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的秘诀是选一只鸟的高度(十七首)

2023-05-30 13:19华清
江南诗 2023年3期
关键词:秋风

华清

拉德斯基进行曲

观众的掌声渐次响起,有关进军

和战事的一切亦随之退去。退去的

还有胜利者背后的层层白骨,死亡

持续的叠加累积。喊杀声毕,已升华

成为荡气回肠的旋律。硝烟早已散去

金色大厅只剩一往无前的音符,哦

盛大乐会已至延时的终局,只有胜利者

不受指摘的结尾——锣鼓齐鸣

狂欢的最后一记!鼓掌吧,鼓起

指挥已把乐队交与观众,他们终于

能够全方位参与,成为晚会的主人翁

不再是傻子与听众。听,今晚高潮

已至,但拉德斯基,那常胜将军的美髯

已被音乐的华美盖住,又遗弃。哦

看,此刻似有人看见了那一个

白发苍苍的人形,先在舞台旁卸妆

后又于僻静处与众人击掌相庆,沉浸于

这与他本人完全无关的胜利……

满江红

一阕词让一整条江都有了咸腥味

那古老的曲调也是,一个族类因之

而长出一根骨头。不要以为词语

至多是一种符咒,没有它

死过的朝代如何还魂,一部史书

正如同施过腐刑。别用今人

去丈量古人,别用正眼去看历史

相信“正义从不缺席”。难道它

习惯于迟到本身,不是人间最大的悲剧?

啊,幸好还有这么一阕词。幸好还有

这带缺陷的词语,因之这酒杯中还有

凝固的血块,必要时重新加热

就着泪水一饮而尽,而后挥笔

龙飞凤舞,酣畅淋漓,气息一韵到底

再引燃那张纸,让烈焰炙烤一下

古今的宵小,一樽还酹江月

再随血红的江水一泻而下

洗雪古来一切不曾安歇的冤鬼

预 言

“上帝并非结构主义者”。特里·伊格尔顿

如是说。是的,命运的鄙薄这样赤裸

连造物本身也显得势利和脆弱

“福柯感染艾滋,命运召回了拉康”

“把路易·阿尔都塞(因谋杀妻子)送进

精神病院”。因此,伊格尔顿预言

“文化理论的黄金时期早已消失”。好吧

连最抽象的时代及其发明者都已谢世

Chat GPT如今已可高仿他们的文字

悲观还有什么理由持续。世界走到今日

重获新生的不再是哲学,当然也不是

被梅毒所折磨的尼采——他所预言的

狄奥尼索斯的悲剧,而是一场显微镜下的

壮观末日。呵,这可不是预言,但一定

是思想者的穷途,是高耸的靈魂烟囱

所象征的魔幻图景。是超级现实主义的

如椽巨笔,以及作为解构主义者的上帝

还有不断变身,且有无数奇怪编号的

美丽病毒。以及这不断新变的世界

与我们今生之命运的完美匹配

无 雪

听着,没有雪

没有乱琼碎玉的雪

没有如期而至践行神灵契约的雪

没有漫天飞舞普降甘霖的雪

没有洗雪记忆与遮覆羞耻的雪

没有一扫尘霾叫人想念又想哭的雪

没有装扮万物顷刻间改换天地容颜的雪

没有那找回童年、童趣、童心和童话的雪

没有那谣言般盘旋不去的雪

没有那让人惊悸、叫人激动呐喊的雪

没有风卷残云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如诗如画

之雪……没有风雪夜归人盈怀满身的雪

这样的冬天,在我们短促的一生中

并不多见。但它确乎就是这样

黑漆,干渴,陈旧,脏乱,且如影随形

不离寸步,四仰八叉,赤身裸体

仰卧在你寒彻心底瑟缩发抖的身边

旧台历

岁末尘封的案几上我忽发现了它

在一堆书卷与杂物中,它保持了沉寂

这一年的相守中,它一直如此,

仿佛刻意不让我在时间之水中

看到它的面孔。连它那变幻的表情

也仿佛专门是为了被忽略。这会儿

它就像一个新人的老去那样自然

那样让人漫不经心,从簇新到灰暗

如一个温婉低眉的侍者那样容易

被陪伴者忽略。当我毫不吝惜将它投入

一堆将废弃的杂物,不由又看它一眼

忽觉它像一个心怀幽怨的早逝者

在进入幽冥之门时给出的一瞥

似一枚锋利的旧刀片,在

薄暮中将我的手掌悄然划破

狮王的暮年

暮色里草丛中卧着一只昔日的雄狮

仿佛暮年我终日卧病不起的父亲

此刻它那雄健的后肢已失去了知觉

如同弯腰挣扎着捱向厕所小解的父亲

它那枯黄的鬓毛肮脏寥落,再无昔日光泽

恰似父亲寥廓的头顶一片暮冬的荒残

它那垂首的姿势确认,它已是被逐的失位者

那目光的羞怯和暗淡已不止像我父亲

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必须悲哀的

因为这就是丛林或梦中最平常的一天

如同当初它的父亲,以及它

与它们父亲的父亲们……必定有过的一天

航 拍

美学的秘诀是选一只鸟的高度

它将看见凤凰的眼睛,它高迈的视线

省略过病树,颓墙,栅栏……

向着无边风景一路奔去

它不会看见,那美学下面瘙痒的皮癣

也不会看到摩天楼群之间

堆满的垃圾与穷汉。柴房中的锁链

扑火的飞蛾,鼓点上的聋子,那忽略

一切病句的高远,它是这样轻飘

而充满着快感。它飞着

渐渐飞出了大地的视线

看到了天上的节日,以及诸神的盛宴……

故乡的无名河

就是那条梦中的河流,在一个秋日出现

早晨的苇丛,正用荻花将她梳洗装扮

一条船,一具斗笠,或是一蓑烟雨的烟

河流和秋天的芦苇,隐在淡淡的雾间

历史敲锣打鼓,从地平线滚过

被风吹着的少年,正从河岸梦游

多年后他知道,那是齐王点兵之地

如今只剩了野草,那战车千乘在哪?

有人横渡泅水,有人远走高飞,有人死于河中

两千年就这样过去,如同这个有雾的早晨

那梦中的河水早已断流

间断被填平,如干涸记忆的草蛇灰线

篝 火

——给QR

幽闭岁月的末端,是谁点燃了一堆篝火

管它是谁,我们先向火,距离靠近

老花眼只要看清对方的面孔。火燃着

烘干着潮湿的心,霉变的空气

烧有毒的纸张,与命中速朽的文字

甚至我曾在梦中以书引燃过自己

其实,只要拥有“篝火”这个词,就已

足够。“我们都是见过大海的人

心中都有一团火”,你这样说时

我的心颤抖了一会儿,也许还有

一个火苗蹿出了心间,也许那

纯粹是因为寒冷,亦或因持续的发烧

但这已完成今晚这火的意义

当然也包括梦中,直至我们的一生

直至终点,我们将自己变成一把火

超 人

世界杯一场关键球赛,观众们都渴望

有如期降临的超人。然而奇迹照例

未曾发生,在神该出现的时候

球只在绿地上滚动,完全没有按照预计

球员们满场飞奔,观众在焦急地呐喊

仿佛他们的嘴巴,能说动飞起的皮球

能改变飞行的角度与弧线。“门将在玩火”

解说员焦急提醒,前锋的面颊撞出了鲜血

英俊的前锋这次如有神助,伙伴也竭尽全力

球依然未曾打进门框。这一场结束

他们将会回家,并目送老冤家高歌猛进

眼看这一切逼近,结局无法更改

超人那时已铁定隐身,只有十万肉身凡胎

身被旗帜,面着釉彩,喊着沸腾的口号

目送大力神金人儿走过,黯然神伤

团泊洼

车过团泊洼,恰逢秋光大好,

“秋风像一把柔韧的梳子……”行车人

没法不想起一首诗。那修辞无比亲切

仿佛出自灵魂,当然,也或许有

些微的空疏。秋风的才华无可质疑

但那盛大的美学却叫人犹疑

而今五十年过去,那土地已埋下了

多少忠骨,多少好听的地名已杳然无踪

可曾经的团泊洼依旧安静,依旧

有清凉的秋风,甚至它养育的庄稼

也愈加茁壮茂盛,而那悲伤的过客何在

要么已埋入秋天,像他一般沉睡

要么像我这般偶然路过,讶异

原来那诗中的著名洼地竟在这里

車子卷起秋风,秋风带着庄稼的气息

却不见劳作者的身影,还有冤屈者

那倚锄而望的愁绪。只有高耸入云的

风电机和远处的建筑塔吊,在续写

这荒野的新传奇。并试图告诉我们

一切恩怨与豪迈,都如一首陈年旧诗

徒有祭礼般华美的韵律,或如纸灰燃尽

一个冒烟的谶语,一个让人叹息

叫人怅惘的白日梦

兔子的素描或隐喻

在丢勒的笔下,它有农夫式的脸颊

瘦削,谦逊,食草者渺小的胆魄

写在那双低眉顺眼之上。灰色的皮毛

作为标记,芸芸众生的模样,匍匐在地

温良可撸,坐稳了一分钟弱肉的姿势

言简意深的隐喻。细密的笔法取自

工匠精神,德意志独有的笔触,这寂静

而略显紧张的氛围,衬托着一切自我的

造像。硕大耸起的耳朵,仿佛在分辨

稍远处的危险,两条用来逃奔的后爪

高耸着与生俱来的紧绷。这就是

动若脱兔的原意,但周遭已被删减

擦洗得干干净净。没有草木可以隐藏

表明这是宛若白纸的世纪之初,但我

不能肯定是,那温柔的目光里是否

也有1502,一线人文主义曙光的投递?

打铁的老妇

刷屏者的围观中,她把道具般的旧衣服

打成了铁,把空气和黑屋子

还有瘦骨嶙峋的她自己,也打成了铁

铁花迸溅,她将观者的心打成了铁

这世界在她老而不朽的锤打下

穿上了铁衣,有了道德的铠甲

我猜想她的内心是一块炭,冒着火

但那时她似乎不准备再烧别的东西

她只想用铁屏蔽且耗尽那肉身之火

以防御烫伤别人,那些好奇的围观者

等那火焰熄灭,她方才放松一会儿

那时她衰老的体温也将不再烫人

当她抬头看了一眼那慢慢变黑的铁

我发现,她如铁的眼神中

好像也有一点不易觉察的伤感……

落 叶

当它们落地,和着秋风与雨水

你才会觉得日子是那么多,又是这般少

仿佛它们的纷乱,它们的多如牛毛

只是为了等待一场秋风。秋风才是

真正的回忆者,如一位书家,把岁月

和记忆那么随意地裁剪。它们就像

一场生命的歌舞,尽行收纳着

这无中生有的秋风,用落叶写下诗行

在深秋的光线下堆积蔓延

堆满一个人,无法返回的过往

和光同尘

中午时阳光忽然走出了阴影,这让他

疑心有人搬动了一座高大的楼宇

阴影里阳光的照射如注,仿佛有人

在梦中被流动的黄金埋没

空气一下变得富有,浮动在光线中的

尘埃,忽然获得了带哲理的名字

阳光泻下,光明中的人仿佛

经历了一次短暂的失忆

他看到不远处一小片迷乱的金星

从因仰首而失明的方向中,迅速消逝

菊花石

把花开到石头中去,犹如

“把灯点进石头”。黑暗和死亡不再

独占永恒。这块石头,早于此人

晚于那菊花的生动,它令人窒息的

死后的安静,死亡的栩栩如生

早于一切前世和身后,让所有不朽之物

觉得羞惭的石头,它蹲伏在那儿

镇住了时间,一切流动的东西

它静静地注视着擦拭者,也制止了我

嘗试进入它的企图

墓地对话

除夕日,在祖居的坟地

我遇见了童年一起玩耍的兄弟

他祭祀已毕,肉身从泥土上站起

递给我一支烟,还有一只粗糙的手臂

他脸上堆着闰土式的笑容

手里攥着一把未烧完的冥币

他指着田地里的新旧土堆,告诉我说

这是父亲,这是七叔,这是因车祸

走了的春来二弟,以及多年前

死得不明不白的小侠贤侄……

说着道着,已四十年过去,还说啥

道啥,如今土已埋到了这里。说着

他指了指胸口到脖子的某个位置

然后给我一个惨笑,我接过烟

抽了一口,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好兄弟,多多保重,早晚有一天

不管是谁,我们大家都会在这里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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