借书的范围很广,且毫无规律可言,上一本借的是《泰戈尔诗选》,下一本又是《古今数学思想史》,再下一本是《乌克兰拖拉机简史》。好像有一种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的情绪线在左右着他对书籍类别的选择。这无疑为他寻找合适的读者增添了难度,有时甚至是麻烦。对不起,我不喜欢这个作家(或题材),你再去问问别人吧。请你走开,别再纠缠我了,我已明确告诉过你,凡是虚构的作品我都不感兴趣,我也从不为他人阅读。这样看走眼的时候越来越多,接二连三的委托失败,让他既疲倦又沮丧。但他还是坚持着每天都去图书馆,观察那些走进阅览室的新面孔,带着碰运气的心情,期待今天能够发现一个合适的人,将手中的这本书委托出去。

冷静的图书管理员也在观察他,对他近期的处境也有些好奇,便检索了他借书卡上最新借出的书目,发现是《包法利夫人》。图书管理员是一个圆脸的九〇后男生,冷静的表情下流露出一丝悲悯。他决定破例给这位可怜的大叔一点指引(按规定,图书管理员不能干预读者的阅读),你可以去试一下坐在那边靠窗台位置上的那位穿红色风衣的女士。

对图书管理员的指引,他的反应是将信将疑。但不去试一下又怎么知道呢?于是,他像企鹅一样带着那种既迟疑又坚定的步态走向了那位坐在窗边的穿红色风衣的女士。走近了才看见,这位女士不仅穿着红色的风衣,还戴着一顶红色的小圆礼帽。他自责自己近来因挫折而导致的感觉迟钝,居然到了需要图书管理员指引的地步,尤其红色这种火热的颜色自己都没能够注意到。对不起女士,我要坦白地承认,我是在图书管理员的指引下才发现你的,这样接近你的方式可能会让你感到不悦,但我实在是别无选择,才决定冒这个险,请问你能不能接受我的委托,读一读这本书?

女士抬起头来,微笑着听他说完这一番话,然后以一种优雅的姿势从他手中接过这本书。哦,《包法利夫人》,很好的书,我最喜爱的十九世纪的小说之一,不瞒你说,我读它已不下十遍,最近才又读了一遍,依然很好。

他愣住了。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既不是接受,又不是拒绝。那么,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坦诚地对这位女士说出了自己的困惑。女士笑了笑说,没关系,这恰好是一种《包法利夫人》似的困境,倒是很有趣。他茫然地跟着笑了笑,很有趣,你说得没错。女士仰起脸,看了他一会,又说,你不想坐下来聊一聊吗?

他很高兴能够坐下来,此番情景,坐着绝对比站着要轻松得多。坐下之后,他不好意思看女士的脸,而是看着她的手,那双称得上漂亮的手上还捧着他之前递过去的那本书。

我观察你很久了,女士突然说道。你总是请别人读你想读的书,对吧?他点了点头,是的。女士也点了点头,我没猜错。那么,我能不能也请你,委托你,把这本书(她举了一下手中的那本《包法利夫人》)读一下呢?嗯,他点头答应。

这种奇怪的反转,丝毫没让他感到有任何奇怪(突兀)之处。就像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被他毫不犹豫地就接受了下来。太好了,谢谢你,女士说。我很乐意。他说着,从女士手中接过那本原先属于自己现在似乎已属于那位女士的书,站起来,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愉快心情,走出了图书馆。

在经过那位冷静的图书管理员身旁的时候,他停下脚步,也用一种冷静的语调对他说,我已经想好了下一本要借的书,请你准备一下。

病房

张先生住进病房,准备做一个内脏方面的切除手术。护士问,没家属陪护吗?张先生说,我单身。医生说,安心躺几天,做些检查,各项指标没啥问题就可以手术了。躺了几天,做了一系列检查,报告出来,心电图,脑部CT,泌尿彩超,血压、血脂、血糖,各项指标都正常。

晚饭过后,张先生在医院食堂外面的花园长椅上坐着抽烟,看见护士媛媛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对他吼道,72床,你怎么不在病房,跑这里来抽烟?张先生马上站起来说,媛媛你别生气,我马上回病房。媛媛说,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明天就要动手术了吗?张先生一脸茫然,我没接到通知啊。媛媛说,那我现在就通知你,手术安排在明天上午八点半,今天晚上十点以后,就不要喝水了。张先生问,为什么不能喝水?媛媛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这个常识都不懂吗?减少手术时的排尿量。张先生点了点头,又问,那万一手术的时候还是想……媛媛是个急性子的姑娘,没等他问完,就告诉他,明天手术前护士会来病房给你插上导尿管,你放心好了。

张先生回到病房,坐立不安,躺病床上,也毫无睡意。他不是对手术可能失败抱有恐惧,而是手术前护士要来给自己插导尿管这个事让他心神不宁,他担心到时候自己会控制不住,在护士面前现丑。之所以有这样的担心,是他住进病房这几天,很奇怪几乎每天都出现晨勃,虽然程度比较轻微,但这么多年,实属罕见。难道病房真有什么魔力?单身这些年,他其实已经习惯了这种欲望的休眠状态。甚至暗自庆幸,自己没怎么费力修炼就达到了如此高的境界。但现在,一根导尿管,就可能让这境界降维乃至崩塌。

明天,会是哪个护士来实施这个操作呢?管理72床的护士有好几个。芳芳,微胖,脸圆,爱笑。露露,也是微胖,但表情严肃,瓜子脸。媛媛,瘦,却有一双挺凸的乳房,说话快而干脆。方姐,护士长,虽不是专门管72床的,但由于是护士长,手术前例行会来关照一下,只是亲自操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比其他几个护士都年长一些,感觉是已经结婚,生子,身材不胖不瘦,举手投足十分柔软,每次她来到病床前,问,张先生感觉怎么样?他都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成熟气息。他想分析一下,明天是哪个护士来的情况比较好一些,分析来分析去,可能就是媛媛了。她不苟言笑,眼神看人的时候,有种刀子一样的锋芒。如果是她来,他应该不会(不敢)冒出太多邪念。但是,除非他到时候把眼睛闭上,一直闭上,否则不可能不看见她俯下身来的胸部。啊,这太要命了。想到这里,就已经绝望到临近崩溃。但是,芳芳,露露,乃至护士长方姐,换哪一个都一样,她们各自都有致命的魅力,在那种情况下,除非先打麻药,否则是完全没法抵御的。张先生以绝望的心情,将手伸进被子,紧紧抓住自身那个可恨的弱点,其抓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敌对过。真他妈的是个累赘。

邻床的大姐听到他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声,就侧过身来安慰他,别紧张,做手术没有开始想象的那么吓人,麻药一上头啥都不知道了,比睡着了还要不知道,连梦都没有。她是前两天才做了直肠手术。她的乐观来源于她开朗的性格,要不是伤口还有疼痛,以及是在病房,她可能就是说半句话就要笑两声的那种人。大姐,给你手术的医生是男的还是女的?他突然问道。大姐愣了一下,还是忍住伤口的疼痛,哈哈笑了起来。但想到这毕竟是病房,毕竟已经是晚上快到熄灯休息的时间,她越过他的病床,看了一眼另一张病床,赶紧用手捂住了嘴,捂了可能有十几秒,才放开。她说,做手术的医生都是男的吧,我连剖腹产都是男医生做的,你是男的,还担心什么?张先生无言以对,就说,我没担心什么,就是有点睡不着,你有安眠药吗?大姐说,有。但我不知道能不能给你吃,要不你先去问问医生?他果真走出病房,去护士站问了晚上值班的护士(陌生的,不是管他病床的),护士说能吃,但不能吃其他病人的,我去找医生给你开一颗安定。他便回病房去等。大姐说,这医院正规,讲制度,这样也好,不然病人之间互相给药吃,哈哈哈,这像什么话?大姐这次没捂嘴,而是用手按住小腹,脸上是那种笑着又很痛苦的奇怪表情。

张先生吃了安眠药,终于从焦虑和绝望中解脱,刚一熄灯,就睡着了,而且还做了一个梦,梦见管他的几个护士,连同护士长都来了,围在他的床边,一起给他插导管,而他居然毫无那种预想中的反应,平静得就像那个东西根本不是自己的一样。哈哈,是自己把自己的那个东西想多了。他还在梦中这样自嘲了一下。

酒吧

我們结伴到东郊的一个艺术区看一个演出,去早了,离开演还有将近一个小时,他说,我带你们去看这里面的一个酒吧。

我们跟着他走,走错了好几个巷道,折回来,朝另外的方向走,但还是错了。我们说,不找了吧?但他坚持,他说那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酒吧,装修得很有意思,你们看了肯定会喜欢。他又带我们穿过了一个广场,进入到一条比较昏暗的巷子。我们挨着看见了几个酒吧,但都不是他说的那个酒吧。酒吧叫什么名字呢?我们突然想起该问一问酒吧的名字。哎呀,他说,我也想不起酒吧叫什么名字了。总之,装修得很有意思,是那种利用旧东西做装修材料做出来的风格,你们肯定会喜欢。巷子走完了,还是没有他说的那个酒吧。我们就说,算了不找了,时间也不够了。于是我们返回,到看演出的地方,进场,开始看演出。

演出很有意思,被邀请参加该剧演出的只有一个演员,她也不知道自己会演什么,直到开演之后她走上舞台才从工作人员手里拿到一个密封的剧本。她在观众的注视下,将剧本打开,跟着剧本的提示,开始了表演。原来是一出观众也会参与其中的开放式戏剧。来看表演的观众有一半都是这位演员的朋友。演出完了之后,大家意犹未尽,就说去找个酒吧再坐坐吧。

于是,一位大姐带路,走在前面,我们跟着她走,那酒吧是她朋友开的,刚开业不久,也算是去捧个场。走出了艺术区,大姐才说,方向反了。我们又倒回去,并很快就找到了这个酒吧。开演前带我们去找酒吧的那位朋友突然大叫起来,他说,就是这家,就是这家酒吧,我开始要带你们去看的就是这家酒吧,你们看看它的装修,是不是很棒,很有意思?

我们的第一印象是,酒吧里挤满了人,生意太好了,座无虚席。然后我们才注意到了所谓的装修风格。是的,很多旧东西被利用起来做成了吧台、桌子和板凳,以及墙面的装饰,而那些旧东西到底属于哪个领域或类别,并不明显。我们在酒吧里转了一圈,没有座位,空气还很闷热,耳朵里塞满了音乐声和嗡嗡嗡的说话声。我们就跟大姐说,算了,今天就算了,人太多了,改天吧。

我们走出了酒吧,他还在问,怎么样,这个装修是不是很有意思?我们都没正面回答,而是说,人太多了,闹哄哄的,即使有座位,坐在里面也不舒服,没什么意思。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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