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方长

2023-04-23 21:26夏龙河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2期
关键词:儿媳妇老三儿媳

夏龙河

刘老三一半屁股坐在沙发上,一半屁股悬空,两腿扎着马步,像一条做好了攻击准备的老狗,两只眼珠子紧紧盯住八步半之外的把手,等着它发出咔嗒一声响,等着它转动,等着儿子进门。

他酝酿了一个多月的情绪和说辞,现在熟了,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但是这一箭能否拿下儿子,刘国栋还是有些嘀咕。想到每天背着黑色背包一脸官司的儿子,刘国栋心里就有些怯。他一直没想明白,什么时候起,儿子变得强大,他变得弱小了,凡事自己要向儿子请示了。而且,儿子往往还打官腔,跟村支书一样,喜欢说考虑考虑。想到那小子皱着眉头,说“等我考虑考虑”的样子,刘国栋就气得手掌发痒,想揍他。

不过他今天不能揍儿子,他打算用他精心准备了一月之久的措辞,说服儿子。他得找回自己的权威,让他知道,老子即便老了也是老子。为了今天这几句话,他特意向同样来自山东老家、给儿子看孩子的庄婆婆请教,跟她学会了用手机上网,在网上搜集了一些他觉得很有力度的语句,记在了本子上,又把这些句子改造加工,记在了脑子里。刘老三有理由相信,博士毕业的儿子应该会欣赏经过自己改造的这些句子。儿子刘小华产自农村,后来读了博士,不正是一个城乡结合的成功产品吗?而且二者皆源自他刘老三,所以儿子和他造的这些句子,肯定有相通之处。

六点半刚过一分钟,门咔一声响了,刘老三刚要起来,没想到腿用力过度加上蹲的时间太长,他的腿麻了,腰还没抻直,就倒在了沙发上。

刘老三知道要坏事儿。果然,等他再次站起来,四岁的孙子已经从沙发一侧跳起来,一路喊着爸爸,就扑到了刚进门的儿子怀里。

儿媳妇也很应景,端着菜从厨房出来,喊了刘老三一声爸。刘老三很是懊恼,他知道,现在说他的事儿有些不合时宜了,只得答应一声,帮儿媳妇收拾饭桌。

儿媳妇是福建人,跟儿子是同学。两人感情不错,儿媳妇对刘老三也很客气。当然,仅止步于“客气”,是陌生人与家人之间的那种比较含混关系的客气。

刘老三在老家是出名的好人缘,在村里干了二十多年调解员,专门负责村里大小矛盾的说合化解,因此村里人有事儿都愿意跟他说。在他看来,最舒心的活法就是没心没肺,跟谁都能哈哈笑着聊上几句,简简单单活着。儿子截然相反,永远皱着眉头,除了跟他自己的儿子和媳妇能亲热些,跟任何人都很淡漠。即便看到刘老三,也是简单地从鼻子里喷出一声“爸”,犹如喷出一股鼻涕。刘老三有时候太无聊了,想凑上去跟儿子说几句话,聊一聊儿子的爷爷奶奶或者在三亚给闺女看孩子的老婆子——儿子的亲妈,儿子都很敷衍,好像他不是他妈生的,他是旱天裂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气得刘老三在心里暗骂,我刘老三怎么能生出这么个东西?

吃饭的时候,刘老三都是很自觉地坐在长条桌的里头,在心里把自己排除在他们一家三口之外。他看着儿子一家三口温馨的场面,心里堵,都是匆匆吃上几口,就下楼回到自己的住处。

儿子家的房子只有五十平方米,一室一厅一卫。刚来北京时,刘老三在儿子家的客厅沙发上睡过一段时间,太不方便了,他就让儿子在小区里给他租了一间地下室住着。地下室虽然没有空调暖气也没有窗户,冬冷夏热,跟自己老家的房子没法比,但是相比儿子家的楼房,刘老三还是更喜欢待在地下室里。地下室起码有他从老家带来的东西,相比儿子一家人,这些东西让他觉得温馨。

刘老三来到地下室门口,刚要开门,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吵骂的声音。两女一男,还夹杂着孩子的哭声。女声高亢,男的声音很无奈,带着无处可诉的哭腔。这几个人刘老三都认识,都是山东老乡,两女是婆媳,天天争吵。婆婆就是教他用手机上网的庄婆婆,据说年轻时是唱吕剧的,走起路来踮着脚昂着头,像一只琵鹭。庄婆婆早年丧夫,把儿子看得比眼珠子都重要,可惜儿媳妇一直看婆婆不顺眼,两人天天吵架。庄婆婆每天早上抹着眼泪跟人说想回家,下午就去跳广场舞,一脸贱兮兮的兴奋。刘老三觉得她一点骨气都没有,很少搭理她。

庄婆婆眼神却好使,她朝着刘老三喊:“刘大哥,您快来评评理啊!您不是在村里当过调解吗?您要主持正义,为弱者发声啊!”

刘老三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闲着没事,自己向人家说这些干吗?

庄婆婆的儿媳妇毫不示弱,朝着婆婆喊:“你这个老不正经的,你找援军也没有用!哪个爱管闲事不怕骂的尽管放马过来吧,我罗子珊骂他个断子绝孙!”

刘老三虽然做过调解,但是知道这里不是老家农村,更怕庄婆婆儿媳的迷魂骂阵,于是赶紧借坡下驴,朝着庄婆婆摆摆手,麻溜开门进屋。

他关上门,还听到庄婆婆在喊:“老天爷啊,你怎么就不睁开眼看看啊,这些年轻人一点道理都不讲啊。”

庄婆婆開始怪罪老天爷了,刘老三长出一口气。

刚来北京的时候,他还是像在老家一样,揣着一肚子视天下太平为己任的热心肠,热衷于替人排忧解难。那时候庄婆婆和她儿媳已经开战了,刘老三信心十足,决定发挥自己二十年老调解的功力,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让她们化干戈为玉帛,化戾气为祥和。结果他刚上场说了没几句,就让庄婆婆儿媳一通骂给呛出来了。后来,他再不敢去多管闲事。

刘老三住的车库被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贴了瓷砖,抹了墙面,还装了一个窗帘,这样进屋打开灯,就会有一种略温馨的感觉。

刘老三洗了把脸,在床上躺下,外面的吵骂已经变成了庄婆婆单方面的哭诉声了。庄婆婆的哭诉都是从她与丈夫的恋爱开始,讲述她作为县剧团的台柱子,怎么被一个三轮车司机勾引到手,后来三轮车司机出了车祸,她怎么含辛茹苦把儿子抚养长大。后半部分讲述儿子结婚后,婆媳之间的种种矛盾。讲述的前半部分四年来几乎没有变化,语句语气基本相同,偶尔有部分调整,后半部分却一直不固定,倾诉的都是当天的吵架内容,比方儿媳妇小声骂她被她听到了,或者儿媳妇和儿子带着孙子下馆子,让她在家吃冷饭等,诸如此类。

刘老三一开始听到的时候,心里是一片哀叹。现在听多了,麻木了,偶尔有感同身受的地方,想出去跟庄婆婆说几句宽慰的话,想起她那口才了得的儿媳妇,又不敢动了。

没办法,自己的事儿自己扛着吧。都这么大年龄了,好歹凑合活几年吧。想到这里,刘老三有些释怀,又觉得满腹悲凉。

躺了一会儿,刘老三想跟远在三亚的老伴说句话,打开手机后,盯着老伴的头像看了一会儿,又把手机放下了。

按照惯例,现在老伴大概在洗碗。女婿和女儿都在三亚开出租车,这个点是两人换班的时候,女儿累了一天,回家吃饭后,就会躺着歇息一会儿,老伴要帮他们带孩子,还要做家务。

最近这三年多,他只和老伴见了一次面。三年了,他们过年都没有回老家,他多么想坐在老家院子晒太阳,等着老伴喊他吃饭啊,那才叫日子。可是不行,按照儿子和闺女的计划,要等他们的孩子上初中后,他们才能回家养老。还要十年,十年,就是一个漫無尽头的黑洞啊。

第二天早晨,刘老三从地下室出来,看到买菜回来的庄婆婆。庄婆婆提着一捆青菜,脸色阴沉,边走嘴里边叽叽咕咕,看到刘老三,庄婆婆刚要跟他诉苦,刘老三忙装作有电话,从兜里掏出手机,捂在耳朵上:“喂,你谁啊……”

看着庄婆婆一脸凄惶地走开,刘老三暗中打定主意,今天早晨就把要说的话跟儿子说了!

为了鼓足劲儿,他故意跺着脚走路,先为自己造出声势,即便是上楼梯,也没有放轻脚步。走到儿子门外,他刚要开门,突然听到了儿媳愤怒的喊叫声:“刘小华,你还算是个男人吗?我过生日,你连个包都不舍得给我买,又不是名牌包,五千块钱你都不舍得,我怎么找了你这么个窝囊废!”

儿子压低声音说:“你怎么又急上了?咱现在不是困难吗?买房子的时候欠了那么多钱,等先把别人的钱还上再说。到那时,你想要什么样的都行。咱爸快来了,你别说了!”

儿媳哼了一声:“爸?还是别提你那爸了,咱买房子,他掏钱了吗?我爹妈给咱掏了一百万,你爸呢?同事问起来,我都没脸提这事儿,你还好意思提你爸!”

儿子急了:“不许你瞎说!我爸不是给了咱钱了吗?是你不让要的!”

儿媳笑了:“对,是我不让要的。你爸爸种了一辈子地,还供你上大学,最后攒了一万八千元钱给咱在北京买房子,我怎么好意思要!”

刘老三听到这里,脸上陡然热起来。他转身刚要下楼,对门开门出来,跟他打招呼。刘老三尴尬了,只得应付了两句。

儿子听到他说话,开了门,刘老三硬着头皮进屋。

儿子和儿媳妇都板着脸,儿子草草吃了几口饭走了。儿媳妇要监督孩子吃饭,走得晚一些。刘老三装作没听到他们吵架,认认真真地吃饭,终于等儿媳走了,他放下碗,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但是没有时间流泪,要送孙子上学呢。刘老三擦了把脸,帮孙子背上书包,带着孙子下楼,骑着电动车送他去幼儿园。

孙子很听话,跟刘老三很亲。每次跨上电动车,孙子都会给刘老三一个吻,这是刘老三最幸福的时光。

送孙子进幼儿园后,刘老三接到了老伴的电话。老伴告诉他,她最近心发慌,出汗,恐怕是老毛病又要犯了,又问他把话跟儿子说了没有。

刘老三说还没说,不过他会说的,让老伴放心。女儿和女婿都是从农村老家去的三亚,都是穷人,没有谁看不起谁的问题,但是老伴跟他们一家住久了,免不了有各种矛盾,老伴经常跟刘老三说着说着就哭了。刘老三即便满腹心酸,也只能把自己的心酸压下,先去安抚老伴。

还有一周,老伴就要过生日了,刘老三一个月前就答应老伴,她过生日的时候,他要去看她,或者两人都回老家住几天,歇几天。刘老三本来是哄老伴的几句话,没想到成了老伴最大的心愿。老伴为此已经说服了女儿和女婿,刘老三去三亚没问题,回老家住几天也行,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儿子这边。

跟老伴通完电话,刘老三眼前又浮现出他跟老伴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时候老伴多么年轻水嫩啊,这个女孩跟着自己,过了几十年的穷日子,现在成了老树皮了,一身毛病不说,还要为孩子们贡献余热,有病了也不敢跟孩子说,自己真是对不住人家啊。

但是想想儿子现在的情况,刘老三还真是有些为难。何况即便开了口,儿子也很难同意。年前,老伴和刘老三商量要回老家过年,让儿子一家也回去,刘老三觉得这是个好事儿,就在餐桌上跟儿子一家人说了,没想到,被儿媳一口拒绝了。儿媳的理由很简单,她是南方人,在北方的农村没法生活。难道北京不是北方?山东难道在北京的北边吗?

刘老三不傻。他知道,儿媳妇是嫌弃农村的条件太差,嫌他们家穷。

老伴有心脏病,十多年没犯了,现在又有了预兆,他无论如何也得跟儿子说一说,带老伴回家休息几天,看看病。刘老三边想事儿,边骑着电动车朝回走。走到胡同拐弯处,与一辆迎面而来的轿车撞在了一起。

严格来说,是刘老三撞在了人家的车上。

开轿车的看到刘老三,赶紧刹车,刘老三有点慌神,一边哎呀哎呀叫着,下意识地用脚去踩刹车。这个骑了四十年脚刹式自行车的老汉,关键时候把电动车当成了他老家的大金鹿。

电动车带着刘老三的喊叫,把轿车的前门刮出了一大块青灰色的漆面,然后在刘老三的哎呀哎呀声中,撞在了路边的小树上,歪倒在地。开车的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小伙,穿着一身很板正的西服,他从车上跑出来,先拿着手机啪啪啪一通拍,然后才来问刘老三,摔着没有?用不用去医院?

周围走路的都停下来看热闹,有人拍照发抖音。还有的干脆现场直播,站在刘老三旁边解说,说是一个老大爷碰瓷不太专业,差点把自己碰进车轱辘里面。

刘老三一边活动腿脚想爬起来,一边喊自己不是碰瓷的。做直播的很理解地说,大爷,碰瓷都说自己不是碰瓷的,这是专业素养啊。

刘老三生气了,顾不得疼痛,一骨碌爬了起来,说,我不是碰瓷的,我是不小心撞了人家的车。

开车的小伙子看到刘老三爬起来,高兴了,拦住推着电动车要走的刘老三,说,别忙走,既然您人没事儿,那就等等交警来了再说。

刘老三这才意识到,自己惹祸了。

开车的小伙子去查看自己的车了,做直播的小伙对刘老三说,原来您真不是碰瓷的啊,老大爷,那您不应该起来,您要是一直躺着不起来,开车的起码要给您个三百二百的,您这一起来,他就得讹您了。这是江湖规矩。

刘老三有些忐忑,忙给儿子打电话。到底是亲儿子,听说老爹被车撞了,二话不说,马上打车赶了过来。

这时交警已经过来,围着汽车和三轮车拉着尺子测量。刘老三看到匆匆赶来的儿子,突然感觉儿子的身影好疲惫,他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儿子。儿子先问他是否哪里感觉不适,刘老三说没有,就是腿磕掉了一块皮,不碍事儿。儿子让刘老三走了几步,放心了,过去向交警打听情况。开车的司机听说刘老三的兒子来了,来了精神,扯着刘小华让他赔钱。刘小华跟开车的小伙掰扯了一会儿,用手机给他转了钱,小伙子开车走了,交警撤了,拍视频的送了刘老三一句“你们爷俩真是一对山东大傻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悻悻走了。刘小华走过来,看了看电动车。电动车车灯碰坏了,还能骑。

刘小华让刘老三回家,他要回去上班。

刘老三有些心疼,问儿子:“他们要了你多少钱?”

儿子皱着眉头:“要五千,给了人家四千。”

刘老三炸了:“怎么这么多?不就那么一点漆吗?”

儿子苦笑:“爸,您不知道您碰的是什么车。那是奔驰!我打电话咨询了,人家那车补漆,起步价就是一千元,咱不占理,还耽误了人家时间,人家能不讹咱?算了,花钱消灾吧。”

刘老三说:“刚才那个小伙子说咱爷俩是傻子,他是什么意思?”

儿子说:“他是说您爬起来,还打电话给我。您要是不起来,别说给他钱了,他都得给您钱。算了,这事儿是咱的错,咱就得承担责任。您走吧,路上小心。”

儿子匆匆搭车走了,刘老三一直看着儿子坐着出租车消失了,才推着电动车朝回走。四千元啊,想到这么多钱,刘老三觉得心里刀割一样疼。儿子为了买房子,弄了一身的债,早上儿媳妇还因为要买包跟儿子吵了一架,自己这一撞,又让儿子白白掏出了四千元钱,真是老而无用。

刘老三推着电动车,两腿如灌了铅,一步一步挪回小区。小区里已经放起了音响,几个老太太在乐曲声中,甩腿扭屁股跳起了舞。庄婆婆装扮一新,朝着跳舞的地方走。看到刘老三,庄婆婆朝他欢快地喊:“刘大哥,跳舞去啊。”

刘老三朝她摆摆手,推着车子继续走。

庄婆婆在后面尖着声音喊:“人活着,得自己找乐子,要不能让那些小兔崽子气死!刘大哥,我可是科班出身,我可以免费教您。”

庄婆婆说到“科班出身”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很自得的样子。刘老三知道,庄婆婆说的“科班出身”,是她曾经是县剧团台柱子的那段历史。庄婆婆时常在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邻居面前强调此事,比方,她常说“当年我在县剧团,过年剧团团长去给我送礼,哎呀,真是烦人……”或者“我们县剧团,可是到北京来汇报演出过,那年我十八……”大家都相信,十八岁的庄婆婆长得像一朵花,身段柔软如柳丝,问题是,你要是真有本事,何必拿“当年”来说事儿。你要真有本事,住别墅去啊,何必天天被儿媳妇骂,被儿子嫌弃。

刘老三不理她,继续朝前走。

庄婆不知说了句什么,唱着小曲朝跳舞的地方走去了,仿佛昨天晚上挨骂的不是她,是刘老三。

人啊。刘老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为自己,也为庄婆婆。

刘老三把电动车放进地下室,上楼,进了儿子的家。餐桌上,放着儿媳妇给他列出的买菜品种和数量。儿媳妇是学会计的,字体娟秀,菜的品种和数量后面,还有单价和价钱,最后面还有总价,每一次的买菜表格,都是一份完美的会计表格。这让小学毕业的刘老三很是佩服。

当然,儿媳妇给他留的钱,一定会比上面列出的总价要多几块钱。有时候,这多出的钱刚好就用上了,有时候他要添上几元钱,有时候因为菜价落了,钱会剩下,刘老三买菜回来,会把剩下的钱和儿媳妇列出的表格都放在餐桌上,以示交差。他添上的,他不说,但是第二天儿媳妇必然会在表格上给他列出来,把他前一天添上的钱给加上。

刘老三真怀疑儿媳妇是孙悟空转世,有火眼金睛。刘老三每次进入菜市场,都会下意识地抬头朝上看,看看儿媳妇的大眼珠子是否吊在自己头顶上方盯着自己。

有一次,刘老三实在忍不住,就对儿媳妇说,他买菜添的钱,就不用给他了。

儿媳妇说,不行,您也没有退休金,我们怎么能花您的钱。

刘老三听得出来,儿媳妇的口气里是有一些怨言的。他不敢接话了。

小区里其他来给儿女照看孩子的,大部分都是有退休金的。他们给儿女看孩子的同时,也自己掏钱给儿女买菜,连天天挨儿媳妇骂的庄婆婆也是如此。他刘老三每个月只有国家给的一百一十元养老金,这让刘老三甚感英雄气短。

买菜回来后,刘老三会在儿子家里看一会儿电视,打开微信,跟同样闲下来的老伴说几句话。这是一天中,属于刘老三自己的最重要的生活内容,是他的精神支柱。他和老伴在聊天中互相交换儿女的生活状况,偶尔也谈一些秘密的内容。

以前在一起几十年,没觉得对方有多好,分开四年,刘老三越来越觉出老伴的可贵。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脑袋里经常演电影一般演一遍他跟老伴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时候,他们都十九岁,刘老三穿着一件当时很时髦的绿色军大衣去附近村里买肉,老伴穿着一件军绿色小敞领上衣,骑着自行车去看她舅舅,半路上自行车链子掉了,遇到了穿着军大衣自我感觉很好的刘老三。刘老三给鲜嫩得像葱芽一般的老伴装上了自行车链子,还骑着自行车,驮着老伴走了一程,两人就此开始有了联系。当然,最终抱得美人归,还是要经过一些波折的。现在这些都已经成了刘老三最浪漫、最美好、回味千遍也不厌倦的回忆了。

跟老伴聊天的时候,他常念叨这些,老伴就说他是真老了。他听得出来,老伴的声音有些甜蜜,还有些无奈,对“老了”的失望与无奈。

今天刘老三没有心情跟老伴说话了。把菜放回厨房后,他把儿媳妇做的表格和剩下的钱放在餐桌上,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索性回到自己的地下室躺下了。

他满脑子里盘旋的,都是儿子给人家付款的情景。四千元,是他三年多的养老金啊。六十岁的时候,他交了五千元,现在每个月领一百一十元,这点钱他省着花,每年能存下四五百元,四千元,他得存十年。

刘老三躺了一会儿,决定给儿子把四千块钱还上,做人得有骨气,跟儿子也是如此。他从自己的提包里取出银行卡,跑到小区外的银行网点,取出了四千元钱。

他银行卡里的钱不多,取了四千,还剩下不到一千了。刘老三回到儿子家,把四千元钱放到儿子的书桌上,觉得心里突然舒坦了。他下了决心,晚上儿子和儿媳回来,他就要坦坦荡荡地告诉他们,他要回家,回去给老伴过生日,还要在家里住几天,带着他们的妈去医院看看。当然,他们愿意回去也行。他要告诉他们,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他已经两年多没有见到老伴了,家里院子都长满了青草,这不行,他和老伴都六十多岁的人了,需要互相照顾了。

当然,他还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但是想到儿子买房结婚他都没做什么贡献,就不多说了。他和老伴可以帮他们兄妹照顾孩子,但是要适当给他们放个假。民工出去干了一年活,年底还回老家过年,出了十五才出门呢,他都两年没回家了,这不合适吧?

他还模拟了一下儿媳和儿子的反应。

儿子心里虽然不高兴,但是不会说什么,这小子指着媳妇说话呢。

儿媳肯定会先抱歉,说他辛苦了,然后让他理解一下,他们实在是太忙了。他们为了多赚钱,要加班,还要充电学习,让他这么辛苦实在是没办法,要是他们是有钱人,也就好办了,他们可以请保姆,但他们不是啊。这房子(儿媳妇肯定会提房子,这是打击他刘老三的武器)的首付,大部分都是她父母借给他们的,这钱虽然不用还,但是她的父母也都是工薪阶层,再也不会有钱借给他们了,他们怎么办呢?他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再说了,您是孩子的爷爷啊,孩子是您家的血脉,您当爷爷的不照看,还能指望谁呢?

儿媳妇长得一般,个子小巧,声音柔和,却是柔中带刚,步步紧逼。不过儿媳过日子是把好手,这一点,刘老三很服气。把刘老三请来看孩子,就是儿媳妇的谋划之一。春节期间,不让刘老三回家,也不让他与老伴见一面,肯定也是儿媳妇的主意。

只考虑自己,不为别人着想,是儿媳妇做事的特点。个子高她一头的儿子,在她面前像一只被踹断了脊梁骨的哈巴狗。

刘老三琢磨了半天,经过几次推演,想到了应对儿媳妇的绝招。要诀是他得掌握主动,别走进儿媳妇为他设置的语境里。在儿媳妇的语境里,他即便累死,也是万分應该的,一句“谁让您是孩子的爷爷呢”,就会让刘老三无话可说。他得跳出来,让儿子和儿媳妇走进他的语境中,让他们知道,两个年近七十的老人两地分居,没有人照顾的苦楚。是的,晚辈需要帮助,但是总不能拿老人当老驴使吧?老人就不用照顾了?

嗯,老驴。刘老三觉得这个词语很有力度,有很多可以延伸的意义。对儿媳和儿子,有点降维打击的意思。博士毕业的儿子和硕士毕业的儿媳,应该会从中品出对他有利的其他含义。

他为自己找到这个词有些得意。“老驴”这个词和放在桌子上的四千元钱,将成为他今天晚上向儿子和儿媳发起进攻的武器。

惶惑了一天的刘老三觉得终于找到了今天的生存价值,他陡然有了精神,开始择菜洗菜。按照儿媳妇的规定,把菜洗好后,他就去幼儿园接孙子。

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三年多,刘老三一直觉得这个城市很陌生,似乎跟自己毫无关系。

以前不是。儿子刚在北京买了房子的时候,他还没来北京,但是他觉得自己跟这个城市很亲近,现在来到北京了,他反而觉得疏远了,觉得这个城市跟自己不只是很生疏,而且都有些互相厌烦的意思了。

厌烦,真的是厌烦。这个城市就像是别人的世界,跟他刘老三一点关系都没有。

刘老三把宝贝孙子接回家,儿媳妇也下班回家了。儿媳妇很客气地跟他打了声招呼,就忙着炒菜去了。

刘老三看着儿媳妇忙碌的身影,心中感叹。从儿子的角度来说,儿媳妇是不错的。能干,顾家。这么一个小女人和儿子在北京生存,也不容易。

刘老三的心里有些松动,但是他马上意识到了,他赶紧提醒自己不要太软弱,要认清形势大局为重,不能感情用事。

儿媳比平时多做了几个菜,甚至连平时不舍得吃的葱烧海参都端上了桌子,还开了一瓶红酒。刘老三和儿子都有些蒙。

儿媳妇给刘老三和儿子倒上酒,给自己也倒上,刘老三看儿媳妇一脸兴奋的样子,他有些疑惑,难道儿子给她买那个什么包了?刘老三不敢再犹豫,开口说:“那个……我有个事儿,要跟你们俩说一下……”

儿媳妇却很抱歉的样子对他说:“爸,对不起,今天我太高兴了,您让我先说吧,我有个喜事儿。”

刘老三不得不点头,说:“那……行,你先说吧。”

儿媳妇端着酒杯站起来,说:“爸,小华,后天我就要去上海参加培训了!公司每两年派遣人员去培训一次,一次就两个人,我为了这个机会,整整努力了六年!我真是太高兴了!按照公司惯例,回来后,我就会成为会计部副主管了,工资翻倍,你们高不高兴?”

儿子当然很高兴,端起酒杯:“媳妇儿,你真是太厉害了!大喜事儿!干一个!”

儿媳妇满面红光,和两人碰杯。

刘老三心里咯噔一声,他意识到,事情要麻烦。但是想到老伴的心脏病随时都会发作,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这个是好事儿。我还有一个事儿……也是一个……一个好事儿,童童的奶奶要过生日了。”

童童是孙子的乳名。童童听说奶奶要过生日了,很高兴:“爷爷,您是不是要带我去三亚玩啊?”

儿媳妇看了看儿子,说:“爸,妈过生日的事儿我知道,我们早就给妈准备好了红包。”

刘老三说:“不是红包的事儿,你妈身体不好,她……”

儿媳妇麻溜地接话,说:“爸,您放心,我们多出些钱,让妹妹带妈去三亚的医院看一看,三亚的医院很厉害呢。您和妈可都要保重好身体,咱家的好日子才刚开始呢,您放心,我们会好好孝顺你们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来日方长呢。”

儿媳妇步步紧跟的几句话,像是一堆烂棉絮,塞进了刘老三的胸口,把刘老三憋得差点上不来气儿。

他闭上眼,揉了揉胸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猛然大声说:“你们都只考虑自己,怎么就不考虑一下我们老两口呢?我就直说了吧,我要和你妈回老家住几天!我不用任何人带她去医院,我回家带她去看老中医!你妈老了,我也老了,我们要养养身体!不能给你们……给你们一直这么忙活!”

这么多年,刘老三是第一次用这么重的口气说话,但是他还是把“老驴”这个词儿压住了,没放出来。他觉得这个武器不可轻易使用,太伤人。作为一个当过二十年调解的人,把握言词轻重是很重要的一课。他觉得自己刚刚的几句话,分量刚刚好。

果然,儿媳妇的脸色由红变白,她站起身,走进了厨房。

刘老三又说:“你们先雇个保姆吧,我一个月就回来!”

刘老三略微加大了声音,他得让跑进厨房的儿媳妇也听到。

儿子沉默了一会儿,搓着手,假咳嗽了一声,说:“爸……这个……这个……是这样……您和我妈这些年的付出我们都看得很明白。但是……但是我们是真没有别的办法。我虽然在政府部门工作,但是赚的那点钱,还了房贷就所剩无几了。您儿媳妇工资更低,勉强维持生活。为了省钱,我们连辆车都没舍得买,但是即便这样,我们每年也都不剩钱。要是能有点钱,我们早就雇个保姆了,怎么能舍得一直让您住地下室呢?您可是我亲爹啊……”

儿子说到这里,眼圈竟然红了,还流出了几滴眼泪。

很顯然,儿子是真情流露。这几滴眼泪,让刘老三有些手脚无措了:“这个……这个没什么,你爹我从小吃苦,习惯了。”

儿子擦了擦眼,抬起头说:“爸,您既然发话了,我听您的!您愿意回家住些日子,就回家,您要是不想回家,我给我妈买机票,让我妈来北京玩玩,我带她去看病!您说得对,我们不能只看到自己的困难,忽视了您和妈。”

儿子的话让刘老三感动了,他问:“机票要多少钱?”

儿子说:“不多,一个来回四千吧。”

刘老三像是被烫了一下:“四千?这么多!不行不行,太多了。”

儿子说:“不多。这点钱离我们欠您二老的,差得太远了。不过您要是想回家,那也行。我明天就去雇个保姆,雇一个月,也就七八千块钱。”

要七八千啊!刘老三长叹一口气,闭上了眼。脑袋里儿子的眼泪和老伴的声音在互相搏杀,搏杀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看了一眼儿子,摇头说:“算了吧,我不回了。让你妹妹带你妈去三亚的医院先买点药吃吧。”

刘老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儿子家里走出来,怎么下楼,怎么走到自己住的地下室门口的。

庄婆婆和儿媳又在吵架,这次儿子没有劝架,婆媳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像说相声,吵得不是很激烈。庄婆婆儿媳的词语也有些贫乏了,骂的话跟前几天没有什么两样。庄婆婆更有意思,她边跟媳妇吵架,还边跟经过她们身边的人打招呼。

庄婆婆看到刘老三,又朝他喊:“刘大哥,您来帮我说句话啊,您不是当过调解吗?”

刘老三朝她摆摆手,开门进了屋子。

屋子外面,庄婆婆突然悲愤起来,哭喊道:“老天爷啊,您睁开眼看看,给老人一条活路吧。”

刘老三从兜里拿出手机,想给老伴打个电话,把事儿说一说,但是想到老伴饱含期望的样子,他又把电话放下了。

他得好好想一想,该怎么跟老伴说。

怎么跟老伴说呢?要不就用儿媳妇的那句话安慰老伴,我们……来日方长?不这么说,还能怎么说呢?刘老三看着手机发呆。

外面庄婆婆依然在骂:“你才不要脸呢,我当年可是京剧团的台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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