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梦华录》的空间叙事研究

2023-05-09 19:58岳晓英
南腔北调 2023年4期
关键词:梦华茶楼空间

岳晓英

摘要:古装电视剧《梦华录》对于叙事空间的构建颇具开创性,整部剧作的空间形式犹如一幅立体的《清明上河图》,先由北宋时期的江南空间展开,继而以东京城市空间和室内空间为叙事重点。《梦华录》使北宋时期的东京——这一承载着中国人文化记忆的特殊空间在影像中得以重现,它的艺术魅力在很大程度上也来源于此。借助于《梦华录》的空间叙事,创作者与观众在精神上共同完成了一次对中国古典文化的涵泳。

关键词:《梦华录》;空间叙事;文化记忆;文化涵泳

电视剧《梦华录》虽然在剧情设计方面仍具有一定的模式化倾向,但在叙事空间的构建上颇具开创性。有研究者认为,“无视空间向度紧迫性的任何当代叙事,都是不完整的,其结果就是导致对一个故事的性质的过分简单化。”[1]而观众对《梦华录》的赞叹,很大程度上也源于对剧中叙事空间所呈现的“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2]的华夏文化形态的追怀心态。2015年,在故宫博物院庆祝成立90周年系列展览中,《清明上河图》真迹是近10年来首次全本展出。虽然此次展览珍品众多,包括《游春图》《五牛图》等国宝级作品,但是大多数普通民众最感兴趣的还是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观众感慨:“一辈子能看一次《清明上河图》,是一个人的眼福啊!”可见,藉由《清明上河图》等北宋风俗名画的传世,北宋时期的开封已经成为承载中国民众文化记忆的特殊空间,诚如研究者所言:“那些具有特殊重要性的地方很容易成为我们记忆的承载物。……它与人们生活中的其他空间具有不同的意义和不同的重要性。”[3]电视剧《梦华录》虽然故事取材于关汉卿的名剧《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但是剧名却显然取自孟元老的笔记体散文《东京梦华录》。《梦华录》这一剧名的设定,亦显示出该剧的创作者意欲呈现“太平日久,人物繁阜。……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朱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4]之北宋东京风貌的旨趣。在空间艺术的设计上,整部《梦华录》犹如一幅立体的《清明上河图》,画幅首先从江南展开,随着赵盼儿登上一艘漕运商船奔赴东京城,昔日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城,终于鲜活地展现在观众眼前。

一、江南空间叙事

《梦华录》开篇在由京师的皇城司查办谶言之案引出流落于钱塘的《夜宴图》之后,迅速转入对江南空间的呈现。北宋时期,江南已经成为文人心目中的精神归宿之地。欧阳修的《有美堂记》赞叹江南曰:“若乃四方之所聚,百货之所交,物盛人众,为一都会,而又能兼有山水之美,以资富贵之娱者,惟金陵、钱塘。”柳永的名篇《望海潮》更是称叹钱塘“自古繁华”。在北宋,除东京之外,最能体现时代文化精神与韵味的,无疑首推江南。因此,虽然关汉卿的《赵盼儿风月救风尘》的故事发生在汴梁和郑州,但《梦华录》中的赵盼儿和宋引章都被设定为钱塘人氏。

为了再现那“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钱塘之美,剧中将三位女主人公的出场和交往以及赵盼儿的“赵氏茶楼”都安置于湖水之畔。在一泓绿水逶迤中,一位佳人身着淡绿衣衫,略卷袖口,撑船由画面深处缓缓而来,船头新折的几枝桃花正娇艳,所谓“江上桃花流水,天涯芳草青山”,最美的江南景致亦不过如此吧!这就是剧中女主角赵盼儿的出场。赵盼儿边撑船边与河边浣衣的孙三娘笑语,三娘欲请盼儿品尝她新做的“鹿鸣饼”,她介绍饼中加以桂花蜜,起青年士子“蟾宫折桂”之寓意。三娘即使是一位以杀猪为业的村妇,亦能口吐雅致之言,这或许就是观众心目中那既繁华又风雅的钱塘吧!俩人的交谈同时又引出全剧最重要的矛盾冲突之根源:赴京赶考的欧阳旭与赵盼儿的婚约。剧中这一泓静静伸展、环绕无数人家的绿水,将“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的钱塘展现于观众面前,也默默地见证着钱塘的人间烟火和人物的悲欢离合。

绿水之畔便是赵盼儿的“赵氏茶楼”。茶楼视野开阔,烟波浩渺的湖面仿佛入窗而来,“香如兰桂”的匾额高悬在茶楼大门上方正中间,颇具江南韵味。赵盼儿以舞姿为客斟茶,身影翩跹,茶香清远,加之宋代盛行的茶百戏的呈现以及孙三娘做的精致复杂的果子,钱塘之“赵氏茶楼”在电视剧开篇虽仅是惊鸿一瞥,却已令观众悄然领会到宋代茶文化之“雅”。饮茶之风“始于唐,盛于宋”,宋代人崇尚文雅,因而饮茶风习遍及社会的各個阶层,上至皇帝贵族、文人士大夫,下至普通百姓,皆有饮茶的习惯。在贯通南北的大运河上来往的商船之中,很多是运茶之船,皇帝亦会把珍贵的贡茶作为对大臣的奖赏。因此,《梦华录》将元杂剧《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中原本居于柳陌花街的赵盼儿改编成一位深谙茶道、经营茶楼的女性。如此,在北宋人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的“茶楼”空间在剧中得以充分展现。虽然位于钱塘江畔的“赵氏茶楼”的内部空间在电视剧开篇尚未得到更加细致地呈现,但是该茶楼汇集了全剧最重要的人物及叙事线索。赵盼儿与孙三娘的“茶果联盟”、赵盼儿与顾千帆的初遇、赵盼儿与周舍的交锋、赵盼儿与宋引章的不欢而散、赵盼儿接到德叔带来的欧阳旭悔婚的消息、赵盼儿对皇城司的愤恨、顾千帆对赵盼儿身世和身份的猜测……更重要的是,在“赵氏茶楼”发生了一场抢劫,在这场动作戏中,赵盼儿智慧、勇敢的性格得到全面展现,并为她舍弃茶楼、奔赴东京做好了铺垫。

逶迤的绿水、浩渺的烟波作为《梦华录》开篇最重要的叙事空间,既传达出浓郁的江南韵致,又以其开阔、明朗、天然的特性,赋予赵盼儿“粗服乱头不掩国色”的脱俗气质。赵盼儿听闻与欧阳旭的婚约生变,当即决定亲自去东京询问欧阳旭的意见。她搭乘来往于运河上的运茶商船,开启了京师之旅。以赵盼儿乘运河商船去往京师为线索,以她救助顾千帆、孙三娘、宋引章以及顾千帆为摆脱地方官府和皇城司对他的陷害为叙事重点,《梦华录》又依次展现了嘉兴府、华亭县、苏州府等广阔的江南地理空间。在剧情开篇这一系列紧锣密鼓的剧情推进和叙事空间的频繁转换中,赵盼儿的决绝、重情义、有智谋等性格特点得以全面展现,她与顾千帆之间的情感亦奠定了患难与共的基调。

二、东京空间叙事

《清明上河图》在对东京郊外的春光作简要地描绘之后,随即展开对城内繁华景象的摹写。《梦华录》的空间转换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江南空间”,以密集的叙事节奏迅速交代了矛盾冲突、汇集了主要角色之后,迫不及待地揭开了赵盼儿和孙三娘在钱塘时就无限向往的东京城的面纱。

赵盼儿一行在夜晚抵达京师,她掀开马车车厢的窗帘,东京的万家灯火、繁华盛世扑面而来。此时,剧中以一个飞翔的航拍长镜头,深情地一一关照、抚摸這座一千多年前就如此耀眼与繁华的都市:那满城的灯火因为河水的映照而格外璀璨,那绽放的焰火点亮了夜空,那河畔高高的酒楼亦是灯火通明,宛若瑶池仙境,那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那灵动的飞火流星和舞狮表演,那不停歇的欢声笑语,那无尽头的店铺,那飞跃水面的虹桥……真的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八荒争凑,万国咸通”[5]。这一幕,堪称《梦华录》的高光时刻。赵盼儿恍如进入梦境,在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之后,东京那几乎不似人间的繁华或许终于慰藉了赵盼儿,使她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犹如要跌入这个城市的怀抱,她晕倒在东京的街头。如果说“某些空间由于它的特殊性而被赋予了‘神圣的特性”[6],那么《梦华录》浓墨重彩所呈现的“富贵迷人眼”的北宋东京城,正符合今天的中国人对心目中这一永恒的“神圣空间”的怀想。所以,即便《梦华录》后续的剧情设计频频令观众感到遗憾,但是剧中那纷至沓来的东京城市影像,宛若一幅动态的《清明上河图》,已足以令观众目不暇接。观众仿佛置身于剧中,跟随人物的脚步,欣赏这幅包罗万象的东京风俗画,徜徉于这一心目中无限向往的历史文化空间之中。

(一)商贸空间叙事

北宋时期的东京人口规模之庞大、商业之繁荣令后世称叹。据研究者考证,“北宋时东京人口增加很快,……全城人口当在110万~130万之间,加上常驻禁军14万人(北宋末达到40万人),城市总人口当在130万~170万之间,是当时世界最大的城市。”[7]东京的城市形态也完全体现出商业和贸易的繁荣景象,城市结构由隋唐时期的里坊制走向街巷制,自由的道路、沿街设立的店铺以及众多前店后坊的建筑空间,显示出北宋时期街市时代的到来。当时的东京有几大著名的商贸区,“重要的商贸市场有相国寺、东华门外、潘楼街、马行街、汴河两岸等”[8],特别是汴河两岸,邸店、商铺林立,人口密集。

《梦华录》的创作者在剧中不遗余力地为观众重现昔日东京城的繁华富庶面貌。据《东京梦华录》记载,“汴河大街……街西保康门瓦子,东去沿城皆客店,南方官员、商贾、兵级皆于此安泊。”[9]赵盼儿一行到达东京以后,首先落脚的三元客栈临河而建。赵盼儿与欧阳旭见面后在茶楼叙话,茶楼亦是位于河畔。之后,赵盼儿三姐妹决定在东京开设茶楼,她们选中的店位于马行街。北宋时期,马行街地处皇城东南面的南北大道,是一个商业活动异常繁荣的街巷。宋人蔡絛有言:“马行街南北几十里,夹道药肆,盖多国医,咸巨富。”[10]在剧中,赵盼儿开业不久的“赵氏茶楼”门可罗雀,为了查找原因,她对店铺所处的环境特地进行了考察,观众因此得以随赵盼儿流连马行街,一一细数街上开设的药店、铁匠铺、果子行、米行等各种店铺,一览北宋时期著名商贸街的风貌。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当时东京的潘楼街一带,“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每一交易,动即千万,骇人闻见。”[11]剧中赵盼儿接受池蟠的“聘用”,重新设计“永安楼”开业,使之成为东京首屈一指的酒楼,不仅名动京师,吸引了无数的达官显贵,甚至连天子亦微服私访,一睹酒店风采。剧中的永安楼有三层,堪称“屋宇雄壮,门面广阔”,颇具北宋当年潘楼街一带店铺的风貌。而剧中从天子到士大夫、普通百姓对永安楼之美酒的赞誉,也是对北宋时期风行的饮酒文化的生动呈现。北宋酒文化之盛行,从当时造酒业之发达可见一斑,北宋的“酒税占了宋廷税收的一半左右……在东京诸手工业中,造酒加工是最发达的行业之一,在全国亦居于领先地位”[12]。

为了全方位呈现东京的繁华与热闹,《梦华录》还让剧中的人物时时游走于东京街头。宋引章到达东京以后的首次单独出行,就目睹东京教坊的行首张好好巡游御街、柳永为之牵马的盛况;赵盼儿拜访张好好,请她代为宣传茶楼的果子,返程下船遇到顾千帆,俩人沿河岸穿行在各色店铺之间;赵盼儿与顾千帆游船上岸以后,遇到斗蟋蟀的池蟠,赵盼儿失鞋,顾千帆怀抱赵盼儿到沿街设立的散铺买鞋;赵盼儿与池蟠手执花灯,逛东京的夜市;孙三娘与杜长风在沿河设立的茶铺喝茶,孙三娘带杜长风到旁边的猪肉铺买猪肝;陈廉为葛招娣买磨喝乐;陈廉与葛招娣买酥饼……跟随他们的脚步,观众仿佛也满足了在观赏《清明上河图》时心中不知多少次升腾起的愿望:如画中人一般,优游于热闹的街道,光顾这些林立的各色店铺,在其中尽情浏览,尽享北宋东京城的繁华。那些随时出现在街道边、河岸边、桥梁边的流动商铺,也鲜明地体现着北宋时期的城市中大量出现的“侵街”现象,即百姓在路边、桥边、河畔搭建凉棚,用于开展临时商业活动。“侵街”这一现象在宋代得到了官方的许可,亦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宋代城市商业的繁荣。

与此同时,《梦华录》亦详细地展现了赵盼儿姐妹仨经营茶楼、酒店的过程。从店铺的室内设计、经营范围、价格制定,到店铺内区域空间的规划,伴以歌舞表演的设计等,巨细无遗。观众通过赵盼儿经营生意的过程,既领会到北宋时期东京“汴河两岸、桥津渡口之处,也都百货堆集,摊贩遍地”[13]的城市气象,又理解了东京各行业经营的规则,“用什么,多少价钱,是不能随便要的,抬高或降低价钱,都会受到同行的反对。……所谓‘地分,即有一定的承揽范围,不能随意越过本司原有的传统范围去抢别人的生意。……各行须代表本行利益与官府进行交涉。”[14]

(二)水上空间叙事

北宋时期,东京是全国的水运中心,它沟通黄河、淮河两大流域,是大运河上的重要枢纽。东京城内“穿城河道有四”,有“四水贯都”之誉[15],大大小小的河渠交错纵横,这使当时的东京成为一个颇具江南水乡风韵的城市。尤其是汴河,不仅东西贯通京城,而且东南接淮河,是大运河的主要河段,并通过运河与长江等水系沟通,其在漕运的地位堪称天下之枢,是东京主要的水上航道。作为一座有着惊人人口的大都市,东京所需的庞大供给主要依靠发达的运河水运得以完成。北宋时期的东京,其水运能力超过历代王朝的都城。“汴河两岸著船不可胜计,一万斛、七八千斛,多多庄严。大船不知其数,两日见过三四重著船千万也。”[16]《清明上河图》就以动人的笔墨生动地描绘了汴河之波涛汹涌、航运之繁忙鼎盛的景象,“河市不仅承载着商品买卖、货物运输的功能,河流的天然景观属性使它同时也是市民休闲活动的聚集场所。”[17]

《梦华录》的导演杨阳倾心于在剧中呈现东京“一城宋韵半城水,梦华飘溢伴汴京”的城市风貌,她以“水”为“全剧的‘灵魂”[18]。剧中赵盼儿与顾千帆最动人的恋情几乎都发生在水上:明确恋情之后的赵盼儿与顾千帆夜游汴河,夏夜的萤火虫在他们身畔轻盈起落,远处是繁华都市的万家灯火;在顾千帆带赵盼儿祭奠母亲回程的船上,粉色花瓣自桥头洒落,纷纷扬扬的花瓣雨映衬着赵盼儿最心动的笑容,年轻的他们在小船驶过桥洞时情不自禁地相拥。或許,这就是今天的观众在怀想这座繁华都城时,在想象这座水道纵横的城市以及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时所能想到的最美的画面吧!

在剧中,纵横于水上的舟楫,不仅是映衬顾千帆与赵盼儿之间恋情的空间,也是剧中众多重要情节的发生场所。萧钦言意图修复与顾千帆的父子关系,他在船上设局,通过自己来吸引帽妖,从而为顾千帆创造立功的机会,使得全剧最激烈的一场动作戏在汴河上发生;顾千帆与齐牧的几次密谈,雷敬分别与齐牧、萧钦言、顾千帆的密谈,亦选择在船中。“船”成为《梦华录》中的人物最经常使用的出行工具,也构成了重要的约会空间。与马车空间的完全密闭不同,船舱有一定的开放性,沿河的风光、水面的景色可以与船内的空间相沟通。与之相对比,居心叵测的沈如琢在剧中主要是乘马车出行,他几次邀约宋引章时所乘坐的出行工具大多数都是马车。从这一点我们也可以看出《梦华录》对缺乏文化与时代特色的密闭性空间的谨慎运用,它显然更钟情于为观众呈现与历史文献记录相吻合的真实的“东京空间”。

(三)桥梁空间叙事

北宋时期的开封水道纵横,那么河上自然就少不了桥梁,“仅京城四大河流上就有桥梁建筑36座”[19]。桥梁的建筑形制多样,有虹桥、平桥、浮桥、吊桥等种类。其中平桥的代表州桥因正对大内御街,且为连结南北御道和汴河的交通要道,兼之雕刻精美、构造坚固,成为北宋时期东京桥梁的代表。但是,同样位于汴河之上的州桥在电视剧《梦华录》中并未得到清晰地呈现。在剧中,虹桥是东京城市空间的重要地标,也是重要的叙事空间。

虹桥是富有北宋时代特色的桥梁形制,北宋之后,虹桥的建造技术逐渐失传。虹桥以其纯木材质、单孔、无柱、状如飞虹等特征为今天的大众所熟知,尤其是《清明上河图》对汴河虹桥的生动描绘,更使其成为观众心目中北宋桥梁的代表。据文献记载,北宋时期“沿汴皆飞桥,为往来之利,俗名虹桥”[20]。虹桥之所以特别适宜建筑于汴河之上,源于当时汴河水流湍急、航运繁忙,所以经常发生船触桥柱的事故,而单孔的虹桥则可以有效地减少这一事故的发生。《清明上河图》中描绘的汴河上舟楫往来的繁忙景象,以及文献中所记载的“自淮南之西,大江之东,南至五岭蜀汉,十一路百州之迁徙贸易之人,往返皆出其下。舟车日夜灌输京师,居天下之十七”[21],都印证了汴河水运在当时的东京城所具有的重要位置。

为了满足观众的文化期待,电视剧《梦华录》将虹桥作为重要的叙事空间,其关键的剧情段落频繁在虹桥区域展开。赵盼儿初到东京,与欧阳旭茶楼分手后,确认被悔婚的赵盼儿在失魂落魄返回客栈的路上,经过一座形制较小的虹桥,从而在桥下遇见池蟠,并与之比试蹴鞠;遭遇欧阳旭悔婚之后,赵盼儿大病初愈,去“王记铁铺”欲寻找顾千帆,在虹桥上往下张望;赵盼儿姐妹仨被欧阳旭赶出东京,重新回来之后,赵盼儿约欧阳旭夜晚见面,地点亦是在虹桥之畔;赵盼儿与顾千帆解除误会,再次确认彼此之间的深情,也是发生于虹桥之畔,随之顾千帆将自己的身世告知赵盼儿,俩人之间的感情进一步升温,此时他们已漫步于虹桥之上;及至赵盼儿误会顾千帆不告而别,与池蟠经营永安楼,不期然接待天子之后,为了拦截前往永安楼的顾千帆,他们在虹桥相遇。赵盼儿与顾千帆在虹桥上分别之后,拾阶而下,桥面柔美的弧形曲线如飞虹一般,营造出一种离别的缠绵与含蓄之感……虹桥,几乎成为剧中人物的东京生活的见证,出现于他们日常生活与情感历程的每一个重要阶段。

三、室内空间叙事

电视剧《梦华录》不仅为观众展示了可观、可游的东京城市空间,而且深入那些“前店后坊”的建筑内部。仿佛是为了弥补观众无论曾经多么细致地端详《清明上河图》,都无法真正透视昔日东京街头那些充满魅力的屋舍,而只能无限想象其室内空间的布局、陈设、生活的遗憾,《梦华录》为观众细腻地呈现了北宋时期东京的起居及商铺的内部空间。而空间营造与角色塑造关系密切,“通过在叙事作品中书写一个特定的空间并使之成为人物性格的形象的、具体的表征,则是塑造人物形象的一种新方法——‘空间表征法。”[22]《梦华录》即突出地运用了“空间表征法”来塑造人物形象。

(一)居住空间叙事

《梦华录》对剧中大部分人物的居所呈现都是惊鸿一瞥,仅作为人物活动的场景出现,并未充分展示其空间布局、陈设,也没有承担重要叙事功能。与之相对,赵盼儿姐妹仨到达东京之后寓居的陈廉的家,则作为剧中重要的叙事空间,充分参与了人物塑造以及推进剧情发展。

北宋时期的居住空间多是中国传统的院落式空间布局,一般沿南北中轴线、以单体建筑来形成建筑群落,并以庭院为中心,形成封闭式空间。由于宋代文人对山水田园、隐逸生活的热爱,他们将园林的营造方法应用于日常民居,从而使得宋代的民居空间布局也发生了相应的改变。有的宅院就打破了中轴对称的三合院或四合院式的庭院式格局,依照自然的地形起伏来理水筑石、种植花草树木,建筑则错落有致地分布于园林之中,使得整个居住空间呈现出一种天然的野趣。“宅第之旁的日常游息的园地,或就在宅第之中,园地与居住建筑浑成一体的园宅”[23],剧中赵盼儿姐妹仨在东京的住处就具有这样的特点。打开大门,这里没有通常的宅院会构造的照壁,而是直接进入环绕所有建筑的游廊,而“廊庑四合院形式的建筑,为北宋建筑一大特色”[24]。庭院的中间则完全为开阔的园林所占据,不似明清园林的精巧、细致,该园林溪水、小桥、草地、树木皆自然分布,颇具野趣。园林中间有一凉亭,亭中置桌椅。相比较于室内,姐妹仨更多地在庭院中活动。她们在凉亭中准备茶楼第二天所需的材料,商讨茶楼经营的事宜,或做闺中的深谈,抑或从事插花等手工。她们在院中洗衣、弹琵琶甚至就餐,赵盼儿与顾千帆、陈廉与葛招娣、孙三娘与杜夫子的情感交流也多发生在庭院之中。

赵盼儿姐妹仨居住空间的自然野趣与室外城市空间的万丈红尘形成了比较大的空间反差,似是对她们的内在品格与精神世界的隐喻。这与剧中对欧阳旭的居家生活的呈现截然不同。从剧中的场景设计来看,欧阳旭的家亦是一个有比较大院落的庭院,但是欧阳旭似乎从未在庭院的开放空间中活动。无论是他与家仆的交流、对访客的接待还是与赵盼儿的见面,都是在逼仄的室内,而且通常在镜头中被置于室内隔断的后景。这一空间处理方式使欧阳旭的形象透露出一种与外界隔绝的阴郁之感,与赵盼儿和大自然相伴的清朗脱俗之形象形成鲜明对比。此外,剧中设计的顾千帆折石榴花为爱之信物、赵盼儿头戴石榴花、赵盼儿与顾千帆以红花和黄花为约会信号等剧情细节,都具有与为之设定的居住空间一样的自然气息,起着塑造人物形象的脱俗气质的作用。

宋代由于小木作技艺的发达,窗户的形式和功能与隋唐时期小木作技艺相比都有了极大的改进,出现了阑槛钩窗这种能够自由开关的窗户形制,这极大地影响了中国建筑的格局和人们的日常生活。由于窗户可以自由开启,室内空间与室外空间能够实现更多自由的沟通。凭窗而坐,观赏室外园林风景、天光水色,抑或远眺山林湖海,成为宋代以来人们日常生活中极具抒情意味和自然情怀的举止,因此中国人对“窗”的热爱时至今日从未消减。而宋代文人墨客对窗的热爱尤为明显,“据唐诗宋词检索系统来看,五万多首唐诗中有‘窗的占了近两千首,21085首宋词中就有1879首窗词,按照比例来说,数量大增。”[25]在《梦华录》中,赵盼儿与顾千帆之间的情感交流多次都借助于“窗”。赵盼儿与顾千帆之间的感情虽未表达却越来越深,她希望顾千帆想清楚以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自己,在俩人的情感关系处于转折期的关键阶段,剧中以打开的“窗”为界,让俩人一个处于窗外、一个位于窗内,既隔而又未绝,都凭窗梳理自己的思绪与情感;当俩人之间的感情得以明确,难舍难分、爱到情浓的时候,亦以“窗”为媒介展露情意,赵盼儿回到室内赶紧打开窗户张望,已经作势离去的顾千帆则藏身窗畔,俩人不约而同地齐聚“窗”畔的动作又印证了彼此之间的心意相通;造成俩人之间极大误会的“顾千帆消失”事件,也缘于风雨之夜顾千帆将银票从窗户置于案台,以至于银票被大风吹落地上,又被不知情的葛招娣放入一叠纸张中,因而使得赵盼儿始终未能发现这张银票;顾千帆发现正是由于自己的父亲当年弹劾赵盼儿的父亲,致使赵盼儿痛失双亲、沦落乐籍,他不敢面对赵盼儿,只能乘夜隔窗探视赵盼儿,他的深情亦是借助于“窗”这一建筑细节得以传达。

(二)商铺空间叙事

除了居住空间之外,由于赵盼儿姐妹仨的经商身份,其经营的茶楼、酒店等店铺的室内空间在剧中也得到了充分展现,并成为推动剧情发展、完成人物塑造的另一类型的重要叙事空间。宋代商业的繁荣,使得从商人员得到了普遍的社会认可。在北宋时期的東京,甚至王族、贵族、高级官员都有兼营商业活动的记载。宋代的“市民阶层是由不断壮大的工商业人员,为数不少的商业性文化演艺人员以及部分具有商业观念和市民意识的官吏、士人、地主、农民等不同职业和身份的社会群体构成的”[26]。赵盼儿在暴风雨摧毁了茶楼后,来到码头恰遇官员欺侮池衙内,她仗义相救,并发表了一番“商人并不低贱”的言论,从而得到围观群众的支持与认同,这一情节设计无疑是对宋代普遍的社会观念的反映。赵盼儿姐妹仨在东京,先经营茶楼后经营酒楼,其店铺的室内空间布局、装饰及经营活动,皆是赵盼儿一手操持,充分体现了她对“雅”的追求。

宋人尚雅,“以汉民族为主体的重文尚雅的审美情调,也恰恰是从宋代这里开始定型的”[27]。《梦华录》借助对商铺空间的塑造,进一步表现宋代文化之“雅”。赵盼儿所经营的商铺室内空间之“雅”既体现在具体的陈设、布局上,又体现在整体的意境营造上。

赵盼儿在钱塘开设的“赵氏茶楼”就追求“天然野趣”,来到东京以后所经营的无论是茶楼还是酒楼都非常注重品味之“雅致”。其室内陈设尤其突出地运用了“山水”元素,这也是北宋文人画最喜爱的题材。不仅店铺墙壁上张贴山水画,而且茶楼厅堂一面主窗的设计,也以形似山水的线条加以装饰,再配以圆形以及竹枝图案,颇具文人画之韵味。宋代上至王室贵族下至普通百姓,皆爱花艺。“插花已成为整个社会的生活时尚,深入寻常百姓家。”[28]闻名天下的宋瓷亦以“瓶”为代表,“花瓶成为风雅的重要点缀,完成于有了新格局的宋代士人书房。”[29]在赵盼儿的店铺中,青松盆景、以青瓷花瓶与白瓷花瓶为容器的各色瓶花,错落有致地点缀于店铺空间,再配以各色名窑瓷器的使用,堪称“清雅”之至。

店铺的室内空间布局亦着力凸显文化品味。姐妹仨在东京首开的“赵氏茶楼”生意不佳,赵盼儿通过考察东京茶业行情以及茶楼所处的马行街地段、人群等信息以后,决定调整茶楼的经营思路,以“半遮面”之名重新开业。“半遮面”的室内空间以“圆”为形,在大堂空间使用了三重圆形隔断。中华民族素有以“圆”为美的文化心理,“《周易》的太极智慧是一个中华古代文化意识、观念、情感与意志等文化心理所构筑的‘圆,……它揭示了包含着冲突因素的宇宙、人生的原在、终极和谐图景,这是原素的美,天下万美皆由此出,皆备于此。”[30]在剧中,这一以“圆”为形的室内空间,成为重要的叙事空间。赵盼儿与顾千帆情感发展的重要阶段都被安排在这一空间:赵盼儿去见教坊行首张好好,请她代为宣传“半遮面”,返回茶楼的路上遇到顾千帆,顾千帆发自内心的关怀令赵盼儿心有所感,俩人在“半遮面”门口分别,顾千帆站在门口迟迟没有离去,而室内的赵盼儿几度回望门口的顾千帆,三重圆形隔断所营造的空间纵深之感,为这一目光的纠缠增添了幽深的味道;俩人情感关系明朗,顾千帆折石榴花为信物,这一高光时刻亦是以镜头后景中的“圆”形空间为背景;而经历了重重误会、决定重新在一起的俩人,选择在早已被暴风雨摧毁的茶楼见面,虽然满地狼藉,但塑造“圆”形空间的隔断却依然完好,最终赵盼儿从这一圆形的纵深空间中走出,俩人重归于好。空间布局的文化之美、空间陈设的风雅之致,再配以食材的精良、品茗的诗意、第一琵琶手虚实相生的表演,《梦华录》以其对叙事空间的精心营造,充分满足了观众对北宋的文化想象。

结 语

除了江南、东京、室内等叙事空间之外,顾千帆送给赵盼儿的火珊瑚钗一直在潜隐地提示着海外空间的存在。海上丝绸之路在宋代成为宋王朝主要的对外贸易通道,藉由海上丝绸之路,宋王朝与五十多个国家和地区进行海外贸易,进出口的香料、玛瑙、药材等物品达四百多种。天子对道教的痴迷,赵盼儿去寺庙就姻缘请教高僧,又提示着北宋时期宗教空间的重要位置。《梦华录》以从钱塘到东京的叙事空间组织形式,以与百姓关系最密切的生活空间为叙事重点,同时又兼及对教坊、书院、皇宫大内、皇城司、登闻鼓院以及道观、寺庙、海外空间的扫描,力图为观众呈现出一幅北宋时期社会风貌的全景式图画。

对于叙事而言,时间与空间从来都密不可分,尤其是现代文艺创作对空间的重视,使得“空间已成为一种时间的标识物,成为一种特殊的时间形式”[31]。《梦华录》的艺术追求和艺术魅力,显然超出了对在时间维度上线性展开的三个女性独立自强的故事的述说,其建构的叙事空间甚至成为表达创作者和观众的情感与认知的更为重要的载体。借助于《梦华录》空间叙事,创作者与观众在精神上共同完成了一次对中国古典文化的涵泳。

基金项目: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现当代跨门类艺术史研究”(项目号:2021SJZDA105)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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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东南大学艺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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