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看赵青云

2023-04-20 21:39阿微木依萝
湖南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投胎鬼魂关卡

阿微木依萝

“您在听我说话吗?”

“在听。”

“我说我要去见赵青云。”

“我听见了。”

“那您快放我过去呀。”

“姓名白浮生,死龄十年,对不对?”

“对。”

“你要去看赵青云。”

“对。”

“她五年前投胎去的。”

“对。”

“她是你的女朋友。”

“对。”

“你没有一起去。”

“对。名额金贵。”

“你为什么要让她先去呢?你也知道名额金贵,不可能两个人同时去,现在你放她投胎了,自己又不甘寂寞。”

“你还是不是我的朋友?每年核对一次信息,你不烦吗?”

“你一直这么‘你来‘你去,你不烦吗?”

“让我慢慢改,现在还改不过来。”

“关于你要去看赵青云这件事,不是我说你,实在是欠缺考虑。这件事一开始你们就做错了。你应该在这儿跟她过个几十年,想好了,名额不那么金贵了,需要大量的人去投胎,你们再去也不迟,那个时候过去还能避免外面正在汹涌的麻烦事呢。你看我,我就不愿意这个时候出去,我在这儿找个工作干一干,等外面稳妥了再出去。”

“愛情是不可思议的,是不计后果的,是没有办法按照你说的这些来考虑的。我们以前活着的时候,每天都在想,如何挣开肉身获得灵魂的自由,现在终于获得了鬼魂的自由了,可我们又觉得不行了,鬼魂与鬼魂的爱情落不到实处,我们根本无法真正在一起,我知道她是她,她也知道我是我,可当我的手环抱她的时候,就总是穿越到一片虚无之中,她也不能感受到半点儿温暖。我们想要真正地在一起,就只能去那儿,在那儿才能完整地感受到对方。所以我甘愿让她去投胎了,我觉得这是天意,幸运会照着我们,不然为什么要让我们在虚无之中还要诞生爱情?”

“我听出来了,你们就为了这个愿望而疯狂了,不愿做自由的鬼魂,甘愿囚禁到肉身里去。”

“是啊,就是这个意思,您现在知道我们的决心了。”

“我知道又有什么用?”

“那你可以放我过去看她了吗?”

“不能。我又不是老天爷,又不是我安排你们相爱,怎么能跟我提这个要求呢?这是不可能的,我没有这个权力和义务在没有得到任何指示的情况下放你过去。我的工作只是负责看好这个关卡并收取你们的申请。其他事情我不能做主。你有这个闲工夫,还不如回去好好研究怎么将申请书写得再动人一些,或者请你的老天爷再关照关照你这个可怜鬼。你不要胡搅蛮缠打扰我的工作了,我都快要被你烦死了,你还是回去等通知吧。”

“就不能放我过去瞧一眼,就算不投胎,看一眼也行,让我确定一下她在那儿是否过得好。”

“你这跟‘偷渡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我过去了还回来。”

“天知道你回不回。”

“我不回来在那儿也没办法做鬼。”

“这倒是。”

“所以你完全可以放心。”

“你是铁了心不讲规矩。”

“我是希望你稍微放我过去瞧一眼。”

“你又不是没有闯过关卡,结果怎么样呢?从我这个关卡出去一公里开外就是一片黑地,你亲眼看见过了,那些固执的非要闯关过去的人,全部拥堵在那片黑地里,他们都是死脑筋,过不去,也不肯回来。就算我放你出了这个关卡,你根本也到不了赵青云所在的地方。”

“我不死心。我还想再试一次。”

“你人都死了,心死不死有什么意义?”

“心没死就有意义。”

“上一次我已经睁只眼闭只眼让你过去,你也看清了状况,根本不可能实现。白浮生,要不是我们两个还算有点儿交情,你天天‘枫哥枫哥地喊我,我也真的把你当成朋友,才会格外关照,要不是这样,我真想把你转移到别的地方去,让别人好好治一治你的坏脾气。你的死龄才十年哪,就没有耐心了,就急着要出去。这儿有人两百年都没有出去过,他们不是也只能忍耐并且忍耐下来了么?你看,现在他们都不主动申请了,完全忘记了要去投胎做人这件事。你和这些不同时代来的鬼魂,聊一聊各自那个年代的趣事儿,找一找乐子,不是比急着投胎更有意思吗?你赶紧让开,别堵在我这儿了,请你体谅并配合我的工作,看在我俩也认识了这么多年的份儿上,我会负责地把你的申请交到上面去,至于别的要求,我劝你还是打消了,我也只当没听见。”

“让我跟这些不同时代的鬼聊天,还不如去睡大觉。”

“那你去睡,别来烦我。”

“我们这些不同时代的鬼魂,进入同一个悲哀的境地,聊的东西不会使人开心。”

“你还是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想一想下一篇申请怎么写吧。”

“你以为他们在忍耐吗?你说的那些两百年都没有出去的人。”

“不然呢,是什么?”

“是极度失望,他们选择了阉割自己,不当男人也不当女人,做个没有性别的鬼,再也不等你们金贵的名额了,选择永远飘荡着,不生不灭,这起码是个痛快的决定。”

“你以为能有什么真正的痛快?砍掉了自己的命根子可不算什么本事,无非是拿自己的身体出气,能落什么好呢?我告诉你,自我了断是没有用的,你说的那几个固执鬼已经被认定故意破坏秩序,被派去那边生活了。他们将在那儿孤独地、无情无爱地过完一生,该有的快乐总是那么短暂,而该受的苦,他们一点儿也不会少受。”

“这难道不是报复吗?他们做鬼都没有自由吗?”

“这是他们自找的惩罚。不守规矩。”

“我是问您,他们连做鬼都没有自由了吗?”

“你非要这么问,那我只能说,有个鬼的自由啊。你还是想想怎么去写申请,不要在这儿浪费时间。”

“您的意思是,只要我也这么‘了断自己,就会被送过去了,是吧?”

“但意义何在?你可要想清楚。”

“您现在说话都让人无法反驳了,越来越有威力了。”

“你还是不要对我用尊称了,跟我故意生分,想让我因为你的愤怒或者不满而格外关照你是不可能的。我没有权力放你出去。”

我本来从未想过要去“阳光城”,跟关卡看管者五枫——就是昨天收我申请的那个家伙——好好谈一谈,可是今天一早,我想去求他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这个想法令我不安,同时又很坚定,几乎想好了怎么在他面前表现,态度诚恳一些,装得就像生死之交那样,利用一下彼此的友情,再将我那些活着的亲人送的小礼物转赠给他。我都想好要这么干了,把那些小财物抓在手里翻看和挑选。我也只剩下这么一些小东西,稍微好一点儿的根本落不到手上,挑来挑去,也没有真正拿得出手的。我自己都感到沮丧,可有什么办法呢?那些亲人肯定以为我住上了他们送来的豪华别墅,还有漂亮的小轿车,还有一大批牛羊马群以及奴仆,想让我当一个富贵、体面的鬼。他们不知道这儿的规矩和情况,这里有这里的秩序,从未考虑去投胎做人的老鬼们已经获得了无上的权力,但他们也知道,从前那一套方法已经不适用现在的新鬼,所以在谁也撼动不了他们地位的同时,他们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办法:让新来的小鬼们帮忙打理“家务”。这些新管理者当然带来了符合这个时期的鬼们的秩序,比方说,绝大多数的小鬼其实不太懂得管理自己的东西,觉得重要的东西必须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由专人看管起来最为保险。于是,符合需求的“完美”秩序就落在了每一个方面,我的那些亲人送来的财产也就被安排好了,我只会收到一张通知单,上面标注了我在什么时间什么时候收到了从某个地方来的某样东西,这件东西价值多少,因为超过了可以直接交给主人的价值,便由管理方全权代为入库看管,就是这样一份通知,我都不用看到实物,就直接被代为收取了,落到我手里的都是一些不太重要的、自己有能力保管并且即使弄丢了也不值得可惜的小东西,我现在正在挑拣这些小物件儿。

我很想看一眼我的财物,在某个集体的鬼魂仓库里,可是没有人会让我看到,有明确的条款限制。据说,等我投胎做人以后,才会将属于我的财产一点儿一点儿“输送”到我身边,具体能输送多少,除了剔除看管费之外,还要看我在这里是不是一个很懂事的鬼,也就是说,当我活着的时候发了一笔横财,我以为那是凭着努力获得的财产,实际上并非如此,而是我在这儿当了很久温顺听话的穷鬼所积攒下来的产物。我现在正当着一个守本分的穷鬼,从未去找别的鬼魂哭诉自己的艰辛,手里能落什么就算什么,我秉持着他们所说的“宁可当一阵子穷鬼,也不能到那边去当一辈子穷人”的训诫,就从未想过做一个富有的鬼魂。我忍受着穷鬼所受的艰难,住在安排给我居住的区域,到了每年上交投胎申请的日子,才会稍微给五枫提出一些要求,希望他能放我去看一眼我的赵青云,除了这个愿望,我就没有别的要求了。我很好地保存着这些不起眼的玩意儿,我知道它们都不能算什么贵重的东西,但是在鬼界,我觉得,当然不敢十分保证,将它们送给五枫这样的小鬼头子可能会有一点儿用处。他生前就不是什么富人,在这儿找到这个工作以后,就愿意留下来做鬼了,没去考虑投胎做人。

只要我肯低眉顺眼去求他,把我手里的东西全部交给他,说话不要像昨天那么冲,我相信五枫一定可以想办法让我出去。在活人的世界每天也有人变成鬼魂,在鬼魂的世界,我也知道,他们当中有一些总能想到法子疏通关系,得到去外界短暂漂泊的机会。我甚至知道有些鬼魂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这儿的人也没去捉他们,他们的名字被画上了一个灰色的圆圈儿,似乎表示这个人从此圆满了,不再有来处也不再有去处,他们一直在世上飘荡,既不用做人,也不用做鬼,选择了不人不鬼、不生不灭,也被允许了这么选择。对于這些生存伎俩我并不陌生,只要开动脑筋我也可以做到,我觉得我摸着了一点儿管理者隐秘的心思,他们懂得口袋扎紧了并不是一件好事,要在袋口的上方漏一点儿风,看到一丝亮光,袋子中的灵魂就还能跳动,就可以凭着那点儿裸露的光芒找到继续存活的力量。不管是不是真的被幸运笼罩,那些出去飘荡再未回归的鬼魂的选择,已经成为其他鬼魂的最高理想,很多鬼都想这么干,可是苦于没有机会或者没有勇气或者没有钱。有的鬼魂活着的时候就是穷人,死了之后也没有亲人给他送来财物,甚至连同情他的人也没有,他也不是什么名流,不会获得陌生者的资助,鬼魂仓库里属于他的那个财物区空空如也,即使投胎做人,也仍然是个贫人,如果老天没有格外赏赐一点儿东西,那他就只能周而复始一轮一轮继续受苦。我也不知道我具体有多少东西放在了仓库,很多票据已经丢失。要不是为了爱情,我也可以把所有的财物都“捐献”出去,那就可以去飘荡了,可以获得不生不灭的机会。我知道那些理想主义者的鬼魂就是放弃了所有的物质而超脱出去的。他们不再有追求权力和富贵的欲望,以他们的财力和智慧,如果不想去当一个崭新的人,留下来做一个有威望的鬼魂完全不是问题,让自己的名字变成一个灰色的圆圈儿可不是五枫这样的小鬼头能做主的,他们接触的力量在更高处,却没有被那种力量所诱惑和吸引,他们只想独自一个,尽量疏远到这个权力所能辐射的范围远一些的地方,在那儿获得遥远的自由,并且在那个区域,也似乎可以幻想得到了完全的自由——我如果到了那样的境地,就肯定是这么幻想的。我也想获得这样的空间。曾经也亲自接触过那样一个有智慧的鬼魂,出于共同的理想,他完全可以帮忙,把我的名字也变成灰色圆圈儿,可是我犹豫了,比起获得更大的自由,更愿意为了爱情去受苦,那时候赵青云还在身边倚靠在我的肩膀上,虽那么虚无,却也令我幸福。我觉得拥有她,就是拥有了自由,她就是我的自由。我陷入了幸福的泥窝中,现在就更不可能从这个幸福窝里出来了,只要我的感情还被牵绊着,我就无法追寻别的生活。

我只想马上看到赵青云,我都不知道她做人之后会长成什么样子,是美的还是丑的,声音温柔还是粗犷,只能凭着对她灵魂的熟悉找到她。可我怎么出去呢,出关不到一公里就是一片黑暗,在关卡之内,起码还能感到自己是一个鬼,到了黑暗的区域,我连自己的鬼魂都感觉不到了。

我又放不下脸面,就算终于挑选出一点儿可能引起五枫心动的小财物,也未必就能让他全心全意帮忙。他在那个职位上的好态度一天不如一天,昨天我说话的语气还让他那么不耐烦。我都不敢肯定,能不能成功地靠近“阳光城”的楼门口,那儿有人轮班看着大门,就算到了楼门口,没有工作的我,也根本没有资格进入城内。

我只能在城门口的远处站着,等五枫出来。这是最好的办法。在他去工作的关卡途中,与他走一程,再细说愿望,将挑选好的东西偷偷塞到他的手上。

但我要怎么跟他说话呢?我担心还没开口就被轰走了,他最近确实快要被我烦死了。

“你买的酒味道可不怎么好,我才喝了两杯就醉了,白浮生,我怀疑你买到假酒了。”

“就算是假酒,那也是活人送来的,你知道我们这儿没有能力制造和生产。只能以物换物。我以物换物才得来这么两瓶,还算是运气好的,那运气不好的,想换还换不着呢。酒最先被抢购或抢换一空,我要是去晚了,你这会儿连假酒都喝不着。反正也喝不出味道了,再好的酒也只能喝出醉态,真的假的,無所谓啦。”

“我可是还能喝出味道。”

“那是因为你上辈子就是醉死的,属于‘道行很深的酒鬼。我酒量生前就差,现在也不行,根本喝不出味道。”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心里有点儿难受,活人都开始用假酒哄鬼了。”

“这也没有办法嘛,难道你还要爬出去跟他们理论一番?”

“我真不明白,那儿连酒都是假的,你还成天想着投胎。”

“这跟我投胎有什么关系?我去了不喝酒就行了,投胎又不是为了去那儿喝酒。”

“如果我要投胎,我一定是为了去那儿喝酒。”

“我不是。所以说,酒假不假跟我没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这说明那边的日子很麻烦,并不值得期待和向往,你完全不必亲自去受罪。在这儿找个工作,躲开外面那些繁杂的事情不是更好吗?他们都已经忙得没时间酿酒了。听说外面到处雾蒙蒙的,只是雾深与雾浅的区别,人们怀疑雾中已经有了毒素,每个地方与地方之间都设置了关卡。比我这个关卡更严格。反正我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去那儿冒险。”

“你说得太严重了。”

“不严重吗?那你看清楚这些新来的小鬼了吗?”

“倒是没有。他们喜欢戴着帽子,裹得严严实实。”

“我就知道你没有。都这样的状况了,你还要抢着过去受罪。我都不怕再吓死你一次,外面说不定更严格,活人比死人的麻烦也更多,你又不是没有活过,又不是没有体验过绝望的滋味,我说的这些都不是编造,你上辈子干了什么,那么年轻就选择来这里当鬼魂,你最清楚。是,我知道,上辈子你没有遇到爱情,生活也不幸福,你觉得空虚无聊导致精神渐渐崩溃,所以干脆早早来这儿做鬼。真是见鬼的爱情啊,你居然死了还有心思谈恋爱,会为了这么个虚无的玩意儿宁可再去冒险,我可是不愿意去的,我也不爱任何一个鬼魂,看见女鬼我就站得远远的。听我的吧,白浮生,你过去一趟没准儿就是白忙活,赵青云在这儿爱你,在那儿未必爱你,何况她现在只是个小孩子,你过去是帮忙给她擦屁股还是帮忙喂奶粉?你要是过去跟人家说,我是你在某某某个时期的男朋友,她父母会把你当成变态扔下楼的。留下来找个工作是你现在最该考虑的,你我兄弟二人,一人一个关卡,下了班去市面上换酒喝,好好在这儿经营我们的事业,放弃出去的念头,就当是在这儿隐居了。”

“隐居?”

“是啊,隐居。”

“我还头一回听说有人在这样的地方隐居。”

“这有什么不可以?你应该端正心态,在这儿找到快乐。”

“我不快乐。我的快乐不在这里。我只想去看赵青云。”

“赵青云反正还回来,等她在那边过完一生就回来了。你又不是永远见不到她。”

“那不行,我要去跟她在那儿生活。我们都约定好了。”

“我也不是打击你,现在过去,就算跟她一起青梅竹马长大,也根本没有精力谈恋爱,你不会有,她也不会。”

“会的,我们会的。”

“你们会的只是如何健康平安顺遂地活下去。”

“我不信。”

“看在朋友的份儿上,告诉你外面的事情多复杂,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你一定有办法让我出去,对吧?”

“你觉得我喝醉了吗?”

“不管你喝没喝醉,都希望你能有办法再帮我一次。”

“我倒是想。也恨不得你赶紧去投胎。这样就不会成天来烦我。可我也没有这个能力呀,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难处呢?”

“我明白。”

“你明白个鬼。”

“我就是鬼。”

“你是铁了心要出去?”

“这个决定没有变过。”

“看样子,我怎么劝你都没有用了。”

“是的。”

“那好吧,如果你有更好的东西,我劝你最好也拿出来,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我需要打点一下。让你出去一趟,可不是简单地放你溜过关卡就行了,要做到这一点,单靠我的力量还不够。”

“我会仔细翻找箱子,看看还有什么遗漏。”

“你如果实在找不到值钱的玩意儿也没关系,我可以空着双手去试一试运气,尽量把你的请求说得动听一些。现在我要回去躺一下了,这酒喝得我整个头都是痛的。”

我要是听了五枫的话,出了关卡一直闭着眼睛,感到脚下踩着台阶之类的硬物,并且打开一道门之后再睁开眼睛就好了,我就会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隔壁还会住着我要见的四岁的赵青云,她和她的父母将是我的邻居。赵青云会一直出现在我的隔壁,不管我在什么地方睁开眼睛,她都会出现在我旁边,这算是对我的格外“优待”。五枫也是说话算数的人,不知道费了多少心力,才把这件事给我办妥了。他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在第三十天的子夜十二点,不论我在什么地方或者忙什么事情,我都会准时回到关卡上。这一个月我将会跟生者没有区别,实体的身躯、呼吸、心跳,对食物的需求,甚至也会生病,除了在某些小事情上跟常人不同以外,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偏差。他说他到时候会给我准备一碗冷水,如果我在这边受到什么惊吓,回去喝下那碗水,就不再害怕。他何必那么操心,我这么胆大的人,能受什么惊吓。

我只是有点儿后悔没有听他的安排,出于好奇心,在听到一股风声从耳边吹过时,忍不住想看看自己到哪个地方了,就停下脚步,提前睁开了眼睛。所以这会儿,我并不是在房间里醒来,而是在一条雾蒙蒙的大路上,天气冷飕飕的,像随时要降大雨,我能看见的区域前后左右未能超过五十米,被关在一辆大卡车的驾驶室出不去了。玻璃上贴了一张封条,像是贴了很久,反面也有字,写着:禁止下车。

车窗外面的风声挺大(从一个拳头那么大的有滤网的小孔里传进来的风声),路边能看见的区域是平坦的草原,远处应该有山峰,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假如我能看见全景的话,这儿的风景肯定既荒凉又壮美。这条路上恐怕只有我这一辆车子,脸贴在不知道是不是坏掉了、怎么也摇不下来的车窗玻璃上,能见范围内,没看见别的车和人影。对着玻璃窗外喊了几声,也没有回应。这是我最着急的,没有人影,那么赵青云呢?五枫还跟我说,无论在什么地方睁开眼睛都能看到赵青云。可现在哪儿都是荒的,只有风声,不见人影人声。我担心五枫是不是也没有搞清状况,如果我提前睁开眼睛就会受到惩罚,破了规矩,便见不到想见的人。想到这些,心里更着急,更放开了嗓门儿大喊“救命”。

没有任何声音回应我。

车门的钥匙不知道哪儿去了,有也没用,我不会开车。真沮丧。我喊到喉咙都开始咳嗽起来。

难怪五枫极力劝我不要跑这一趟。眼前这个境况确实让我内心惶惶,就连荒凉道路上的车子都不让行驶了,而且我连开门下车都无法做到。我也不敢贸然下去,哪怕实际上我只不过是个临时的活人。驾驶室的后排座椅上放着一床小被子,还有一些零食和瓶装水,还有许多塑料袋,以及一些过路费的票据,还有几张文件报告单。然后就没有什么东西了。

我真不该草率地睁开眼睛,落在这个荒地上,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大雾这么厉害,雾散了再出来不好么,为什么不待在家里?”

“我来找人。”

“谁?”

“一位朋友。这是什么雾?”

“你是不是傻了?都闹了这么久,你第一天知道?我要是知道什么雾,早就去研究对策了,还来这儿跟你浪费口舌。”

“我要是说我确实不知道情况呢?”

“那你从火星上来的吗?”

“那倒不是。什么雾这么严重,都不让我们过去,拦在这儿什么好吃的也没有,我蹲在这么小的驾驶室感觉自己像个猴。”

“我跟你说不清楚,就连医生也跟你说不清楚,知道吧,说了你也听不明白,反正你只要吸入了这个雾,后果很严重,逐渐地脑子发蒙,直到最后倒下去。有人倒下就死了,有人昏过去睡一阵子可能醒来,也可能不醒来。”

“有症状吗?”

“有啊,呼吸急促,心跳加快,体温降低。”

“我住的地方偏僻,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完全知道细节。”

“说明你们那儿的宣传工作不行。你现在知道了也不晚。”

“我身体健康吗?”

“哈哈哈,看吧,每个人都想好好活着,你放心好了,刚才给你测量的数据显示身体非常健康。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你叫什么名字?”

“白浮生。”

“哪儿来的?”

“这个我不能说。也说不清楚。其实你不必知道我是哪儿来的,你知道我是个人就行了。”

“有什么不能说?请你配合我的登记工作。我都问你三天了,一句实话也不肯吐露。现在是非常时期,不是你耍脾气的好时候,你懂吗?”

“你不要生气。我初来乍到,确实有很多事搞不明白。我遭遇了没办法跟人讲明白的私事而心情低落,又出不去,又不会开车,我知道我说不会开车你不信,你以为我是个满嘴胡话的混球,你已经把我列入‘危险分子名单了,是吧?可我就是半句话都不想说。你问我三天了,也都是一些相同的问题,第一天我纯粹不想说话而没有回答你,第二天我是好奇你怎么不能换一种言辞或者方式,背书似的,把头一天的话照说了一遍,今天就更麻烦了,要不是你站在那儿晃动,我都以为自己遇到的是一根木头。你还不如好心告诉我一下,这是什么地方。我想去见一个故人。我与她失散了。”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又怎么把车子开到这儿来了?你是不是脑子昏掉了?也无所谓,你吓不到我,像你这样脑子昏掉的人,我在这一年之中见了不知道多少个。”

“我没有昏掉。”

“那你告诉我,你从什么地方来。我可没有兴趣知道你要见什么故人,跟什么人失散,我只清楚,你这会儿暂时哪里都去不了了。别用‘失散这样的字眼博得我的同情或者要挟,这是个特殊时期,每天都有人失散,甚至陰阳相隔。这场灾难把我们都害了,不是你一个人这么不走运。”

“鬼地方。”

“我都想跟着你这么骂一句呢。”

“我不是在咒骂,我是告诉你,我从鬼地方来的。”

“你最好严肃一点。”

“难道我看上去是在开玩笑吗?”

“现在哪儿的人都是这么抱怨的,他们都告诉我,从鬼地方来,又落入了鬼地方,但你跟我抱怨有什么用呢?又不是我要把你故意拦在这个地方不让走,是这些不知道怎么冒出来的浓雾让每个人都动弹不得。所有人家里都装了设备,如果不需要为了生存奔波,要想自由一点儿,待在家里才是安全的。我在这儿工作也很累,为了生存你开着车在雾中行走,这我都可以理解,所以,你还是干脆一点儿,别浪费时间,直接报上你的信息就成了。”

“我报了。”

“你没有。你也看到了,昨天晚上过来的车子,就是你对面的那位脾气暴躁的女司机,这会儿盯着我们两个看的那个女的,她也被拦下来,走不了了,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好歹在这附近两公里都没有车辆的地方,你终于遇到了一个暴躁的女司机,她傻乎乎地把她的大卡车也开过来了,现在好了,落在这个荒凉地带,来跟你做伴。你们可以露着脸互相欣赏啊,最近这些时日,我们人类这样露脸的机会真的太少了。她昨天晚上跟我吵了那么久,最后还是老老实实说了所有的个人信息。白浮生,你也应该学得聪明和讲道理,在这里浪费时间没有意义。我登记好了就会走开,你就自由了,你可以跟你对面的‘邻居好好聊一聊家常,说话声音大一点就行,窗面上这个带滤网的小孔不仅可以过滤大雾,还有传声作用,你们一起聊一聊,打发一下时间也挺不错的。至于什么时候可以离开,我就说不准了。你还不打算说吗?”

“我已经说了,我就是从鬼地方来的。”

“行吧,算你有脾气。既然你要这么消耗彼此的精力,我也不在乎跟你耗。我反正已经在你对面搭了棚子,看到了吗?就是那个地方,有个蓝色棚顶,你稍微站起来,把脑袋贴着车顶,就看到了。还有一些工作人员马上也会来,那时候可就不是我这么好脾气跟你交谈了,他们的耐心早被磨光了,换成别人,你这个态度是要吃亏的。这里已经有了两辆车子,或许还会有车过来,便安排了一个服务点——就是我们,要来这儿驻扎了。”

“什么‘服务点?”

“比方说,你这样来路不明的人,即使大雾稍微消散一会儿,别的司机可以开车通行一阵了,你也不能走,因为你很危险。我们的工作除了给你们测量体温、日常消毒以及采集样本去观察和保障你们的身体健康,也给你们提供基本的食物需求,如果有人生病,也负责联系医疗,除了这些服务之外,还需要把你这样不愿意配合的人留在原地,直到确认你是安全的,才能放行。就是这样的服务内容。如果你不愿意配合,那你最终只能留在这儿,哪里都不能去。没有我们这个关卡开具的信息登记证明,下一个关卡你根本过不去。”

“有多少关卡?”

“很多。”

“都2172年了,用得着这样吗?”

“这和多少年没有关系,这是摆在所有人面前的困难,我们只能用笨办法,我告诉你,所有的灾难都会让我们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很原始,你必须一关一关地更新自己的信息,然后在那些地方获取新的补给。”

“就是说,每一个关卡都要登记一遍,拿着上一个关卡的证明过下一关,到了下一关,再用那个关卡的证明继续,一边淘汰旧的,一边启用新的?”

“对,你总算弄明白了。”

“那我留在这儿,也不能下车吗?”

“不能。”

“要一直待在驾驶室?”

“嗯。”

“饿了怎么办?”

“你可以点菜,比如四菜一汤。大概今天晚上就可以点餐了,经过严格筛选,私人经营的‘流动餐馆会在晚饭之前赶到这里来。当然,你需要付钱。”

“那万一没钱的人怎么办呢?”

“你可以打欠条啊。反正有信息登记(当然你必须先登记才能点菜,所以能不能吃着四菜一汤,要看你什么时候完善信息),你跑不了的,也不会跑,谁会亏欠一顿饭钱呢?”

“吃的解决了,上厕所怎么办?”

“这好办,你想方便的时候,我们会把你的玻璃门摇下来,你戴上面罩,屁股朝外就行了。我们给你贴着窗户下面放一个大桶子。你解决好了我们再把车窗关闭,你在里面只需要再佩戴一分钟面罩就可以取下,那个时候里面的空气又可以让你自由了。所以你不要怨恨这个把你关起来的小地方,这个地方起码可以让你的脸获得自由,脸上都不用打‘补丁……喏,这个面罩,像不像一块破补丁?”

“不行。”

“你怕冷着屁股还是咋了?现在是秋天,还不算冷。”

“这多不好。臭就不说了,光天化日之下,我对面还是个女人,我们的车头并排着,驾驶室又小,想避开都没有地方躲,随随便便把屁股对着人家,也太不合适了。”

“特殊时期,谁还讲究这些?都是成年人了,你以为她没有见过男人的屁股?”

“特殊时期就可以不要屁股吗?”

“可以不要。”

“我要。”

“你咋那么多屁事?”

“她见过谁的屁股我管不着,那是她的自由,而且你也不该这么说人家。反正我的屁股不想随便摆出去。我做不到。难道也要她这么解决吗?她可是个女的。”

“不管是男是女,都只能这么解决。”

“太过分了。”

“那有什么办法?”

“你是说,她也要把屁股对着我。”

“又不是不可以。”

“太不可思议了。”

“非常时期,你要命还是要屁股?”

“我要是有一天把这事情说出去,连鬼都会吃惊的,他们可能会把它当成一件我捏造的丑闻来听。这太不好了。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怎么好意思这么做呢?”

“你怎么那么多事儿?不肯报告自己的信息就算了,这会儿还胡搅蛮缠。我要不是也闲得慌,都懒得跟你扯。”

“我不是胡搅蛮缠,是觉得这件事不合理。”

“拉屎要什么合理?”

“也不是这种拉法。”

“那你拉不拉?”

“人虽有三急,但不是这么干的,只有野兽和可怜的小动物才会这么干。”

“等你憋得受不了,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那我倒是宁愿不拉。”

“那你最好也别吃东西,夹着屁股做人。”

“我现在宁愿夹着屁股做鬼。”

“随你的便吧。你昨天晚上吃得可不少,零食也搞完了,早上我也看你喝了不少水。”

“我现在就很尿急。”

“如果不想把自己憋爆了,就赶紧伸屁股吧。你要是同意,我就把窗户给你放下来。撒尿不需要放桶子,每隔一天会有清洁工负责用水冲洗。你也不用担心尿骚味儿了。”

“你放我下去尿完再上来。”

“你必须在驾驶室。这是规定。”

“我不能接受像女人一样蹲着尿。屁股伸出去尿,跟蹲着有什么区别?”

“你要有那技术,也可以站着尿,如果你觉得驾驶室里的空间容许你这么操作的话。”

“这就是你在胡搅蛮缠了嘛。”

“我们的服务已经非常到位了,什么都给你考虑好,伸个屁股你还不乐意。你知不知道有些地方连吃饭都成问题,每个人都无法出去采购,都只能节衣缩食,送货的人力也不足,你就是点了四菜一汤都没有办法给你及时送过来。你该感谢自己被拦在这个荒郊野外,最起码你还能看到一点儿风景,还能点菜,还能跟对面的美女聊天。要是我们接到更艰巨的任务,就会随时换到离你远一些的地方,根本就顾不上你们这几个人了,我看到后面又有三辆车子过来,就算这样,你们这儿的人数也太少了,我们被安排到这里也只是临时的,所以你看,我们只是简单地搭一个雨棚,為了方便接到命令时,即刻拔营走人,到那个时候,你点菜也没有用了,临时餐馆会跟着我们一起移动,你只能通过一个跑腿的工作人员辛苦地给你传话到餐馆所在地,如果那边离这儿太远,也就不会考虑给你送饭了。你只能获得一些冷餐,压缩饼干、泡面(这些算是高档食物了)、一点儿纯净水,你最好省着吃,负责跑腿的工作人员可不会有那么多时间来这里服务,如果三五天你见不到他的人,那么你就要自求多福了,他很可能随时给你扔下一口锅,就让你自己想办法活下去。”

“如果是你说的这种情况,我反而看到了一点儿希望,最起码我在那个时候可以下车了吧?既然他给我一口锅,说明我需要到附近去找食物并且做饭,那么我就可以离开这个见鬼的驾驶室了。”

“你可以这么理解,那个时候也确实没有人顾得上你,我们也会在临走之前把你的窗门松开,但你下车有什么用呢?你也不能真的不要你的车子直接走掉,这可是你的‘铁饭碗。只要路口不解封,你的车子无处可去,你也无处可去。”

“其实,我是想说,我弄丢了上一个关卡的登记证明。要是我说我压根儿没有证明,你也不会信。”

“难怪你不肯说,是觉得丢了上一个证明,我这儿不给通行。”

“是啊,我都被你问得很焦虑,很疑神疑鬼了。”

“我比你更焦虑,知道吧,我也有家庭,可我都很久没有回去了,我每天也想念我的孩子和老父母,我日夜蹲守在岗位上,你们能睡觉,我却不能,我几乎每个晚上都要值班到深夜。我故意要跟你说话呢,不然我都要瞌睡死了,你看我的眼眶里都有血丝,刚才照一下镜子吓我一跳,你呢,还不配合我的工作。”

“我配合了你也不信。”

“那你说,你的家庭住址在哪儿?你上一个证明丢了没有关系,我这儿重新登记,就当你是从这附近的村子出发到这儿的,我这里算是你的第一个关卡,你可以拿着我这儿的证明去到下一个地方。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居然如此好说话。也许因为我们两个虽然职位不同,但都为了生存奔劳,是这个原因,我毕竟是个敏感的人,已经很帮你的忙了。”

“我没有家庭住址,没有骗你,本来应该有的,我睁开眼睛太早了,就落在这个荒地上了。”

“你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如果是,我让你静一静。我已经很有耐心来理解你的焦虑,我知道最近大家都要憋疯了,说一些病态的话。”

“如果我告诉你,这车子根本不是我的,你也不会信。”

“当然不信。”

“如果我说我就是个临时出现在这儿的人,你更不会信。”

“不信。”

“你信不信都无所谓了。我也听明白了,也看明白,你确实很疲惫而且也很沮丧,你故意跟我聊天分散心情。我也很烦躁,没有心情跟对面的美女说话,也不想跟你说,我想去见一位故人,我与她失散了,都不知道如何与她相遇。你们把我拦在路上,还封在了驾驶室,日后我若跟她这么解释,她绝对认为这是借口。我真希望你们赶紧走,这样我就可以穿过大雾,去前方看一看有没有河流,去河边钓鱼,吃饱了也好想办法去看她。我认为那边肯定有山,山下有河,河里肯定有鱼。”

“你绕着弯子想让我告诉你答案。告诉你也没关系,那边就是有一条河,但未必有鱼,有鱼也禁止捕捞。”

“我憋不住了,要尿。”

“你这是干什么?”

“找塑料袋,尿在里面再扔出去。”

“你可真是!”

“我不能接受把屁股对着一位陌生女士。”

“你是不是有洁癖?”

“可能。”

“那就祝你好运了,希望你的塑料袋够用。我晚上再来登记。”

十天前,服务点撤走了。急匆匆拆了棚子,之前一直找我登记信息的那个“话痨”,临走时给我扔下一根温度计,还有一包泡面,就让我自求多福了。

我们这儿的几个人,还要继续留下来,没有收到可以离开的通知前,哪儿都不能去。食物方面,依靠一个女人给我们输送。还以为至少安排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为我们服务呢。

司机们显然不满意这种滞留,每天几乎都在挨饿,女人每次带来的东西都很少。她有时候忙得都没有时间喝水,输送物品的地点是固定的,而输送的目的地分散不一,就像我们,落在荒郊野外,也不能不管,可是怎么管得过来呀。物品也不是一直能源源不断地供应,中间总有断链的时候,哪怕三五天,那也意味着有人三五天没有足够的东西吃,现在,屋里的人担惊受怕,屋外的人也受苦受累,大家都感到委屈和身心疲累,可是谁也没有办法解决问题的根本。都只能熬着。“就这样吧。”她安慰我们的话居然是这样一句。她被安排过来服务我们,最先还有点儿高兴呢,一听说只有几个人的时候,以为这是一件轻松事,谁知道这么难,每次跑到物资场地,东西都被输送得所剩无几,她也搬不了太多,所以我们呢,这几个人的小命儿呢,就先吊着饿不死已经算是幸运了,所以她才会每次都“安慰”我们“就这样吧”。她也不是单独只管顾我们,一路上还有其他人需要生活保障,顺路的人家门口,她都必须将生活物品分一份放在那儿。她还要面对人们的询问,因为不能出门,很多人心情烦躁,有人说话跟疯了一样,大声地怪叫着,像是要打她出气。她每次都只能忍气吞声,放下东西就赶紧离开,她都不敢多停留,害怕回答也回答不了那些相同的问题。她不知道该如何跟我们说清楚目前的情况,把自己说得快要颓丧地坐到地上去了。无法弄到更多的食物,这是很明显的事实,司机们再也按捺不住,听了女跑腿的“困难”之后,偷偷拿定主意,三天前全部离开了这儿。他们经常在外奔波,知道如何寻求出路。他们走之前远远地站在自己车子旁边,问我要不要走,如果想加入他们,要保证始终在五步开外(因为我不是他们的朋友,怕我是个危险的人,这从他们脸上可以分析出来)。我沒有同意。不要这种互不信任的关系。他们考虑事情很细心,几个人都把车子开到路边平坦的草原上放着,没有停放在公路上,就算可以通行的通知下来,他们不能及时回来取车,也完全不妨碍别的车辆通行。

对面的女司机没有走。她说她反正没有力气折腾了,不如就留下来好好休息,并且她不放心把车子扔在这儿。她对我说话倒是轻言细语,并且始终一张微笑的脸。

我得找人打听一下,如何才能走捷径去赵青云的出生地,也就是我本该醒来的那个地方。那是一个很大的城市,叫拜月城。我亲眼看到五枫的小册子上记着,赵青云的出生地就在拜月城。她成了一个城里的小姑娘。

我现在确定,在该睁眼睛的时候睁开,才能准确地跟赵青云做邻居。不然,就像现在这样,我在荒地上睁开眼睛,就只能自己想办法去拜月城见她。我还没弄清楚从这个地方到拜月城要走多少路,以及从什么方向出发。我也不敢问那个“话痨”登记员,也不好问女跑腿,他们要是知道我准备到处跑,没准儿会把我锁在驾驶室。

我只能跟可靠的人打听消息。这儿也没有别人了。女司机叫柴青云,名字跟赵青云一模一样。我就是在知道她的名字后跟她熟络起来的,并且也格外注意她说话的神态,包括她的穿着我都尤其观察了。她很好看,不胖不瘦,穿衣利索,如果不是需要开车,她应该可以打扮得更女人一些。她脚下套着一双白色休闲鞋,下身穿的牛仔裤,上身白衬衫,干干净净的,头发齐肩,眉目清秀。我想到我的赵青云,她长大了应该也是这么好看。

“我觉得我们挺有缘分。”柴青云跟我说。昨天晚上说的。我都不敢回她这句话。也没有心情跟她讨论缘分。我只是笑了笑,就把视线飘到天上去了,天上什么也看不见。她也随着我看的方向看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天空。

“我觉得你是个有灵魂的人。”她说。

我被柴青云的这句话弄得内心很孤独,也尤其伤感,要是赵青云这会儿有这么大就好了,要是我跟赵青云一起长大就好了,有些缘分就是这样的吧,你特别需要,但时间不对。

柴青云还跟我说了很多,我恍恍惚惚的,没有完全听入耳朵,但有件事我似乎弄清楚了,她是为了跟我多说几句话,才特意留在了这个荒地。

我们的食物三天前已经吃光,水也已经喝完(后来我们就靠山林中的溪水解渴)。女跑腿的对我的饭量非常反感,她嫌我吃得多,也不体谅她的辛苦,光给我一个人来来回回输送食物就要跑断腿了,她不想跑了,就给我扔了一口锅,那时候也只有我和对面的柴青云两个人,其余司机偷偷溜走,所以她同时也跟对面的人说:“你们两个搭伙弄吃的吧,自己想办法觅食,我管不了啦!”然后就走了。柴青云只能走到我这边来,后来因为我的车子空间不大,又搬了过去,这三天我们几乎日夜都聚在一起,我的饭量的确大,也许五枫所说的,我身上有些与常人不同的小事情,可能就包含了饭量,但这显然成了大事,把跑腿的人都累垮了,没有几个人像我这么能吃。

第一天找到的野菜基本上是我一个人吃掉,是一种叫“车前草”的玩意儿,可治病,也可当菜吃。搬过去才发现柴青云车上有盐巴和调料,她以前就喜欢自己在野外弄吃的,所以她并不是没有锅,她有一口不错的平底锅呢,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故意装得一无所有,必须依靠我的锅才能活命的样子,也许,她是想跟我待在一起,她喜欢跟我聊天。她的车子非常先进,有个小小的厨房,有少量燃料(坚持十来天没有问题),可以煮東西吃,可以煎饼,只是这次大意了,除了盐巴、调料和锅,没有准备哪怕一袋面粉。我们两个只能依靠一口炒锅和她的平底锅自生自灭。我们在雾中找了很久才在草原尽头的河边摸到一片车前草。柴青云用平底锅凉拌了一点儿野菜,女孩子食量小,我煮了一大锅汤汤水水的才算喝足,可是晚上,我也因此拉尿拉到快要崩溃。后半夜几乎都在跟自己的尿液战斗,尿完回到驾驶室不多久又急了。柴青云肯定反复听到我开关车门的声音。听到她在对面忍不住笑,问她是不是笑我,她说没有。那会儿她还不想睡,时不时地听到两声哼唱,她肯定把双脚搭在车门边,靠在座椅上抽烟,有一会儿看见她那边火星子忽明忽暗,我都想跑过去和她说话了,又控制住了这个想法,“你是来见赵青云的。”我心下提醒自己。昨天晚上月亮肯定很好,假如我们可以看见天空的话。

现在又是晚上了。我们戴着面罩又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刚在驾驶室煮完东西吃。这次我尽量控制食量,也学柴青云,凉拌了一大碗野菜叶,吃的时候也不像之前那么粗鲁,害怕被柴青云笑我像只老山羊。我居然会格外地在意自己的形象了。

“你走慢一些,柴青云,我跟不上你了。天也黑了,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你不要‘柴青云、柴青云地喊我,喊青云,听着就顺耳。”

“噢。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不休息了。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没有追过姑娘,也没有姑娘喜欢你?”

“你打听这个做啥,我不想说。”

“呵呵。”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那就是有喜欢的姑娘。”

“现在这种情况,我都不知道算不算有。”

“我明白了,以前有,现在分手了。那你干嘛拒绝我呢?我还是第一次开口追求男人呢。不给自己机会也不给别人机会,你这么颓丧?”

“不是分不分手的问题。也不是颓丧。你不要问了。我不能答应你的追求。我们不适合。”

“嗯,我们不适合,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们各有各的天地,我们注定没有结果……我都知道啦,你也不要一遍一遍提醒,生怕我赖上你似的。我是个大胆的人,但不是女无赖。我只是觉得好像跟你认识很多年了。你不要紧张,我没有再跟你谈情说爱的意思,既然明确地说了对我没有心思,我就不会对你抱有幻想。我现在只是把你当成患难兄弟。既然你要去拜月城,那我就给你当一次免费的向导。你如果要查找什么人,就去那儿的户籍处打听一下,如果有人愿意帮你就更好了。”

“还有多远能到?”

“喏,前方就是拜月城了。你该庆幸我们的好运,或者是这座城市格外受到眷顾,这儿的大雾好像变得稀薄,能看见很远的地方了,你看不清吗?不走快一点怎么能在天完全黑透之前到这儿呢?现在我们朝着有灯火的地方去就行了。看看,那么大一片灯火,虽然都在雾中,可仍然让人激动,都快看不到尽头了,拜月城真是个大地方哪。我要不是记挂着我的车子,真想留下来住几天。啊,说傻话了,这个时期,我们都不知道能不能进城呢。要是不准进,我可就不能管你了,你只能自己想办法混进去。我会原路返回的。”

“那不行,你一个人返回太危险。我也确实不知道拜月城需要走这么久,不然真不好意思把你拖累。”

“不要说客气话啦。”

“好多楼。好多路灯,好多黑色的山。我渐渐地看到它们了。”

“我不曾在这里生活过,只短暂停留过,我在许多地方都住过一些日子,呵呵,我是个女流浪者。”

“你是个有丰富精神世界的姑娘。”

“难得啊,认识这么多天,你第一次夸我。”

“我都想去看看这儿的人怎么生活的,他们那么多人,一定很热闹。”

“在以前,这会儿我们站的这个地方已经坐满了人,很多人喜欢到城市边缘游玩、露营,或者到这儿唱几首歌再回去。”

“太好了呀。”

“如果大家都依照你感叹的这种状态去生活,那就太好了。”

“难道不是吗?”

“你会不会时常感到虚无,你的灵魂。”

“我要是跟你说,我现在的身体只不过是借来的,你是不是要骂我是个鬼?”

“我们的身体都是借来的。”

“你脸上有伤感的神态了,像被大雾笼罩。”

“我就说嘛,我不会平白无故对你有好感。你的灵魂格外吸引了我,你的眼睛可以看到很深的世界里去。”

“我只是临时在这儿,路过的。”

“你想劝我说,自己是个过客?”

“这样理解也没有问题。有些事我不能跟你明说。”

“敏感的人们总是感到空虚,感到一种生命的飘荡和虚无,我就是这样的,这儿的许多人也是这样。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内心,同类总是容易相互感知和吸引,但我不愿意每天跟他们在一起讨论生命的空乏或意义。我选择去开大卡车,而不是蹲在某个房间里枯乏地度过一生。我本来有不差的学识,也可以像别人那样谋得一份安稳的工作,不用经受风吹日晒。可我喜欢一个人行驶在路上,让所有的细物(我刚去开车的时候还能看见所有的细物),比如河流、雨水、阳光、雷电、风、雪、山川、悬崖、草木、庄稼,还有海边的尘沙,还有人,不论生者或死者,让这一切从我身畔穿梭而去,我就会感到自己经过了所有生活的内容,就觉得在虚无之中捕捉到和填充到了什么。我选择去受苦,这可能是对付虚无感的唯一办法。我喜欢拜月城的热闹,曾经也想留在这儿生活,也会唱歌,也喜欢看那些擅长表演的年轻人每个晚上到草地上展示才艺,那时候天空还是亮的,大雾没有笼罩。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热爱艺术,那些脸上的热情在表演的那会儿很激励人心,仿佛许多深邃的艺术种子,在美丽的夜空下的草地上,在人群之中,在庞大的人间生根发芽开花了。可是,你虽然很容易就沉浸到无比的快乐和幸福中去,但必然的,你也会很快就被这种庞大的幸福浪潮击溃,会感受到自己在热浪中突然被抛弃在了冷清的岸边。任何一首歌都有唱到尽头的时候,热闹也有它的反面,我就是受不了这种突然的落差,所以我不会让自己留在这个仿佛一直那么快乐和幸福的欢场中。有时候我也想在某个路口停下来休息,但不能停,你说你是过客,其实我也是,开着一辆大卡车,没日没夜在那些路上跑着,也只不过是个过客,我会比你体验到更多的寂寞和孤独。即便你也开着车四处漂泊,但我们的感受是不一样的。我现在说这些,倒是把自己说清醒了,我都想感谢你没有答应我的追求。”

“嗯。”

“说了这么多,你就只‘嗯了一声。”

“我是在想,有的人名字一样,但是灵魂不一样,有的人名字一样,灵魂也几乎一样,那么多相似的灵魂和人,就看你最先遇到哪一个,并深情不移。或许,叫‘青云的人,都是值得爱的人。”

“写诗呢?走吧,你的拜月城就在前方。你好像对我的名字格外有感触,有什么人跟我的名字一样吗?”

柴青云把我送到拜月城就走了。不得不走。到了城门口,到处都是关卡,我们连续走了好几个地方,最后一个关口总算可以进城,但只放我一人,柴青云不能,原因在于她在拜月城没有要找的人。“无事不入城。”他们给了柴青云很多食物,她也懒得争辩和纠缠,“我反正也没事办,你自己进去吧。”她乐呵呵地拿了食物离开。

我一踏入拜月城,没走一公里,遇到了赵青云,听到有个人喊她的名字,扭头就与她的目光对上了。我们离得很近,在她小小的戴了面罩的脸上,一双大眼睛露出来。她在一个蓝色棚子(服务点)里站着,手里拿着一包压缩饼干和一瓶纯净水。当然,她不认识我。但我“认识”她,我怎么可能会对她陌生呢?

是她主动走近我的。

“我认得你。浮生哥哥,你住在我家隔壁。”她礼貌地这么喊我,细声细气地说话。

我终于意识到,只要我回到拜月城,在这个城里任何地方都可以跟赵青云相遇,而且彼此不陌生。

“你好呀,小妹妹。”我只能跟她这么讲。她已经是个新的赵青云了,那么小,那么新鲜的小人儿。

她被厚厚的白色衣服裹得像一只圆滚滚的小羊羔。我走到她身边,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拍了一下。

经过一系列检测,证明我的身体健康安全之后,工作人员希望我能照顾一下这个可怜的小姑娘,既然我是她的邻居,那就干脆把她带到家里照顾一阵子。我才知道赵青云的父母生病了,她爸爸晕倒了一直没有醒来,妈妈醒来还没有恢复健康,他们都还在服务点接受治疗,家中只留下一个四岁的赵青云。赵青云好像已经被这场灾祸吓得直接从孩子变成了大人,她脸上没有一点儿惊惧之色,并且一说话就止不住,流畅,有理有据,像个大人的嘴巴装在她的脸上。

“我在家里好好待着,不开门,不出门,房间里有吃的,晚上开着灯睡觉,如果没有吃的了,就在窗口大声喊,楼下的工作人员听到了就会给我送吃的,或者他们会带我到服务点。我早上起来发现没有吃的了。我就在窗口把嘴巴贴着那个过滤小孔,喊了好长时间,楼下有位恰好路过的叔叔听到了,把我带过来拿吃的。你有东西吃吗?”

她把压缩饼干递给我。

我牵着赵青云回到了本该醒来的那个房间。房间里都是我的照片,许多的生活用品,装修也挺好的,冰箱里还有丰富的食物,墙角放着一把吉他。我知道我在这儿是个生活优渥的青年,我也弄明白了,既然是趙青云的邻居,在她和父母的生活中,我一直就存在,只不过我自己觉得,我是在这儿短暂地度过三十天,而他们,只看到我这个年轻人几乎常年不在家,都在外面某些地方飘荡谋生。他们对我非常熟悉,尤其是赵青云,她好像都把我当成了亲人,在服务点的时候,她甚至咬准了告诉那些人,我就是她的表亲。

我以表亲的身份把她带回了家。

赵青云四岁就有了应对生活的智慧,她所表现的机灵劲儿让我感到吃惊。只剩下三天我就要回去了,她怎么办呢,我的悲伤和自责她是不能理解的,她是全新的赵青云了,小小的赵青云,无能为力的、茫然无措的、都不能给自己的前途带来希望的赵青云。不知道我走之后,她一个人如何在这里生存。她会张着嗓子喊人送食物给她,可是很多人都在喊,她只是个孩子,她的声音很微弱,很容易就被大人的、众人的声音给压下去,谁会注意到她这么一个小小的人呢?

我带她坐在窗边,望着窗外,不知如何是好。

“老奶奶,您给我一口吃的吧,我是说,给她一口,够她吃就行。我不需要填饱肚子,反正明天之后我就再也不需要这儿的食物。我会离开这个地方永远不回来了。但是她需要,就是这个可爱的小姑娘、我的小邻居,也算是您的邻居,我们这栋楼和您那边的楼紧挨着,窗户也几乎贴着窗户。您看她多可怜呀,是吧,您从窗户那儿,把食物装在塑料口袋,用竹竿吊着送到我们这边。您那儿有竹竿吗?”

“有啊,年轻人。”

“那太好了。您愿意给她一点儿吃的吗?就一小口也好。”

“我倒是没有意见,反正我也快死了,我都这么大年纪,就算马上饿死也不遗憾。”

“您不要生气,我只是希望这个时候有人帮她一下。”

“我倒是想帮助你们,可我种在阳台的蔬菜早就吃光了,你不信嗎?现在阳台上只有土了。蔬菜都很贵,我也快要买不起,饿了就喝水,实在撑不住了才花钱买一点点,我得省钱,一个人住在这儿,没有丈夫,也没有儿女。我在房间的显眼处,一进门的地方放了一些钱,如果到时候有人发现我死了,那笔钱就送给他,条件就是把我送去埋葬。我把埋葬自己的钱都准备充足了。你现在知道我说的事情了,如果我死了,年轻人,你愿意把我安葬的话,那笔钱就是你的。我是说,你就有钱买菜了。我看你就是缺钱了,是吧?”

“是的,我的房间里没有放太多钱。可是你的钱我也拿不到啊。”

“是啊,我都糊涂了,我还没死,你不能马上获得这笔钱。”

“您有地方可以寻求帮助吗?给她讨一点儿吃的。我们嗓子都喊破了,没有人路过,楼下空无一人。”

“现在这种情况恐怕连老天爷都没有办法。这样吧,我反正也不能在这个时候饿死,我打电话给服务点,就当做好事了。”

“那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

“她妈妈明天就回来了,你知道吧?我也是听我背后那栋楼的人说的,她也站在窗口那儿,我们每天就趴在各自的窗口上聊几句。她说我们这个区域的病人明天就回来了。”

我睁开眼睛,回到了五枫所在的关卡,子夜十二点,五枫端着一碗水站在我跟前。

他问我喝不喝,喝一碗就不会那么害怕,喝两碗,我会忘记出去这一趟的所有经历。我想喝又不想喝。有些经历我想忘记,因为它会使我觉得当初决定让赵青云出去是个不太理智的想法。我在那儿什么也办不好,除了亲眼看到赵青云,都不能给她什么有力的帮助。想到这些,我恨不得狠狠地喝下两碗‘忘魂汤。可我也有不想忘记的内容,比如柴青云,我后来脑海里总是想起她坐在草地上仰望头顶什么也看不见的天空,想起我们在荒野里步行,也想起很多人在疲惫地忙碌,看到他们确实那么坚毅地顽抗着活下去,就会有所触动,眼泪盈眶。我还没回到关卡上的时候,在那边的某个时刻睡了一小觉,还梦到了柴青云,看到她一个人,凄凉地开着大卡车在那些荒野的道路上穿梭。她是我不能忘记的朋友,她都已经深入我的梦境里去了。

我回到五枫的关卡之前,在那边给赵青云的生活讨来了一点儿保障,从老奶奶那儿要到了食物和一些日常药品,她没有打通电话,但是当天夜里,有人给那几栋楼的老人家免费送吃的,她得到了许多食物,一个人食量也不大,就送了许多东西给我和赵青云。我都把食物给赵青云分配好了,能坚持很多天了,她妈妈也确实如老奶奶所说,在第二天一早就回到家里,我把讨来的食物全部送到了赵青云家。之后,我就一个人坐在那间临时属于我的房间沙发上,闭着眼睛,直到从那儿入睡,在这儿醒来。

我打算跟五枫去找个事情做了,然后安心等待赵青云回来。我希望她在那儿尽量过得舒服一点儿,尽量过好,愿我用我的灵魂从这儿发出的祝福是有用的。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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