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地敲击

2023-05-16 20:43潘小楼
广西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李力小样车祸

写作者是没有秘密的。法国诗人Jacques Rigaut说过:“别忘了我看不到我自己,我的角色仅限于看向镜子的那人。”写作者试图去创造出一个又一个新形象,这些形象却又不可避免地、或多或少都有着他(她)自己的变体。

我和梁志玲有交流,是在广西合山市的一次采风活动。这个县级市的煤炭资源经过一百多年的开采,几近枯竭,当时正在向工业旅游城市转型。我对工业城市有偏好,这大概与我个人的经历有关。白天的采风结束后,我还想在这个城市的街头走走。她刚好同行,当时应该还有第三个人,我记不起来是谁了。我们就在街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边走边聊。我这才发现她也是工厂子弟,甚至在数年前,我们还是同一个培训班的学员。我不热衷参加集体活动,大概是写在脸上的;她在边上不争不抢,也能把自己隐藏得很好,而且她还提前请假回单位了。难怪我想不起来我们有过交集。合山市采风活动结束后,我们便开始有了联系。尤其是新冠肺炎疫情暴发的2020年,我们还经历了一起乌龙事件,可以吐槽的话题也越来越多。

2022年九月底,《广西文学》的副主编冯艳冰老师找到我,让我写一篇梁志玲小说的评论,希望能从“写作者的角度出发,有别于评论家的评论,提供不一样的视角”。

我没有拒绝。我只能说尽力,毕竟我没有写过小说评论。我和梁志玲能聊得起来的原因是,她这个人不别扭,没有棱角却有分寸,包容性强却也有机锋,就像她的小说。

她的小说里没有“极端”二字,要么日常,要么就是回归日常,都在潺潺涓流里。主题也罢,人物设定和人物关系也罢,故事情节也罢。虽然从艺术的角度说,风格只有差别而无谓高下,但坦白地说,一旦引入竞技,炫技的更容易被看见,而收起锋芒的更容易吃亏。后者难度更高,受众更少,也更难被欣赏。听起来就是这么一条吃力不讨好的路径,可这偏偏就是梁志玲小说选择的。尽管她还在路上。

梁志玲的小说没有强烈的冲突。

中篇小说《苏醒的铁锈》就比较明显,不管是情节的叙事方式,还是小说的整体结构。

首先,这部中篇没有单刀直入的情节叙事。父亲张结实的成熟和少女张小样的成长相互映衬,前者是明线,后者是暗线。张结实救了厂里落水的女工罗小凤,两人由此展开了一段地下恋情,之后罗小凤母女离开,张结实也回归家庭照顾病妻杨凤梨。这样一条明线,作者完全用虚写替代了实写:张结实用人工呼吸对罗小凤进行施救,是在街坊李艳阳的八卦中带出的;至于两人的婚外情,我们也只能从三个孩子传送的情书中窥见端倪,而情书也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情书,而是两人在报纸上圈出的字。这固然是受张小样第一人称叙事视角的限制,也与作者偏好的节制型的叙事风格相关。

其次,作者更倾向于在状态中做出结构。写小说的都知道,把结构处理成状态很难。因为结构是小说作者的结构,是有痕迹的;而状态是小说人物的状态,是不应该着痕迹的。不少人对创作的“无技巧”之说存在误解。而对写作者来说,一部作品从无到有,并不存在什么“浑然天成”的说法。创作里提倡的“无技巧”并不等于说没有技巧,相反,是要隐藏技巧。而在状态里做结构,就意味着要隐藏技巧,难度是很高的。这部中篇小说在这一点上做得不错,这种处理方式完成了一种表意,照应主题:生命的汹涌都隐藏在平静之下。“铁锈”在这里是隐喻,文末铁锈剥落,隐喻一个人的成长或成熟就是在生命的不同阶段先后放下执念,但回过头去看,也恰恰是这些执念,支起了我们生命重要的节点。

梁志玲的小说展示了温和的女性主义。

即便是一开始以温吞形象出场的男性,他们的不完美或者说是残缺,依然可以在活力又多样的女性形象身上得到救赎,最后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中篇小说《猫狗双全》中男女关系的平衡就体现得比较明显。在心理学中,猫通常象征女性,而狗则象征男性。上篇“穿行在道具堆的猫”讲的是男主人公李笑远的故事,下篇“穿过晨雾的狗”讲的是他前妻张小样的故事。

在上篇故事中,李笑远和猫的关系对应他和女人的关系。这一组意象对应得比较明显:女人、孩子、车祸,母猫、奶猫、车祸。李笑远是基层文化单位的办公室人员,不管是在职称、家庭,还是婚姻中,他都是一个畸零人,他对所有的人际关系都有疏离感。和前妻张小样过马路时,因一辆疾驰而过的车“下意识”松开了她的手,导致她流产,两人婚姻关系宣告终结。因为一场小小的车祸,他失去了前妻和他们的孩子。那场车祸给李笑远造成了心理障碍,以至于不管在情感上还是肉体上,他都很难和后来认识的女人再进一步。而办公室道具堆里安家的母猫被毒死,同样和一场车祸间接相关,它留下了三只小奶猫。一只扛不过寒冬死去了,只剩下了两只。生命就是如此脆弱,如果李笑远放任不管,它们还会接连死去。他接管了剩下的两只小奶猫。其中,小奶猫踏雪被人格化了,在他眼里,它就像一个贪吃、好动、单纯的孩子。他给它起名字,和它对话的时候,这个弱小、可怜、无助、生死取决于他的小生命,让他放下了所有戒备。而李笑远没有意识到,这一窝猫咪会成为他的救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刚毕业的大学生小雪,酒精催化,露水姻缘,小雪怀孕。对于这个怯生生、对他使用敬称的女孩子,他甚至认为她是在讹长期饭票。而后,他在深夜的街道上漫步,看到前不久被丢弃的母猫开始腐烂,他于心不忍,将其埋葬,也埋葬了对前妻的念想,清除了那场车祸带来的阴霾,接受了小雪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这个曾经的畸零人,对女人、对生命不再有戒备的疏离。

在下篇故事中,张小样和李笑远离婚后,和男牙医相识,也是因为两人的狗。张小样是一个充满“猫性”的女人。她敏感、多疑、没有安全感、带有不确定性。这种性格特质和她的经历有关。大学的时候,张小样和有妻室的老师韦一冉有染。作者选取冬至作为两人相处的重要环境。冬至,是二十四节气中一个重要的节气,标志着即将进入寒冷时节,民间由此开始“数九”计算寒天。从这个暗示来看,两个人未必有多相爱,更像是两个寂寞的人相互慰藉。韦一冉的确没有给予她任何温暖,这三年的关系,她唯一落下的就是習惯性流产。而同样是冬至,张小样却在李笑远家感受到了一种正常关系的温度,这种对比让她沉醉。在她快要深陷其中的时候,“猫性”却让她及时抽身,在两性关系中保持了距离。就算没有那次车祸,她和李笑远的孩子也保不住,她清楚这一点。但她还是选择以此作为理由,和李笑远离婚。当你多爱自己一点的时候,“距离”是自我保护;而当你多爱对方一点的时候,“距离”其实是在保护对方。张小样刻意在自己和李笑远之间做出这种“距离”。除了离婚,她还在朋友圈向李笑远苦心营造出自己已经嫁到北方的假象,即便她还是单身一人,即便她还在本地小卫生院上班。张小样和男牙医因为遛狗相识。两人有一场对话很有意思。两人都自说自话,你来我往,却毫不相干。但张小样却能把男牙医当成有回应的树洞,把自己心底最深的秘密说了出来。最后,两人在这场“对话”中间接达成了某种共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两人就像两条挨得很近的平行线,虽然没有相交,但无限接近。只是我在这里有个异议。作者隐晦地写了男牙医的婚姻状态仍在存续,对于这个设定,我认为没有必要。在个人的婚恋选择上,张小样这个人物不太可能重蹈覆辙。

李笑远和张小样分开了,但他们在各自的世界里达成了平衡。世人都渴望圆满,但圆满太难达成,而平衡却相对容易做到。又因为圆满过于稀缺,对世人来说,平衡已经是它的近似值。关系要维系下去,总要学会各自退让;人要活下去,总要学会各种折中。“猫狗双全”,其实就是带有烟火气息的“花好月圆”。

梁志玲在小说中也有对现实的反抗,同样是温和的。

在中篇小说《翅影无痕》中,李力和廖青月的故事算得上小团圆。不过大概是作者心存忐忑,在最后一部分,还用间离视角“我”讲述了另一个残缺的版本,消解了小团圆。

办公室主任李力在基层文化单位的水会中出场,才三十五岁便开始畅想退休。诉苦大会上甲乙丙丁的满腹牢骚,让我们看到了基层事业单位的软性枷锁。不知道是作者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中完成的客观效果,我对这场水会的阅读不能说煎熬,只能说,心理时间无比漫长。但一场会开下来,我忽然理解了李力的“油”,其实是基层的生存哲学,毕竟,不管是举目还是举步都是一地鸡毛。

略为遗憾的是,李力女友小皂缺少人物的弧光。其实作者在这个人物身上的笔墨也不少,她连接了城市与乡村、传统与现代,也连接了小说中张力最足的一对人物关系:李力和廖青月。但在中篇的体量中,却没有让我们看到这个人物个性的起伏。由于童年父亲淹死在酸菜缸中,她对酸菜有了心理阴影,拒绝食用酸菜,并极力用艾香去除身上的酸菜味,从而做了艾灸师,但这只能算人物的前史。在小说的故事线中,她更多的是一种状态的呈现,而这种状态是既定的。和舞剧编导廖青月相比,小皂这个人物更像是小说的线索人物,而不是主要人物,李力和廖青月更像是小说主题和结构意义上的男女主角。

而李力身上就具备这种人物的弧光。李力已认定准岳母李梅香的屯舞蹈《渍酸菜》上报是白瞎,但为了应付,还推给了新人编导廖青月。廖青月的形象是这个沉闷基层单位中的一股清流。和李力、小皂不同,她预判了这个粗糙而魔幻的舞蹈的成长性。她怀抱热情对节目结构和细节进行了调整。神来之笔莫过于,将上台哭闹的小孙女留在舞台上,变成了节目的重要部分,完成了传承的寓意。李力坐在台下看着廖青月编导的舞蹈《渍酸菜》,“突然希望小皂现在就在身边,偎依着一起看这个节目,这个和她生命有关联的节目”。后来,舞蹈节目一级级往上报,廖青月的署名被一步步往后挪,最后删除,李力在这个过程中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关切。而廖青月对此则安之若素。她的赤诚对李力是有触动的,无关通俗意义上的男女,确切地说,是一种热忱的生命状态对另一种钙化的生命状态的触发。心境改变,所见随即改变。这个习惯在单位“死鱼躺”的中年男子,此时眼里终于有了活气,而之前熟视无睹的午夜舞台车,在他眼里变成了“苏醒过来的夸父,并起手脚,虚妄的舞台灯光灭了,演出终究是一场梦,车启动了,像没在黑暗中继续追日的夸父”。这哪里是演出车的苏醒,分明是李力的苏醒。

有时候,事实摆到读者面前已足够震撼,不仅是旁观者,就连写作者也会扪心自问,小说创作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在中篇小说《翅影无痕》的最后一部分,我们从“我”这里听到了以“原型”之名带出的另一个故事版本:基层文化单位新人小廖为了编排一个原生态舞蹈下乡,车祸身亡;“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甚至为了她的工伤认定奔走,而被调岗、三年内不得评定职称。而在小说里,他们却各自获得了温暖的结局,就连那个因获奖名单早已内定、不可能获奖的舞蹈,虽然层层上报时撤掉了廖青月的名字,也还是在省级基层文艺会演中获得了一等奖。这个第一人称的“我”非但没有让读者产生代入,反而还对之前的故事以及故事中的人物产生了间离,小團圆的设定被颠覆了。

小说和现实的对抗过于悬殊,让我想起周星驰导演电影《功夫》的一个小小片段。练就神功前,阿星对抗火云邪神——甚至不能用“对抗”,“以卵击石”更确切一些。没有意外,火云邪神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打倒在地。阿星的手在地上摸索着抓了条小木棍,颤抖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在火云邪神脑门上敲了一下。只是轻轻地一敲。这部片子里有很多打斗的大场面,和所有的动作片一样,也有最精彩的终极对决,但从艺术美学的角度而言,所有打斗动作的力道都不及这轻轻地一敲。

这大概就是梁志玲在小说里追求和实践的。小说是最无力的,但也是最有力的,又或者说,恰恰是因为它的无力,它对现实的反抗和改写,才是最有力的,就像是在现实的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

【潘小楼,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作品入选“持灯使者”当代中国最新优秀小说推荐榜。获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广西文艺花山奖新人奖、广西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花山奖、第一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小说组优秀奖等。由其中篇小说改编的话剧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首演,入选第六届北京南锣鼓巷戏剧展演,并在上海逸夫舞台、重庆国泰艺术中心等巡演至今。】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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