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

2023-04-23 20:22肖玉宝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2期
关键词:小姑爸爸

肖玉宝

花谢

霜梅死了,就像找石油的第一次在水磨村后边放炮时一样,把整个村子都震惊了。打听的、议论的,大家都猜不透这样一个正值花季的女孩儿究竟为什么会死在屋里。人们努力回忆她生前的样子,又惊诧又惋惜。

最先发现霜梅死了的是她爸爸魏槐。

这天魏槐下班后就直奔朵朵家。他胯下那辆已经骑了五年的大金鹿吱吱呦呦像个得了关节炎的病人,车撑拉簧像根懒虫,有气无力地拖在地上,自行车唱他也唱:“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前绣鸳鸯……”

他穿一身灰制服,胶底黑布鞋。这身衣服是他的资本,因为整个村子只有他一个人穿这种成套的衣服。虽然他这个关卡收费员工作的地方既荒凉又乏味,但比起下田劳作来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他虽已年近半百,头上却没有一根白发。他喜欢朵朵妈那丰满的腰肢和她温软的语调,他知道朵朵妈也喜欢他。朵朵爸爸有脉管炎,劳动能力差,他允许魏槐在他家出入。魏槐往朵朵妈褥子底下塞钱越多,朵朵爸爸就越热情。可自从朵朵订婚后,魏槐的好日子就断了。她家那个未来女婿眉一挑眼一瞪,嚇得魏槐再不敢上门。如今得知那未来女婿拆房子砸了脚,十天半月出不了门,魏槐才有了这好机会,心里甭提多高兴了。

自行车拐进院子。这个家他太熟悉了,比他自己家还熟,闭着眼走也不会撞着什么东西。村里住土屋的人家很多,数朵朵家的最老,但也最亲切。他把自行车一直骑到屋门口那丛茂盛的美人蕉边,车轱辘哗啦顶到美人蕉上,那红艳艳的花朵猛地一抖,掉下几根大头针样金黄的花蕊。魏槐哼着歌正要进屋,看见朵朵妈抱个棉花包袱从偏房出来。

她今天穿了件玫瑰红短袖衫,钉了同样布料包裹的扣子,细腰宽臀,个头虽矮却不显拖沓。

她冲魏槐笑,斜睨着他说:“你不是不敢来了吗?咋又来?”

“我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魏槐笑嘻嘻地说,“我不来你不想我?”

“乱说什么,她姨来了,别叫她听见,你走吧,今天没空。”朵朵妈说。雪白的棉花和那玫瑰红衣服把她的脸映衬得粉嘟嘟的。

“好久没来都想你了,难得有这么个机会……给整一壶吧,喝点。”

“不行,改天。”朵朵妈剜他一眼,进屋去了。

魏槐悻悻地骑上车子走了。

大街背负着两条深深的车辙把村子一分为二。魏槐在车辙边一小溜儿较平坦的自行车道上缓慢地骑行。

临街的后窗都撑开着雨搭,雨搭下被烟尘熏黑的纱窗里偶尔有人影走动,听见街上的声响抬头往外看一下,人影一闪,半明半暗里辨不清是这家谁的面孔。一股炒辣椒的香味儿从哪家后窗飘出来,勾起魏槐的食欲,更勾起他的酒瘾。他渴望眼前有一壶酒,来解他骨头里蚂蚁爬般的痒。

燕子爸爸卷着裤脚扛着铁锹从村外回来,看见魏槐,打招呼说:“没住下喝?”他手里还拎着一串鱼,有大有小,沾着些泥,沉甸甸湿乎乎的。

“这么多!”魏槐说,他没去理会燕子爸爸嘲讽的问话,骑在自行车上两腿撑地,低头看那串鱼。他看到的是撒着姜丝葱段香菜末儿的红烧鱼和一壶浓香二锅头。他希望听到一声“来家吃吧”的邀请。

燕子爸爸却来了句:“嘿,你还稀罕这个!”说着,紧走两大步从车辙上迈过,径直往家去了。

“中午在站上刚吃了羊肉炖冬瓜,胃还没跌浅儿呢,谁稀罕。”他吹说。想起那半搪瓷缸子水煮白菜,他心里恨恨地说:我好歹还吃几块肉呢,你们谁能天天见到?

村主任拿着串钥匙走过来,看样子是刚从村委会回来:“老魏又休班了?”他问。

“休班了,你也刚回来?”魏槐回答,提脚蹬上车子走了。他才不会像别人那样见了村主任点头哈腰装亲热呢,村主任可管不着他,他的天在城里,在站上。除非他给酒喝。

“嗯哼。”村主任似笑似答应,目光在他脸上打量了一下,随后错身扭过脸走了。魏槐没明白村主任为什么会发出那样的声音,不知道这是示威还是不屑,或者轻蔑。不过,他魏槐才不在乎。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骑行,想找个能陪喝酒的人,有没有菜肴不重要,有酒就行。拖在后边的车撑稀里哗啦地响,像讨饭的打狗棒。

路过唐三家,见大门开着,魏槐一喜,拐了进去。唐三的老婆只露着半截身子在圈里掏猪粪,汗湿的红涤纶上衣皱皱地贴在背上。唐三跟魏槐有一拼,也是喝酒不辞壶,几乎每天都醉,人送外号唐老窖。老婆是个老实人,嘴又笨,根本管不了他。

唐三老婆用毛巾擦把脸,把锹使劲铲下去,挖起一锹,“噗”地拍进粪堆里,喘着粗气没好气地说:“没在家。”

“上了谁家?”

“北园子老黄家啊,说是套了兔子,一天了,到这也还没回来,谁知道他死哪儿去了。”

北园子有点远,自己跟老黄也不熟,魏槐低头耷脑地回了家。

一条窄窄的小路沿着村边的稻田通向西北角魏槐的家。这条路边上共有三户人家——魏槐家,翠萍奶奶家,翠萍家。翠萍奶奶的家是儿子家的幼儿园兼食堂,两个院子从内里相通,翠萍奶奶干脆关了正门,跟儿子家一起走前边临街的大门,这条小路就成了魏槐家的专属。这样倒静了,雨天没有人乱走,晒干后,小路特别平坦。当然,两边的矮草也很茂盛,小路豁然开朗时,就到了魏槐的家。他家没有围墙,天井很大,空旷,也略显荒凉。

魏槐停好车子,推门进屋。屋里静悄悄的,厨房门开着,里面没人。魏槐在屋里站了一会儿,又转了一圈,就坐在那把老圈椅上点上烟抽起来。过了一会儿,见里屋没有动静,就试探地叫:“霜梅。”没回应。“做饭了吗?”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动静。“还不做饭吗?干啥呢?”他靠近女儿紧闭的房门,推了推,门没有关,一下开了。看到霜梅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魏槐毛骨悚然,倒退了两步,差点跌坐到地上。他连滚带爬抢出门去,语无伦次地隔着墙头喊邻居合收三嫂:“老三家,老三家!快,快啊!”

合收三嫂拖着一双和面的手从屋里出来,灰色的大围裙裹着她肥大的胸腹。她甩动着两只沾满白面的手,趿拉着布鞋,快步走过来问:“咋了?”

她瞠目结舌,努力拼凑魏槐结巴得不成句子的话,最后得出结论:霜梅死了。她急慌慌地转了个圈,往屋里跑两步,犹豫了一下,又转身往大门口跑去。

合收三嫂喊来了霜梅的小姑。霜梅的小姑面色蜡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魏槐坐在门外墙根下,两眼发直,半瘫倒地倚靠在墙上,再无往日自在的神情,整个人显得老了,瘦小了。

霜梅小姑跑到门口,魏槐突然站起来:“死了,死了。”像是对妹妹说,又像在自言自语。

小姑进了霜梅的卧室,扑倒在床边号啕大哭。

霜梅躺在床上,一条薄被盖到她胸口的位置。被褥很整齐,看样子死前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她表情很平静,简直就像在深睡。她耳边枕头上放着一件塑料材质的工艺品——一双纤细的手捧着一朵盛开的荷花,有个跳芭蕾的小人儿单腿站在镜片做的花心里。床边桌子上,有小圆镜、梳子等女孩子用的小物件。最醒目的是那个装安眠药的瓶子,里面空空的,盛满了女孩儿求死的决心。一个小小的空蝈蝈笼子挂在窗户的镀铬把手上。墙上挂着一顶手编草帽,帽顶下方镶着一圈黑布条,显得阴沉沉的。床对面,深棕色老式衣柜用砖头替代了一条腿。衣柜的镜子有些地方走了水银,人照在里边残缺不全。

霜梅小姑坐在地上,一手扶着床沿,一手扯着霜梅的裙摆哭得老泪纵横:“孩子啊,你咋就想不开啊!都怪小姑没照顾好你,我可怜的孩子啊……”

魏槐没有扑到女儿身上,他站在妹妹身边,手足无措地看着床上的尸体。

霜梅小姑边哭边埋怨他:“你怎么看的孩子呀,除了喝酒就知道串门子,整天把个孩子扔在家里不管,都是因为你!”

魏槐说:“谁知道她会走这条路呀!”他弓着背,茶色的皮肤显得更黑了。他口涎垂落,嘴唇越发翻得厉害,露着紫色的牙龈。他弯着腰死命地咳嗽起来,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似的倒不过气来。合收三嫂忙扶着他给他捶背。

悲痛庄严的气氛充斥着原本清雅安静的女孩儿房间。妇女们很快挤满了屋子,没有人说话,只有霜梅小姑凄凉的哭声。看客们从脑袋间的空隙张望小床上的尸体,怜悯还没来得及扎破她们的好奇心。

“别太难过了霜梅爸爸,你可要保重身体啊,孩子走了这一步,是和谁吵架了还是怎么?”翠萍奶奶吸溜着鼻涕仰头看着魏槐问。

“没有啊,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谁知道她这是为啥。”魏槐好不容易倒上气来,虚脱了一样颤抖着说。

两个妇女去拉霜梅小姑,她歪着脑袋止不住地哭,腿跟瘫痪了一般弯在地上,拉都拉不起来。

村支书差人买了寿衣、棺木。魏槐被扶去外屋。女人们亲眼看过死者遗容后,终于忍受不了恶心的气味趁机跟着挤出门去。屋里只剩霜梅小姑、合收三嫂和翠萍奶奶。

好不容易把霜梅小姑劝得平静了些,三个女人开始给霜梅换寿衣。

“别把眼泪滴到身上。”翠萍奶奶和合收三嫂一再提醒絮絮叨叨低泣的霜梅小姑。

霜梅穿上了红呢大衣、熨着中线的藍裤子、黑高跟皮鞋。这是她生前未曾拥有的。小姑托起霜梅僵硬的脖子,让合收三嫂把新买的两头镶着红绣花绸缎的黑枕头给霜梅换上。抽走旧枕头的时候,“啪”的一声,有样东西掉在地上,是个信封。翠萍奶奶捡起来,递给霜梅小姑,说:“是不是这孩子留的遗言?”

“啊?”霜梅小姑止住了哭,拿过信封看了一眼,“遗书?”她痴呆呆地问,一脸亮亮的鼻涕眼泪,好像没有反应过来,随手放在桌子上,“人没了,说啥也没用了啊!”又哭着回过头去为霜梅整理头发。

“万一有啥要求呢,是不是惦记着她妈呀?”对信的内容充满好奇的合收三嫂试探地说。

翠萍奶奶也郑重其事地附和:“是啊!”

霜梅小姑静静地为霜梅整理仪容,专心得似乎忘记了刚才怎么都劝不住的哭。过了一会儿,她对合收三嫂说:“你去叫她姑父来。”

霜梅姑父正在外屋跟村主任和几个老年人陪着魏槐,见叫他,马上站起来进了里屋。

他接过信封,小心地撕开封口,展开信纸,转过身背对着窗户,让光线照到纸上。

屋里静下来。霜梅姑父觑着眼把信纸送出去老远。目不识丁的合收三嫂紧盯着霜梅姑父的脸,似乎那上边折射着信上的内容。霜梅姑父却猛地甩了下信纸说:“这是个好孩子啊,真不应该走到这一步,唉!”

霜梅小姑问:“啥?说的啥?”

“说的啥?她是个好孩子,她不该死。”霜梅姑父说完擦擦眼窝出去了。

魏槐家天井里站着好多人,半是帮丧半是打探消息看热闹。

雨季早已过去,光秃秃的天井依然保持着雨后的样子。雨水冲刷的沟沟坎坎里,镶嵌着一些石子、碎砖。

“咋喝安眠药了呢,没是没非的?”

“谁知道。”

“没妈的孩子没人疼啊。”

“三天里有两天一个人在家,连个院墙都没有,一个女孩子家。”

“不是说和那个照相的有关系吗?”

“那个人早就走了不是?”

“这回魏槐可没指望了。”

“霜梅养的那只羊都叫魏槐杀了当了下酒菜。”

“听说那只羊都被养得通人气了,不离左右,跟着霜梅和个伴儿似的。”

“嗯,这下魏槐可是彻底的孤家寡人了。”

他们议论着,像在田间地头议论庄稼。

“殡仪车叫了吗?”村主任从屋里出来问。

“这就火化吗?”

“不然怎么办?又不是结了婚的媳妇怕娘家闹。哦,是不是得让她妈来见上一面?”

“这事儿得她爸爸说话,全福儿你去问问。”

全福儿进屋去。屋里五六个老年男人,都呆愣愣地坐在那里。桌子上放着火柴和几盒新买的烟。平日里烟吸得像烟筒似的男人们像是突然对烟失去了兴致,都没理睬。魏槐已止住了哭声,软塌塌地坐在椅子上,眼睛空洞地看着门外,似乎那一天井人都是些树影儿。

全福儿进屋来,话还没说完,魏槐就一下子站起来:“不叫她,什么也不让她见!”由于说得太急,他又猛烈地咳嗽起来,连额上的血管都青粼粼地鼓起来,像趴着两条蚯蚓。外边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探头往屋里看。

全福儿没了主意,抬头看看坐在魏槐身边的两位年长者。老人们没有用平时对待逝者子孙的那种豪迈和果断的语气说话,而是以商量的口吻说:“孩子已经没了,别再赌气了,这么大的事,按说是得通知她妈一声。”

魏槐脸黑黢黢的,发冷般地微微颤抖,他扶在膝盖上的手攥得紧紧的,把裤子都揪起来了。

“问问她姑吧,别草率了。”另一位老人说。

霜梅小姑夫妻俩在墙角小声说着什么,见全福儿向他们走过来,两人都回过身来。听全福儿说完,小姑说:“孩子没了,也不用叫了,来了也只剩下难受。这个样子也不能再等了。再说一个晚辈,不能在家过晌,该出去了。俺姐姐们马上就到了,来看上一眼就行了,你直接叫主任安排吧。”

霜梅就这样走了。没有大张旗鼓的送葬队伍,人群里只霜梅的姑姑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哭,特别凄凉的一个声音是霜梅的小姑。霜梅躺在殡仪车的大抽洞里,晃晃荡荡地从那条她走过无数次的小路上,永远地走了。路边被踩踏得东倒西歪的矮草慢慢立起来,斜着身子和离去的人道别。

两个小时后,霜梅成了一把骨灰。墓地又起了一个新坟堆。

霜梅

他叫方伟,是一名摄影师,操一口烟台口音,有好多字发音和我们不一样,挺好玩的。

大河边来了好多当兵的,顺河坝扎了一长溜儿绿帐篷。我不知道这些兵们为什么住在这里。

他以照相为业,跟随这些当兵的来到这里,像在水牛背上过活的鸟儿。他也给我们村里人照相,一张两块钱。

他租住在小姑家。小姑家的磨盘、独轮车、小狗儿、篱笆厕所、草编锅盖等,他都咔嚓咔嚓拍进相机里。小姑说:“这些谁拿钱呀?俺可没让你照。”他说:“这个不要钱。”

“照這些烂东西都不要钱,干吗还跟我们要钱?吝啬鬼。”

他还对着翠萍奶奶的小尖脚左照右照,羞得翠萍奶奶窝着没牙的嘴嘿嘿笑着直往后缩。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小姑家的菜园里。他正蹲在那里,相机对着一棵蒲公英,脑袋都快歪到地上去了。从他的穿着,我断定他是外来人。“干啥的?”我问他。虽然他看上去丝毫没有贼相,但这是小姑家的菜园,相对一个陌生人来说,小姑家的也就是我家的,我有责任看护好我们的财产。

他站起来,回过头。这是个中年人,梳着分头,长方脸,皮肤微黑但不粗糙,目光深邃但很温和,棱角鲜明的嘴唇使他这个人显得刚毅或者是死板。他看着我,目光停顿了一两秒钟。我忽然觉得不好意思,好像我脸上有块没洗干净的污渍。他举起相机对着我,脑袋缩在相机后边“咔嚓”拍了一下。我很生气,一个陌生男人不征得别人同意就突然拍照,也太不礼貌了。我想责问他,但拉不下脸来。

“我拍个照,马上走。”他笑着说。他那发自鼻腔上端、音域宽且浑厚的声音很好听。

见他只是来菜园拍照,并没有破坏菜园或偷菜的企图,我就离开了。

小姑屋子里坐了五六个婶子大娘,她们坐着围着茶几聊天,每个人面前都有一碗热茶。

“是霜梅啊。”小姑说。

她们都仰起脸看我。

“嗯,真热闹啊!大娘,三嫂。”我没有一一喊出对她们的称呼,只是挨个扫了一眼并报以微笑。

“嗯,我们天天来蹭你姑的茶水喝。”

“这闺女营生可好了,整天不住脚。”

“这是谁?”常青奶奶大睁着小眼儿,瞳孔一圈灰白。我很纳闷,为什么人老了连眼睑都会萎缩。

其中一人指一指小姑:“这不是她哥哥家那个闺女嘛。”

常青奶奶夸张地张着嘴巴:“哦,是啊,这么大了!不敢认了,多么好的个闺女啊,真是……”她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是在感叹我那个不完整的家。

“咋?”小姑站起来。我平时没事不常到小姑家来,不是小姑对我不好。在所有亲人里,小姑最关心我。那年爸妈离婚时,妈本已势单力孤,小姑还带领姑姑们拉架势要打她,要不是我拼命护住,妈那次很可能被打惨了。从那以后,我就不想再靠近小姑。

“姑,你来。”我小声跟小姑说,并打头进了卧室。我坐在床沿上,压低声音尽量不让门那边的人听见,“那个事儿算了吧,小姑,我没看好。”

小姑身体靠在桌子上,抱着胳膊看着我,歪着头笑眯眯的,这是她常有的表情。小姑很瘦,嘴唇的颜色微微发紫,牙齿细长,比相框里那张她年轻时的黑白照片上的长出了许多。她眼下方有四条不太深的鱼尾纹,弯弯的眼睛又细又长,透着精明的光。与她面对面交谈总有一种被过分聆听的压力。

沉默了一会儿,小姑说:“你就不再考虑考虑了?”小姑说话总是这么慢声细语,和她的性格有些不相符,她其实脾气很大,她如果生起气来,姑父和表哥表弟都不敢出声。

“嗯。”我两手支在床沿上低下头,用脚搓地上的一个瓜子皮儿。

“那天不是说差不多就行吗,那个男孩子看着老实厚道,你这是怎么了,才几天就又变卦了?”

“反正,嗯,我不想,嘿嘿,还小呢。”我抬起头,冲小姑笑笑。

小姑显然不相信,她盯着我问:“你是嫌他和朵朵家有亲戚?”我不想和小姑谈及这个话题,会淡薄我们之间的亲情。这是主要原因,但我也确实觉得自己还小。我才二十岁,小巧二十一岁就已经在准备嫁妆。虽然她比我大一岁,但我老觉着她比我小,她什么事都得她妈给她弄。我羡慕她的幸福,但我不说出来。看见她妈为她准备的那些大红脸盆、肥皂盒等,忽然之间,我觉得她长大了。眼看她就要跨进忙碌的妇女群里,看孩子、喂猪、做饭、吵架、生气……我挺替她难过的。但终归她是幸运的,因为她有妈。

我觉得在我身上,二十这个数字比我人本身走得快了,就像赛跑,还没发令就抢跑了似的。谈论婚姻,应该再过几年,十几年或者……永远。但我不敢跟小姑这样说,她会生气的。

“对他没啥感觉,还是算了吧。”我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说。小姑管着一大家子的事还要为我操心,我不想惹她生气。

我不同意,一个原因是我没有准备谈恋爱,另一个原因就是我恨那个女人——朵朵妈。爸爸和妈离婚就是因为她,爸爸把钱和笑容都给了她。妈一无所有地另嫁,去了穷乡僻壤,日子过得好不艰辛。只要和那个女人有牵扯的,我一律视为敌人。

“你实在不愿意那就济你吧,这种事儿不是别的,勉强不得,我可是看着那孩子和他的家庭都挺好。”小姑不死心地说,语气却明显弱了。

我笑了笑,如释重负。外屋传来笑声和茶碗碰到茶几玻璃的声音。小姑说:“你没事帮我缝个被套吧,线都在缝纫机抽屉里,你自己找。”

“嗯,行,我知道。”我说,我很高兴能帮小姑做点事情。

透过窗玻璃,我看见大门口进来一个人,是刚才那个照相的。我纳闷儿,他来干吗,便说:“小姑,来了个人。”

小姑探头往外一看:“哦,照相的,他是咱家房客。”

怪不得他刚才去菜园那么不见外。

小姑出去了。外屋一阵客气的打招呼声。小姑请他坐,那个烟台味儿的好听的声音“嗯啊,好好”地应着坐下了。我从卧室的门缝中刚好看见他侧面。他穿着褪了色的军绿背心和更深一些的军绿裤子,他的手很白。他翘起的脚后跟踩在马扎腿上,皮鞋很亮,虽然鞋底沾了些泥,但鞋面比村里的任何一双皮鞋都亮。

有人问他为什么今天没出去,他说一会儿要去县城取从烟台寄来的照片。她们夸他有技术,会赚钱。他笑,说也赚不了多少钱,纯属个人爱好。

过了一会儿他走了,借了小姑家的自行车去县城取照片。外屋还在聊天,我听见她们在说什么嫌照相没出息离婚之类的。我停下嗒嗒响的缝纫机,她们却转到谁家又添了男孩儿的话题上去了。

过了几天,我又去小姑家。他送来我的照片,就是那天在菜园边照的。照片比我本人更丑,瞪着俩眼,越看越像个傻子。我赶紧反过来朝下,又一想,这照片肯定早已被人看过。

照片色彩非常鲜艳,也很清晰,阳光又好,背后那片向日葵开得金黄金黄的,翠绿的大叶片在照片底部一横溜儿。我身上那件大表姐穿过的白衬衫显得特别白,经阳光一照,像煮熟的蛋清一样温润。

我知道照相两块钱一张。我口袋里正好带了十块钱。他不要,说以后照多了再给。我想恐怕这不大可能,我又没打算再让他拍照,那么贵,都能买六斤西红柿了。

再有十几天,小巧就要结婚了。我知道她并不爱那个机械厂工人,她爱的是我们村的钟宏伟。钟宏伟却被他爸爸逼着娶了村主任的女儿。我搞不明白,小巧怎么会在短短半年时间里转变心意。

小巧结婚了,穿一身石榴红,头上别着一支大红绢花。她被簇拥着上了卡车,二姑也在小巧那辆车上,她是媒人。魁梧帅气的新郎上了另一辆卡车。娶亲的和迎亲的人都坐在车后斗上。

我突然想起钟宏伟,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寻找那个单眼皮、白皮肤、红润嘴唇、个头不高的男孩子。他没有来。

表弟俊廷上学路过我家,他喊我说他二姨来了,叫我去。我问他什么事,他骑在自行车上甩回一句:“给你拿的东西!”

二姑给我拿来一件衬衣,非常漂亮的粉红色,有挺拔的硬领,前后四条收腰线。我穿上,在小姑家墙上的大壁镜里照。那是一个陌生的身影,优美的身段,圆润的肩膀,那是我吗?

曲线这么凸显,身体好像没有了保护屏障似的,我一时很难接受。但二姑不叫脱,说那天在小巧家见那么多女孩儿,就我穿得不好。说我也已经二十岁的人了,不能再穿得拖拖拉拉的了。二姑说,她回家后心里好不是味儿,让我手里紧巴的话就跟她说。我从二姑眼里看见一点东西,我的心疼了一下。那是什么?熟悉又很遥远。我想起来了,很小的时候我从妈眼里看到过。

我觉得我应该说句感激的话,但我不知道说什么。我挤不出眼泪,就努力把眼眶弄湿,不然什么表示也没有,姑姑们就又会念叨曾经帮过我的那些鸡零狗碎。我的耳朵已经磨起老茧了。自从爸妈离婚后,我再没掉过一滴眼泪。爸爸在公路收费口值班,三天才回家一次,每次都醉得不省人事。记得妈离开那年,我刚满九岁,风雨交加的夜晚,我浑身发抖地蜷缩在被窝里。风像魔鬼一样呼啸着掠过,像要把屋顶掀开。那时我也没哭,咬牙忍着。我的眼淚和恐惧早在爸妈撕打的那些年里用完了。

俊文嫂子去医院生孩子了,不知道什么原因,说需要剖腹产。小姑和俊文哥去医院陪她。姑父在给一个要办喜事的人家赶木工活儿,人家不让回来。小姑安排我给俊廷和方伟做饭,兼照顾鸡鸭狗还有看门。

我干脆把我的小黑羊也牵了来。开始时,小姑家的狗拼命冲小黑羊叫,看样子要不是锁链拴着,它一定要冲过来把小黑羊赶出它的家园。后来狗叫累了,断断续续,有一声没一声,叫得不走心了。

我把鸭子赶去菜园后边的水湾。鸡在尼龙网围起的小天地里悠闲地啄玉米粒,有两只在好奇地打量“嘎嘎”叫着被推搡出圈门的鸭子,不知是羡慕它们得到了自由,还是怜悯它们被驱离。

回来打扫了院子,看看无事可做,也不知道小巧什么时候回娘家来,我就去俊廷的卧室,想找到几本《故事会》看。翻了翻,都已看过。小桌抽屉里有几本边角磨损严重的作业本,掀开,还有两张空白页。我找了个铅笔头,在上面画画玩儿。

小黑羊在葡萄架下叫,它直着脖子对着屋门,叫两声,听一听。它是在找我,它不喜欢这个地方,这个家它很陌生,旁边还有那样一条不友好的狗。

我去地里割了些草抱回来给小黑羊吃,把本子和笔拿出来,在葡萄架底下的石桌上继续画。剪碎的阳光洒下来,像罩下一张花影的网。胳膊下的石桌凉凉的,很舒服。小姑家的院子不是很大,偏房过道影壁墙占去了大半部分,葡萄架、丝瓜架、鸡鸭狗窝以及杂物的堆叠使院子有些拥挤。我觉得这种拥挤有种别样的温暖和安全感。尽管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但我感觉似乎有很多伴儿。

有我在,小黑羊安心了,时不时抬起头看看拴在厕所旁的那条充满敌意的狗,好像在说:我不怕你。

听见屋门一响,方伟从那屋走出来,他拿着一卷白布微笑着向我走过来。

“今天没出去?”我礼貌地点一下头问。

“没有,下午有事要去趟县城。”他说,并展开那块硬邦邦的白布,要我帮他做个储物袋。他说了一阵子,我没听懂,他用剪刀裁下几块我才弄明白,他是要在一块方布上做几个口袋,挂在墙上装照片用。我笑了,觉得自己很笨。他看见石桌上那个作业本,驚奇地问:“你画的?”

“嗯,怎么了?”我也很奇怪,我奇怪他看到图画的反应。

“你会画画?画得真好!”他弯下腰去仔细看。

我拿起来打算揉了:“画着玩。”我平时只在没有人的时候画着解闷儿,因为爸爸说这是不务正业,花钱买纸还不如给他买盒烟抽。小姑也很不喜欢,说换不着银子换不着钱,浪费这工夫干啥?人家闺女都绣个花绣个草的,你这孩子不学点针线活儿,净弄这些个不实用的玩意儿。

方伟拿过去说:“先别,我看看。这儿没有柳树没有水塘,只有鸭子还被赶出去了,你对着什么画的?”

“这还用对着吗,天天见。”我不以为然。

他看了一会儿,问我还画过什么。我说,什么也画,假山、庭院、牡丹、人物。他又吃了一惊,问我跟谁学的。我说,书上有,古书上最多,什么插图都有。他说,能不能把画拿来给我看看?我说,活儿还没帮你干呢。他说,那不急。

我回家拿了十几张来,多数是用旧年画背面画的,有泛黄的烟渍,有钉子眼儿,有缺角。他一张张看,嘴里啧啧有声。他问我,人物这么传神你是怎么画的?书上的人物都那么小,连五官几乎都看不清。我说,我对着镜子做书中描述的人的思想感情,然后再琢磨着画。他说,怪不得把钟馗画得那么软,有点女人气。他说上了色会更鲜活,如果有专业老师加以指导,说不定我还会成为一名真正的画家。

我很惊喜,但只开心了几分钟。想到我的家,想到我爸爸,我苦笑了一下。他说,你这么好的天分家里不支持吗?我摇头说,我画画只是为了解闷,没想那么多。他看着手里的画,或许从纸张上看到了我的家境。他没再说什么,很惋惜地笑笑,似乎他激发起了我的梦想,又松手让风吹走了。沉默了一会儿,他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他问,我可不可以挑几张拿走?我说,你都拿去好了。他果然一张张摞好卷起来,拿到他屋里去了。

我打开缝纫机,一会儿就缝好了袋子。他拿来相机,拍了几张我给小黑羊喂草的照片。我说,这个你也拍?他说,生活才是真正的艺术。他还说,你这养羊的怎么跟养兔子一样,还要一把一把地喂,把它赶到草地里去吃多好。

我说,附近没有大片的草地,周围不是水就是稻田,放在地里它会吃别人的庄稼。因为这个,有人找上门来,爸爸硬是赔给人家半袋稻子,还对我发了好大一顿火。

他说,又不是故意的,再说吃几口庄稼就赔粮食,你爸爸可真仗义。我没说什么。爸爸对外边人都仗义,就是对我和妈不仗义。妈离开以后,爸爸也很少过问我的事,什么事都说:“问你小姑去,叫你小姑给你弄。”就好像我是小姑的孩子。来小姑家玩的人跟小姑说:“你正缺个闺女呢。”小姑就满意地看着我笑。每当这时候,小姑就叙述一遍那年我发烧差点一个人死在屋里的经过,生怕我会忘记如果没有她,我这条贱命早没了。

方伟抚摸小黑羊的背,试探着和它拉近关系。小黑羊没有反抗,小胡子一撅一撅地吃草,嘴伸过去碰碰他的膝盖,主人的朋友,它也懂得以礼相待。他又去摸小黑羊的犄角,它不高兴了,一低头用力冲方伟抵过去,方伟跳起来往后躲,一个趔趄坐在地上。

我忍不住笑起来。方伟略显尴尬,站起来拍拍裤子说:“嚯,还有脾气。”

“如果把大蒜抹到它犄角上,它会追着你没完。”我说。

“你试过?”

“我没有,听说的。”我赶紧摇头,“它不是普通的羊,它有灵性,很聪明,在屋后它就知道是我回来了。我如果不按时回家,它就会去屋角等我,头抬得很高,像人那样瞭望。我一坐下,它就卧在我脚边,推它也不走。它会笑你知道吗?我从它的眼睛就能看出来,我开心的时候它就笑,小尾巴也跟着抖动。”我说着,意识到方伟没有说话,以为他没在听。我抬头,他正看着我,听得很入神。我很得意,跟他说小黑羊的来历,又说我如何种田。他问我水渠里有没有刀鱼。我说没捉到过,秋天渠里的水落下去能捡到鲤鱼,我就捡到过几次。其实我只捡到过一次,也没有我用手比画的那么长。整天在稻田转悠的燕子爸爸经常捡到,真的有那么长。

除了小巧和锦瑶,我很少跟别人说这么多话。好听众足以鼓励出一个演讲家。

我问他:“这些在你们城市见不到吧?”

他笑了,眼下的卧蚕更明显了,我发现他还是个双眼皮。他说:“我家也是农村的。”

“啊?”我略觉尴尬,好像露出什么马脚。

“我从部队转业后,本来想学画画,但是生活需要有经济支撑。”他拿起一根芦草喂给小黑羊吃,“那时候,认识了一个朋友,也是为了糊口吧,我们就一起学拍照。”这几句话他说得很慢,或许是经历的艰辛不愿重提。

他说的那个朋友是男是女?是他的爱人吗?

他好像猜出了我的想法,说那个朋友就是他后来的爱人。他们一起开了一家照相馆,他渐渐迷上了摄影,他的作品参加过两次摄影展,但都没获得名次。后来他和爱人在追求人生目标上有了分歧。他追求艺术,她追求物质,他们分手了,她跟着一个开煤矿的男人走了。

七天后,俊文嫂子刀口拆了线,抱着儿子回来了。我也得到了解放。然而,我却并没有感觉到轻松,心里反而空落落的。

小姑家又热闹起来,大姑二姑邻居们都把礼物送到小姑这里来。俊文哥住另一套单独的院子,这样就累得小姑一趟趟来回跑。小姑说让我再帮几天忙,等给小侄儿贺完喜我就能回去了。

方伟不在,他那屋的门上落了锁。听小姑说他回烟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突然有种落寞的感觉,而小姑家里的嘈杂又使我厌烦。

我买了一本影集,能装十二张照片。我把那张照片装进去,影集薄薄的,很软。等方伟回来,我要多照几张相片,把它填满。

大河边那些军人们不知道要待多久,他们一走,方伟也就跟着走了。

夏末,稻田里活儿不多,我像往常那样坐在午后阴凉里的一块石头上看书。小黑羊卧在我脚旁,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我给它割来的茅草和野葵花。微風阵阵,送来稻田的清香,混合着小黑羊咀嚼青草的淡淡苦味。

这本《读者文摘》是刚从锦瑶家借来的。眼睛略过去,内容却一点也没有记住。我干脆把书合起来放在膝盖上,手托腮望着田野发呆。

稻穗在挺直的叶片里悄悄地酿着白色的浆液。它们比几天前又膨大了一些,稻垄变得更稠密了。太阳金亮亮地照在田野上,一片碧绿对着瓦蓝。

远处有个小黑点在慢慢移动,那是燕子爸爸吧?我猜想,他又早早地在寻找可能沉下鲤鱼的水坑了。

小姑说要是我有空就去搭把手。她的活儿很多,又要洗尿布,又要伺候月子。

我一进大门,就看见方伟住的那间房子的门开着,莫名地心跳加速了。

小姑说:“霜梅,你去咱屋后的桃树上找根东南方向的树枝折来,刮个桃木人儿,小孩子整夜整夜地哭,给他戴上避避邪。”小姑走来转去,我没留意她在忙些什么。

我折了手指长的一截桃树枝,用小刀一点点削成垂手站立的人形,拴上红绳。小姑装在口袋里,说等晚上去嫂子那儿的时候捎去。

望着门外廊柱上端那一抹余晖渐渐暗了,消失了,我的心在往下沉。难道那个屋门是小姑打开的?方伟没回来?我忽然感觉身上失了力气,仿佛一切都变得很没意思。小姑从砂锅里捞出冒着热气的猪蹄让我拔猪毛。她的眼花了,看不清。我打开灯,天没有黑尽,灯光不太起作用,我在烫手的猪蹄上摸索,感觉那一根根扎手的白猪毛。

纱门被小姑弄得咣当咣当响,鸭子在院子里嗒嗒嗒嗒地吃汤食。小姑咕咕哝哝地说,现在的人都娇气了,一点苦也不能吃,身子金贵得跟纸做的一样,动不动就说作下病了,听见句不顺心思的话就气没了奶水,哪像以前,生了孩子第二天就去场院翻晒麦子,什么毛病也作不下。

“今天你爸爸休息吗?”小姑问。

“啊?哦不,昨天刚休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你晚上甭回去做饭了,在这儿吃吧,方伟捎来的鱼。”

原来他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以前,我很适应一个人生活,安安静静,和我的小黑羊一起快乐一起发呆。但是如今,我不那么喜欢冷清了。

俊廷放学回来。小姑说:“霜梅,去叫方伟吃饭吧。”

我往那屋走,又开心又紧张,心怦怦乱跳。我纳闷,一个半老租客,我干吗这么紧张?其实看上去,他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他还喜欢我的随手涂鸦,还给我拍照……

外间屋没有人,我站在门口敲了下敞着的玻璃门,方伟从里屋探出头来:“你来了?”他笑笑,眼里有柔和的光,很亲切。

“嗯,小姑叫你吃饭。”

“有一部分黑白照片走的时候没弄好,我赶了赶,正好也弄完了。”他站在一把椅子后边叉着腰很轻松地说,“你好吗?这段时间,又画画了没?”

“没有。”我也做出很随意的样子。这段时间我真的没有画。

他又说:“想和你商量个事儿。”他似乎有点犹豫。

“商量事?和我?”

“是啊,我想……”

方伟说要给我拍一组照片他用,问我愿不愿意。我犹犹豫豫地答应了,其实我很开心。

方伟看好了县城北边那片还没有开垦的荒地。他说用小姑家的车子载着我去,我没同意。除血缘关系外,村里如果男女在一起走,一定会招来非议,更何况像方伟这样一个大我十七岁的外地男人。

我有一辆车子,虽然很旧,但是还能骑。

我到了一会儿,方伟也来了。他骑着小姑家的自行车,戴着一顶镶着黑圈的草帽,斜背着军绿大背包,非常帅气。

我们把自行车停在一棵大柳树下。方伟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包打开,一件白色连衣裙展现在我眼前。

“谁的?”我问。

“你的。”他说。

“啊?我的?你,怎么给我买?”激动和羞怯使我不知所措。

方伟说:“你穿白色好看,为找这件衣服我转了好半天!那边有条沟,你去换上试试,白衣服绿草地,拍照好看。”

我很不好意思,给我照相,还要他给我买衣服。看着他手上的连衣裙,我不知道该不该拿。

方伟把衣服放在我手里说:“又没花几个钱,快去吧,换上看看,一定很漂亮。”

我蹲在坡下,迅速脱下衣服,慌张地撕扯着穿上连衣裙。站起来低头一看,腰身正好卡在身上,我马上又蹲下。我穿的大都是肥肥大大没有腰线的衣服,很少穿这样卡在身上的衣服,这怎么走出去?我又脱下来,换上自己的衣服。

方伟在远处喊:“快点,再磨蹭天就黑了!”

我站起来走了两步,又退回来。方伟为了拍照钱都花了,我要是不穿他不就白忙活了?还是穿上吧。

我换好衣服走上坡去。方伟倚在柳树上,一只脚后跟抵着身后的柳树,他的草帽摘了,抱着胳膊侧着脸往我这边看。阳光把他和树干照得发白,他的脸反着光,垂在他脸旁的柳枝随风轻轻晃动。

他看着我,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他好像在欣赏我,我很不好意思,又有点得意。但是一会儿他就不看我了,起身低头摆弄相机。我的样子是不是很滑稽很难看?他花钱买了这衣服没有达到想要的结果,失望了?

“行吗?”我问。

“行。”方伟说。他好半天才把相机摆弄好。回过身来的时候,我奇怪地发现他脸上竟然有一丝不自在。

“袜子也脱了吧。”方伟很客气地说。

我脱了袜子,只穿着我那双晒没了色的塑料凉鞋。我从来不光脚穿凉鞋,去田里拔草也穿着水袜子。乍一脱掉,觉得凉鞋变硬了,像有沙子一般硌脚。

方伟嘱咐我小心别让草扎了脚。

这片有大大小小二十几棵柳树的空地,和县城中间隔着一片茂盛的菖蒲和芦苇,它们像一条缎带,贴着县城一直往东,然后又缓慢向北延伸过去。空地北是高高的水库大坝,西边是一条柏油马路,和北边的大坝形成钝角,使空地像一只长着长睫毛的大眼睛。这只眼睛里到处开着粉白的打碗花、紫色的青青菜花和嫩黄的蒲公英花。方伟没有教我怎么摆姿势,他说不用管他怎么拍,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

那就随便吧,拍不好可就别怪我了。我虽然这样想,却还是很拘谨,手足无措的。我觉得方伟的镜头并不总是正对着我的,渐渐也就不那么紧张了。

举着相机的方伟说:“你把我当成你的小黑羊好了。”

“可你不是小黑羊,你是老绵羊。”我放肆地说。

我折下一朵蒲公英,用指头一弹,立刻有许多“小伞”飞出去,在阳光下闪着丝丝白亮的紫。有几只落在方伟头发上。我很开心,跑到另一边又摘了几朵,故意跑到上风头去弹。“小伞”沾了他一身,跑进他鼻子和嘴里,他用力喷气,“呸呸”地往外吐,笑得我肚子疼。

太阳剩下半张红脸的时候,我们结束了拍摄。

方伟说:“跟我合拍一张不介意吧?”

“啊?为什么?”

“拍张照还能为什么呀,以后留个纪念不可以吗?”

“不。”我说。在他面前我已经不那么拘谨了。

“不想跟我照?”

“不想。”

“我走了,以后可就再见不着了。”

“啊?你要走了吗?”

“不可能一辈子都住在这里。”这意思就是说临时还不走。

“那也不。”我倔强地说。

方伟不再坚持,回身去往包里收拾相机。我问他们下一站去哪。方伟说他不打算再跟着部队到处跑了,有别的计划。他要去威海,他说威海和烟台一样,也是个美丽富饶的海滨城市。我问他,是不是以后永远也不会再来了?他说,是的。见他已经收拾好背包,我说让他等一会儿,我去把衣服换下来给他。

他转过身,说这就是给我买的。他那么高,肩膀很宽,喉结在敞开的领口滑动,高高的鼻梁遮出的暗影挡在左脸上,胡须和绒毛挂着太阳金黄的余晖。他的目光忧郁、温和,还有些让人难以读懂的内容。

他说:“真的不想要?”

我没再坚持,去坡那边把衣服换下来。其实我心里疯狂地喜欢这件衣服。喜欢归喜欢,但我知道这样的衣服如果穿到村子里去,会引来所有的目光。我可不愿意做焦点。

脱下连衣裙的瞬间,我有一丝后悔,刚才同意跟他拍一张好了。

小姑又要托人给我介绍我们本村的一个男孩,我拒绝了。小姑说,晚了好的可就都被别人挑走了。那又怎么样呢,总不能找一个没感觉的人就随便嫁了吧。小姑眯缝着细长眼说,想不到你还这么挑剔。我不觉得自己挑剔,我的要求不高,穷富没关系,只要对我好就行。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谁符合这条件。

小姑不让我去方伟那屋,她说一个女孩子家和个老光棍有啥好聊的。小姑的眼太锐利,像X光。我羞红了脸,我说他给人拍的照片很好看。我没敢说和方伟出去拍照的事,那无疑是自讨没趣,甚至会招来一顿猛烈训斥。衣服的事就更甭说了,那是一个秘密。这个秘密给我带来很多快乐,每次在镜子前偷偷穿起那件白裙子,我就想起“小伞”飞扬的那个下午。

我怕小姑X光一样弯弯的细长眼,就不去她家了。

我问我的小黑羊喜不喜欢老绵羊,小黑羊伸出小舌头舔我的脸,鼓凸的大眼睛在笑,“咩咩”的,声音很愉悦,像在说“喜欢喜欢”。

“小伞”这个蒲公英的种子,带着孤独种进了我的心里。

小姑让俊廷来叫我去她家里等着,电线短路了,一会儿电工要来。她要去县城赶集。我走进小姑家院子,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方伟门口,心下窃喜,因为那两扇黄漆玻璃门半开着,说明他没有出门。

方伟拿着暖瓶过来,放在窗外敞篷下烧水的小锅台旁边。看见我,停下说:“怎么这么多天没见你来?”

“没事儿来干什么?”我说。

“没事就不来了?一个人在家不嫌闷?”

“很好,一点也不闷。”

“有两张照片,你来看看。”

屋里靠窗的三抽桌上摊着好多黑白照片,也有剪好的,也有连在一起没剪的。

他从一个白纸袋里拿出两张我的照片。照片上的我很漂亮,应该说是连衣裙漂亮,只是头发飞起来,太乱。方伟说这样才好看,这叫抓拍。他说我很有镜头感。我不懂什么是镜头感,但是被人夸总是很开心的。他说要把我的照片送去摄影展。我想都看看,他说只有这两张,其余的不在这里。

我不小心把几张照片掉在地上,一张是当兵的单人照,另一张是个全家福,还有两张两人照。照片有潮湿的涩感,沾了泥抹不掉,我非常抱歉。他说,没事,晒晒,一抖就掉了。

他说,你坐吧,咱都是老熟人了,为什么反而拘谨了?我说,我不拘谨。

他说他再过十天半月就要走了。天冷了,没有人愿意在冬天拍照。这个地方到了冬天一片光秃秃的黄土,沒有什么景色可以入画。

我觉得很失落,像一下子失去了什么。我抬头看他,从那次拍照后,我就一直没有勇气看方伟的脸。看到他那双温和的眼睛,我想哭,但我忍住了,因为他在笑,问我怎么了。我有点生气,觉得他应该明白我怎么了。但是他又怎么能明白呢,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因为一个老绵羊的离开而难过。只是因为他愿意听我说话吗?

他拿着一把家里常用的小黑剪刀,边整理照片边说,照相在冬天是淡季,春节就忙了,在老家每年都要忙十天半个月。我想象着他老家过年热闹的样子,想象着都用他这种烟台口音说话,一下笑出声来。

“笑什么?”他看我一眼说。

“没什么。”

“你这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什么事啊?”

……

床上有本《诗经》,我拿起来看。方伟说,喜欢就拿去看吧。我看不懂,翻了几页,发现里面夹着一张黑白照片,是方伟和一个年轻小兵的半身照。我见方伟没往我这边看,就把书合上,说拿回去看看也行。

我问他明年还来吗,他说还来。他说他喜欢这里的人。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手上的活儿,不紧不慢。可是他手里那张照片的白边剪过了,差点剪到图像的部分。他重新把周围再修掉一圈,使这张照片的边变得细而均匀。他那双男人的大手干起活来倒是很细腻。

这是一个漫长的冬天,有二十年加起来那么长。

朵朵订婚了,她未来女婿不让爸爸去朵朵家了。他警告爸爸,再进朵朵家院门就把爸爸的腿打断。这是爸爸在家一个人喝醉的时候嘟哝着骂时说出来的。我有一点可怜爸爸,如果一开始就娶了朵朵妈,爸爸会不会就幸福了呢?那样的话,他和朵朵妈生下的就不是我,那他是不是就爱他的孩子了?

小巧自从开了理发店,我们就再少见面了。每次去看她,她都在忙,虽然客人不多,但总不间断。我偶尔也去找锦瑶玩儿,她总有很多见闻,说得口水四溅,但是轮到别人说话的时候,她不一会儿就眼皮长长地打哈欠了。

姑父给我做了个画板,又薄又轻,很光滑,还有淡淡的木香。小姑说这板子盖腌菜坛子倒合适。

这个冬天,我把两本旧挂历的背面都用完了,再沒处去要了。锦瑶从她爸爸抽屉里给我偷拿了一小摞办公用笺,大概我的样子太开心了,锦瑶要我看清楚,这是纸不是钱。

又一个寂寥的午后,我去县城边看那块“大眼睛”空地。

“大眼睛”空地上一片灰黄,生病了似的,了无生机,我大失所望。冬天一定是没有绿色的,但如此荒凉无趣,我实在是没有料到。那“睫毛”蜷缩倒伏着,折下去的梢被封在冰里。花草的茎也光秃秃的,瘦小枯干得不成样子。柳树的仙灵大约随燕子去南方度假了,留下空壳在这寂寞寒冷的冬天各自呆立。倚着柳树向西看,只有红顶子的村庄凸起在地平线上。

大解放车“哐啷哐啷”从坑坑洼洼的公路上驶过,留下飞扬的尘土,慢慢消散在蓬蒿丛里,复归平静。

我发了会儿呆,去沟渠边的高地上坐下,把画板放在腿上。

先勾勒出雏形。然后,我让这草和树都活了,水也流淌起来,菖蒲和芦苇在微风中摇曳,枝条微微倾斜……

看不清了,因为泪水湿了我的眼睛。

以前,我曾经跟翠萍奶奶学过草编。我把高粱秸皮打磨干净在水里泡了,准备用它编一顶草帽。现在已经没有人喜欢这种自编的笨拙东西,可闲着也是无聊。像编篮子一样,我起了一个圆顶的头儿,因为我觉得尖顶太显老气。

脖子和肩膀酸酸的,我站起来伸个懒腰,牵着小黑羊到屋后去。

天暖洋洋的。一行行稻茬依然灰黄,但田埂的败草里已显现出微微绿意。春天总算来了。

村主任给我送来一封信,是方伟寄来的。我有点激动,撕信封的手微微发抖。字写得潇洒有力,他说三月份就来,问小姑是不是还给他留着房子,还问我是不是忘了他这个老绵羊。他说幸亏有那张照片提醒着我,不然我很可能就记不起他了。

我坐立不安了,天哪,他竟然知道我拿了他的照片,原来他知道!

我从被子底下拿出那张看了许多次的照片,他穿着圆领衫,紧闭着嘴唇,嘴角微微内陷,目光炯炯地看着前方,显得倔强而冷淡。我觉得他这个冷淡的样子是故意做出来的,因为我清楚地记得他笑的样子,他是个温和的人。我看着照片,想把脸贴上去,但是我没有勇气,他旁边有个小兵。

他终于来了。我很想去小姑家,但又不敢去,我怕小姑那双X光样的细长眼。晚饭后,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看难懂的《诗经》。听见有人敲门,今天爸爸值班不回家,他就是回来也从不敲门。爸爸不当班的时候,晚上十次有九次回家晚。我只关我卧室的门。

会是谁呢?我打开门,虽然天很黑,但我一眼就认出来,门外站着的高大身影,是方伟。

“不让我进来吗?”他用他那特有的带着开阔上鼻音的温和声音问。

“哦,快进来,你、你来了?”我结结巴巴地说。

外屋的灯坏了有半年了,我跟爸爸说过几次,爸爸说又不用,修它干啥。

“怎么不开灯?”

“哦,那个,坏了。”

我只好请他到我的卧室。他似乎也觉得很别扭。我给他推过去屋里唯一的一个凳子,他坐下了。

“你家这么偏僻,你一个人在家不害怕吗?”

“习惯了。”我说。

“你真勇敢,”好像在说一个小孩子,“你怎么不坐,这样我也坐不住了。”他笑起来,我觉得他笑得不怎么自然。

我在床上坐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家忙什么?”他说。

“玩儿。”

“怎么没去你小姑家?”他说。

“嗯……那个,没得空。”我说。

他又笑。我明白我前后自相矛盾了。

他随手去拿桌子上翻开的日记本,我一把抢过来掖在被子底下,说:“别看。”

“秘密?”

“嗯。”

我不想让他看到,因为里边有我在无聊时抄上去的几句古诗词:“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哦,对了,我给你带了个小玩意儿,在车站看见的,觉得挺好玩就给你买了。”他站起来,从裤兜里很费事地拿出一个薄薄的塑料袋包着的东西。是件漂亮的工艺品——一双手捧着一个小人儿。打开边上的黑色小开关,响起《铃儿响叮当》的音乐,小人儿在中间的小圆镜面上滑动起来。我非常喜欢。

我们聊了会儿新出的巴基斯坦电影。其实主要是听他聊,我一年也看不了一两场。又听他聊他搞书画艺术的朋友,以及他们之间的趣事。他给我描绘大都市丰富的夜生活,但他说他更喜欢小乡村的宁静。他说老了有两亩田和一所像这样的小院,就是最完美的人生了。

我把我画的画给他看,他不住地称赞。他说“大眼睛”画得最好,只是感觉有点空寂。他说其实这也是一种意境表达,如果小水滩旁的花丛边有一个提篮子的小人儿的话,画面就有暖意了。

我说:“我在学编草帽呢,编好了第一个送给你。”

“全能呀!我看看。”

我拿给他看。他接过去扣在头上,周围拖着长长的高粱秸皮条子,样子很像地里的稻草人。我笑起来。

他看了我一会儿说:“跟我走吧,去学画画或摄影。”他的眼睛里闪着光。

“去哪里?”

他摘下未编完的草帽,站在我身边,说:“哪里都行。”

他的呼吸喷在我的额头上,热乎乎的气体和耀眼的灯光使我有点眩晕。

我想起小姑X光般的眼以及她说的话——老光棍,脑子突然异常清醒,我推开他的胳膊。

“对不起……我、我以为你……”他抱歉地解释,“难道是我,我理解错了?你不喜欢跟我在一起吗?”

我说:“小姑可能不会同意吧。”

“那你呢?”他看着我问。

“我,我不知道。”

他笑了,好像松了一口气:“跟着我,好吗?我会对你好。”

他坐下,把凳子往前靠,坐得离我近些。我坐在床边,他拉着我的手。

风从窗口吹进来,暖暖的,春天真的来了。我在想,大城市里有没有茅草和野葵花呢?

方伟只待了一个月就走了。他说这次来是因为我,不然他就直接去威海了。我没有跟他一起走,妈经历了不成功的婚姻,她最担心的就是我的未来归宿,我得先把她说通。再说,人生大事就是得经过长辈同意才是常理,从古到今都是这样。

小时候爸妈打架,总有背着书包的孩子站在天井里观看,赶也赶不走。我们家提供给大家的谈资用完才没几年,我不想步他们的后尘。现在,小巧和钟宏伟私会的事又成了大家嘴里的泡泡糖。

我知道,这件事一旦公开,肯定也会引起议论。但是,他除了年龄大点以外,其他都还正常,我认为这算不上伤风败俗。

这件事爸爸这里应该不会有什么阻力,因为除了他偶尔在家的时候需要我准备好饭以外,我所有的事他都不管。小姑那里是个难题,我想她一定会大发雷霆。这个我不怎么害怕,反正我也要走了。我还想收割完这茬稻子。方伟说秋天来接我,他也还有一点小事要回来处理一下。他临走给我留下五千块钱,我不想要,他说要走了,给家里亲人们买点东西。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去看看我妈。

我去看望了妈妈。一见面,妈还是不停地咒骂爸爸和姑姑,再有就是诉说生活的艰辛和身体上新增的病痛。妈现在的男人对我的态度非常不友好。我偷偷把钱给了妈,说了方伟的事,没想到妈非常赞成,并鼓励我说,走了就再不要回爸爸身边。

我终于捉到了一只蝈蝈,方伟给我编的这只蝈蝈笼子已经空着好长时间了,今天我终于给它“请”来了房客。我听人说蝈蝈需要每天吃到露珠儿才行,就把笼子挂在窗户外边。它细脚上的褐色小趾把住笼子,长长的触角从孔里伸出来。这么小的动物也跟人一样长着关节,而且还很灵活,嘴巴像不规则的花瓣,开开合合的,咬起人来还有点疼,真有趣。

我觉得禁锢了它的自由,但是我又不愿意方伟给我做的这个小房子里没有主人。于是我决定,如果我出发时它还活着,就把它放了。

我又给稻田灌了一茬水,等这茬水靠下去,稻子差不多就可以收割了。

爸爸今天应该休班,我得趕紧回去做饭。他不一定来家吃,但万一他回来,而我没做好饭的话,他会摔东西、骂人。

我热了馒头,炒了两盘萝卜粉丝。

草帽已经编好了,我戴在头上,站在镜子前,走了水银的一处正挡住头顶,我需要屈腿或踮脚才能照见。方伟戴上的话,他那张英俊的脸庞应该正好可以照见。

我听见天井里车撑响,爸爸回来了。我打开锅盖,把饭端到桌子上。突然听见小黑羊的惨叫声,我跑出门去,爸爸应该是刚从厕所出来,边扎腰带边骂骂咧咧地踢小黑羊。

“干什么?”我埋怨着跑过去拉走小黑羊。

“啐!”爸爸吐一口痰说,“这个畜生又啃了人家的扁豆苗,刚才人家在路上拦住我责问,弄得我还得给人家赔不是,打死这东西吃肉算了。”

“别打死它,我拴好,一定不会让它再跑出去了。”

“一回回地祸害人,留着干什么?一个公羊不生不养又不下蛋。”爸爸拧着头,气哼哼地进屋去了。

我抚摸着小黑羊,它挨过来,靠在我的膝上,像个受伤的孩子。我把小黑羊拴好,系了个死扣。爸爸又喝起酒来。十几年来,爸爸几乎没有一天不喝酒,他身上总有一股酒味儿。他一来,人未到,味儿就先到了。

我吃完饭,拿扫帚把小黑羊周围吃剩的干硬草屑和粪球打扫干净,牵着它到稻田边的水沟去喝了点水。估计爸爸差不多吃完饭了,我拴好小黑羊,去收拾碗筷。

爸爸赤红着脸坐在他那把老圈椅上,目光呆滞、漫不经心地抽烟。这段时间爸爸不能去朵朵家,心情很不好。我把碗筷捡走放到盆子里,没刷,我擦干净饭桌,洗把手,准备先去锦瑶家坐会儿,等爸爸酒劲儿过了再回来刷碗。

“得意说愿意和咱连亲家,他那小子跟你一样大,没啥毛病,我觉着行,你小姑那里我也跟她说了。”爸爸胳膊搭在圈椅上咳嗽着说。

“他口吃,我不同意。”我说。

“口吃怎么了?他会开拖拉机会犁地,嗨——啐!村里有几个会开拖拉机的?有几家买得起拖拉机的?你别好歹不识。”

“他还扒人家女孩儿窗户,又矮又丑的,我不跟他。”

“你又要找骂,谁都不如你了,你打算找个皇后娘娘当是怎么的?”爸爸扔了烟头,坐直身子,两手攥住圈椅扶手要站起来打人的样子。

我拿了件衣服准备出门。

“不识好歹的东西,都是跟你妈那个蠢东西学的!我已经跟人家说定了,你不愿意也不行!”

“我就是不跟他,你跟他说好,我又没同意。”

“你再作声试试?反了你了,这件事必须听我的。”

“我有我自己看中的。”

“谁?哪里的?”

反正早晚得说,事已至此,难开口也不得不说了。我鼓了鼓勇气,说:“就是以前,在小姑家的那个,那个照相的。”

“什么?”爸爸霍地站起来,“那么个老汉子,还是个外地的,真是疯了,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他不老。”

爸爸摸起放在笸箩上的擀面杖,一下子打在我肩膀上:“打死你这个犟种,只要我有一口气你就甭想。”说着又连抽了好几下,有一下打在我胳膊上,疼得跟断了一样。我不动,腿上挨了一脚,坐在地上。

“安安稳稳让你咋就咋,甭想那些没用的,把我气死了,饭你也吃不上。”

“我的事我自己说了算,你不让,我就走。”

爸爸又踹我一脚:“你敢,走?你往哪儿走?去找那个个人?你敢!看我不一棍子闷死你,你就是死了,我也不能让人家笑话烂了,跟个老汉子,都快赶上我年纪大了,得意家条件多好,你真就是四六不懂的个傻东西。”

我躺在床上,身上生疼,疼得不敢呼吸,眼泪哗哗地流。

躺了一下午。晚饭也没吃。爸爸没回来,又出去找酒喝了。

我想给方伟写封信,我跟他这事儿大概是黄了。可我又不死心,还想争取一下,这信暂时还不能写,再试试,不管怎样,反正得意家儿子我是不会同意的。

天很黑了,我想去小姑家跟她说说我的想法,说不定她能懂我。

几乎每一户家里都亮起了灯光,有青色,有橘色。鸭子在院墙里边嘎嘎地叫,好像抢食吃被狗追了。一股香味飘过来,大概是谁家煎咸鱼了。路上没有人,这时候还都在屋里吃饭呢。蝙蝠在灰黑的低空幽幽地飞,几只燕子匆忙地捕食,“嚓”的一声,有只蜻蜓做了燕子的晚餐。

在外做木工活儿的姑父回来了,坐在皮革沙发上看电视。姑父个子瘦高,皮肤白净,大眼睛单眼皮,一副老好人的模样。他说话声音不高,慢悠悠的,总是商量的语气。姑父问我吃饭了没,锅里还有饭,要不要吃。我撒谎说吃过了。

小姑在厨房刷碗,探头叫我过去,说正要找我呢,可巧我就来了。小姑说,问你个事儿。我说,啥事儿?小姑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我问,方伟是不是去找你了?没想到小姑先发问,我一下子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哼哼!”小姑从鼻子里发声,说,“我早就发现你不对勁,没想到你竟然愿意和一个三十七八岁的老男人来往,怪不得介绍的一个个你都不同意,原来是有想法了。你妈不在身边,我为你操了好多心,盼着你有个好归宿,不料你却差点让我这当姑姑的担了失教的罪名。”小姑说得嘴角起白沫。后来她笑了,侧着脑袋打量我一下:“你真行啊,看着寡言少语的,挺大胆啊!他去你那里干什么?”最后一句听上去酸溜溜的。

我有种被侮辱的感觉,心里一阵厌恶,什么也不想说了。

“从啥时候开始的啊?到什么程度了?你说话啊,你这孩子怎么一到事儿上就哑巴了?你爸爸知道吗?”

“我想跟着他去。”我不卑不亢地吐出一句。

小姑爆发了,劈头盖脸地数落我,青筋凸起,唾沫飞溅,指头点点戳戳地指东墙。我想小姑想指的应该是烟台方向吧。

小姑说方伟是个老滑头,施了魔法把我骗迷糊了。说开始就不该租房子给他住,他都快赶上爸爸年龄大了,让村里人怎么看,还不让人家戳烂了脊梁骨?还说他把我骗出去,以后不要我了我连家也找不回来。又担心爸爸老了靠谁……

我看累了,听厌了,倚着厨房门框低着头。我想将来爸爸和小姑老了,我一定会回来照顾他们。

姑父一次次耐心地劝小姑小点声、别生气、慢慢说。

小姑正在气头上,冲姑父发火:“不是你侄女你当然沉得住气,我哥哥就这么一个孩子,这一走,扔下他一个人,老了怎么办?”

回到家,我和衣而卧,想起方伟忧郁、温和的眼睛和好听的声音,心里是那么温暖,但是我们不能在一起了,否则会被人家戳烂脊梁骨。我心里很难受,拿出来他送给我的白裙子,铺在腿上,用手一遍一遍地捋,抱在怀里哭。

这天,我的小黑羊忽然不见了。拴得那么结实,咋又跑了?我顺着小路往南望,没有。又去屋后、水沟、田垄,找了好几个地方也没看见。坏了,是不是又跑到南边人家菜园子去了?我心一慌,赶紧往南跑。

经过唐三家,他家屋里吵吵嚷嚷的,黄了叶子的枣树上挂着件很脏的破黑衣服,地上有几个盆子,脏兮兮的,里面盛着像是什么动物的内脏,地上有血渍和粪球,是羊的粪球。爸爸的自行车在天井里,我忽然意识到什么,仔细一看,树上挂着的,并不是黑衣服,是羊皮。我心口哐地被什么堵上了。跑到屋里,爸爸和几个人正坐在那里抽着烟下棋,得意也在。唐三大概是跟我打招呼了,但是我没听见他说的啥。我问爸爸,我的羊呢?爸爸一抬手说,在外边,那不是。我哇的一声哭了,说,这是我养的羊,你凭啥把它杀了?

爸爸说,养个熊羊什么用?不就是吃的吗,在人家家里嚎啥嚎?他好像还给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说得意在场。我才不管什么得意呢,我的小黑羊没了。

得意笑着说,你这没跟孩子商量好就弄了来给杀了,这也回不去了,咋办?他笑得很轻松,仿佛杀死的不是一只特别有灵性的小羊,只是撕了一张废纸而已。他的下巴很长,一笑往前撅着,过不了一会儿,羊汤、酒液就会从那上面漫长地流过,在几根黄黄的卷曲的胡须下亮汪汪地摊开。我讨厌这大长下巴,讨厌这一屋子人,他们如此狠毒,把我的小黑羊掳来宰杀了。小黑羊当时得被吓成什么样子啊,多疼啊,我可怜的小黑羊!

“你怎么这么狠啊,你连我也杀了吃了吧!”我哭着对爸爸吼。

爸爸骂我:“滚蛋!真是给脸不要脸,好说还不行哩。”说着从凳子前边转出来,作势要打我。

唐三赶紧伸胳膊挡住,冲偏房那边喊:“凯凯,你不是要给你魏叔家送苹果吗,羊拾掇得差不多了,你快和霜梅拿家去吧。”

凯凯就是得意家儿子。

他从那屋进来,撅着跟他爸爸一样的长下巴,嘿嘿笑着又打头出去。唐三在我旁边弯着胳膊,往外请的姿势。我哭了一会儿,知道再不会有别的结果,再待下去除了挨骂,又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凯凯从拖拉机上搬下一箱子苹果,跟在我后边。我走得很快,他脚步扑腾扑腾地紧跟。他说:“俺爸爸在人家苹果园帮了一天忙,人家给了两箱子苹果,给你一箱,很脆很甜。”

我不想跟他说话。我的小黑羊死了,我很难过,它很懂事,跟人差不多,只是不会说话而已,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要了它的命?

“你那羊我只是帮忙扶了扶,我想去给你送苹果,是他们叫我的,你爸爸叫我动手的,说扎不准,血放不干净肉腥气……”

我两眼流泪,恶狠狠地看他。他闭了嘴。

走到我家天井,他还在说,说他知道我喜欢那个照相的,但是他不嫌弃我。

我进屋就把门摔上,插了插销。他把苹果放在门口,说,装啥装,咱村里还有谁不知道你被那照相的什么了,不过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嫌弃你的。

我跟爸爸说别再逼我,不然我要么離家出走,要么自杀。其实我只是这样吓唬他,心里并没想真去这么做。

我给方伟写了信。

我在等他来,他来了,或许事情还会有转机。

爸爸和小姑商量着跟得意家订了日子。小姑说,女人一结婚就啥也不想了,跟谁不是过一辈子?一样的年龄,同伴到老多好,又近,有个什么事也好互相照应。

方伟没有信来。

看着后屋桌子柜子上摆的那一样样的大红大绿的嫁妆,是这些东西阻隔了我那个心爱的好人。

我从笼子里拿出蝈蝈,它还活着,我把它放在稻田边上。蝈蝈在那里停了一会儿,像是不相信自己已经自由了。它动了动,活动了几下前肢,慢慢爬了几步,腾地弹跳出去,落进稻垄不见了。我心里一阵轻松。

换上我心爱的白连衣裙,用锦瑶给我的纸折了一个信封。本来我跟方伟商量好,到时候家里人都通知到以后,我们乘车走就算旅行结婚了,那样很时尚。虽然我们都很激动,但他尊重我的意见,不成亲我们不能越界。

唉!我的泪滴在手抚着的纸上。

还有就是他的钱,我没有办法还他了。

我写下:方伟他没有——

我把纸撕掉,不能在纸上提到他,会脏了他的名字。

我又写:我没有——

我又撕掉,重新写:我是清白的!然后摸出打算吓唬爸爸的那瓶安眠药……

尾声

霜梅的信到了的时候,方伟不在家,他去了威海。等他见到信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

魏槐喝酒喝得更凶了,常因为醉酒耽误工作。

难得有一次清醒,他推开霜梅房间的门,看着霜梅用过的桌凳床铺,两行老泪流下来。屋里很空,好像少了什么。当然,他嘴里咕咕哝哝地念叨,是少了,人没了啊。他没有注意,墙上挂着的霜梅手编的那顶草帽没有了。

霜梅死后,只几天,人们谈论不出什么新意就不再谈论了。像甘蔗,嚼了,吐了,扫了,消散。一切又都像一年前一样归于平静。

细心的人发现霜梅的坟上放了一束盛开的向日葵。坟堆上已经密密麻麻地长出来一层嫩绿的草芽。

南京一个青年摄影展上,一幅叫《美丽的蒲公英》的作品荣获二等奖。照片上是一个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晚霞斜阳做背景,光从身后照过来,给她周围镶了一层金边,大大的快乐写在她美丽的脸庞上。定格的瞬间她正侧过脸,短发飞起来,蒲公英散开的种子像许多小伞,飘飞在她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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