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口述史“战地社”、田间与“街头诗”运动

2023-05-15 20:38王律
诗选刊 2023年5期
关键词:战地边区田间

王律

抗战时期,晋察冀边区的文艺工作者以诗歌为武器,唤起民众,打击敌寇。炮火硝烟中的街头诗、枪杆诗、诗传单以及诗词、歌谣发挥了巨大作用。晋察冀边区的抗战诗歌为根据地广大军民提供宝贵的精神食粮,取得了辉煌的创作成就。其中成就最为巨大、影响最为深远的诗人莫过于被闻一多誉为“时代鼓手”的田间和他的“战地社”战友们。

笔者多年来寻访到曾与田间一起在晋察冀从事诗歌创作的魏巍、钱丹辉、商展思、胡可、姚远方、甄崇德等文艺前辈,以及边区著名诗人邵子南、曼晴、方冰、郭小川的亲属后人,记录下那一页页雄浑悲壮的抗战诗篇、一曲曲荡气回肠的英雄颂歌。

边区三大诗社之首的“战地社”

“战地社”是晋察冀敌后抗日根据地影响最大的一个诗歌团体,它不仅拥有一大批成绩斐然的诗人,而且在它主办的诗歌杂志《诗建设》周围,聚集了边区几乎所有重要的诗歌创作者。“战地社”以其异常活跃的诗歌活动,一批重要诗人的巨大影响,以及创办时间最久的诗歌刊物,团结了边区规模庞大的诗人和业余作者,成为边区诗歌创作的主要堡垒。“战地社”的领袖人物田间和邵子南,在抗战之前即享有文名,在延安同时发起组织了“街头诗运动”,来晋察冀后又共同领导了诗歌團体“战地社”,他们不仅以自己的作品带动诗歌创作的发展,而且编辑刊物用以推动创作,扶植新人,同时撰写理论文章引导边区运动逐步走向了繁荣。

1938年12月,西北战地服务团所属的诗歌团体“战地社”的主要成员田间、邵子南、史轮、曼晴等,来到了晋察冀。同月,延安东北挺进纵队也到达晋察冀边区,纵队成员钱丹辉、兰矛、叶正煊等酝酿的诗歌团体“铁流社”宣告成立。于是“战地社”与“铁流社”合作,共同组织了一次街头诗活动日。为了繁荣边区的诗歌创作,扩大街头诗的影响,“战地社”除了出版《战地》外,于1939年2月又创办了《诗建设》。“铁流社”也于1939年3月编辑出版了《诗战线》。在他们的努力推动下,街头诗运动迅速风行全边区,为纪念延安街头诗运动一周年, 《诗建设》还发起一千首街头诗创作活动。

“战地社”作为边区最为活跃的诗歌组织,它之所以取得了显著的艺术成就,除了领导人物田间、邵子南的能量巨大之外,诗社中一批创作骨干也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他们以自己的上乘诗歌作品扩大了诗社的影响,并为整个团体赢得了荣誉。在“战地社”的创作骨干中,成绩比较突出的诗作者还有许多,曼晴是其中代表之一。抗战爆发后,曼晴流亡到武汉,后到延安参加西北战地服务团,1939年随团来到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在边区,曼晴当过战地记者、边区文救会驻会干部,编辑过《边区诗歌》《诗建设》等诗刊,被孙犁誉为晋察冀“新诗运动的播种人”。1942年,曼晴到曲阳县抗联会工作,编辑了《钢筋硬骨传》;1947年石家庄解放后,主编了《石家庄日报》副刊,以后相继担任石家庄电台台长地区文联主任等职;1981年出版《曼晴诗选》,由老战友、文坛大家孙犁作序。晋察冀边区的“街头诗”运动

著名抗战诗人田间的老伴葛文是石家庄市鹿泉人,我与这位老乡作家有着十多年的交往,谈起田间和他的街头诗,葛文老人总有说不完的话题。1939年,诗人田间从延安到晋察冀,他以“战地社”之名创办了《诗建设》期刊,与钱丹辉等人创办的“铁流社”相聚,以诗作为锋利的战斗武器。街头诗是抗战期间诗歌走出学校、走出课堂、走向大众的产物,它像投枪、像号角,一出现就受到根据地人民的欢迎。晋察冀边区街头诗运动开展得声势浩大:“在许多群众集会上,都散发着红红绿绿的诗传单,在对敌人展开的政治攻势中,也有用诗传单形式制成的宣传品。”

田间认为街头诗运动“是使诗歌服务抗战,创造大众诗歌的一条大道”。《街头诗歌运动宣言》号召人们“不要让乡村的一堵墙,路旁的一片岩石,白白地空着”。田间的街头诗最为突出,结构上采用“阶梯式”分行形式,诗句短而有力,节奏感强,在群众中广为流传。他的名诗《假如我们不去打仗》激励了无数军民与敌人英勇作战:

假如我们不去打仗,

敌人用刺刀

杀死了我们,

还要用手指着我们的骨头说

“看,这是奴隶”

田间曾在一篇文章中回忆道:“大约是在1939年,我在一个村庄的门楼上,看见了《假如我们不去打仗》这首诗,用很大的字写着,还配着一幅画,这使我感到街头诗的力量,也感到这是人民在鼓励我们和我自己。……有一位乡村的老太太,提着一篮子鸡蛋到集上去换红绿纸,为的是回到村里,叫人去写街头诗。”可见,街头诗创作在晋察冀开展得多么广泛深入,它已经真正和晋察冀人民的斗争生活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了。

因为街头诗形式短小,语言通俗,内容紧密结合抗战,所以便很快在晋察冀的土地上生根、开花了。曼晴的《写标语》就极具街头诗的特色:

把这些

有力的标语,

战斗的标语,

统统地写出来,

让每个乡村的墙壁,

都披上武装。

短短的几句,包含着多么丰富的内容,多么深刻的哲理。从某种意义上说,街头诗也是“战斗的标语”,它对群众的鼓舞力和召唤力,是其他样式的文艺作品难以比拟的。正如田间所说:“街头诗无口号的内容,把许多故事形象化了、诗化了,同时又是短小的、精悍的、明快的,像匕首出现在多处,因而出现打倒敌人和动员群众及慰劳战士的明显作用。”

1956年7月1日,党中央在中南海召开庆祝建党三十五周年大会,诗人田间应邀出席,毛泽东在会场、大厅与各界人士亲切交谈。那次毛泽东曾与他说到抗战时期的街头诗运动,毛泽东说,“你们搞的街头诗运动,影响很大,各解放区都写街头诗,起了很大作用。文艺配合革命,是我们的光荣传统……”

诗人田间被誉为“时代的鼓手”

闻一多在《时代的鼓手》一文中,称赞田间的诗说:“这里没有‘弦外之音,没有‘绕梁三日的余韵,没有半音,没有任何‘花头,只是一句句朴实、干脆、真诚的话,(多么有斤两的话!)简短而坚实的句子,就是一声声的‘鼓点,单调,但是响亮而沉重,打入你的耳中,打在你的心上。”这段评语,精辟地概括了田间街头诗的独特风格。

田间原名童天鉴,安徽省无为县人。中学时期开始写作具有反帝反封建色彩的新诗,1934年在上海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以“健康、结实、战斗的小伙伴”的姿态登上诗坛;1935和1936年连续推出《未明集》《中国牧歌》《中国农村的故事》等三部诗集,并以充满蓬勃的斗争生活气息、迥异于前人的粗犷刚健的风格,引起人们的普遍关注。抗战爆发后,他创作了《给战斗者》等大量洋溢着爱国主义激情的诗篇,积极鼓动人民奋起抗战,被闻一多誉为“时代的鼓手”。1938年初,田间在西安参加了西北战地服务团,夏天到了延安,这期间他创作了《呈在大风沙里奔走的岗卫们》《假如我们不去打仗》《义勇军》等诗歌名篇。1938年冬,田间随西北战地服务团来到晋察冀边区,1939年起担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晋察冀分会副主任,兼任边区文联常务委员、边区文救会执行委员、边区诗会主席等职,先后主编了《诗建设》《山》《鼓》《晋察冀文艺》《诗》等文艺刊物,为繁荣发展河北敌后根据地的诗歌创作作出了杰出贡献。

田间在边区创作了一些在现代文学史上留下深刻印迹的“街头诗”名篇,比如《坚壁》:“狗强盗,/你要问我么:/‘枪、弹药,/埋在那儿?/来,我告诉你:/‘枪、弹药,/统埋在我的心里!”这首诗全篇都由答话构成,没有任何叙述、描写或提示,简洁得不能再簡洁。而通过这样几句答话,诗篇却异常生动鲜活。

他写的一组《名将录》是对边区五位高级将领的咏唱,写人叙事相当详细具体。《偶遇——题聂司令员》写了聂将军在行军途中与一位老乡的交往,他在老乡的门前歇马、喝茶,同老乡亲切交谈,询问年景和庄稼,还风趣地同老乡开了个玩笑。诗篇采取倒叙的写法,把老乡事后的恍然大悟放在篇末,给诗作涂上了一层幽默、欢快的色彩。《马上取花——题杨成武将军》写了杨将军指挥的黄土岭歼灭战的胜利,诗中有阿部的进攻,也有我军的秋季反“扫荡”,但都是一种虚写,诗篇举重若轻的描写意在颂扬这场战斗的神奇。诗人通过主人公所做的某一件事情,突出表现其精神风采和性格特点,刻画出人物形神兼备的艺术形象。

1943年边区文艺整风之后,田间响应党的号召,到农村基层深入生活,直接同农民群众打交道,思想感情发生了新的变化,并从民歌和群众语言中汲取了丰富的营养,形成了其诗歌的民族化、大众化艺术风格。田间后期的诗歌采用了大量的群众口语和农民谚语,运用了民歌的构思、想象方式和比兴、对偶、重叠等表现手法,诗歌章法句式大体整齐,又灵活多变,极大地适应了中国老百姓的欣赏口味。诗歌通俗易懂,乡土气息浓郁,读之朗朗上口,具有一种民歌、民谣的风味。胡风曾深刻指出:“田间是第一个抛弃了知识分子底灵魂的战争诗人和民众诗人。”

从1958年起,田间担任河北省文联主席。他与梁斌、李满天等著名作家一起,辛勤耕耘,为河北文学事业带来了灿烂的春天。田间担任河北省文联主席二十多年,在他的影响和推动下,河北成长起了一大批青年诗人。河北被称为“诗歌大省”,基础就是在那个时期奠定的。田间对诗歌的激情和创造力,一直到晚年都没有减退,他的创作思想和做人的风格一直影响着河北诗人。田间倡导并主持召开的“怀来诗会”和在他直接关心下召开的“涿州诗会”,都已经成为河北诗歌发展史上的重要会议,对当时河北的诗歌创作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影响和推动作用。

著名叙事诗《戎冠秀》《赶车传》

十五年前,我曾应邀赴京参加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行的“时代的鼓手·诗人田间诞辰90周年学术研讨会”,并捐献了自己珍藏的1949年版田间长诗《赶车传>(“中国人民文艺丛书”),由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陈建功代表现代文学馆接受捐赠,还颁发了馆藏证书。

真正标志着田间诗歌卓越成就的,是诗人“开辟了纪念碑式的大叙事诗的方向”,陆续创作的一批长篇叙事诗。发表于1940和1941年的《亲爱的土地》和《铁的子弟兵》是边区最早出现的两部叙事长诗。前者以刘大发、王桃夫妇的生活道路为线索,描写他们热爱土地、保卫家乡的斗争;后者则讲述了牧羊人邓兴华为抗日参军入伍,最后成长为战斗英雄的故事。两部长诗“反映晋察冀现实的两个主要的侧面。只有在亲爱的土地上,才能产生铁的子弟兵,只有铁的子弟兵才能保卫亲爱的土地。诗人以时代的眼光来照耀出边区新的家庭和新的人物之成长,以及群众怎样为保卫家乡和祖国的斗争。”这两首长诗发表后在边区产生了较大影响,特别在“比较完整的反映边区生活,以及口语化方面,……起了开辟道路的作用。”

在此基础上,田间于1945和1946年又连续发表了两部著名的长篇叙事诗《戎冠秀》和《赶车传》。第一首诗以纪实的方式叙写了戎冠秀在旧社会的苦难经历,获得翻身后积极拥军支前、成为英雄模范的过程,热情讴歌了这位子弟兵母亲的高尚心灵,正如诗人开篇深情所唱:

我唱晋察冀,山红水又清。

山是那么红,水是那么清。

如果有人问,请问好老人。

这位好老人,好比一盏灯。

战士给她火,火把灯点明。

她又举起来,来照八路军……

好老人叫啥?名叫戎冠秀。

好老人住哪?家住下盘松……

另一首《赶车传》是一部具有传奇色彩的史诗型长诗,在田间的诗歌创作中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作品描写具有强烈反抗性格的贫农石不烂,在自发的反抗失败后来到晋察冀边区的河北,看到共产党领导使“天底下出了活路”,回乡发动群众,领导穷人获得翻身。长诗的艺术形象坚实而完整,故事生动,结构严谨;形式上以五字上下的句式和短促有力的节奏,保持和发展了个人的艺术风格,同时创造性地运用一些民歌的表现手法,吸取生动活泼的群众语言,给长诗带来了动人的色彩,代表了诗人在向诗歌民族化、大众化努力方面取得的新成就。

诗人田间个性鲜明的诗歌作品,一直被文学界誉为“诗歌匕首”,在全社会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他在民族危亡之时,挺身而出,以笔为枪,投入战斗,体现了一个作家、诗人的担当意识和社会责任感。在此意义上说,他的诗歌已经超出了文学范畴,体现出一个民族的自尊、自强精神和不灭的良知,成为我们的宝贵文化遗产和精神财富。

田间的战斗精神和创作历程,对于当下的文学创作仍然具有重要的意义。尤其是诗人如何放宽视角,既不放弃自我,又能够关注社会和现实,关注信仰和心灵,关注理想和未来等方面,具有许多值得借鉴的意义。在那次北京纪念田间90周年诞辰的盛会现场,悬挂着笔者代表河北诗词界题写的贺诗条幅,重录如下,权当结语:

当年擂鼓誉诗坛,浴血太行笔剑寒。

多难兴邦传号角,幽燕诗魂今又还!

本栏责任编辑 苏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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