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语之暖

2023-05-18 08:46李兴
大理文化 2023年4期
关键词:兄妹母亲

李兴

人类因语言而生动,世界因语言而喧嚣。我们的生活,也因语言而多彩。素朴的语言是母亲特有的语境,贯注了她无怨无私的爱。我始终生长在母亲话语的海洋里,我的人生之路,都是受她絮语轻言的滋养、指引和伴护。

与老年时的絮絮叨叨相比,年轻时的母亲更多时候沉默寡言。我为此曾费解了很长时间。当我感受到为人父亲时的劳累和疾苦时,我才明白性格外向能言善辩的母亲为何会经常保持沉默。父亲长年在异乡教书,5个儿女嗷嗷待哺,生活的负累使她不得不持守隐忍,敏于行讷于言,她的精力要更多地通过劳作换取养育子女的食粮。除了大声呼儿唤女回家吃饭,通常情况下她都是轻言细语、谨言慎行。

语言的变化是人生的段落和年轮的标刻。这种判断在母亲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言语的多寡一直在随年龄的变化而变化。每逢兄妹中有人因成绩好被学校奖励,母亲总会柔声软语地表扬几句,尽管言语寥寥,也是一种奢侈和荣光。表彰的方式是专门做顿好饭改善一下大家的伙食,意在鼓励和鞭策。

让路别人也是宽敞自己。这是母亲的座右铭,她始终在用自己的言行引领和规范我们的行为。心系别人的事多,考虑自己的事少。因为公道善良,近邻的家庭纠纷都会请母亲去明断是非。解开思想疙瘩需要苦口婆心,尽管母亲在家里话语不多,但我从不认为她语乏词穷。

年轻时的母亲也有话多的时候。在我们背不下课文犯愁的时候,母亲会在我们面前秀一秀她惊人的记忆力,她不但能够一口气背下数十条“毛主席语录”,还可以一字不漏地背完“老三篇”。即便如今年近八旬,家里三五十年前经历的一些细枝末节她还能记忆犹新娓娓道来。母亲告诉我们,强化记忆力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只有一而再,再而三,反反复复地背诵和读写,才能温故知新。母亲只读过两年书,但却当过生产队的记分员,不得不叹服她的悟性。

母亲是外婆的掌上明珠,外婆是母亲流淌话语的海洋。饥荒年代的外婆,相继生下了7男6女13个孩子,活下来6人,分别是5个舅舅和我的母亲,存活率不到五成,母亲成为唯一活下来的女儿。母亲回娘家或者外婆来我们家,都会让很少言声的母亲打开话匣子。无论炎炎夏晚还是戚戚冬夜,娘儿俩都会家长里短,陈芝麻烂谷子地说上大半夜。

母亲毫无保留继承了外婆在外公封建夫权下的忍辱负重。父母吵架时,母亲稍作辩解便忍气吞声。打架时,她未作抵抗便缴械承受。那时我们不懂得孩子多、家里穷、就会滋生烦心事的道理,无法体会父母在养家糊口食不果腹日子里的煎熬。在母亲的泪水里,生长着我们对父亲的怒火和仇恨。当然,随着兄妹们的长大成才和家里日子的一天天好过,那些愤懑都被漫长的岁月一点点淡化。

“每个娃娃都是我的心头肉。”母亲常说。我头上是两个哥哥,之后是一个姐姐,这个姐姐因感冒发烧没有及时救治,在两岁时夭折,这是她一生的痛。时光已经逝去53年,每每谈及,母亲都会泪如雨下。缺医少药的年代,谁也束手无策徒呼奈何,我们常常这样安慰母亲。母亲总怕我们冷着、渴着、饿着、受不到好的教育。没粮下锅,她要利用生产队下工后的晚上借助月光推磨。怕我们吃不饱,她总是最后端碗,稀粥里甚至能映照出她瘦削的脸。作为民办教师的父亲根本无法支撑5个孩子的学费和生活费,是母亲天不亮上山背回柴火卖给公社伙食团,解了燃眉之急。尽管经常面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窘境,当时不懂事的我们似乎对父母的辛劳及柴米的金贵并不关心,只关心每周住校的钱粮能否按时到位。母亲也对此从不吱声毫无怨言。

母亲注重将自己沉淀的标准传导给我们,让我们的瞳孔只能看见两种颜色,非黑即白,非对即错。于是,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就根植了这样的评判:好人的主意叫智慧,坏人的主意叫阴谋。要多向好人学习,少跟坏人交往。“你们看看人家张三多懂事”“李四这样做就要不得嘛”。这是母亲简洁的惯用语言,他经常用别人的经验和教训告诫我们。

我们做错事惹母亲生气时,也会招致责骂,但她都是点到为止。非常生气时,母亲也会体罚我们,多数情况下都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恐吓威慑到了即可,拿她的话说,就是让我们“长长记性”。不过,我倒是对母亲一次比较狠的责打记忆深刻。约莫10岁左右,我承担着家里的放牛任务,由于与伙伴们“捉迷藏”玩过了头,牛吃了邻村一户人的庄稼。当时粮食极其紧缺,家里随时有断炊的可能。赔偿了30斤包谷之后,母亲用荆条狠狠地抽打了我。透过自己嚎哭的泪线,我看见母亲也哭了。母亲从来赏罚分明法不责众,而父亲却是一人生病大家吃药。5兄妹谁有过失,父亲都会让我们一应跪下一起受罚。在大山里教书回家时间少,父亲采取集体教育的方式,会一并将我们修理了。这是父亲难得教育我们的机会,每次下手很重,母亲对父亲这种方式很反对,但却无力,与父亲的吵打都与父亲体罚我们有关。虽然我们同样敬仰父亲,但对他始终津津乐道自己这种教育方式深感遗憾。

能一句话说清楚的事情,母亲绝不会啰嗦半句。年轻时的母亲保持着言简意赅的话语体系。“胶多不粘,话多不甜。男子汉说话不能拖泥带水。”母亲常常这样对我们说。边境的战事正如火如荼,高中毕业的长兄瞒着家人报名参军。体检合格后,接部队人员家访,奶奶对前线不断传来战士牺牲的消息感到非常恐慌,死活不同意被她视为心肝宝贝的长孙参军。当时父亲不在家,最终的决断就落在了母亲身上。奶奶确信历来持守孝道的母亲是她天然的帮手,只要母亲反对,长兄参军的事就会注定搁置。大家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母亲,渴望走出大山报效国家的长兄眼巴巴地祈望着母亲,紧张的空气令人窒息。“我同意养娃(长兄的乳名)当兵。”稍作片刻,母亲就一锤定音,给出了答案。气得奶奶直跺脚,骂骂咧咧摔门而出,几个月没理母亲。没有多少话语,但这样的大事她绝对经过了深思熟虑和反复斟酌。不敢说母亲的思想境界有多崇高,但她尊重了长子的选择,顺遂了孩子的意愿。后来,虽然我参军入伍是父亲定夺,但我相信他不敢忽视母亲的意見。

说起母亲,哪能绕得过去父亲呢?子女成家立业,父亲也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按理说日子该红火起来了。但是,这样的好日子被父亲延误了五六年。作为一个普通的乡村教师,父亲却很长时间生活在成为一名企业家的幻想里。其间,父亲相继三次开办煤厂和采石厂,但他却愈挫愈勇屡败屡战,欠下了不少债务。奇怪的是,母亲居然毫无怨言,一直坚定地支持着父亲,一起含辛茹苦还清了所有欠账。面对兄妹们的埋怨,作为殃及者的母亲却一直在打着圆场。 孩子大了,日子好过了,纠纷就少了。家里来人,都是父亲畅所欲言,母亲却很少说话,笑眯眯地洗耳恭听。

母亲与远亲近邻的关系都很融洽,即便伤害过她的人,侵占了我们家田地的人,偷过我们家粮食的人,她都从不计较。烦躁衍生于生存环境的逼仄,夫妻俩、邻里间为一些鸡毛蒜皮吵架打架的情况在当年的农村司空见惯,成为一道风景。今人费解的是,大家并不觉得羞耻,在老人孩子面前也没有什么顾忌。每逢邻居吵架打架,母亲总会跑去劝架。有一次,父母不知因什么吵了起来,继而发展为打架。隔壁前几天打架刚被母亲劝和的叔婶明明在家,却从始至终没有出面拉架。屏息静听的叔婶居心何在?难道父母打斗的时间越长会给他们带来足够多的快感?我在恐惧中将愤恨砸向隔壁。现在看来,无人拉架也好,没有说理的人在场,父母继续吵打下去的欲望就会减退,一场闹剧就会草草收场,还会败了叔婶幸灾乐祸者的兴。余怒未消的父亲扬长而去之后,我哭着对母亲说,以后隔壁打架,就是牛打死马,马打死牛,你都别管。母亲苦笑着摸摸我的头说,人家是人家,我是我。母亲教育我们要与时间共存,与许多不喜欢的人、很多纠结的事和解。衣食无忧时,母亲也从来不会缺席亲朋好友的困难,经常授人以渔、施人以财、助人以物,她觉得被别人需要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母亲不知道什么叫境界、格局、胸怀,但她生活中的细枝末节无不投射出素朴的良善。

改革开放造就了中华民族历史上最庞大的人类迁徙,我们兄妹5人被撒落在祖国不同版图的4个省市繁衍生息。相比之下,步入仕途的长兄和成为省城市民的我生活条件相对要优越一些。长兄将家安在了北京,我将家安在了云南,父母亲的身体状况都不太好,我们会隔年度将父母亲接到各自安家的地方居住一些日子。父亲对城市生活倒是非常习惯,母亲却怎么也适应不了,每次说好的住上三两个月,可住了不到二十天她就吵着要回去。母亲背着妻子对我说:“没有田地种庄稼,没有园子务蔬菜就浑身不舒服,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跟圈里的猪有啥区别?”可在这拥挤不堪的城市里,我去哪里给她弄一亩三分地。更恼火的是,她对我们精心安排的生活还挑三拣四,说城里的菜没菜味,肉没肉味。每次她都拖着很不情愿的父亲匆匆踏上归途。我曾多次检视自己,是不是礼数不到安排不周,但长兄也说,父母每次去北京也是来去匆匆。回到乡下,面对青山绿水,她就会由衷欣悦,心情就会得到滋养和焕发,生活的诗意就会洋溢起来。尤其是常年侍弄稼禾亲近泥土,对土地蕴含着饱满的情感,健康的劳动能使她获得强大的精神支撑。“人老了,有个头疼脑热可能就过去了,到时候端个骨灰盒回去,后悔的机会都没有!”母亲这番话,也道出了农村老人叶落归根的普遍心理。

母亲一生命运多舛,但她目光里透耀着绿色,始终迎着阳光,表现出穿越块璧后的宁静和开阔,用跋涉的岁月纵深生命的厚度。母亲娘家和婆家都是兄妹6个,12人中已有6人故去,更让她痛心不已的是,外公和父亲的幺妹都是上吊自杀。幺姑自杀是因家庭纠纷,而82岁高龄的外公却是在没有征兆的情况下,将自己挂在了自家门前的一棵歪脖子树上。在撕心裂肺的短暂伤悲之后,她就很快归于平静,让劳动消磨伤痛。拿她的话说,死了归阴间管,活着的人还得吃饭。我经常发现母亲在暗夜里垂泪,她的克制,是不让汩汩流淌的泪水迷离生活的方向。母亲的独到之处在于,用生活中滤出的欢乐和甘甜,补偿和抵消了同样多的心酸和困苦。

兄妹们生日当天,母亲会在我们出生的时辰准时打去电话。先祝我们生日快乐,然后问问我们在忙啥?天气怎么样?如果是大晴天,她就说:“大晴天,旺相,你今年运气好得很!”如果是下雨天,她会顺势说:“风调雨顺,你今年顺得很!”无论阴晴,她都会给我们一个好的祝福。

我出生那天,朝霞把深秋早晨的天空烧得通红,母亲准备拖着身孕出工,刚提上农具,腹部的剧痛便一阵阵袭来,紧接着我就出生了。不需要设置日历,更不需要时钟提醒,没有什么比母亲每年在这个时段给我打电话更准点的了。农村的生辰八字通常都记录阴历,很多时候我们甚至忘记了自己的生日。自己的生日就是母亲的难日,做为儿女更应该铭记,这些年,我每年生日早晨都会主动给母亲打电话请安。

我曾疑心母亲言语稀少是被父亲抑制的结果。父亲去世后,母亲的话开始多了起来,这是父亲去世十多年来带给她与日俱增的寂寞和悲凉。我们一直想给母亲找个保姆,被她断然拒绝,她说,我又不是没有后代,跟外人住在一起多别扭。为了方便联系,我们给她买了台手机。除了我们打,她也给我们打。有段时间明显感到,她打来的电话,次数越来越多,通话时间也越来越长。很多时候正在开会或者正忙着工作,不接吧,怕真有什么要紧事。接吧,又没有什么正经事。一天晚上,我在家里正赶着一个次日就要上报的领导讲话材料,母亲的电话来了。一开始她就把我们一家三口乃至岳父岳母都问候了一个遍,然后问我工作顺不顺利、晚上吃的什么、孩子成绩怎么样,与前几天通话的内容基本上没有区别。十多分钟过去了,但我又不能挂了她的电话。妻子从厨房出来问我,谁打来的电话这么长时间。我捂住话筒说:“老太太打来的,太啰嗦了。”忙中出错,我捂住的是听筒而非话筒,母亲将我说给妻子的话听得真真切切。母亲沉默片刻说,那我就挂了。母亲此刻肯定非常难过,在挂断电话的忙音中,我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在杂乱荒谬的分析中踉踉跄跄。之后,母亲打来的电话少了,通话时间也短了。因为自己的过失,少了母亲的电话,我吃不香,睡不好,工作状态也非常差,为此内疚了很长时间。想想热恋时常常数十分钟煲过的电话粥,这又算得了什么?即使把肠子悔青了,过去了的事也无法推倒重来。我突然发现,母亲的絮叨里充满着各种友好的歪理,善意的辩解,洋溢着书页中没有的家常、朴实、琐碎,她为我们制造了多少轻松和谐啊!庆幸的是,我可以通过主动给她打电话来弥补。母亲哪会计较自己的孩子呢?

我们无数次见证了父母亲的吵架和打架,这是我们幼年挥之不去的阴霾和愁绪。父亲去世后,我曾在与母亲的一次闲聊中开玩笑说,像您们当年那样动不动吵架打架,如果换作我,至少离婚80次了。母亲却说,离婚了又能怎么样?你们几个龟儿子怎么办?遭殃的永远是自己的孩子。“千选万选,选个漏油的灯盏!始终还是原配好。”她一口气列举了当地好几个离婚事例,确实没有谁过上了好日子。每个人的家庭都不可能波澜不惊,我们兄妹5个都经历过离婚抉择的考验,但都被母亲摁住了。她说:“离婚可以,但从此不要回这个家,永远也不要认我这个妈!”滋生离婚的念头大都源于对不同生活理念的追逐,而对方并无实质性过错。因见异思迁而被母亲逐出门庭,孰重孰轻?离婚现象已司空见惯,但我们兄妹5个却没有一个离婚。母亲为此引以为豪。

无论我们年龄多大,母亲都将我们视作孩子,总会一次次用言语敲打和警示。有一年,母亲被我接到部队过年。当时我在部队机关任职,我将老家一个战士从边防部队调到了我所在部队,为了表示感谢,这名战士给我送了两条香烟。母亲看见后,脸色非常难看,午饭一口没吃。晚上对我说:“赶紧把烟退给人家,不能养成这种臭毛病!”我当时认为,母亲有点大题小做,但还是在她严厉的注视下退回了别人的好意。2015年,母亲在妻子的陪伴下,来到我在一个县级市政府挂职的地方。我为母亲安排了丰盛的接风晚宴,席间相谈甚欢,母亲也很高兴的喝了好几杯白酒。刚离席,母亲的脸上就挂满疑虑,幽深的皱纹里阴云密布,脸色变得非常难看。我百思不得其解,反思自己哪里做得不到位。回到住處母亲就对我说:“早知道你用公款请我吃饭,打死我都不会吃。”我瞬间明白,我让随行的工作人员去结账被母亲误解了。我极力解释,并让她看了我的微信转账记录,她才释然。母亲常对我们说,你们可以不成才,但一定要成人,她常常拿生活中的事例和电视剧里的故事来敲打我们,让我们必须在诱惑中警惕欲望的腐蚀。在她眼里,没有什么能买来平安。

年近八旬的母亲越来越言少语稀了,她的人生似乎又进入了另一个阶段。站在往昔回望现在, 我会常常发出中年男人的悠长慨叹,使我不得不翻检自己的记忆,清理自己的“债务”。当自己也跨进了50岁的门槛,才更加真切地感受到母亲那些絮语轻言的珍贵。透过岁月的眼眸凝视母亲,她丰饶的内心竟隐匿着如此深刻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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