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海棠，一树结香

李凤英

1

我最喜欢的花是海棠，准确来讲，是唐山的海棠，再准确点，是唐山的西府海棠。

唐山的春天来得真不容易，整个春天都让人心惊胆战。你以为春天应该来了，但是老天它冷不丁就降温，就下雪，就刮风。公园里迎春花的“占尽春风第一枝”是悲壮的，兴冲冲的桃花被一晚上的倒春寒打得七零八落，但是，花儿们仍然前仆后继地开放，似乎不开在前头就不能叫春天。

唯有海棠，西府海棠，那么气定神闲，那么从容镇定。别人开花的时候，它在长叶；别人都已经开过花了，它还在长叶；长到大家都觉得这是一棵不会开花的树的时候，四月天暖，它忽然从新绿间捧出一珠一珠的红蕾。每一珠都结实地缄默，紧闭芳唇，不肯有一丝浅笑，纵使蜂飞蝶舞，它连呼吸都不错乱一秒，就好像天地、时间都在它的转动之中。真是如元好问所写：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我就是爱这样的海棠，但不仅仅是这样的海棠。

只一个晚上，就看见满树的海棠绽放。如同得到某种号令，那些小蕾，一枝枝，一簇簇，朝着天空，朝着暖阳绽放，开得一点纠缠都没有，一点矜持都没有，就好像把一辈子的爱都释放出来一样。每一朵都是深处洁白，花边淡粉，晶莹纯粹，和翠绿的叶子组成一个集体，组成一首酣畅震撼而又和谐的生命之歌，让每一个经过的人都抬头，都惊叹，都生出万千人间值得、生命美好的感动。

对海棠的喜欢近乎成了执拗，是一种越探究越增长的憧憬。它让我觉得我必定就是喜欢先长叶后开花的树，让我觉得我必定喜欢如海棠般沉着却又火热的人，让我觉得有一天倘若离开唐山，一定是去赴一个遍植海棠的城市。

总之，除了海棠，我还会爱别的花吗？

会吗？

2

离开唐山，来到如皋这座到处是花的城市。春天到来的时候，开车去学校，一路花开数重，云蒸霞蔚，烟雨如画，美不胜收。但是，我心在海棠。

如皋没有海棠吗？不，很多，校园里有，街道旁的景观树就是，却都是垂丝海棠。它们和别的很多花一起开放，远远望去就像是桃花，有长长的花柄，有粉里带白的娇羞，朵朵都向下垂着，在细雨薄雾里，影影绰绰，像是江南袅娜婉约的美人。这样的海棠，美是美了，却少了西府海棠的风骨。既然都是海棠，有什么不能爱的呢？有什么不可替代的呢？但是，就是没有那种让你看了勃发出心动的感觉——这时候我才懂得爱是什么。爱就是注定，就是不能逃离的莫名征服。

和海棠一样，让我带着思念的还有唐山的许多：家门口的早餐摊，两块钱一根的大油条，一块钱一碗的点着韭菜花的豆腐脑；工作室的师傅和姐妹们，一群因语文生出爱与愁的赤子……如皋的雨太密，风太湿，冬天太阴冷，连文字都过于黏腻。我那曾经的远方的梦湿了翅膀。春天再次到来的时候，我又在朋友圈里看到了唐山的海棠。它并不缺少一个爱它的我，我却似乎失去了一个爱的世界。

有一天，学校的微信群里接连冒出许多美照，校园里的花在摄影师的镜头里传递出一种爱的呼唤。我翻看着那些照片，忽然有一种不知名的花闯入了我的心——青绿色的花苞，突兀地顶在光秃秃的枝干上，有点丑，但就是让我有点动心。我决定去找它。

3

校园很大，照片又虚化了背景，因此寻找起来并不容易。我一路上被许多花纠缠，如皋的丁香、紫荆、珍珠绣线菊各有风致，我怀着礼貌之心驻足欣赏，心里却百般惦记那一朵丑陋的花儿。我转了一大圈也没有遇见，却看见一个人架着摄影机蹲在草地里等待着鸟儿的飞起。一定是那个摄影师了！

我的蛮劲立刻就蹿了上来，开门见山地问：“你是那个在朋友圈里发照片的摄影师吧！”摄影师转过身来，有點腼腆地看了我一眼，就又等他的鸟儿去了。雨丝里飘来一句话：“照片是我发的，但我不是摄影师。”“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去认识生蛋的母鸡呢？”钱锺书老先生的这句话，我一点都不认同。我纠缠着摄影师，问到了他的姓名，并顺便打听到了那朵丑陋的花的居处。

我急忙向那里走去，竟然有一种紧张的感觉。不就是见一朵丑陋的花吗？我在紧张什么？

穿过连廊，当它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觉得世界都安静了。

它真的不美，一点都不美，但就是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我停止了脚步，和它一样悬浮在空中。在周遭那么多的绿叶当中，只有它没有一片叶子，没有缠绵的藤蔓，没有艳丽的花瓣，每个枝头只有一朵花，安静地垂着，像在做一个安静的梦，一个悬浮的梦。它让人的思想、感情也都悬浮了起来，以至于连孤独都成了无挂碍，成了干净和纯粹。

我说不出话来，怕惊扰了它的梦。半晌我才从我的梦中醒来，悄悄走到它身边，细细端详每一朵。青绿色的表皮，包裹着羊脂一般的黄和婴儿一般的绒毛，闪耀着细密的水珠。整朵花由十几簇花柱组成，每一株都从顶端由内向外开放，四片奶黄色的花瓣捧着橘红的蕊，就像捧着一个婴儿的梦。

它真的不美，不是我喜欢的颜色，不是我喜欢的造型——它看起来和我痴爱的海棠没有半点相似。但是我动了心，就是动了心。一瞬间我就爱上了它。

4

那一天，我像是做着梦回来的。坐回电脑前，才想起去查这种花。

它，叫结香。结香，又叫“梦花”，难怪我会被它的梦摄走了魂魄。“庄生晓梦迷蝴蝶”，是我梦见了结香，还是结香梦见了我呢？结香，中国的爱情花，象征着美好爱情的实现。这孤独的结香竟承载了如此艰难的使命。这世间最难的不就是爱吗？

对着电脑，我竟陷入了一种自我迷失之中，我有点不懂自己了。所有自己爱着海棠的标签突然间就被撕掉了。我背叛了自己的设定，并毫无道理地推翻了自己的审美标准，一切都输给了天地安排的“动心”，没有理由，没有预兆，没有理智。有人说所有的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却不承想这“色”也可以包含“丑色”。我曾经以为爱是世间最艰难的事情，却没想到也可以这样简单。

我不懂我自己。说好的只爱海棠呢？倘若海棠知道我移情别恋，知道自己竟然是输给这不美丽、不热烈、不壮观的结香，它是该嘲笑我的堕落，还是奚落结香的不自量力呢？不，我的海棠才不会这样，我的海棠那样从容镇定，那样大度潇洒，怎会如此狭隘刻薄呢？

此后，因为多了一份牵挂，我总想去看结香，在红墙背景下，看它慢慢熄灭，无声地萎落。枝条彻底光秃，然后有新叶打着卷儿冒出，叶子不多，也是那么疏落，就像梦醒时分的回味。有时我坐在廊前，听细雨滴答，有孩子们在咯咯欢笑，有钢琴在慢慢诉说，如海里的鸟儿以水纹作画……我回想自己做過的许多美好的梦，梦里有好多可爱的人，也会想起现在遇见的人和做着的事。人生如梦，恍惚飘离。我为什么会遇见他？他为什么会遇见你？生命就像一个个谜，却欢喜地走着，因为走着才能遇见，遇见海棠，遇见结香，遇见自己所爱的人和事。

和这一树梦花做伴，就像重新拥有了一个美好的梦想，于是见它一次，便多爱一分。我也渐渐习惯了如皋这座小城，有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可以一起写诗唱歌拍照，一起喝茶逛街购物，一起勾勒梦想……

5

我曾经有多爱海棠，如今就有多爱结香。只不过一个爱得蓬勃，一个爱得静谧。它们一个开在北方，一个开在南方，此生此世很难相遇，却因了有脚的我而携了手。此心安处，感谢结香，它有了专属于我的花语——尽管走下去！

如果一辈子是一场越挫越勇的旅行，那么勇气的来源里一定有爱。它是行动前的因由，也是受伤后的安慰。走吧，走吧，不要害怕失去，因为总有结香在前边等着你。就像泰戈尔为我写的那首诗：尽管走下去，不必逗留着，去采鲜花来保存，因为在这一路上，花自然会继续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