秺侯堡寻踪

2023-04-21 05:40柯英
读者欣赏 2023年4期
关键词:老农匈奴古城

柯英

出门的时候,天色阴晦,风雨欲来。尽管如此,我还是打定主意,去找寻一个叫“秺侯堡”的遗址。

一路上,打电话问询了几个朋友,大家都不清楚此地。又问路人,依旧不知。

按志书记载的方位,我将车一直开到张掖市甘州区碱滩镇新沟村,村头正好有几个老农坐在树下闲谈。当我问到“秺侯堡”时,他们相互望望,一脸茫然。一时间,我也怀疑文献的记载是否准确。我又问他们:“附近有没有古城遗址?”一个老汉说:“你说的这个名字我们没听过,附近倒是有一个很大的古城,叫驼皇堡子,听说很古老了。”我一听,眼前一亮,不管是不是秺侯堡,都值得去看一看。按老农指点的方位,绕过一条叫“普家庄”的支渠,沿渠边的柏油路走了没多远,便看到一座土夯的城池。远远看去,墙高城阔,相当宏伟。

黄土夯筑的城池面东向西,接近方形,开东、西二门,均有瓮城,东门外的瓮城犹存一道外墙和其他墙基,西面的瓮城因当地农民开荒种地已变得平整,西门前立着一块碑,上书“秺侯堡遗址”,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张掖市人民政府1990年立。古城内被农民种满了玉米,旧时痕迹全无。我只在墙垣下看到一些散落的秦砖和瓦砾,粗粝、厚重,传递着久远的气息。西南角楼下有一段残存的马首,我缘此上去,沿城墙走了一圈。北面墙体基本完好,我步量了一下,宽约5米,完全可以骑马行车了。城墙残垣最高处6米有余,底部宽约7米,如此厚实的城墙,在古代可谓是铜墙铁壁。我还发现,北城墙的墙体里居然掏出几条秘道,每个洞窟里面能容纳百十人,揣测可能是逃生的洞口,后来听说是当年备战备荒时“深挖洞,广积粮”的遗存。

转了一圈,这座古城遗址并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即便有,也被历史掩埋在地下,哪能一目了然。我感兴趣的是“秺侯”两个字,它关联一个历史人物的命运,关乎一个民族的走向。秺侯是西汉金日磾的封号。金日磾本为匈奴休屠王之子,年少时,正值汉匈战争最激烈的时期,汉武帝连续发动了三次摧毁性的战争:河南之战(也称漠南之战)、河西之战、漠北之战,金日磾就在河西之战中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河西走廊是漠北和西域进入中原的咽喉要冲,战略地位十分重要。自冒顿单于大败月氏,取得河西走廊的霸权后,这里就成为右贤王领地,分属休屠王和浑邪王等几个部落驻牧。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三月,汉武帝发动了著名的河西之战。骠骑将军霍去病率万骑从陇西出发向河西进发,转战六日,突破匈奴重重防御,西过焉支山千余里,斩杀匈奴的折兰王和卢侯王,俘虏了浑邪王的儿子及相国、都尉,缴获休屠王的祭天金人。同年夏天,霍去病再度出塞,深入匈奴右贤王领地两千余里,攻打到祁连山南麓,俘获单桓王和酋涂王及属下250 0人,匈奴帝国遭到沉重打击。

这一时期,正是汉匈对抗局势发生大逆转的关键时期。伊稚斜单于继位5年来屡遭汉军攻击,匈奴右地损失最为严重,如今河西走廊一失,右地几乎落入汉朝囊中,伊稚斜单于自然十分恼火,便迁罪于浑邪王和休屠王,准备杀了他们,以泄心中积怨。浑邪王和休屠王闻讯十分惊恐,便共谋降汉。浑邪和休屠原本就是依附匈奴的两个部落,他们与匈奴正统的挛鞮氏家族没有直接渊源。汉武帝接受了他们投诚的请求,派霍去病率兵策应。休屠王走到半道发生动摇,开始反悔,浑邪王已经死心塌地降汉,就杀了休屠王,率众投降。降汉后,浑邪王被封为漯阴侯,休屠王之子日磾与母亲阏氏、弟弟伦成为汉朝的“降虏”,没入官府为奴。

日磾这时刚14岁,被安置在黄门(专为皇室服务的官署)养马。曾经的太子,为了活下去,只能忍辱负重。好在他自小在草原上游牧,精通养马技术,没过多久,就把宫廷的马养得膘肥体壮。

一次,汉武帝在宫中举行宴会,酒酣之际,下诏牵出御马展示天子威仪。那些马奴牵着马走过殿下,都被嫔妃和宫女的美貌所迷,偷偷窥视,只有体魄伟岸、容貌威严的日磾目不斜视地牵马走着。这个举止端庄的青年顿时引起了汉武帝的注意,马上让人把他叫了过来,询问他的身世。日磾以实相告,坦荡磊落。武帝龙颜大悦,马上给他赐姓“金”,此姓也是据休屠人负责保管祭天金人一事而来。当天,日磾被“赐汤沐、衣冠,拜为马监”,统管黄门养马之事。此后,金日磾尽心竭力,一心为汉,显示出超群的管理能力,备受汉武帝器重,累迁侍中、驸马都尉、光禄大夫、车骑将军、大司农,渐渐成为朝廷重臣。武帝临终前,封金日磾为秺侯,与霍光、上官桀、桑弘羊、田千秋一同列为辅命大臣,辅佐少主开创了西汉历史上“昭宣中兴”的大业。

金日磾的非凡才能和“忠信自著”的品德为史家所赞誉。他的声誉泽被子孙,家族地位日益显赫,人丁逐渐繁盛。他的次子金赏,嗣秺侯,昭帝时任奉车都尉,宣帝时任太仆,元帝时为光禄勋。三子金建,昭帝时为驸马都尉,金建之子金当嗣秺侯。金日磾弟弟金伦一家更為显贵,金伦之子金安上为宣帝时重臣,先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后因反霍氏有功,被封为都城侯,官至建章卫尉。金安上的4个儿子都在朝廷中当官,次子金敞的后代也都身居显要,袭爵封侯。在中国北方民族中,像金日磾家族这样长期在中原汉族王朝任官而子孙继续封侯的异族,历史上十分罕见。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金日磾家族世代沐皇恩、居长安,缘何在千里之外的河西走廊中部的张掖出现一座“秺侯堡”?两千年的历史被时光的尘埃覆盖或掩蔽,已经看不出最初的模样。我只能推测,这座城池或许是汉时被俘休屠部屯居之地,又或是金日磾的后人为崇祖而建。

这样推测是有依据的。西汉曾在张掖设属国都尉,专门安置战争中投降或俘虏的少数民族,河西之战中被俘的休屠一支很有可能屯居这里,渐成聚落,其后裔仰仗金日磾名号设秺侯堡未尝不可,以至北凉时匈奴支系卢水胡沮渠氏起兵,沮渠蒙逊还利用过这座城池。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金日磾的后人创建。西汉末年,因王莽新朝之变,赤眉、绿林起义,农民起义军攻破长安,权贵皆为诛杀对象,金氏苗裔离开长安四处逃命。一支向东逃往朝鲜,成为朝鲜金氏的远祖;一支向西远避阿尔泰山东麓,成为蒙古族金氏的祖先。据史料记载,向西逃亡的金氏后裔在河西走廊有过一段短暂停留,因此,为崇祖而建秺侯堡也能说得过去。

我在西城门前徘徊的时候,一个老农骑车路过,指点着说,20世纪50年代,这座古城里还有一座大庙。我一听,赶忙问是一座什么样的庙。老农说,特别大,大概有三层楼高。这一说法,让我想起了写一本有关匈奴的书时看过的一份资料:1971年,内蒙古和林格尔县新店子公社小板申村民在搞农田建设时发现一座东汉墓,中室北壁上方绘有孝子画,一人物旁标注“休屠胡”,此人身着赭红色衣服,专家推测,此人像为金日磾无疑。如果秺侯堡的祠庙里出现类似的雕像,是不是与崇祖有关呢?

老农还告诉我,以前古城周边都是荒凉的沙地,20世纪70年代以后才渐渐开垦种了庄稼。如此说来,这座城池同西北诸多废弃的古城一样,周边的土地曾经有过一段长时期的耕种,城废人散后,休耕的土地渐渐退化为荒漠。“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两千多年的时光已经够遥远了,这片土地上发生过什么,实在很难揣测。手握一把历史的碎片,哪儿能看得清整个历史的面目?

突然起风了。一阵旋风平地而起,席卷着尘埃在城墙边疾驰。空中暗云飞渡,天光逐渐阴晦,仿佛千年前灾难降临这座城池的某一天,风声伴着马蹄声、叫喊声、厮杀声,掠过千年时空……

猜你喜欢
老农匈奴古城
打猎误伤老农肇事逃逸被公诉
老龙和老农
匈奴王的珍宝
义退匈奴兵
我有两个童年,一个古城一个江边
李代桃僵(上)
“生化危机”之匈奴的阴谋
翘街古城
老农答记者
安居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