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木梯子

2023-05-30 09:08是枝
野草 2023年1期
关键词:母亲

是枝

一个人的天空注定是空虚的孤独。你看那鹰的翅膀,也扎着受伤的绷带。如果我能企求得到神灵的庇护,宽恕我的无知和冒险,我便获得重新审视这个世界,还有你的勇气。

——江飞

在巴士上她很难不让自己睡过去,车身轻微的摇晃与乘客的说话声恰好托稳了她的困意。那些时刻,过去在她的脑海里荡漾。被急刹车或错过站的担忧唤醒前,她会沉浸在往日的情状中。

车子急转弯时,她醒了过来,发现巴士正驶经学校。她看到从前的乳白色墙面砖被涂上了蓝色防水涂料,阳台和栏杆涂的是白色。木质窗户换成了金色铝合金的。她试图进一步往里看,想要看清现在学生使用的桌椅和她们以前的是不是一样,那种暗红的木质双座桌和同色长方形木凳。她想应该不是了,一切应该不是旧日的模样。一个与樱桃小丸子拥有同款发型的女孩贴在桌角。她记得那个女孩是怎么贴住的。双掌紧贴桌面,以此支撑起全身,私户隔着裤子挨住桌角。脸庞绷得紧紧的,是使劲的表情,双腿倾斜,直直往后方张开,就像体操运动员那样把自己支在鞍马上。她明白那个女孩很辛苦也很享受,甚至猜得到女孩为什么那么做。

你是不是很小就有男朋友了?多年后一个看手相的异性长者仔细看了看她的掌纹后,那么问道。

苏芳十三岁时,算命先生曾被母亲请进卧室,要他测一测风水。苏芳待在自己的朝北房间听动静,她很怕听见那种念咒的声音。算命先生与母亲似乎一直在交谈,时断时续。后来苏芳听到了小鸟振翅,一定是小鸟。她能感觉到气流的波动并没有那么浩荡,所以一定是小鸟。随后算命先生快速裁剪大幅纸张,那不是母亲裁剪的声音,母亲不会裁那么快。房间安静下来,一阵窸窣。算命先生挎着灰色的布袋子下了楼,婉拒母亲递过去的一张红色之后走出了院子。苏芳从北面走到朝南主卧,空气与地面被映得通红,令人十分恍惚,很像走进了乡间临时搭建的戏台。她发现房间南门上方的窗玻璃贴了一张红色的纸,上面绘着黑色的图纹,图案很是怪异,被阳光投射在地面显现得很大,怪异立刻也被放得很大,无声地朝着房间四面八方渗透。苏芳感觉脊椎骨一阵刺痛,胸口咯噔一下,犹如核桃忽然被撬了开来。这种感觉她在太奶奶葬礼上也有过,她当时看着很多大人坐在干草铺的祠堂地上,太奶奶的头被包了丧事上专用的白色棉布,偏向里头,一动不动。她第一次被那种寒气逼人的白布填满视线,感觉很难受,非常难受。主卧的红纸与黑色图纹和当年的白布看上去一般恐怖,她不太想进去了,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

不久之后,母亲住院了。某个下午被推入县人民医院的手术室。苏芳没有请假,她觉得比起在教室等待,在手术室外等候会更难受。她坐在教室靠近南面窗户的位置,余晖的光芒均匀布进来。她看到教室乳白色天花板上一个小小的椭圆亮块,像家后门近旁那湖面的水纹。那种不动声色的、静止的流动。她把自己的左手腕转了转,见那块光亮随之晃来晃去。她试着再次转动更大的幅度,光斑从天花板飞速落在了白色墙壁上。随着手腕定住,光斑也似乎停稳下来,却看得出仍在轻微晃荡,有些惊魂未定的意味。已经是下午三点四十六分,她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这个时刻母亲应该已经被推出手术室。母亲会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专门进手术室的衣服长什么样?她会在放学后走去住院部看望母亲,想到这个她有些紧张。

原来是那种灰蓝与白色相间的粗棉布衣裤,很像睡衣,但过分宽松,被洗得很旧了,灰蓝早前可能是藏青。这种旧反倒令人觉得穿在病人身上很安全,因为洗得够干净。

妈妈,你还好吗?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太轻,仿佛同陌生人说话的那种紧张与拘谨,瞬间距离靠坐在病床上的母亲十万八千丈远。她看到母親一夜间瘦下许多,说话的声音不似手术之前那么响亮。然而她只是看着母亲,踌躇着是不是该回家写作业去了。

我没事。

母亲从床头柜上拎过来红色的塑料袋,很沉,装得很多。

荔枝你晚上拿回家吃,自己一个人睡,不用害怕。

她接过荔枝。母亲知道她总是听话的。

她自己的三件套被外婆拆下来洗后未干,只好坐在母亲的床上吃荔枝代替晚餐。荔枝太多,鲜红的一颗一颗被剥开,近乎透明的果肉流下黏稠的汁液。她吃掉将近大半,约莫一斤半碎裂的壳堆积在垃圾桶里,散发出既新鲜又腐朽的气息。她不想被那红纸黑符吸引,专注地盯着电视机。从CCTV6的《佳片有约》看到浙江影视频道的《我猜我猜我猜猜猜》。那个黑符的影子始终在心里晃荡,像惊悚电影里的鬼影,乍然闪现后消失,又会在下一个不可预见的时刻陡然冒出来。心口很沉很压抑,这种感觉在苏芳成人之后依旧存在。

车子接着经过南部商务区,苏芳男友峰的公寓楼犹如一株水杉伫立在银色反光建筑群落里。初春,峰带着苏芳去滑雪场。他们费劲穿上滑雪服,踩在雪橇上的雪靴令她想到了鸭蹼。滑雪场地面在阳光下焕发出冷恹恹的白光,她戴着护目镜依然可以想象那种致人眩晕的惨白。她对雪地上的这种速度与激情毫无兴趣,才滑了一趟便去了休息室。后来他们在酒店餐厅里用餐,峰点了苏芳喜欢的意大利面、菲力牛排和蔬菜沙拉,他自己也吃得很舒心。苏芳看着圆柱形玻璃杯里的浅粉色桃汁降到几乎贴住杯底。一个名字在脑海里冉冉升起:弗兰妮。她想起这个坐在餐厅内的女孩在塞林格的笔下晕了过去,如同一片薄薄的树叶轻轻摇晃着,倒在了地板上。她暗自打量峰,他的嘴唇正张合。他在说什么,她不知道。她感觉自己身上十分疲乏,懒懒的,想要歪在沙发上,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像弗兰妮那样瞬间倒下去。

她和峰在一起时,会出现那样的时刻。他们离得很近,那么近。他谈论着他感兴趣的,起初她认真听着,想一直认真听下去,可是很快她的思绪就溜到了自己的轨道上。那是一种疲惫,他讲得愈投入愈亢奋,她便感到愈莫名愈困倦。这种倦怠感出现于他们确定关系之后不久。她没有深究自己为什么那么快就失去探索他的耐心。

母亲手术后一年,某个夏夜。清凉的大风从湖面吹过来,把苏芳北面房间的玉白纱帘吹得荡在窗外的空气中,宛若一团被吹鼓的热气球。她把台灯捻灭,在幽暗里注视窗外右侧的小树丛。剧烈晃荡的树不断变换形状被迫证明自身的存在,摇晃的叶丛像是许多张着翅膀的蝙蝠。风速很快,蝙蝠飞得也很快。苏芳感觉那些密集的蝙蝠正要朝自己齐齐扑过来,黑压压,一大片。韩易突兀地出现在窗外,她见到他脸庞上的阴影不断闪跳。他却面朝着她,目光坚定。她把窗帘彻底撩开,好让他进来。

他们面朝着面,侧卧。彼此离得很近,对方的呼吸声重重扑过来,簡直比窗外如海潮的风声更为汹涌。她不知道他为何而来,却觉得他的到来是如此自然又合乎情理。也许她在心底早已知晓他会到来,会这般到来。他们几乎看不清彼此,只有对方的眸子很是清亮,是黑暗中流溢光辉的灯笼,照亮了一个女孩与一个男孩。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苏芳向他伸出了手,她把右手轻轻握住韩易的左手。很奇怪,她的目光不曾离开他的双眸,却如此轻易握住了他的手。她闭上眼睛,手却愈加握得紧密。她感觉他的手在自己的力道之下倍加柔软,藏在皮肤里的骨骼渐渐露出原形。直到握得不能再紧,便把手定格在那个姿势,维持给予彼此的那股力量。她认定握住了存在于这个劲风不息的夜晚里的韩易。他待在那,待在她的床上、她的身前。她的手与他的手胶着在一起,亲密无间。她的手心荡漾着他的温度,他的手部山脉统统被收于她处。她因此感到心安,一种从未有过的安谧蔓延至全身,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非常轻,快要悬升起来,唯一牵绊住她的是他的手。她相信在那一刻,他能够感受她的感受。她成为黑夜里随风飘动的纸雁,细韧的丝线被他紧紧牵着。

韩易在课上塞来小纸条、在课间飞快转身看她的时候,她似乎就预见了他会这样出现。他把苏芳阅后的纸条撕得粉碎,而后旋开胶水盖子,把碎纸片全部投入胶水瓶。

这样做永远没有人知道我们彼此说了什么。

韩易一面旋紧盖子晃动瓶身,一面望着她低语。碎片上的黑色字迹漾开来,极细极细的黑色丝丝缕缕,在胶水里漫溯。他们之间有了互为默契的秘密,在他折身看她的眼神里,她与他都明白如何安藏这个属于黑夜的秘密。

这年冬天,苏芳在洗手间听见母亲接起座机。

不要来,不要来我的家。

母亲轻声重复了几遍,听筒旋即被撂下。她走到客厅,见母亲仍坐在座机旁的沙发上,略显呆滞,仿佛陷入沉吟。这与之前的母亲判若两人。

此前某日,苏芳戴着耳机听电台的音乐节目,主持人的声线如同一弯毛毛虫痒痒地爬在身上。母亲推门回来了,烟灰色棉衣显得素净,她的脸却有点微红,潮湿湿的,那种被氤氲过的红色。她嗅出了满足的气息,几乎能够想象母亲之前的模样。但是她对那样的想象不再感兴趣,也无力让意识沉浸于那些与自己无关的欢愉。她转过头去看纱窗外道地上那只跛脚的小鸡。虽然是严冬,他们依然没有卸掉纱窗,总让窗外凉凉冷冷的空气随时飘荡进来。那只小鸡的暗黄羽毛在寒风中凌乱,泥土看似被挖了个浅浅的洞,它像是在孵蛋。但她和母亲都知道,它是因为残疾了,只好时刻坐在地上。没有窝可以躲风,它只好在风里静静地坐着。她在那一刻还不知道它早已停止了呼吸。她继续看它稀疏的羽毛被风吹得翻了起来,裸露出凹凸不平的皮肤,仿佛布满一粒粒突触。骤然升起的不舒服感在苏芳喉间混荡,她感觉很生硬。小鸡在寒冷的室外呆坐很生硬,被劲风那么彻底地吹很生硬,她看着它被那样吹依然无动于衷很生硬,母亲对此视若无睹很生硬。

六岁的苏芳这么问过母亲,为什么我的额头热乎乎的?

不热的那是死人。

苏芳闭上了唇,悄悄咽下口水,她不想发出声音,不能发出声音。屏住呼吸,就像关闭开关那样把自己关掉。牙齿抵在下唇,渐渐出现血印,她可以想象它们把痕迹深深刻入唇肤。她以为母亲会发现她对自己的惩罚,随后大声呵斥,制止她。然而母亲一点儿没有察觉。她于是又对自己心生失望,满腔的怒火或是厌恶全部砸向自身。很快她找出了母亲无法发现的原因,她实在太安静了,母亲又过于气愤且绝望。她知道前夜父亲出门,母亲尾随其后,还没有到棋牌室,他们便争吵了起来。父亲把母亲推倒,往她的胸口踩了几脚。母亲的眼泪回到家后方流下来。苏芳觉得被踩的那刻,母亲的心一定碎得透透的,无法修复的那种。母亲沉重的呼吸声在空荡的房间里蔓延开来,黑夜犹如厚重的棉被盖在身上。她的右手小指忽地触到睡在右侧的母亲的手,猝然传递过来的温度令她在瞬间放弃自我关闭。这样的游戏苏芳玩过无数回。在重启呼吸的时刻,她明白一时间不能让幻灭成真。她不能。

巴士从街心花园站驶离许久后,晚绽的丹桂肆意的香气才缓缓在鼻前消淡下去。犹如被无形之手攥成一串一串的橙红花朵,挤挤挨挨,在秋日的阳光里渐现出咸蛋黄般湿润的金色。搬离一年后的这个深秋黄昏,苏芳决定回去看看。母亲大约没有在家,她觉得母亲不会回来。

峰从酒店房间的浴室出来,头发已经擦得很干,发脚清新。她接受了他的拥抱,混合烟草与沐浴露的气息是她熟悉的,但它不足以诱惑她。他希冀渐入佳境,苏芳却在半途紧握他的手示意停止。各自接受再一次的失败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不可能告诉他,她对他事后能否为她穿上被脱去的衣物抱有疑惑,她不喜欢被拿起却被搁置一旁的坏感觉。

苏芳没有觉得他很不好,只是,不晓得怎么说,比如她想起那回在肯德基他去取吸管的背影,怎么说呢,很像《大话西游》里头紫霞与替身至尊宝相拥,紫霞看着至尊宝离去的背影对替身至尊宝说,他很像一条狗啊。那一刻,紫霞认不出至尊宝的背影了,她觉得她看到的是一个很像狗的陌生人。苏芳看着峰的背影,想起了紫霞说的那句话,不是说峰的背影像狗,而是陌生,她感到他的背影很陌生。

她明明记得自己是多么轻易接受了他给她的第一个吻。

他们相识的那年深冬,气温落到数年以来最低,出门听不到流动的水声,冰层结得很厚。她戴了厚厚的针织帽、手套与围巾,在湿地公园与他见面。他却没有戴那些,生涩略欣喜地说,你能来,我很高兴。他们散步走到被冻住的小溪旁,她突然停住了脚步。他们蹲下来,清楚看到冰层里有一张皱皱的金色包装纸被固定住,一端拖有一小截细长纸条。

kisses。苏芳把印在纸条上的水蓝色字母念了出来。

是好时Kisses巧克力的包装纸。峰接得很快。

他们同时看着,似乎是在确认它真的不会再动起来,或是对这桩意外的彻底的静止感到不可思议。

他忽然迅速吻了她一下,只是碰了下嘴唇。她感到他的脸快速逼近自己又快速离开。他的脸浅浅笑起来,她于是也跟着笑了起来。十三岁那年夏夜的某种感觉穿梭到眼前,那种感觉回来得非常突然,又很快不知所踪,令她惊诧到底是什么从身体里冒了出来又消失了。

她不会想到他们此后的发展会如此艰难。她后来在与他一起的时间里总是想到塞林格笔下的弗兰妮,骤然晕倒的弗兰妮。

他们顺利地从滑雪场回到峰的公寓,对他们推进关系的失败只字不提。

累不累,感觉还好吗?

嗯。

一阵沉默。他们没有看向彼此,甚至各自分得更开,一个走到窗户玻璃那,一个走到洗手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我想,我想先回去了。

峰没有回应,似乎没听见。过了一会。他说,好啊,我刚好想早点休息了。

她的回去是正合他意,她没有想到,但从沉默里显然可以看出他们都在寻求各自的安身之处。她并不失落,甚至有点庆幸,庆幸那是他的公寓,而她仍然掌握逃离的自由。

那之后,她没有主动联系他,他也默契地沉寂着。

巴士突然停住,苏芳前座那个男人的打火机从西装裤口袋里摔了出来,滑落在垃圾桶附近。银杏黄的小长条躺在那,那个男人竟未起身去捡回。车门洞开,车厢内流入新的空气。苏芳注意到一个男人从入口走了进来,他穿一件宽松的深灰色衬衫,挎着一只硕大的黑色包袋,像是装绘画工具的那种画家包,高高地耸在后背,牛仔裤裤腿扎进浓褐色皮靴里。她最后才去看他的脸,并且无法在注视之后就把目光移开。他的双眸是马的那种,不是突出来的意思,而是眼眸里说不清的那种东西,覆着一层薄薄的湿漉漉的东西,可以说是被雨水刷过的清亮,也可以说是宛如玻璃球体的光滑,它不吸收光线,只顾折射。这种清亮的东西她从前见过,在一枚紫色宝石胸针上见过,苏芳还没来得及把那枚胸针从记忆里召唤出来。须臾间,她在懵懂之中被那些反射过来的光罩住。她想继续不被察觉地凝视这个陌生男子。那双眼睛令她感觉如同放弃呼吸,瞬间失去自身重量,车厢内其他的人隐遁远去。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兒?他是谁?她的脑子里自然涌现这种疑问。她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被一双陌生的眼眸所吸引,本能地,如同一个人被废墟里的一只漆木盒,被鸟群中一只婷婷的天鹅所吸引。这种吸引甚至没有时间去验证,仿佛某种确认、某种神迹,它不被允许疑惑。他走到车厢深处,又转回身走到司机座位后面的空座上坐了下来。要命的是,那个座位朝向车厢内部,而不是苏芳坐的那种面朝车子前进的方向。即便克制不去看他,他的脸庞、坐姿、那双眼睛也不得不被逼着溜进眼角余光。

他看着车厢另一侧的窗玻璃,目光松淡,似乎是在看非常遥远的景色。流动的光很像流动的水在他的眼眸里一遍一遍荡。苏芳还是不自觉地转向了他,余光是不够的,闪进视线里的那些是不够的。

他犹如一枚钥匙紧紧扣住了她的锁眼。她被锁住了。整个人木然地坐着,看着他,宛若一座正侧目的人体雕像。她想起从前阅读的某本哲学书上的一个句子:所有的人类存在都是由光引起的幻觉。

由光引起的幻觉?那些车窗外的事物就在他的眼底流转,快速闪入又快速离开。她看得出他的身体随着车身发生细微的晃动,很不易察觉,但她看到了,感觉到了。那也许可以佐证他并未感到尴尬,他被她那么看着并没有什么,他觉得那没什么,依然是松淡的目光、松淡的神情。苏芳陷入轻微的眩晕感,有点像困倦的睡意,是晒着太阳懒洋洋地想闭上眼睛睡觉的那种。这种感受她有过,她曾经有过。

家里只剩苏芳一个人的时候,韩易会出现在她的卧室。依旧从那扇窗进来,依旧依偎在一起。

他让她看清自己皮肤之下的青色血管,像用彩铅笔一笔一笔描出来的线条,淡淡的青色,是有点忧伤的颜色。她仰起头给他看身上最大面积的伤疤。一小块不规则的深青色,处于下颌边缘中央。她轻轻闭上眼睛。

看上去是不是很像胎记?几乎所有见到它的人都会那么认为。母亲告诉我这缘于她的粗心。三个月大的时候,她给我穿亲戚送来的棉衣,铜质的扣子恰好抵在这个位置。我日日哭,她没有及时发现。最后变成一个褪不去的青痂,类似淤血凝滞。其实连我自己都怀疑这种解释不过是她不愿承认它同样来自她的身体,它很有可能就是不会退却的胎记。但是母亲说是疤痕,它就是疤痕。她宁肯为自己找寻原本可以避免的错误,也不愿它是天然的宿命的,是一种肯定存在的物质。

她睁开双眼的时刻,他正看着她。笑容很轻,简直是黑夜里的云,像棉花糖的那种云。

它的形状很像一朵小蘑菇。

他这样形容它,旋即探身过来吻她的青痂。他的身体肌肤亲吻着她的身体肌肤。

他们之间话不多,但他们彼此熟悉。熟悉对方的笑意、沉默和眼神里的声音。他现在知道她侧卧的时候腰肢是陷下去的,犹如山谷。腹部太平坦,两侧髂骨能够轻易硌疼他。他没有想过她的身体还会继续生长,继续变化,他自己的也是。

你闻起来像A3纸,真的。语文辅导老师每回发下来的练习卷子就是这种香味,我没有在其他地方遇见过这种香味。很像糖果盒的味道,是香的,可是很淡,有点类似奶油的淡。那纸有些卷起来,我把它覆在脸上,它的味道会充满我。那种感觉很松快,很温馨。你就是这样的味道。

苏芳于是去想象A3纸的味道,她不知道自己是这种味道。她独自待着想起韩易会同时闻到液体胶水的气味,那是他打开瓶盖塞入碎纸片的瞬间散发出来的,那是秘密的味道。

肌肤相触的时候,她感觉面颊倏然很烫,陡升起来的体温,与之相随的是懒洋洋的感觉,脑海失重,被抽空了,变得同他一样,是一朵云,缓缓地飘。

韩易出现于夜晚的那年冬天,母亲离开过。起初,她拿不准母亲是否会回来。那一回母亲也是不告而别,等苏芳发觉母亲是离开家而非出门,已经过去一昼一夜。她不知道母亲具体是什么时刻离开的。

她站在他们卧室的写字桌前,看着父亲把14寸金星牌电视机捧起来跑到阳台,他让电视机坐在水泥栏杆上,冲着母亲大吼。苏芳见到父亲眼里的火团烧得就快掉落出来。你为什么住院?我不说是还在给你面子。我都不愿意在那张床上睡觉,我觉得脏。他吼得撕心裂肺,终于把电视机抛下楼。站在前院的母亲见状立刻跪了下来。她哭得格外厉害,哭声凄厉。深咖啡色的长裙猛然磕在碎石子路面。苏芳觉得自己的膝盖也一并磕在那上面,生疼,钻心。她不记得他们是如何收场的。只记得父亲跑上楼捧电视机前,母亲跑近客厅窗户,用拳头捶碎了窗玻璃,玻璃与母亲的手都流出殷红鲜血。

苏芳觉得不对劲,在那之后母亲不知去了哪,不似从前每回“大战”后,母亲会沉默地躺在床上几天,自己与自己怄,以封闭拼命逃离愤怒。往往是失败,在母亲溃败或他们二人两败俱伤后,在母亲自我惩罚斗争后,好不容易恢复过来,又会再次燃起硝烟。她觉得母亲一定很累,那是必然的。可是母亲依然屡战屡怄,一次又一次回旋在这方战地。她没有看到母亲,便跑去外婆家寻。外婆在洗衣台前搓冬瓜白对襟衫,见她从羊肠小道跑过来,把浸在水盆里的通红双手裹在黑色围裙里擦干。

她不会是……

外婆泛红的双眼很潮湿,说出四字后便抿上了嘴转过头去,仿佛那是句谶语,是不允许说出来的。万一成真了,外婆会痛恨自己的。苏芳是这么以为的,她听得懂外婆话里的意思,看得懂她眼底的惧怕与忧愁。

后一日是周一,苏芳坐在教室里摊开课本,预备划重点才发觉笔袋没被装入书包,它应该还躺在她朝北房间的写字桌上。整一天,她都熬着坚持着。她不想与同学开口借笔,努力把老师讲的印在脑海里,打算放学后回家从记忆里拓出来。她听得很努力很用心,她相信自己可以的,可以这么度过一天。但是在最后一节课前的休息时间里,当她静静看着自己的课本回想老师讲的内容,同桌的一句话令她立时溃烂。

听说那电视机掉下来时还闪着火光,呲呲的,好刺激啊。

他说起来的声音显得特别兴奋。她之前听他讲侦探电视剧也是这种口吻,非常形象,就像他现场见过,如此全情投入的旁观者语气。她内心那个刻意藏起来的胞被瞬间刺破,流脓,散发出不可见人的腐臭味。她想不出能怎么回应,或是如何反击,只感觉被重重推倒在泥坑,一副溃不成军的模样。她沉默地上完最后的课回到了家。

母亲留在玻璃上的血凝固后颜色很暗沉,是几条蜿蜒的蚯蚓。是很容易去除那血迹的,用指甲就可以做到,不过苏芳不敢触碰。看着它们继续静静栖息在破裂的玻璃上。母亲会不会……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到母亲。她其实极度害怕,但是她没有说出来,把害怕说出来是最没意思的事情。她不想说出来,认定自己无法与任何人诉说这种害怕。夜里她居然走上了楼梯,伫立在门前,往母亲的卧室望进去。红纸被黄色灯光稀释后变换了颜色,但也许是被太阳晒得褪色了,黑符的线条变得粗了些,好像是被濡湿过晕了开来,变形了的黑符失去了原本的诡异,看上去有点滑稽。那把红棕单人沙发闪入视线,她像是凶杀案主谋见到了自己藏匿的凶器,迅速跳开了目光。

六岁那年某日,苏芳看着自己把胸针残肢塞入红棕单人沙发的缝隙内,手指费劲往里抵,直到确信它们无法出来。她没有听见它们落进沙发黑洞的声音,掰碎时它们也是无声的。残肢彻底离开指尖的那刻令她拥有了绝对胜利者的窃喜。一枚全新的圆环状紫色宝石胸针,被她从母亲化妆台抽屉内悄悄拿出,又被撤去透明保護膜。小颗的紫色宝石在枝型吊灯的黄色灯光之下,宛如一颗正欲坠落的泪滴,流动着微弱的生命。她看得出神,似乎听见潺潺的流水声,感觉胸腔有什么很快会漫溢出来。她被满得要溢出杯沿的危险牢牢摄住。

她看着那张大床,她曾经躺在母亲身旁问了她一个为什么。母亲说不热的那是死人。她想到那些的时候母亲生冷的语气犹在耳边。为什么, 她其实还有个为什么没有问,为什么那么回我,为什么。她不是不理解母亲那时的愤怒。很小的时候,她和他们一起睡。深夜,母亲愤愤起身坐在床沿,从被子里一把抓回自己的内裤往身上穿,父亲翻身用被子蒙住自己。苏芳睡意未退,眼睛似睁非睁,心里已经翻江倒海。她知道母亲就要出去,很不愉快地要离开。她实在很难过很疲倦,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她看着他们的卧室,回忆一幕幕近在眼前。现实却是电视机消失了,母亲也消失了。苏芳关灭灯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整幢楼只剩她一个人,她没有韩易家的电话号码,就算有她也不一定会打给他。她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床上便十分想念起他来。

她在这种想念中等来了他。他冻得发抖,窣窣脱下外套。他们在被子里渐渐暖起来。他没有问她什么,苏芳什么也没告诉。她安静地贴着他很想睡着,觉得睡一觉会好很多,但是越努力就越是睡不着。她去摸他的耳廓,一面回忆他耳朵的形状,试着与触觉对起来。他总是不动,任凭她触摸。她想他大约猜得到一二,但是她不想说,没有一点意思,丝毫不想提及自己的家。

春节前,母亲回来了。若无其事地在厨房擀面皮,预备除夕夜的饺子。苏芳看着她弓着背的身影,再次想起那枚早已支离破碎的胸针。它们还在沙发黑洞里啜泣吗?母亲竟然从未提及胸针,仿佛这世上从未存在那样一枚胸针。她不知道她是真的遗忘,还是每一位母亲面对自己的物件不翼而飞都会这么处理。母亲去过哪里,又为什么回来?是否依然有哭泣的痕迹,只是她听不见,母亲不让她听见?

关于那回母亲出走又回来的记忆,现在对她来说已经一点也不痛苦了。这车厢里的陌生男子令她联想到某个空旷的日子,无云的蓝色天空,湖面的蓝色和倒映的蓝色犹如层叠的云母。他让她无法抗拒,尽管他只是坐在那,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某种强烈的磁场罩住了苏芳,她知道自己束手无策,只能等待这种感觉慢慢淡退,自行消散。但是在那之前,她身不由己。他笼罩着她,不像一个人,倒更像某种气候、某种环境,无处可躲。

她无法停止幻想。她想他一定是位画家,青年画家,应该这么称呼。他随意搭在腿上的手很干净,没有挂上彩虹般的油彩,身上也没有被擦到的痕迹。但是她想象他一手握着画笔,一手托着调色板的样子。他会站在沙滩上面朝大海,把海浪一根一根地涂抹在画布上。他笔下的海应该不是浮世绘里那种高高卷起的模样,也不似摄影写真那么写实。他有他自己的笔触与风格,有自己的一套路数。他会全然沉浸于自己的画作,就如同此刻她这样想象着他,她觉得他们有这种忘掉身旁一切的能力。这是自然而然的,天生就会。

她朝他走去,毫无阻力地拥抱他,像拥抱自己的影子那样。一直拥抱着,不费什么力气,好像没有真正抱紧。他的体温会与当年韩易的相似么?她会再次坠入微醺的感觉,沉沉欲睡?当然这一切出自她的臆想,她不可能那么做。她现在是个成人,是个看上去十分正常的成年人。

苏芳在汽车总站查询巴士车次的时候,接到了峰的来电。

嗨,很久不见,你好吗?

还好,你也好吧?

你在哪,不如我过来找你。

不用了,我等会要乘巴士。

去哪?

回下家。

怎么突然要回去?峰知道她自从搬出来就没回去过。

我想,去找样东西,某样东西,不知道还在不在。

是什么,很重要吗,一定要现在去?

是的,我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觉得有什么需要印证。我想现在就出发。那就这样,先挂了,拜。

数月不曾联系,一旦听到对方的声音,那些关于峰的部分回来了点。她并非尴尬,只是再次体验弗兰妮猝然晕倒的那种停止感觉,像上下浮动的绿色心电图线条陡然嘀一声,按下永久的休止符。她想他们不会再联系了,他可能至今弄不清楚她为什么在亲密关系里那么别扭,苏芳自己也没法真正搞懂自己。很难,她觉得自己很难与人亲近,但是小时候与韩易是怎么回事,一点不设防,很自然很舒服。也许是年龄的关系,也许她是慢慢变成现在这样的。她来不及去听他的拜,便把屏幕按黑了。她是忽然那么想到了,直到被峰那样问,才探究起自己到底为什么回去。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苏芳很喜欢张枣的《镜中》,她对诗里“河的另一岸、松木梯子、危险的事”抱有莫名的好感,在念到它们的时候,好像窥探到了什么秘密。张枣让一位姑娘或是女士登上松木梯子,骑马归来,带着危险的美丽。她了然自己身体里有一面梯子,也许是诗里的那株松木梯子,它帮助她疏解了生命里許多相遇与分离时刻的忧惧。“会让我想逃的,无疑不是怕让自己定下来。”某位哲学家兼小说家在他的日记里那么写道。苏芳记得自己读到这句时,乍然涌出泪珠。她会想让自己逃吗?她会吗?她的生命的确像一扇打开的窗户,而她拥有一株松木梯子。

母亲出走或家中硝烟四起的时候,她就登上那株松木梯子,让自己躲出去。韩易到来时,她又登上那株梯子,接他进来。那位长者猜到了她的部分经历,她的确很早就有了男友,如果韩易能够算的话。他从没那么说过,彼此从没那样想过。他只是走近她贴近她,却从未真正走进、真正进入。

那些日子太过短暂,以至于回忆出完整的图景有些费劲。韩易初二没有念完被送出国。此后,他们再没有见过。

巴士在江南摩尔站牌处停妥,青年画家起身了,他径直走向出口,迈出之际他看了看苏芳。在车途中,苏芳看他的整个过程里,他都没有回看,但是在他离开的时刻,他转向她,把目光投向了她。完全无需思索,来不及,更不需要,她从来跟随自己的直觉与意识而走。苏芳站起来,眼神被画家的目光牵着,愈来愈近,她跟着他下了车。他往江南摩尔里面走去,她随着他的路线走,荡开一小段距离。他们先后走过超级市场的露天游乐场,乘坐扶梯来到大厦,接着穿过透明发亮的旋转玻璃门,明净的门里现过他的侧影之后是她的侧影。她正慢慢追随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的这一行为,她自己搞不清楚。这与她认识的自己相矛盾吗?他下车时看她的目光里有某种致命的东西,她仿佛循着那目光的意思而去。那证明了她的直觉,她所受感召的深度。他来到电梯前,她站在他身后,依然保持一定距离。

他来到大厦第九层的影院售票处,对售票员说了当天放映的电影片名。她看到售票柜台附近的海报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先进去了,走入黑暗之中,她紧跟着坠入黑暗。他坐在六排八座,除此之外居然没有其他人。她没有看过这部影片,但猜想是部极为小众的冷门佳片。她在他后一排八座落座。明晃晃的硕大幕布展在他们面前,电影正式开始了。开场音乐充斥耳畔,她确认此刻发生的一切,她正做着自己,跟随一个陌生人,一位青年画家进了电影院。她明白看电影是怎么回事,她等待着灵魂出窍时刻的到来。他们共看的电影是他的选择、他的电影,她来到了他的领地,这是他的放映厅。她盯着他的后脑勺,荧幕的光笼在他身上,形成一轮白色光圈,他看上去有些不真实。她感到有种东西从他们身边飞了过去,又快速飞回来把他们带走。她几乎没有注意电影讲的是什么,那不重要,它行进在黑暗中,他们也存在于黑暗里。屏幕里那个被剪辑、修正的世界在他们面前缓缓展开,他们在此地,他们很安全。她的灵魂在振翅,她感觉他的似乎也蠢蠢欲动。

她要回去印证母亲是否回来吗?这不可能,母亲应该不会回来了,父亲打电话告诉她母亲毫无征兆地消失多日时,她便猜到了。她揣测母亲为最终的出走已蓄谋太久。她不知道再次走入他们的卧室,会不会听见幽咽的哭声。她曾经很多次在捻灭台灯之后,蜷缩在被子里幻想那些胸针残肢哆嗦着、抽噎着喊疼。她一向觉得自己总能听到那种别人差不多听不出来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什么东西在沙发里爬,像是什么东西沿着沙发的轮廓急匆匆地跑过。母亲会不会听见那些冤屈?她甚至每天晚上都在黑夜里猜测自己的罪行被发现的几率到底有多少,她想得发疯。有几次想趁他们睡沉后潜进去听那些细小的哭声,甚至想躲到他们的床底下。在那个朝北房间,她自己的房间,她用那枚从母亲美人鱼牌空粉扑盒上抠下来的小圆镜细察自己的眼睛,卧蝉下方青青的一小块,颜色很淡,很像被沾水粉的画刷或是水溶性蜡笔轻抹了一笔。她那会不知道此后只会愈来愈深,再也擦不掉了。

他开始亲吻她的眼睛,顺着脊椎试探她的身体。他的双手轻微颤抖。

这样好吗?

他的声音低沉,黏黏的。她一开始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他的手仍没有停住。

继续。

她呢喃道。继续。

她仿佛再度见到那个在桌角努力的女孩,这么小就自己为自己解决。苏芳觉得自己很快会感受那个女孩彼刻的感觉。身心所有的分子往一处奔涌的意志在她体内彻底占了上风。她不可能再想起峰,她认为他从来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她此刻却与另外一个陌生人亲密。

继续。继续。

乘坐电梯前,她留意到门外右侧显示器内留下一只蚊虫,淡淡灰色在蔚蓝底色之下很像一小抹灰尘。它不再动了,被封存在里面,宛如被细心珍藏。细腿缺失了一只,翅羽很薄,非常薄,网状的纹路依稀可辨。它剩余的腿那么弯折着,显示出永恒的活着的力量。很奇怪,在他进入她的那一刻,那枚标本般的蚊虫清晰地布在她眼前,似乎随时会振翅离开。湛蓝灯光均匀散射,状如澄净的天空,天空里有一只不再拥有生命的蚊虫。她感觉自己正登上那株松木梯子。她在那种不受打扰的天空里把自己放了出去。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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