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的家园何在?

2023-05-09 19:58叶君
南腔北调 2023年4期

摘要:东西的长篇小说《篡改的命》讲述了一个“乡下人进城”的故事,小说延续百年来现当代文学中城与乡的对立与纠缠,在塑造“最后的进城者”的同时也终结乡下人进城的叙事模式。小说中,汪长尺用篡改儿子命运的方式令其获得城市人的身份,也得到自己所想望的胜利,小说延长“乡下人进城”的故事链条,呈现出一种全新的文学景观,而在城与乡的书写上,东西坚持了双重批判的立场。

关键词:《篡改的命》;乡下人进城;恶托邦

“乡下人进城”是中国现当代文学迁延百年的叙事母题,不同时代的作家其个人生活际遇与作品中的人物交互叠映,书写了百年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城”与“乡”的争斗与纠缠。进入新时代,随着城市化进程的进一步加快,乡下人离开赖以生存的土地奔向城市,寻求新的生活的异动,在中国的城市和乡村都造成了巨大变化,一度成为全社会的核心关切,亦成为文学表现的重要对象。如何表现进城乡下人的遭际,以及人们出走之后的乡村图景,成为当下乡村叙事亟待加以理性看待的问题。之于前者,那些在“城”与“乡”的争斗中挣扎求生,企图摆脱失败的宿命而终究又被城市吞没的“失败青年”,成为近年文学作品中频频出现的形象,构成一个为数不少的“失败青年”形象的谱系。这些作品沿袭乡下人进城——挣扎求生——失败退出(死亡)的叙事模式,不仅凸显城市对于乡下人的不可遏止的诱惑力,还表现在乡村与城市不能彼此妥协的对立中,乡下人在城市与乡村伦理价值体系的冲突中走向失败的灵魂之痛。作家东西的长篇小说《篡改的命》再次讲述一个“乡下人进城”的故事。小说突破固有的叙事模式的局限,让主人公汪长尺最终以极端的手段将自己的儿子汪大志变为城里人,实现其精神上的胜利。

进城乡下人的生活遭际,其实是乡村叙事的延续。《篡改的命》的叙事核心就是汪长尺对个人命运加以非常规手段的修改。这是无数惨痛的生活磨难与争斗失败后所产生的极致追求,汪槐、汪长尺父子在自己进城的努力失败后,用一种极端方式将希望寄托在第三代汪大志的身上,并最终完成对汪大志命運的修改,汪长尺在虚幻的胜利满足中做了自我了断。与传统的“乡下人进城”故事相比,小说《篡改的命》的意义在于作家东西无意去给文学史增加一部苦难叙事或底层叙事的作品,也无意再增加一个“失败青年”的典型,而是着力表现汪长尺应对苦难的方式。东西从更深的层面挖掘汪长尺的心灵畸变史,进而使小说的“城”“乡”对立有更为深刻的内蕴。现代化的都市无情消解乡村田园生活的诗意,侵染乡下人的灵魂,滋长更深层的人性之恶。东西将乡村图景的日常书写与先锋写作的寓言表达相结合,建构了一处乡村恶托邦,在此基础上凸显城与乡永无止境的斗争,以及乡村的彻底失败,从而让读者看到了今日乡村变化之艰巨。这种巨大变化,除了表现在乡村的现实生活图景中,更表现在乡下人的精神图景中。

小说将“乡下人进城”的种种命运聚焦于汪长尺的命运沉浮,透过他再现乡下人在都市求生的艰难挣扎。东西用写实的手法,在汪长尺的身上几乎复刻了现实生活中农民工可能经历的所有遭遇:欠薪,替有钱人坐牢,讨薪被伤,出卖体力,默认妻子卖淫,输掉与老板的官司等。苦难叠加让汪长尺被侮辱、被损害的都市人生具有了极强的典型性,而他的不幸又全拜有钱人林家柏所赐。虽然叙事上过度饱和在一定程度上消减了作品的信服力,却也为汪长尺的最终选择,作出了合理化的解释,因为东西的目的不是展现汪长尺如何在现代都市生活中败下阵来,成为退守田园的失意者,而是要表现他从这个时候如何开始其心灵畸变的历程。

在小说中,东西让汪长尺这个“失败青年”做了父亲,汪大志的出生,让汪槐、汪长尺父子看到了城市拯救乡村的新希望,那就是使汪大志变成真正的城里人。在父亲汪槐的威逼下,新婚之后的汪长尺再次走入城市,而后种种不堪的失败,让他真切感受到自己在现实面前的无力与无奈,感受到面对钢筋水泥的丛林时一个乡下人的渺小。他不仅没有能力凭借自身的努力改变命运,更没有办法改变汪大志的命运。他丧失了意志,丢掉了尊严,亦抛弃了道德底线,都市生活经验让他越过其父汪槐的执念向更偏的方向滑行。他想到通过给儿子找个有钱人做父亲,进而达到改命的目的。于是汪大志变成了林方生,戏剧性地成为仇人林家柏的儿子。汪长尺内心深处的执念,通过这种人伦的悖逆得以实现,并且在十多年后的一次交通事故中,他检验了自己的成果,确认汪大志完全没有了乡下人的“基因”,他才最终认定了自己的成功:“他变成了他们。”[1]“他的心肠越硬,我就越高兴。”[2]他终于用这样的方式在城里“种下了一棵大树”[3]。汪长尺从一个失败青年变成一个“成功”的父亲,在自身的不可能中寻找到另外的可能。而完成使命的汪长尺也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死亡成为他的必然归宿。但是与其他都市失败者的死亡不同,汪长尺的死亡中带着他自己的希望,他是在自我的“自得圆满”中主动赴死,而不是像其他失败青年被动地被死亡选择。他带着胜利的满足感自我行刑,在林家柏的监视下跳江而亡。

东西延展失败者的挣扎历程,让汪长尺这个乡下人在与城市斗智斗勇的过程中,用畸形的方式获得了精神上的胜利,完成了进城的执念。在东西笔下,城市依然是乡下人无法放下的憧憬,城里人的生活依然对乡下人有着致命的诱惑,他们带着原始的生命激情投身到城市,用肉身对抗钢筋水泥的冷酷,以实现城市对乡村的拯救,只是他们不能勘破这个过程的魔幻与疼痛。小说结尾,林方生(汪大志)将自己的照片与汪长尺的卷宗一起投入江中,从现实层面彻底切断他与汪家的最后一点关联,这似乎是汪长尺最终的胜利。最具讽刺性的是,汪长尺的命运同样是被别人反向篡改的结果,他至死也不知道有人偷走了他原本该有的人生,汪氏父子终究以自己的方式造就一个与他们切断了血脉的城里人。这种改命的方式让汪长尺成为“最后”的进城者,他在苦难中形成的一套乡下人与都市抗争的方式,从某种意义上是对“乡下人进城”的固有叙事模式的终结,这让东西的小说呈现了一种全新的文学景观。

《篡改的命》中汪长尺往来于城市与乡村,他那被侮辱、被损害的生存处境以及他作为个体心灵畸变的过程,彰显了东西对城市的批判力度,然而作者并没有停留在这一层面。除了心灵图景外,乡村现实图景也是小说的重要叙事层面。新世纪之后的中国乡村,物质的极大丰富使乡村的生活得以改善,在乡村绵延百年的现代化进程也从未停息,随着现代化进程越来越快,乡下人出走的欲望越来越强,他们离开土地,进入城市,在冷雨冰霜后回望故乡……东西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发现了乡村问题,在旧有的伦理价值体系被城市的市场经济大潮侵染后,乡村人的现实生活与精神状态是他在作品中重点探究的问题。就总体而言,《篡改的命》中东西的乡村书写仍然沿袭他一以贯之的乡村恶托邦的叙事模式。“恶托邦”源于英国经济学家密尔1868年的演讲,后慢慢被大众接受,美国学者萨特金对恶托邦的定义为:“一个与读者处于平行时空的虚构社会,作者意在通过细致的描写,展现一个比现实社会更加险恶的世界。”[4]恶托邦是与乌托邦相对的另一个空间。在现当代作家的笔下,城与乡始终处于二元对立的格局中,有着乡村生活经验的作家离开乡村,在都市生活的沉浮中,他们更多体验到的是现代化城市中人与人关系的异化,进而他们很容易在城市罪恶的体验中怀想乡村,进而将曾经的乡村生活理想化。他们要么去写城市恶托邦,要么去建构乡村乌托邦。而就东西个人而言,他与其他作家不同之处,就在于其笔下的城与乡都是其“恶托邦”的载体,进而完成他对城与乡的双重批判。

小说对山村谷里的着墨不多,却在写实与平和的文字中折射乡村的人性之恶,乡村景致依旧,却难以复现乡土中国的脉脉温情。东西建构的恶托邦首先呈现的是人与人关系的异化。当汪槐双腿残疾返回谷里,错失了稻子的最佳收割期,他花二十块钱雇用同村的两个闲汉抬他出来,看妻儿将没有霉烂的稻子撸下来,一向好吃懒做的闲汉刘白条和王东此时有了时间观念,他们要求加时加钱,想尽办法从汪槐身上挤出更多钱财。当汪家债台高筑时,债主们纷纷前来,在汪家拿走他们认为值钱的东西,而张鲜花更是以两百元的欠款,要了汪家的宅基地。乌托邦式的邻里乡情早已荡然无存。

小说写出了乡村日常的生活情形以及人的精神状态,汪长尺母亲对久未归家的儿子唠叨的大事无非是发生在乡村的赌博、卖淫、盗窃以及道德沦丧。乡村变得与都市一样,能滋生出恶之花的所在,再不是沈从文、贾平凹等作家想象的乌托邦式的世外桃源,都市的罪恶在这里一样不少,且变本加厉。东西同时还写出了乡村人的精神状态和人际关系。当汪长尺被怀疑谋杀黄葵而招来警察的时候,谷里村民众与警察有了一次激烈的对抗,但是对公权的冒犯很快让人们陷入不安,他们甚至要汪长尺去自首,这并不是他们认定汪长尺确实触犯法律,而是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的问题和短处,害怕因为警察的到来惹祸上身。乡民性格中的自私、奸猾、狭隘消解了乡村的诗意,将萧红等现代作家勾勒出的乡村荒野中人的愚昧与无知的精神状态沿袭下来,盡管已经是新的时代,现代化的生活,人们固有的观念却没发生丝毫的改变。他们没有公理与正义的判断,而仅仅是担心自身的利益是否受到威胁。在东西的笔下,乡村被城市现代化进程中负面的罪恶浸染,人际关系被金钱异化,人的物欲无限度地膨胀,乡村的人性之恶丝毫不亚于城市,且这恶的源头不是物质的匮乏,而是人性本身的欲望之恶。丑陋和贪欲挤压了良善的空间。

东西表现了乡村之恶的多侧面,展现一种别样的乡村图景。而那些进城的返乡者,已经无法构筑起乡愁,处于无乡可返的困境中。汪长尺婚后就再无返乡之念,而当他被迫最后一次返乡时,不敢在白天回家,这个从都市溃败下来的失败者,早已经失去他可以退守却并不愿意退守的田园。他在林中躲着,景致依旧,乡村却早已经物是人非。失败的不仅仅是汪长尺,每一个乡下人的命运在时代大潮的涌动中似乎早已经注定,那些留下的人们,与汪长尺殊途同归,也正经历着同样惨痛的失败。汪长尺在最后一次离家时,带上那张具有象征意义的椅子,意味着他的决绝,他明白再也无乡可返。他如同钟摆一样,在城市与乡村中摇摆,不知最终去向何方。

东西在建构恶托邦图景时,却又不时闪现乌托邦的冲动。在《篡改的命》中,当母亲问汪长尺想不想回家看看,汪长尺虽然摇头,但他其实“很想回去看一眼日思暮想的家乡,看看老屋、菜地、猪圈和二叔,看看枫树、山影和稻田,甚至想吃一顿家乡的饭菜”[5]。这个真实想法中透着点点乡愁,诗意在对家乡的描述中闪现,乌托邦想象呼之欲出,但是东西却并不由此生发,汪长尺还是决绝地拒绝了这份乡愁。瞬间的美好仅仅是心里的丝丝渴望,却被压抑在他那作为失意者不能衣锦还乡的羞耻中。这旋生旋灭的乌托邦冲动,传递着东西的写作姿态——拒绝乡愁的生成。

从某种意义上说,东西以自己的创作回应了当代作家如何讲好中国城乡故事的问题,他理性地书写乡村生活现状,特别是大多数人背井离乡,接受城市的丛林法则导致乡村伦理价值体系陷落后乡村凋敝荒芜的图景。他果断拒绝乌托邦想象,坚持双重批判的立场,体现他对乡村变革的反思,也为讲好中国山乡巨变提供另一种思路。正如笔者另文论及,值得反思的是,进入新时代,如何讲述乡下人的都市遭际和其背后的乡村图景,更加令人深长思之。城市固然不是罪恶的渊薮,但乡村亦绝非理想的天堂[6]。近年来,随着像《篡改的命》这样的对乡村批判性观照的虚构性和非虚构性文学作品大量出现,乡村在另一个向度上的“巨变”呈现在读者面前。然而,无论是对于城市还是对于乡村,写作者都应该理性地看取,而不是一厢情愿地臆造与想象。

《篡改的命》是东西城乡恶托邦叙事的极致:城不可入,乡不可返。东西用这种方式叩问:现代人的家园何在?他结合自己的乡村生活经验,拒绝了乡村乌托邦的想象,以自己的方式勾勒着另类的乡村图景,将批判的锋芒直指人性的晦暗。其中包含着林家柏之流的恶,也有汪长尺在困境中渐渐褪去的道德感,以及汪槐身上的“弱者之恶”。对乡村与都市的冷静谛视,使东西区别于许多同时代的作家,彰显了他的言说勇气。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百年中国乡土文学与农村建设运动关系研究”(编号:21&ZD262)研究成果

参考文献:

[1][2][3][5]东西.篡改的命[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177,177,177,328.

[4]Sargent,L.T.(1994).The three face of utopianism revisited[J]. Utopian Studies,5(1):9.

[6]叶君.如何讲好中国城乡故事[N].文艺报,2021-12-22.

作者单位: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