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欢郎述论

2023-05-30 00:57李梦希
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 2023年3期
关键词:西厢西厢记

作者简介:

李梦希,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戏剧戏曲和曲艺学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戏曲批评、中国戏曲史。

摘 要:莺莺之弟、崔家男丁欢郎自《莺莺传》起一直广泛存在于各种《西厢》题材小说、戏剧、曲艺、美术作品中,直接、间接出现于出场报门、赴斋祭相、寺围谋计、谢恩悔婚、事漏拷红等重要关目。从《莺莺传》《商调蝶恋花》中容甚温美的崔门弱子,到《董西厢》中亲切可感的畅好台孩、《王西厢》中存在弱化的螟蛉小厮,再到《李西厢》中过于老成的相府舍人、《田西厢》中好学擅问的读书幼童,欢郎形象一脉相承又几经变迁。欢郎之于《西厢》有历史、社会方面存在的必要,各作者在一定取舍中运用欢郎推动剧情发展、塑造其他人物,形成了各有优劣、丰富有致的欢郎形象的多维。

关键词:欢郎;《西厢记》;《莺莺传》;《董西厢》;《南西厢》

中图分类号:J8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23)03-0076-11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ysb.2023.03.009

自唐代《莺莺传》起,欢郎一直广泛存在于各种《西厢》题材作品中,是该题材一个出现较早却时常不为人所重视的人物。作为一般认为的莺莺之弟、崔家男丁,欢郎在《西厢》故事中直接出场或间接被提到于出场报门、赴斋祭相、寺围谋计、谢恩悔婚、事漏拷红等重要关目。①

汤显祖、金圣叹、毛奇龄、吴震生、程琼等古代剧论家,谭正璧、吴晓铃、黄天骥、平海南、张燕瑾、黄季鸿、苏兴、蒋星煜等现当代研究者均曾论及欢郎。诸家所论,各有千秋,但大多仅为只言片语、不成体系,且基本集中于《董西厢》与《王西厢》之间。前有元稹《莺莺传》奠定基调,后有李日华《南西厢》另树一帜,历代之民间戏曲、曲艺、美术对欢郎亦有丰富塑造,各自俱有得失,值得详加评判。黄天骥曾说:“在戏剧艺术中,舞台上出现的人物,都应负有一定的使命,起着一定的作用,因此,增一角,少一角,应是有考究的,否则便有冗芜或阙漏之讥。”[1]72《西厢》题材中,欢郎不仅为《莺莺传》原著所有之本来人物,而且他的出现对戏剧情节发展、其他人物塑造又大有裨益,故增一欢郎,少一欢郎应有考究,欢郎出现增一场,少一场也应有所考究,否则同样有“冗芜或阙漏之讥”。

据黄天骥言,竹村则行曾试图通过考证《会真记》与元稹以判断莺莺是否确有一弟。[2]28莺莺如真有一弟,不尽然果名欢郎,与张生不名元稹同理。吴震生、程琼夫妇所评《才子牡丹亭》前附之《西厢记》评注称“欢郎喻男根”,望文生义,牵强附会,实乃不必要联想。[3]欲知欢郎其人,当就事论事,就文论文,先有确据,后有评定。《西厢》题材、体裁所包者,唐传奇、宋鼓子词、金诸宫调、元杂剧、明传奇、清以来花部戏曲,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一代有一代之《西厢》。本文试图在前人基础上,以《莺莺传》(元稹)、《商调蝶恋花》(赵令畤)、《西厢记诸宫调》(董解元)、《北西厢》(王实甫)、《南西厢》(李日华)、《西厢记》(田汉)几种较为重要的《西厢》文本为主,参以部分图像信息梳理欢郎形象的变迁,审视欢郎在《西厢》故事中所起作用,对各本欢郎运用优劣略加评判,以期以点带面、由小见大,为当代文学、舞台创作实践提供一可资参考对象。部分《续西厢》《翻西厢》中亦有欢郎存在且可能戏份颇重,限于篇幅,留待另文讨论。

一、 欢郎之基本信息考辩

(一)姓名考辩

沈璟《南九宫谱》载“古本”《南西厢》【耍鲍老】曲,有“夫人小玉都睡了,莫孤负此良宵”句,谭正璧以为此本《南西厢》或即《南词叙录》所载之《莺莺西厢记》,此小玉即为欢郎另名。[4]501谭又曾见一旧本《西厢记鼓词》,其中莺莺之弟亦名“小玉”,他认为鼓词所叙之故事,或即出于古本《南西厢》,古本《南西厢》又或另有根据。欢郎之称小玉,虽难窥谭先生当年所见的鼓词原本,但据其转述或可略知一二。据他称:“(鼓词)其中情节,与常见之《西厢》故事颇有出入。其结局颇似《霍小玉传》。”[4]501或,该故事源出于《霍小玉》故事对《西厢》故事之逆窜、解构,改编者、传唱者由此改欢郎为小玉以示渊源有自。

(二)身份考辩

吴晓铃晚年著有《关于〈西厢记〉七事》 一文,他据一苏联汉学家见闻,称苏联似有一自满文改译为俄文之《西厢》,主要人物红娘姓王,次要人物欢郎姓陶。[5]202这段材料屡经古人改译、今人转述,误传可能性相当之大,难以征引,不足为凭。吴随后又以《西厢记》称欢郎为“小厮儿”,断言欢郎为崔府“家生孩儿”“祖祖辈辈‘世袭罔替的男仆”“可怜虫”。[5]202为此,蒋星煜撰文予以严词反驳,以为吴此论既根本误解了元杂剧对“小厮儿”的解释,又忘记了《会真记》《西厢记》原文及自己早年注释,杂剧《鲁斋郎》“一双儿女,厮儿叫做喜童,女儿叫做娇儿”等例可证“小厮儿”确为小男孩,《会真记》“弱子幼女”与《西厢记》“崔家后代孙”可证《西厢》故事确有、确需此崔门男丁。[6]蒋之所言,是理也。

(三)血缘考辩

按《莺莺传》《商调蝶恋花》《董西厢》及弘治岳氏刊本等早期《王西厢》,均未见欢郎有义子之谓。而《王西厢》中,王骥德本、张深之本、金圣叹本等均有欢郎为老相公“討来压子息”一类字句。按,凌濛初本自称出自周宪王本,公认较为接近元剧风貌,本文一般性《王西厢》引用,概用源出于凌濛初本的王季思校注本;《董西厢》亦选用以今见年代最早,可能最接近董氏原书的嘉靖、隆庆间八卷本为底本的朱平楚注译本。黄季鸿以为此改意在“罪老夫人”未生子嗣,苏兴以为此改意在“孤老夫人”,使老夫人身边只有莺莺一人为血亲,强化老夫人对莺莺态度。[7]笔者以为,二论固各有理,但为联想、引申,此处改动尚有一直接缘由。大多《王西厢》明载老夫人“年六十岁,不为寿夭”,而莺莺不过“年一十九岁”,[8]48,1《董西厢》则称老妇人“年纪到六旬以上”,而莺莺“十七岁矣”。[9]62,143古代四十余岁的正妻首次生女已属少有,再为莺莺添一幼弟恐更属稀罕。有“压子息”者,今之所见,大概以王骥德本为早。[10]王校《西厢》,“订正概从古本”,又“或古今本皆误宜正者,直更定”,[11]而他素重“毋使一人无着落”“毋令一折不照应”,由他对欢郎出身做出调整以为老夫人解压,有相当可能。[12]即就非他首创而为其所据某古本原有,王选入其本,也能体显出其取向,并可能为张深之、金圣叹因承。金圣叹还进一步将老夫人调整到“年纪五旬”,使其生育年龄更趋合理。[13]473今兰州鼓子词《佛殿奇逢》尚存“还有那欢郎小儿是螟蛉”语,仍能看到“压子息”的影响。[14]至于欢郎为何被设置为莺莺之弟,第三部分论“出场报门”一节另有分析。

二、欢郎形象衍变小史

(一)《莺莺传》《商调蝶恋花》中的欢郎:温美弱子

元稹贞元年间所作之唐传奇《莺莺传》,为一切《西厢》缘起,此本张生始乱终弃,为一爱情悲剧。至宋,此故事有考证者如苏轼、王恮,尤后者以张生为元稹自况,影响直及于陈寅恪等。[15]有引用、改编者如秦观、毛滂、赵令畤,前二者分别作《调笑转踏》,后者作鼓子词《商调蝶恋花》,或多或少已意识到《莺莺传》对莺莺之不公,均对原故事有所扬弃。尤赵作,于文末增添大篇议论,对莺莺施以了高度同情。[16]《商调蝶恋花》与《莺莺传》一脉相承,除感情倾向不同外,人物、情节等基础元素均大体一致,二作对于欢郎之描写,亦相差无几,只存在于崔门脱难后与张生谢恩一节。《莺莺传》云:“(郑)复谓张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大溃,实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犹君之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礼奉见,冀所以报恩也。命其子曰欢郎,可十余岁,容甚温美。次命女:‘出拜尔兄,尔兄活尔。”[17]135《商调蝶恋花》此节自《莺莺传》直接承袭,不再赘引。叛军横行之际,崔门“财产甚厚,多奴仆”且郑女为“孀妇”,既有钱又有势,却“旅寓惶骇,不知所托”,竟需依靠一小小张生“请吏护之”,盖家门无人耳。[17]135姐莺莺十七岁,弟欢郎十余岁,弱子幼女,难堪大任,纵崔门有通天手眼,此时亦无所施展。元稹笔下“可十余岁”的“温美弱子”形象虽并不十分清晰,但为此人物确立了基本特性,此后不过微调。

(二)《董西厢》中的欢郎:畅好台孩

金章宗时,董解元“以爱选多情曲”的创作初衷完成了《西厢记诸宫调》,秉前代精华,纳民间智慧同时,亦有个人大量巧思。[9]6《董西厢》改悲为喜,一举改变了《西厢》故事调性,以崔张寻爱斗争贯穿全文,深化了故事主题,突出了莺莺、张生、红娘等主要人物。不仅塑造主要人物有力,次要人物欢郎在《董西厢》中亦得到相当突出的描写。《董西厢》里,欢郎首先直接出现于为其父所做的祭祀斋会,为一青衣老仆拖着参加仪式,而后又间接出现于贼兵围寺时莺莺“思量了,兄弟欢郎忒年纪小”语。[9]61,103欢郎在这里仍是娇弱、幼小的需保护对象,平时尚需仆役照管,断无可能救母、姊于逆旅。《董西厢》保留了《莺莺传》《商调蝶恋花》解围后崔门谢恩一段,并平增了老夫人辞婚情节,此处董解元奉献有一段极精彩的欢郎肖像白描:“髻角儿如鸦,头绪儿白;穿一领绸衫,不长不短,不宽不窄;系一条水运绦儿,穿一对儿浅面钤口僧鞋。都不到怎大小身材,畅好台孩,举止没俗态。”[9]136“畅好台孩”为董解元对欢郎做出的高度总结,他接着问欢郎“怎不教夫人珍珠儿般爱”?[9]136如此亲切可人之少年郎,又怎不教读者、听众珍珠儿般爱?夫人令莺莺后拜张生,莺莺“辞以疾”,先令欢郎拜,欢郎并无二言,可见其温顺天性,与“畅好台孩”正相符合。在《西厢》题材中,此本属于对欢郎着墨较多者,把小人物写出了生活感。

(三)《王西厢》中的欢郎:小厮儿

杂剧《西厢记》之作者,以纵横捭阖之魄力、出神入化之笔力,翻说唱为剧唱,将五本《西厢记》娓娓道来,使该本《西厢》成为元代杂剧压卷之作,也成为历代《西厢》成就最高、影响最大者。贾仲明为王实甫所做【凌波仙】挽词有论,“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18]。《王西厢》付梓版本达数百种,金台岳家本、王骥德本、凌濛初本、金圣叹本等影响颇大,仅金批本便有四五十种,形成了戏曲版本学中的《西厢》现象。[19]今常见之通行整理本王季思本、吴晓铃本、张燕瑾本、傅晓航本,其底本大可涵盖前举各古本。张燕瑾、弥松颐本底本为弘治北京岳氏《新刊奇妙全相注释西厢记》,傅晓航本底本为凌濛初《西厢记五本解证》,王季思本底本为出于凌濛初本的刘世珩《暖红室汇刻西厢记》,吴晓铃本以凌本与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共为底本,傅晓航“金批本”则以乾隆宝淳堂精刻本《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为底本。

由于《王西厢》 版本复杂,欢郎首次出场情况并不一致。公认最接近原本风貌的凌濛初本(号称“悉遵周宪王元本”)剧首“外扮老夫人上开”,只于其言语之中间接提到家中有一个小厮儿唤做欢郎,至围寺时欢郎方正式出场,[13]314,13

今日可见最早、最完整的弘治金台岳家本与凌本内容较为接近,但开场除言语提及外,还使欢郎与老夫人同上,[20]二本均于围寺之际莺莺道“第五便”时使欢郎搭话“俺呵,打甚么不紧”。王骥德本、张深之本、金圣叹本及汲古阁《六十种曲》本等较晚版本亦使老夫人开场即引欢郎同上,除汲古阁本外,老夫人自报家门中均有欢郎为“讨来压子息”言辞。[11]27可见,王实甫原本中欢郎应仍为崔家亲子,在后人整理、改编本中才改作螟蛉养子。

诚如苏兴所言,王实甫似乎的确在“有意更改”“欢郎在崔家的地位”。[21]老夫人自报家门时先称女儿莺莺,后言丫头红娘,最末方才一笔带过小厮欢郎,此后设斋醮祭奠相国与备酒宴答谢张生两场重要活动,欢郎也并未出现。虽贵为相府公子,似乎欢郎地位、戏份尚不如丫鬟,以致引起吴晓铃误会。明人改本中,老夫人当欢郎之面口口声声道起“压子息”话来,似丝毫不曾顾忌欢郎颜面(当然,这一段也可看作打背躬)。莺莺精神萎靡不同往日,老夫人從欢郎处得知莺莺可能夜会张生,竟命儿子欢郎去唤丫鬟红娘,红娘也竟和主人讨价还价让公子先行回禀老夫人。按此文字,欢郎无论亲生与否,除莺莺寺围时仍念起他是崔家后代根(也有版本作“胤”“孙”)外,似并不受老夫人及其他崔家人重视,呼来唤去,低声下气,形同家奴小厮。“俺呵,打甚么不紧”一句虽可看作童言无忌,倒不妨视为冷暖自知。王实甫与以王骥德为代表的后续改编者,以场次调整、身份转化等手段使欢郎呈现为不受重视的“小厮”形象,后续仍有一些作品延续其设定。

(四)《李西厢》中的欢郎:舍人

与杂剧对应,南戏、传奇一脉亦有西厢题材作品。宋元时期已有《西厢》戏文,由或为元明之际人的李景云作改本,明中叶兴起一种由海盐崔时佩编辑,吴门李日华新增的《南西厢记》,此后又有陆采另辟蹊径捏作一版《南西厢记》,后两种今日多以《李西厢》《陆西厢》称之。[22]几种《南西厢》,李景云版欢郎或名小玉已见于前,《陆西厢》出于自创不涉欢郎,唯《李西厢》中欢郎可能多次出场。据孙崇涛先生论定,《李西厢》有“杂调本”(以富春堂本为代表)与“昆腔本”(以梁伯龙题叙本与汲古阁《六十种曲》本为代表)两系统。[22]“杂调本”中欢郎仅间接出现于他人介绍,第三折崔府老院子曾言“舍人欢郎,才学读书,未谙家事”,老夫人也曾称“如今骨冷家乡远,子母飘零事可哀”。[23]3-4

“昆腔本”中汲古阁本第三出《萧寺停桑》,欢郎直接出场,老院子介绍与“杂调本”同,欢郎净饰,原老夫人等人合唱“愁鬓渐星星”与老夫人白“如今骨冷家乡远,子母飘零事可哀”改为欢郎唱“奶奶,你愁鬓渐星星”与“如今骨冷家乡远,母子飘零事可哀”,并应与老夫人等最后合唱“梵王宫,重门半掩,血泪洒杜鹃红”。[24]5-6《六十种曲》本以李日华为李景云,误。“愁鬓渐星星”句,富春堂本按其字面当为老院子红娘合唱,恐误。“【金珑璁】博陵寻故垅,何时可卜佳城?经此地叹伶仃。”此段前题“红唱”,紧接之“风尘迷泪眼,云树隔归程”又作“红”,二必有一误,结合汲古阁本,前段当为老夫人“夫唱”,误作“红唱”。事漏拷红一节,第二十八出《堂前巧辩》老夫人疑心莺莺“莫不做下些事来”,唤欢郎出来问他。欢郎先答“奶奶叫我怎么”,再回“秋千庭院夜迟迟,见红娘小姐相携,烧香只说花园去,多时不见他回”,“我潦倒先回睡也,不知他几时归”,随后念“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下。[24]79-80

“杂调本”中欢郎虽有同无,“昆腔本”之欢郎部分语句直接从其母语句转化而来,之后所说言语依旧与此风相类,整体给人老成持重之感,犹如一深藏侯门、历经沧桑之“舍人”,与“才学读书,未谙家事”的人物设定反差过大。欢郎早熟如此,老夫人探知莺莺动向犹骗欢郎“老实说与我知道,与你果子吃”一句便显得格外滑稽,仿佛欢郎似一低智妈宝。《南西厢》此等塑造,偷懒耍滑而至自相抵牾,大大破坏了人物形象。

(五)《田西厢》中的欢郎:读书郎

明清以降,地方戏曲兴起,除雅部昆腔盛演《李西厢》外,花部弋阳、四平也曾搬演《王西厢》,且“曲文未改,仍是完全不破之《西厢》”[25]49。到近代,京剧与众多地方剧种都曾从《西厢》汲取营养,一批《西厢》剧目先后诞生。影响较大者如京剧荀慧生版《红娘》、京剧张君秋版《西厢记》、越剧袁雪芬版《西厢记》、豫剧常香玉版《红娘》、豫剧阎立品版《西厢记》、蒲剧王秀兰版《西厢记》、越剧茅威涛版《西厢记》等。京剧张君秋版《西厢记》系由田汉于20世纪50年代末整理创作,郑亦秋导演,张君秋、叶盛兰、杜近芳等联袂主演,一改夫荣妻贵原结局为张生落举携莺莺并骑出奔,具有较强的思想性、文学性、艺术性。

田汉该本《西厢记》篇幅较长,今演出本多从张君秋晚年演出版,部分简化以适应搬演需要。张君秋《西厢记》剧留有1959年实况录音与1981年实况录像,前者配演叶盛兰、杜近芳等,后者配演刘雪涛、赵乃华等,两版最大改动为后者只演至送别赴考。剧本中欢郎“出场报门”阶段已有相当精彩描写,在演出中又有深化。第二场《教弟》老夫人询问红娘小姐安在,紅娘回报莺莺正在教欢郎读书,随后“欢郎捧书随莺莺上”,听闻姐姐读《木兰词》心生惆怅,疑惑地问:“那木兰姑娘她愁的什么呀?”问安一毕,莺莺、红娘意欲游殿,剧本作“(老夫人)与欢郎下”,演出中实际由欢郎搀下。[26]剧本第四场《附斋》在演出中略去所有言辞仅走一过场,随后紧接第五场《寺警》,欢郎在设斋、报警中虽未发一言,但全程紧随老夫人,搀着老母,十分温顺。寥寥数笔,加由艺术家灵活舞台处理,充分表现出欢郎不谙世事、天真烂漫、好学上进等特点,形象活灵活现,可亲可感。

三、欢郎出现之作用与使用优劣评判

(一)出场报门

李笠翁云“本传中有名脚色,不宜出之太迟”,宜“旦之父母随旦而出”,否则易让人忘记姓名、身份。[25]105欢郎为《西厢》有名有姓人物,适宜与姐同出,自然且流畅,如其不然,其后猝然出现总难免使人觉得突兀。荀慧生《红娘》剧,欢郎先前从未直接、间接出现,至莺莺张生事泄,老夫人突称“欢郎儿报音信双眉愁皱,千金女变作了无耻下流”,之前对于欢郎毫无提示,此处闪现,恐令观众不明就里。[27]《莺莺传》《商调蝶恋花》《董西厢》等欢郎不涉开场,杂剧、南戏《西厢》早期版本此节欢郎也并不出场,后期始让欢郎于全剧伊始上场,显然是南戏规范化、杂剧传奇化下的产物,如论出场报门设置最为精妙者,应属《田西厢》。

《田西厢》此节,以欢郎与姐共读《木兰词》。初不明,后读黄天骥文字方悟,此处或以木兰姐弟附喻莺莺姐弟。黄天骥原文为:“的确,有儿有女,是我国古代理想的家庭模式。当作家在描写需要由女儿承担责任的家庭时,往往会给她安排一个弟弟,像《琵琶行》说‘弟走从军阿姨死;《木兰辞》说‘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之类。”[2]28《木兰词》中,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小弟年幼,无人应征,木兰遂被迫从军。“木兰无长兄”实指如木兰有此长兄,应由长兄拯家门于危难,如木兰小弟与木兰年岁相仿,也当由小弟从军,所谓“替父从军”,实为“替男从军”。同理,《西厢》题材蒲州兵乱,崔门并无可担大任的成年男丁,长姐便需舍生取义、“丢卒保车”以救幼弟老母、满寺僧俗。再如《陈三两爬堂》中父母亡故、亲弟年幼、自卖本身、堕入烟花的陈三两,也与木兰、莺莺处境相仿佛。

父亡母老、姐弱弟幼的特殊家庭关系,是外来因素张生介入的先决条件,正因崔家无顶门之男,张生始得联外解围从而获晋身之机,得到待月西厢、相知相许的必要助推。陆采《南西厢》中,郑恒出现甚早,第三折即与老夫人同上,然出场即被老夫人赶离,亦是为使张生展露拳脚。[28]《田西厢》托古喻事,将姐弟家庭责任关系最大化呈现,使程式性出场获得更深层次含义,有点铁成金之妙。

(二)赴斋祭相

《西厢》故事背景之唐代,素重门第,博陵崔氏为名门望族,“不论他们的信仰如何,旧族只要把家族资源转化为更加通行的方式——官僚职位,那么他们就会获得持续不断的优势”,“凭借作为令人羡慕的‘旧族成员,崔氏男性可获得官职,家族人物的女儿及姊妹则为竞相追逐的通婚对象。”[29]男丁尤其嫡长子,乃家族权势承续之核心,故老夫人年近五十犹要生子抑或过继一子。即就不计荫继,仰儿生养死葬,也是人之常情。死后尽孝乃为子者人伦大礼,不可荒废,传统戏曲“负心”母题作品中,秦香莲等指责陈世美辈一大罪状即为“死去的爹娘不葬埋”[30]。小康之家尚且如此,遑论世家大族,“赴斋祭相”于《西厢》题材乃昭示崔门子孝妻贤、家风蔚然之必要环节,并非可有可无之过场穿插,欢郎作为崔府长子,不拘年少年长、亲生抱养,理当参加。

赴斋祭相,唐宋作品仍不相涉,自《董西厢》起始有此节且欢郎明确出场,《王西厢》、《李西厢》二作各版此处均无欢郎,在《田西厢》又见欢郎参与。苏兴谓《王西厢》此处择出欢郎乃为降低欢郎家庭地位,王或确有此意,但实乃败笔。《李西厢》虽有“可怜幼子伶仃女,同赴荆山古道场”语,但“杂调本”此节仅以“旦、红上唱”(显误),[23]20“昆腔本”亦只标为“旦、贴、老旦上”,均无欢郎出场。[24]27按南戲一人一脚、一脚多角,“昆腔本”欢郎曾出现于出场报门、事漏拷红两节,均以净扮,然赴斋祭相一场,净需转饰法聪,内容需要当让位于形式限制,欢郎此场不出尚属情有可谅。《董西厢》《田西厢》于此使欢郎出现,善解人意,体贴入微,不仅合理,亦且合情。

(三)寺围谋计

诚如前论,寺围之际,莺莺母老弟幼、无人可依,唯有以身饲虎、舍己救人。《王西厢》此处列有莺莺从贼之“五便”:“第一来免摧残老太君;第二来免殿堂作灰烬;第三来诸僧无事得安存;第四来先君灵柩稳,第五来欢郎虽是未成人,……须是崔家后代孙”[8]49。《董西厢》此处列有莺莺不从之“三祸”,“第一我母亲难再保,第二诸僧都索命夭,第三把兜率般的伽蓝枉火内烧”,但前文另有“思量了,兄弟欢郎忒年纪小”语。[9]104,103《李西厢》“杂调本”既无“五便”,又无“三祸”,“昆腔本”大致承延“五便”,唯删去保存欢郎、延续香火一便。

莺莺为救欢郎情甘献身,黄天骥称此举“突显莺莺勇敢性格”[1]72,张燕瑾称“欢郎的出现,为戏剧女主人公莺莺思想感情的表达、精神境界的揭示,提供了很好的条件,有助于主题思想的深化”[31]174。二家所论,句句真言。保存欢郎为莺莺自我牺牲重要原因之一,欢郎被间接提到于“五便”十分应当,直接出场亦无妨,早期《王西厢》即是如此。《田西厢》演出本祭奠之中警报忽传,欢郎一家顿陷被动,剧情紧凑,节奏分明,不失良设。《李西厢》“昆腔本”此处不提欢郎,莺莺牺牲精神已打折扣,困难处境亦难突出,“杂调本”不仅“五便”“三祸”全无,莺莺献身于贼、献尸于贼、许身招退贼之婿三计亦无,直接使老夫人提出将莺莺与杀退贼兵者结为姻契,既让莺莺失勇,又让莺莺失智,更使老夫人增添舍女求生之嫌,纵能使之后老夫人悔婚显得更加言而无信,但实得不偿失。

(四)谢恩辞婚

《莺莺传》《商调蝶恋花》中与欢郎直接相关者唯祸息谢恩一节,欢郎为谢活命而有一拜,礼数往来别无它意。至《董西厢》相同环节,张生自量“自家倒大采”,满心期待“有分同谐”,不料老夫人不谈婚事反先使欢郎以“仁兄礼奉”,不由张生心头打鼓、面带愠色,唯恐婚事有变,果不其然老夫人乘势接言“教我女儿见哥哥咱”,痛得张生直骂“被这个积业的老虔婆瞒过我”。[9]136,137,138,141汤显祖评曰:“先描欢郎,正为莺莺张本”,欢郎原本平常一拜变为老夫人为莺莺反悔辞婚之提前铺垫,颇富深意。徐朔方以为《玉茗堂批订董西厢》为伪作,见徐朔方:《〈玉茗堂批订董西厢〉辨伪》,《徐朔方集》第1卷《曲论·稗论》,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459页—463页;吴新苗以为《玉茗堂批订董西厢》为真作,见吴新苗:《〈玉茗堂批订董西厢〉为汤显祖作考论》,《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36卷第6期。本文姑从吴论。[32]老夫人不动声色,谈笑之间弄有情人于股掌,工于心计、老谋深算之形象悄然呈现。《会真记》中莺莺不愿出堂拜谢张生无缘无故、于礼不合,经此一改,莺莺再称疾不出给人以善解人意、不愿伤张生之心之印象,对莺莺悲情凄惨形象塑造亦有所帮助。

至《王西厢》,此节并无欢郎出场,莺莺确乎身体不快,闻知母亲宴请张生,扶病也索走一遭,赴宴移步途中,既有自言自语的少女闺思,又有主仆之间的调笑嬉闹,既有感念张生救祸,又有憧憬相伴生活,以莺莺与观众苦尽甘来之极大希望,然待到宴上,老夫人即令莺莺口叫哥哥,情势急转直下,令戏里戏外多情人猝不及防、由喜而悲。[8]75-76平海南以为《北西厢》此改形成了“高潮”“突转”“冲突高屋建瓴”,相较而言,《董西厢》则“一级一级地泄了劲”,“做场上戏便‘温”。[33]平海南所言确有道理,加之王实甫及后人又或有意降低欢郎地位,《王西厢》以后,各本《西厢》此节大略尽皆删去欢郎,然并不能完全否认《董西厢》此节创设,《董西厢》逻辑更强、针脚更密,《王西厢》及后作反转更甚、冲突更急。

(五)事漏拷红

自《王西厢》起,不少作品“事漏拷红”一节由欢郎上通下达、连接内外,张燕瑾以为:

欢郎的话证实了老夫人的判断,使老夫人下决心追究其事,促进了矛盾冲突的爆发,推动了情节的发展。欢郎天真幼稚,不知事情的深浅利害,所以能向老夫人直言其事,又能向红娘泄露真情。这样的作用,只有让欢郎承担才合适,因为这符合欢郎的性格。《董西厢》里,莺莺与张生偷欢之事,是老夫人自已察觉的,无关欢郎之事,这固然不如王实甫《西厢记》的细密合理;而唤取红娘、莺莺来的,又是“女奴”。“女奴”只能传唤莺莺与红娘,却不敢泄露老夫人的“天机”,这就难以展开像《西厢记》中红娘唤出莺莺来,那场调剂气氛、为高潮做铺垫的戏,而且又平添了一个一闪即逝的人物“女奴”。王实甫把这些事让欢郎来做,既合情合理,又精简了不必要的出场人物。欢郎这个不显眼的角色,经过王实甫的巧妙安排,却起着多方面的作用。[31]175-176

张之所言,大体无差,然犹有可商榷及增补处。《李西厢》杂调本、《田西厢》此处删去欢郎,直接由老夫人唤取红娘拷问,并不影响剧情承转,似无不可。《李西厢》昆腔本复加欢郎,反画蛇添足、大煞风景,论已见前,此不赘述。欢郎所起“上承”之用,《王西厢》设置甚巧,然又有更妙者。苏州弹词《西厢记》张生教习欢郎读书,因思念小姐情不自禁放浪形骸,不料欢郎模仿性大看啥学啥,竟在夫人当面演出“呀!小姐怎说还不到来,盼煞小生了!”话,使西厢秘事完全为老夫人确认,更富戏剧性与喜剧性。该本《西厢》此处枝节颇多,除欢郎模仿张生一段颇富生趣外,该本以欢郎为族房中入嗣过来亦为良设,宗族大户嗣子惯从旁支选取,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也。[34]欢郎所起“下达”之用,笔者以为并不尽如张之所论。《审音鉴古录》论《荆钗记》:“夫人虽老,终是小姐出身;衣饰固旧,举止礼度犹存”[35]。同理,《西厢记》欢郎虽小,终是舍人出身,亦该注重举止礼度,用舍人呼唤下人,非礼也。所谓老夫人不用杂人,《董西厢》平添女奴之指责不仅不当成立,《西厢》戏剧搬演时还可再适当增添一定龙套差役,方可与相国门户“财产甚厚,多奴仆”相匹配,《李西厢》开场增有一老院子,初觉多余,后方领略其用。[17]35

(六)其他场合

除出现于文字外,欢郎亦广泛出现于工艺美术作品,较著名者如见于方睿颐《梦园书画录》之《明仇实父文衡山西厢传奇书画合册》与现藏德国科隆东方艺术博物馆之《闵刻〈西厢记〉彩色图画》。蒋星煜曾作《〈仇文合璧西厢会真记〉之曲文、绘画与书法》一文盛赞“仇文合璧”构图之妙,见《学林漫录》第12集,中华书局,1988年,第60—69頁。然据张人和考证,蒋所依之文明书局版与未录之文化美术图书公司版悉为伪作,见张人和:《今传“仇文书画合璧西厢记”辨伪》,《文献》,1997年第4期。虽不排除《梦园书画录》本亦为托名伪作可能,但相对而言,时代较早,可信度较高。前者,第七图《惠明寄简》、第十七图《堂前巧辩》、第二十一图《泥金报捷》、第二十四图《衣锦还乡》文字描述俱有欢郎出现。[36]后者,第四图《清醮目成》、第十七图《泥金报捷》画面呈现明显带有欢郎。巫鸿以为第十三图《月下佳期》所绘右上窥视红娘之男童应为欢郎,见巫鸿:《重屏:中国绘画的媒介和表现》,文丹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31页。恐误,张、崔私会时分,徘徊左右把风者当为琴童。[37]仇绘、闵刻欢郎较前举多出《泥金报捷》《衣锦还乡》两节,欢郎于此无戏可言,大略仅作点缀。《元本出相北西厢记》欢郎出现于《斋坛闹会》《惠明寄简》等节,蒋星煜评论称缺少了欢郎、琴童就影响气氛,规定情景就不够具体明确,增加欢郎、琴童等人,可以使得生活气息显得更浓厚,言之甚是。[38]

另还有一些《西厢》题材作品安排欢郎直接出场或间接被提到,使欢郎明确承担一定任务。林语堂《中国传奇》所收《莺莺传》,使张生“找各种借口去拜访崔家”,“找欢郎说闲话”,让张生与欢郎说闲话成为了崔张爱情催发的借口、由头。[39]马少波昆曲版《西厢记》,欢郎间接出现于《惊艳》一出,莺莺上场见地有欢郎打落的受伤飞燕,颇为怜惜地与红娘包裹小燕放生逃去,并嘱咐红娘告诉欢郎下次不可这样顽皮。[40]有人谓此举不仅使张生看到了莺莺的“倾城倾国貌”,还让张生看到了莺莺美好的“菩萨心田”,既冲淡了青年观众可能产生的误解,又使莺莺形象更加丰满、完美且无生硬之感,分析颇为到位。[41]苏雪安等越剧版《西厢记》,欢郎间接出现于《闹简》一节,红娘让小姐前去梳洗以发现张生书简,莺莺欲语不语地问“老夫人在做什么”,红娘答“老夫人……在教欢郎读书呢”。[42]有人分析剧本中省略号称意为“小姐你放心,老夫人不会到这里来的,你梳妆看信尽管看好了”,颇有道理,欢郎分散老夫人部分精力,方可制造更多空当使崔张有空来往。[43]前引诸本,田汉京剧《西厢》以莺莺教弟、杨振雄苏州弹词《西厢》以张生课徒,苏雪安等越剧《西厢》以老夫人训子,均将“欢郎读书”作为重要穿插,各有其用,更甚者如侯马发现之皮影戏抄本《西厢》,第十三回直名《训子》,将简单穿插发展为主要关目,确属罕见。[44]175

结 语

如将历代《西厢》整体观待,可大致勾勒出欢郎之“基本信息”与“完整经历”。 姓名:崔欢郎;或用名:崔小玉;性别:男;年龄:十余岁,小于十七岁;职业:舍人;籍贯:博陵;现居地:河中府普救寺;家属一:父崔相国,已故;家属二:母郑氏,大于等于六十岁;家属三:姐崔莺莺,小于等于十九岁。主要经历:随母、姊扶丧归家遇乱,暂住河中普救寺,其间或曾先后随莺莺、张生、老夫人读书;设斋祭相,参加其父斋悼仪式;孙飞虎围寺,陪定老夫人,其姐为救亲弟意愿以身饲虎;兵退难消,随母款待张生,以大礼参拜活命之恩;张生、莺莺待月西厢,偶尔发现姐姐、丫鬟夜不归宿,将之误泄于母,陪母拷红;张生赴考荣耀归来,随母先见报子,再迎张生,阖家团圆。从《莺莺传》《商调蝶恋花》中容甚温美的崔门弱子,到《董西厢》中亲切可感的畅好台孩、《王西厢》中存在弱化的螟蛉小厮,再到《李西厢》中过于老成的相府舍人、《田西厢》中好学擅问的读书幼童,欢郎形象在创作者笔下一脉相承又几经变迁。仅以欢郎人物塑造而言,《董西厢》与《田西厢》是最讨巧、最形象、最符合人物调性色彩的。

《西厢》系列作品出现欢郎,不仅在于历史承续层面《莺莺传》文学原著即设定有人物原型,还在于社会理念层面中国文化传统中士族制、男丁观的现实影响,更在于欢郎在《西厢》文学、戏剧本体中所起的重要作用。一方面,欢郎可以存在于《西厢》故事若干核心点推动剧情发展,由于有欢郎存在,崔张获得更多见面及相知机会,又由于有欢郎存在,崔张私会密事被老夫人得知,可谓成也可在欢郎,败也可在欢郎。另一方面,欢郎还可以帮助塑造莺莺、老夫人与张生等主要人物形象,通过欢郎可见莺莺善良、勇敢之品质,通过欢郎可达到“罪老夫人”“孤老夫人”之戏剧效果,通过欢郎可以在一弱一强中突显张生形象……欢郎如若使用得当,真可谓裨益良多,如若使用不当,也必会伤害全剧。

对欢郎之描写、塑造,不同创作者除戏剧本体之情节、人物考量以外,也会受到一定外部因素影响从而有所取舍。有时受条件相制,比如南戏或受脚色行当所限,一些欢郎应当出现之处并未使欢郎出场。有时与体制相关,《西厢》题材中,仇绘、闵刻等美术作品欢郎出现场次颇多,《董西厢》、苏州弹词《西厢》等曲艺作品对欢郎铺陈渲染较繁,而戏剧文学作品相对而言,多如金圣叹论“尊如夫人,亦不与写,何况欢郎”,但搬上舞台则又有另一番创造。[13]658有时和功能相系,有人谓皮影第十三回《训子》写崔母教育欢郎篇幅冗长、画蛇添足,为全剧败笔,疑为低手妄加。[44]175笔者以为不然,皮影剧本不同《王西厢》甚难搬演,民间、乡村有其广泛天地,剧作者借《训子》不厌其烦教授百姓读书上进道理,行戏剧移风易俗、高台教化之责,焉能谓之低手?如王文所引:“初学人门要努力,老大伤悲无了期。先人官高盖一世,荣华飞来有去时。人孝出弟后文艺,爱众亲仁先器识。四民之中何为贵?惟有读书数第一。”言辞颇为恳切,实是皮影借欢郎之事行教化之责。总体而言,民间与舞台描摹更多、考虑更周、偏于写实,文人与文本着墨较少、创造更多、倾向写意,两方面互相影响、共同作用,方才形成了《西厢》题材作品中欢郎形象丰富有致的多维呈现。

欢郎之于《西厢》,的确是一小人物,完全删去欢郎如《陆西厢》,并不妨碍剧情推进,甚至在体例正统、惜墨如金的七律组诗《珠玉诗》中,删去欢郎以使人物集中、重点突出好像是必须之为。[45]但如若使欢郎入戏,就务需瞻前顾后、严密针线,使其前有交代,后有照应,既合性格,又符身份,避免出现京剧《红娘》中欢郎突如其来,让人一头雾水之操作。正所谓“欢郎虽是未成人,须是崔家后代孙”,文学、戏剧中任何一个组成元素,都不可等闲视之,如能将欢郎相关创设作为作品整体大厦之一层精工细作、严加考量,为他的一般程式性出现赋予新意、加以深意,欢郎这一文学、戏剧人物方才会真正拥有灵魂。欢郎如此,喜郎、乐郎、苦郎、悲郎亦是如此,《西厢》作品中欢郎的灵活处理和使用,是可资文学、戏剧创作者借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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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 飞 涂 艳)

Abstract:Huanlang, the younger brother of the heroine Yingying and a male member of the CUI family, has been widely characterized in various novels, dramas, qu-yi(folk art forms), and artistic works related to the play Xi-xiang(Western Chamber) since the initiation of Yingying-zhuan (Biography of Yingying). He is presented directly or indirectly in important events such as, guiding the guest, offering sacrifices, and making strategy in the temple etc. His images have undergone several changes, for instance, he is the pretty “little boy” in Yingying-zhuan, then he is the friendly young man with imposing appearance in the folk art work Dong-xi-xiang, the weak page in the play Wang-xi-xiang, the overly mature secretary to the minister in Li-xi-xiang and the earnest and inquisitive young student in Tian-xi-xiang. Huanlang has historical and social significance for the play Xi-xiang, and each author employs Huanlang to advance the plot and shape other characters, and thus it has formed a multidimensional characterizations of Huanlang image with each having its rich and unique features.

Key words:Huanlang, Xi-xiang-ji (The Romance of Western Chamber); Yingying-zhuan (Biography of Yingying); Dong-xi-xiang; Nan-xi-xi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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