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参与山乡巨变的历史经验与现实路径

2023-05-09 04:01曲美潼徐志伟
南腔北调 2023年4期
关键词:山乡巨变乡土

曲美潼 徐志伟

摘要:“山乡巨变”是描述新中国乡村社会变迁的一个关键词。新中国成立初期,文学有力地介入“山乡巨变”的进程并积累了宝贵的历史经验。当下文学若想有效地介入乡村现实,重获历史能动性,就需要吸纳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一些重要历史经验,并在全新的时代语境下使其实现创造性转化,从而打造本民族的乡村寓言和乡土叙事新经典。

关键词:山乡巨变;乡土文学;新时代;社会主义

“山乡巨变”是描述新中国乡村社会变迁的一个关键词,它不仅指涉农村政治、经济方面的巨大变化,更指向农民文化生活领域的变革。新中国成立初期,大批作家参与到“山乡巨变”的进程之中,积累了丰富的历史经验。然而,随着20世纪80年代“告别革命”思潮的兴起以及城市文化对于乡村文化空间的侵占,这些丰富的历史经验逐渐被遗忘,文学创作与乡村的文化需求渐行渐远,以农民为表现主体的文化生产呈现出匮乏的状态。当下文学若想有效地介入乡村现实,重获历史能动性,就需要吸纳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一些重要历史经验,并在全新的时代语境下使其实现创造性转化。

新中国成立初期,文学参与“山乡巨变”的重要历史经验,概括起来主要有三点:其一,从作品的内容来看,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农村题材创作以乡村和农民生活为表现对象,近距离地描述乡村实践和农民革命,揭示其内部的复杂性,对乡村和农民的主体性进行张扬。新中国成立之前,现代文学对于乡村的表述在整体上呈现“他者化”的倾向,乡村被视为现代化发展过程中的阻碍。五四运动时期,在启蒙话语的宰制下,以鲁迅作品为代表的乡土文学创作对乡村采取一种远距离的审视态度,将乡村视为封建、落后的象征,农民成为“国民劣根性”的代表,其主体性被剥夺。20世纪30年代,随着资本主义的入侵,茅盾、叶紫等作家虽然对农村革命运动进行了关注,但文本对于乡村变革过程的表述浮于表面,未能深入乡村肌理揭示其内部形态的多样性。这种远距离的乡村想象模式在新中国成立后被打破,赵树理、周立波等作家近距离书写山乡巨变,表现农民生活,还原并介入农村革命的历史现场,发掘、利用民间话语资源,在创作中赋予农民主体性地位。经由他们,文学完成从被动表现农村生活到积极参与乡村建设实践的转变。以《山乡巨变》和《创业史》为例,这两部作品以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改造为中心,呈现特定时代背景下乡村变革的细节,表现乡村生活内部和农民思想发生的深刻变化,展示农民在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中的决定性作用,由此,农民的主体性得到极大地张扬。

其二,从创作主体的角度来看,新中国成立初期,作家们主动走出书斋,进入劳动生产现场,深度参与乡村建设,逐步建构起创作与生活的有机联系。早在延安时期,一些作家就开始尝试以劳动者的身份参与乡村建设,将文学与生产实践相结合,逐步形成“在运动中写运动”的创作模式。新中国成立后,这一模式被进一步发扬,比如周立波在参与大海棠乡农业初级合作社基层工作的过程中创作《山乡巨变》;柳青在指导皇甫村“胜利农业社”的基础上创作《创业史》;赵树理在协助监漳村试办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基础上创作《三里湾》。从土地改革到合作化运动,一大批作家走出书斋置身于时代洪流内部,下沉农业生产实践一线,与农民深入接触,以文学的方式参与对农村现实问题的思考之中,“回到那种文艺与生活相互生产的关系中去,从民众正在切身经历的历史内容的实质中,去找寻一种能够勾连起乡村世界的‘常与‘变的形式感”[1]。在这一过程中,文学逐渐摆脱“文本中心主义”的话语表达模式,沉入生活现实,成为生产与劳动世界的有机组成部分。

其三,从文学传播的角度来看,新中国成立初期,文学在参与农民文化生活建构的进程中,不断拓展文本的关联域,促成文学的通俗化和多元化传播。周立波曾在《为了广大的农民》一文中提出:“我们的作品除了做到内容正确外,还要尽量地采用群众喜闻乐见的风格,和使用群众欢喜的方式。”[2]在新中国成立初期,与周立波持同样观点的作家为数不少,他们大都摒弃以往的启蒙和精英姿态,将广大农民群体作为潜在的阅读接受者,注重汲取评书、快板、戏曲等民间文化资源,以更加通俗的表达方式缩短文学与群众之间的距离。此外,为了便于农民接受,文学还被改编为电影、连环画、广播剧、秧歌剧、戏曲等艺术形式。以《白毛女》为例,这一作品在20世纪40年代到70年代经历从文字到歌舞剧、电影、戏曲等多种形式的改编,实现从文字到音画的转化,全方位地调动、激活民眾的感官,极大增强作品的动员能力。藉此,农民也由文字的被动阅读者转变为演艺活动的主动参与者,其在文艺活动中的位置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从作品内容对于乡村主体性的建构,到作家走出书斋、深入生活现场的创作行动,再到创作形式的通俗化与传播方式的多元化,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乡土文学创作有效地参与山乡巨变的历史进程并积累丰富的经验。这些经验理应成为当今的作家探索“新乡土写作”的重要参照。

今天的作家要想真正参与到山乡巨变的进程之中,首先应该充分发挥其能动性,深入农村生活现场,并在创作中拓展多学科视野,全方位把握乡村社会的新变化。20世纪80年代以来,很多作家受到“纯文学”和人道主义思潮的影响,追求对人性和深度自我的探索,致使作品的思维模式和视角相对单一。从创作内容和表现对象来看,很多作家在寻根文学思潮中对于传统文化和地域特色的重视和新历史主义思潮中对乡村“全景式”“景观化”的追求,使得这一时期的乡土叙事在整体上呈现荒芜化、奇观化、神圣化等特征。当下,很多作家对于乡村的书写很大程度上受到20世纪80年代形成的乡土想象模式的影响——或远距离审视乡村,对记忆中的乡土进行“还原”;或对乡村进行乌托邦化的处理,缺乏对乡村现实的把握。铁凝在新时代乡村题材创作会议上的讲话中指出:“新时代的新乡村,召唤着我们迈开双脚走进去,但走进去不是单向的观看,作家也不是游客,我们要在这个过程中更新我们的知觉结构……牧歌或挽歌的方式,猎奇化、景观化的方式,都不足以真实全面地表现中国乡村正在发生的巨大变化。我们必须用不断更新的眼力、脑力重新认识乡村,写出巨变。”[3]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文学创作,探索了作家深入乡村建设一线“实地调查”的路径,当下的作家可以将这一历史经验与新时代的社会发展背景相结合。一方面,作家应该走出书斋“到农村去”,了解新时代乡村不断变化的现实,积极参与构造文学与农村生活的有机联系;另一方面,作家要突破固有的创作视角,拓展自己的眼界,吸纳多学科知识,全方位地把握乡村,回应当下乡村发展和建设中面临的多层次、多领域的问题。在这方面,近年来,一些作家已经作出了表率,比如,叶广芩深入秦岭山区,关注关中一带的山乡变革,亲历乡土社会的转型,在《青木川》等作品中表达对山乡巨变的时代语境的思考;韩少功近年来扎根乡土,在汨罗亲自耕种,与农民打成一片,以贴近乡土的方式写下《山南水北》等作品;李迪深入湖南十八洞村,坚守脱贫攻坚一线,忍受病痛完成《十八洞村的十八个故事》。这些紧贴乡土、扎根乡野的写作实践既有宏阔的视野,又有丰富的细节,无疑重新激活了文学的潜能。

其次,今天的作家应该注意把握新的时代脉搏,书写新的乡村主题、新的乡村人物、新的乡村观念。在主题方面,当下中国已经完成脱贫攻坚和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历史任务,在现阶段,乡村振兴成为国家现代化过程中的重要任务,乡村正站在全新的历史起点。新中国成立初期,很多作家紧跟时代的脚步,与当时气象一新的社会主义农村文化建设形成一种良性互动,创作大量具有时代性与人民性的作品。当下的文学创作也应该不断地把新的时代主题纳入视野,结合国家的乡村振兴战略,表现社会主义新乡村建设过程中面临的危机与挑战。在人物塑造方面,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文学或以单个“农村新人”形象为叙述核心,形成如梁生宝、萧长春等统领故事情节发展的典型人物;或打造系列人物群像,以多元人物类型的出场支撑乡村场景的建构和乡村故事的开展,其中既有经验也有不足。新时代文学在介入山乡巨变的过程中对于“新人”典型的树立,应该扬长避短,自觉突破僵化的“制度性人格”塑造模式,把握农村“新人”形象的代际传承,建构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过程中的“农民典型”,呈现出新时代乡村建设者的精神高度。在这方面,关仁山在《麦河》《金谷银山》等作品中对于曹双羊、范少山等新型农民形象的塑造为我们提供了良好的范例。在思想呈现上,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文学带给当下文学的启示在于:要树立起整体性的历史观和时代观,对文本叙事的理想性和史诗性进行不懈的探求。新时代文学在表达“新思想”的过程中,应当注重激发文学创作的生产性和行动性,使笔触深入山乡内部,关注乡村文化政治的推展情况,对其中可能潜伏的危机进行呈现,并对乡村的可能形态进行前瞻性的思考。文学创作“重点不是写出了什么,不是写作的内容,而是‘写这个行为本身就有能力意味着对现实的参与和改造”[4]。新时代文学在呈现乡村正在发生的深刻变化的同时,更应当注重思想层面对于时代语境的参与、介入和预判,以最大程度发挥文学之于乡土现实和未来的能动性。

此外,新时代文学若想保持对现实的介入并参与到山乡巨变的进程之中,还应该充分考虑传播的通俗化问题。一方面,文学内部和外部的力量应当共同推动当下的乡土写作朝着通俗化的方向发展,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应当转变思维方式,把广大农民群体视为潜在读者,注重文字表达的通俗化,使新时代的文学创作得以下沉乡土,在更广阔的乡村文化空间中引起共鸣并产生效用。以此为基础,文化管理部门在制度设计上应当注重对基层作家的培养,缩短创作与生活之间的距离,打破作者与读者之间的界限。同时,文化管理部门也应加强对于山乡巨变相关主题创作活动的引导,促使文学更专注地表现正在变革的时代语境。2022年,中国作家协会启动了为期五年的“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鼓励文学“展现新时代中国农业、农村、农民在经济、生活、文化等方面的巨大变化”[5],这一计划正是从国家层面为正在进行的和即将生成的创作介入山乡巨变的时代语境提供政策上的支持。另一方面,对于那些已经“经典化”的乡土文学作品,在传播过程中应当注重采用灵活多样的艺术形式,拓展文学表达的通俗化形态,提高文学“随物赋形”的能力,拉近与农民的距离,全方位调动农民的感官,使文学真正进入乡村空间,成为农民文化生活的一部分。新中国成立初期,文学曾通过转化为图像和声音等通俗化的形式,被农民群体广泛接受,产生过巨大的影响力。当下,我们身处于融媒体时代,数字资源大批量取代纸质资源,网络和手机的普及使得文字被视听形式大面积覆盖。与此同时,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也使得乡村文化空间逐步被都市话语主导的文化占领,农民日益丧失参与文艺活动的热情和动力。针对这一系列的变化与危机,新时代文学在传播过程中可以结合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文学经验,推动其自身不断朝着数字化、影视化、戏剧化的方向延展,以更加通俗生动的形式渗入农民的生活中,在更广阔的乡土空间中发生影响。从《平凡的世界》等名著的影视化改编、到扶贫攻坚剧《山海情》的热播,再到情景史诗《伟大征程》融汇音乐、舞蹈、戏剧等多種艺术形式对于共产党百年征程的呈现,新时代文学在传播过程中的被多元化贴近大众已经初见成效,并在社会、经济、文化等领域获得了多重效益。

虽然,当下我们面临的时代语境发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变化,但乡村振兴仍然是中国社会主义发展过程中最为艰巨的任务之一,从“农业大国”到“农业强国”的转变,促使我们站上了更高的历史起点,因此,文学对于乡村发展建设主题的呈现也远未完成。从作家创作到文本内容再到文学传播,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文学经验启示我们:文学若想有效地参与乡村现代化道路的想象和山乡巨变的历史进程,就要深入农民的生产生活,以乡村题材为切入点,重构以乡村为主体的文化。此外,在借鉴历史经验的同时,我们还需要充分考虑新的时代条件的变化,不能僵化地照搬历史经验。“新时代的中国乡村,意味着乡土中国的现代转型,意味着如潮不息的城乡互动,折射出中国与世界的广泛联系,指向历史与未来的生成和运动。”[6]“山乡巨变”在脱贫攻坚的时代进程中已生成崭新的精神气象和宏阔的历史前景,在此基础上,探索文学参与乡村振兴的现实路径,书写乡土社会现实中的危机与困境,是新时代文学需要应对的挑战。文学应该担负起自身的责任,结合历史经验参与到乡村的现实语境中,探索介入山乡巨变的新可能,努力打造本民族的乡村寓言和乡土叙事新经典。

参考文献:

[1]路杨.“生产者的艺术”:延安文艺的经验与启示[N].文艺报,2021-05-26.

[2]周立波.周立波文集(第5卷)[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559.

[3][6]铁凝.书写新时代的“创业史”——在全国新时代乡村题材创作会议上的讲话[N].文艺报,2020-07-21.

[4]周展安.行动的文学:以鲁迅杂文为坐标重思中国现当代文学[J].文艺理论与批评,2020(5).

[5]罗建森.中国作协“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在湖南益阳启动[N].文艺报,2022-08-03.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百年中国乡土文学与农村建设运动关系研究”(编号:21&ZD262)研究成果

作者单位: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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