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薄荷

2023-05-30 23:24耿艳菊
骏马 2023年2期
关键词:老苏清流薄荷

耿艳菊

晨光逶迤着爬上了桂云家的青瓦屋顶。周围天翻地覆,各家都建起了二层或三层的楼房,桂云家还是多年前的老房子,而她却比老房子还老。

终究是崭新的一天。门前蓝铁皮炉上的水壶欢快地唱着歌。窗下那一排薄荷带着露珠,像刚梳妆打扮过,尤为精神。

桂云站在薄荷前看了一阵子,又仰头望着天空,嘴里轻轻说些什么。这是桂云每天早上都会做的事,家里人早已习惯了,并不去追问,也不觉得好奇。不过现在也没人追问了,去的去,散的散,奔前程的奔前程,往昔藤蔓一样缠人又惹烦的热闹到底是有限的。人这一辈子,到头来总是会有孤零零的时候。

水开了,桂云去茶罐子里掏茶叶。茶叶是桂云喝了一辈子的薄荷叶,没有喝够也没有喝腻,像一个人贪恋活着一样,吃苦受罪也乐颠颠的。活着的美妙之处,每个人说出的答案都不一样,可是又各有各的美妙,很玄妙,其实再简单不过。

这世上的道理没有复杂的,对于一个跋涉在荒漠里的人来说,一杯水的价值不言而喻,况且一杯清气氤氲的茶呢?生活看起来热闹欢腾,可哪个人不是在人生的荒漠里行走?

薄荷是桂云的陪嫁。

薄荷是强韧的植物,司空见惯,就连一向对她颐指气使的大伯母也苦口婆心地劝,哪里没有呢,带过去,还不让人笑话,你要是喜欢,等你嫁过去了,缓一缓,我亲自给你送过去。

带走薄荷,桂云是坚决的,就像她坚决地迅速地离开大伯父大伯母的家一样,她太渴望拥有一个温暖的家了。

桂云尚在襁褓时,父母就不在了,大伯父大伯母碍于情面,不得不收留了她。可是他们家的日子本身就很难熬,一大群孩子张着口要吃饭,又添了一张嘴,自然会讨人嫌。

桂云一直是不快乐的,在排挤和冷眼里长大,她惟一的朋友和倾听者就是窗下那丛野生薄荷。

一天,桂云把新鲜的薄荷叶在铁锅里烘焙了,和新汲上来的井水一起煮成一壶薄荷茶,竟然分外地清香。大伯父大伯母从田里劳作回来,她赶紧恭敬地给他们端上一碗晾凉的薄荷茶。大伯母抬起手温柔地给桂云理了理额前的头发,虽然她的手沾满了泥土,可桂云却久久地沉醉于那温柔里。

夏天,桂云跑着到处去捡蝉蜕,拿到镇上换了冰糖,放在薄荷茶中,清凉里一股甜蜜,堂姐堂哥堂弟堂妹,嘁嘁喳喳围着她,一时间的快乐简直像菜园里圆滚滚的香瓜熟透了要炸裂。

有一回,大伯母养的大花猪拱倒了猪圈,踩坏了薄荷,桂云眼里噙着泪,默默收拾着残枝。大伯父埋怨了大伯母几句,大伯母不依,指桑骂槐,惊动了四邻才罢休。

薄荷的命也真大,没多久又莹莹出一片青绿。

还有一回,小堂弟和堂妹闹别扭,小堂弟闹不过姐姐,桂云不过去劝和,小堂弟却怪起她,把她的薄荷全拔了。她惊得目瞪口呆,大伯母笑笑却不责怪。晚上,桂云趁大家都睡了,悄悄起来,把拔掉的薄荷栽进土里,细心浇了几次水,薄荷又活过来了。

院子西边,葡萄藤蔓和南瓜藤蔓葳蕤苍翠,爬满了葡萄架。一张四方的小桌子摆在葡萄架下,环绕着几把椅子。它们很旧了,却旧得温柔可亲。

它们也是桂云的陪嫁。

那年桂云出嫁,家里实在穷,大伯母竟悄悄卖了自己的玉镯,为桂云置办了嫁妆。其实那个时候,大伯母已经病得不轻。

桂云一时恨极了平日里自己的假心假意,再怎么说还是大伯父大伯母养大了她。

没多久,竟又浮出了一点真相。那玉镯原是桂云母亲的,大概是极其宝贵,那夜闹匪,慌乱间藏在桂云的棉衣里。不知道是不是大伯父杜撰的,堂姐堂弟们忿忿不平的一颗心总算平衡了一点。

大伯母的善良,像一棵春天的种子落在了桂云的心田,发芽抽枝长叶,一路繁茂成大树,也如那百折不挠、百难犹青的薄荷,让桂云在生活波荡的河流里始终相信有冷就有暖,在不堪的境遇里从来不会绝望。

桂云的婚姻和大多数人的婚姻一样,谈不上爱情。

桂云只见过老苏一面,就答应了亲事。别人都觉得她虚荣,因为老苏的家在镇上。也许是,但更重要的是,她终于要拥有自己的家了。

老苏跟着老娘生活,胆小、木讷、怕事,又孩子气。桂云生得美,鹅蛋脸,一双大眼睛,微微含笑。来到这样一个家庭,仿佛一朵花照亮了黯淡的庭院,迎来了春天和生机。

镇上的一群泼皮无赖常在家门口转悠,无事生非。那天,桂云去镇东街挑水,这群泼皮拦住了路。桂云不慌不怕,故意走向为首的那个被称为青哥的黑壮汉子。眨眼间,青哥脸上已吃了一记桂云响亮的耳光。

青哥何曾吃过这样的亏,一时愣住了。桂云却早已扔了扁担水桶,拼命往西跑,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人。青哥的家在西街,桂云跑到他家门前,又哭又骂,吵吵嚷嚷,泼妇一样,要青哥的老娘替她作主。

桂云早打听过,这青哥虽然在镇上橫行惯了,但也有软肋,竟是极孝顺的。青哥的老娘喜欢吃甜食,桂云做的桂花糕给她送过两回,老太太再吃别的点心都觉得不及桂云做的新鲜软糯。

桂云料定老太太会给她撑腰,才敢这样闹一闹。老太太把拐杖狠狠一拄地,厉声道,桂云是我干女儿,我看你们谁敢欺负她?桂云心下一喜,赶紧给老太太磕头。青哥也只得把这妹子认了。

这一番热闹,桂云泼妇的名声人人皆知,大家心底下对她又有些佩服。桂云在镇上立住了脚,也让老苏家扬眉吐气了一把。老苏本就是个没主意的人,家中大小事也就乐得撂开手,都凭桂云裁夺。

桂云看中了街北那棵老柳树,像擎起的一把绿伞,她想在绿伞下摆个摊位,卖薄荷茶和桂花糕、绿豆酥等点心。

街北这条道四通八达,往北二十里就是县城,西边有一个水泥板厂,一个砖窑厂,东边还有一所学校。桂云的薄荷茶摊就这样风风火火地开起来了。

这年,桂云认识了夏辉。

夏辉四十多岁,是从县里调到镇上的老师。夏辉和桂云之前见到的男人都不一样,他讲究干净,浑身洋溢着儒雅的气质,说话温和悠缓。

夏辉第一次站在桂云的茶摊前,桂云莫名地心怦怦跳。夏辉的书落在了茶摊上,桂云识字不多,勉勉强强认出封面上的几个大字:唐诗三百首。她用绣了几朵桂花的白绸帕子包着书,期待着那个潇洒儒雅的身影出现。

夏辉过来找书,连包着书的桂花白绸帕子一起带走了。

夏辉来得越来越勤。

这是桂云期待的,可又惶恐纠结,无疑是沿着悬崖行走,稍有不慎,便会跌下万丈深渊。

没有不透风的墙,流言像狂风一样席卷着小镇。桂云走在街上,不用往后看,就能感受到人们的手在她背上指点着。流言比棍棒敲打得还狠还疼。夏辉执意要带桂云远走高飞,桂云一直犹豫不决。

夏辉早已离了婚,只有一个在省城读大学的女儿,当初也是跟了她母亲的。桂云心里却牵牵扯扯的,那时大儿子清水刚两岁。可到底抵不过轰轰烈烈的情感,和夏辉约定了私奔。

要走的那天,桂云一只脚刚迈出去,身后却响起了老苏沙哑的声音,你安心去,我会养大清水的。

这句话藏着千军万马的威力,瞬间破了桂云千辛万苦建立起的防线。桂云跌坐在门槛上,呜呜哭泣。

半个月后,夏辉辞了学校的教职。他离开小镇的那天淅沥的秋雨一直下个不停,他向桂云道别,故意装着很平静,却掩饰不住憔悴和忧伤。

夏辉走了,却从此住进了桂云的心里。桂云对着薄荷自言自语的习惯也就是从这时开始的。夏辉的走,让桂云自责和痛苦,她无法纾解内心的悲苦,就只好倾诉给一直陪伴着她的薄荷。后来,她觉得夏辉并没有走,薄荷就是夏辉,夏辉就是薄荷。这是他们前世今生的缘分。

夏辉乘坐的汽车在路上打滑翻了车,一车人好好的,可偏偏他丢了性命。

每隔一段时日,夏辉就会走进桂云的梦里。还是从前的光景,他站在茶摊前喝一杯薄荷茶,笑盈盈地握着她的手。有好几次,桂云在梦里喊着夏辉的名字,喊着喊着就把自己喊醒了。寂静的夜色,到处都漂浮着孤单。旁边老苏和孩子们香甜地睡着,桂云的内心却是荒漠一样的孤寂。

桂云和老苏有三个孩子,大儿子清水,二儿子清流,小女儿清秀。没有跟夏辉走,桂云那颗儿女情长的心就如枯井一般了,和老苏生育了一群儿女,直到老苏七十一岁那年走,她也没有爱上老苏。而桂云内心的母性却是坚韧和强烈的,宁愿牺牲自己,也得给孩子们一个温暖的家。当年,她辜负夏辉,除了感念老苏,最重要的是她要留下来守护孩子,那是她内心的营垒。

老苏这个人也不是没有优点,和桂云成家后,虽然事事仰仗着桂云拿主意,但他心眼实,勤快、细致、体贴。桂云对他一向是敬,这一敬就远了,淡了、冷了。老苏有时急了,也能咬牙切齿地说出一番道理,我也是个人,不是一截木头,一块石头,你总是冷冰冰的,算啥呀?桂云一时想不出如何对答,只怔怔地发愣。她觉得自己这样对不起老苏,强拧着自己对老苏温柔体贴,却就是热不起来,越发显得怪怪的。而生活上桂云对老苏的关心却是无微不至的,像照顾几个孩子一样。

老苏这辈子惟一一件没有让桂云拿主意的事就是去县里的饭店打工。家里的事都是桂云拿主意,但她一向尊重老苏的意见。桂云明白老苏去县里干活多半是负气。

饭店是青哥开的。青哥简单讲义气。哪怕桂云得罪过他,自从认亲后,还真把桂云当成了亲妹子。桂云的事业,从街边的薄荷茶摊到在镇上最热闹的街口开点心铺,这一路走来,哪一步都离不开青哥的照应。

青哥对桂云有着一份难以言说的情愫,他放在心底,紧紧地藏着。桂云又怎会不知,可她心里有夏辉在,再也装不下别人。她惟一能做的就是加倍细致地照顾着镇上的干娘。

半年后一个落雪的夜晚,青哥揪着老苏从县城回到镇上,要老苏给桂云一个交代。桂云很平静地一笑,转而忙着给他们俩拍打身上的雪。

老苏和一个寡妇好上了。桂云早已知道。几天前,老苏原原本本告诉了桂云。桂云依旧淡淡的,老苏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效果,他着实期望桂云和他哭闹一番。

老苏没再去县城,他在镇东承包了一片菜园,常年住在菜园里,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吃顿饭。

日子这样平静地向前,如滚滚的车轮,周而复始。

从前,桂云最大的心愿就是孩子们快快长大。然而,仿佛一转眼的工夫,孩子们呼啦啦都成了大人。桂云终于可以长长地舒一口气了,可是世间的事就恰恰不会让人十分如意。面上在一起热闹闹的,长大了的孩子却各有各的心事。

几个孩子里,桂云最喜欢清水。清水从小就安静,和书本有缘,一路读下来,竟读到了大学。他开始兴冲冲地要留在县城教书,还谈了漂亮的女朋友。然而女朋友家没有男孩,要清水做上门女婿。

清水起初也不愿意,但不同意就得分手,后來就有些动摇了。桂云说什么都不同意。清水回到了镇上教书,但母子之间从此莫名地就有了一道小小的裂痕。后来仿佛是赌气似的,清水娶了镇上首富的女儿,人瘦瘦的,个子又矮,也没读过几天书。但陪嫁丰厚,学校对面的一栋房子。婚后,清水就住过去了,也差不多成了上门女婿。俩人过得并不幸福,吵吵闹闹的,这儿媳妇平常不来桂云家,只要吵了架便来找桂云哭诉,渐渐成了镇上人的笑柄。

二儿子清流和女儿清秀都不喜欢读书,早早就出了校门。清流起先跟着老苏打理菜园。谁知镇上开服装店的女孩儿看上了他,这女孩儿嘴甜伶俐,精明主意多,桂云很喜欢她。清流和她婚后共同经营了一段时间服装店,她让清流去学了开车,先是跑县城的班车,后来又跑省城的,再后来她自己跑到省城开店,她和清流把家也搬到了省城。

清秀一直跟着桂云在点心铺干活,直到嫁人。女婿跟着亲戚去北方打拼,闯出了一片天地。清秀也跟着过去了。

桂云一直记得她六十岁生日那次的聚会,那时候儿女们都还在镇上生活。她早早去后山担了泉水,为孩子们煮薄荷茶,还特意放了一把冰糖。孩子们提着礼物纷纷来到桂云住的老院,热闹声欢快地荡漾在每一个角落。

桂云和老苏在厨房里准备饭菜,孩子们在院子里喝薄荷茶,谁知清水、清流兄弟俩打了起来,一壶薄荷茶都浇在了清流身上。壶身的一小块碎片滚落到窗下薄荷丛里,挂着琥珀色的茶珠,一直在那儿悬着,在微微的风里左摇右晃。

桂云沉默着,一直盯着那琥珀色的茶珠,提着一颗心。“啪嗒”一声,茶珠摔在了地上——桂云的心也碎了一地。

戏文里没有大团圆,人生没有完满,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后来的这些年,桂云总是这样劝自己。

孩子们都离开了小镇。清水的孩子一个比一个读书好,在大城市安家了,清水夫妻也过去了。清流一家在省城。清秀一家在北方。世事艰难,大家开始懂得亲情的珍贵。而大江南北,千里迢迢,见一面实属不易。

薄荷茶早已落在了时代的后面,现在小镇的年轻人几乎都不知道了,他们也喝茶,浓稠的珍珠奶茶,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审美。

有些东西在变,有些却是永远不变的。人间情意,骨肉至亲。每个人都活得不易,体谅了,也便不怨不尤。

桂云每天依旧煮薄荷茶,絮絮叨叨和薄荷说话,仿佛薄荷是她的孩子们,是夏辉,是青哥,是老苏。午睡时,夏辉又走进了桂云的梦里,他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一点没老,儒雅温和,笑盈盈地握着她的手。桂云再也没有醒来。这一年,她八十八岁。

桂云的孩子们从天南地北赶回小镇,再次相聚在苍老寂寥的老院子里。窗下薄荷叶上的露珠一滴滴往下滑落,像是一个人的眼泪。六岁的重孙轩轩惊叫一声,薄荷叶哭了,原来薄荷也会流眼泪呀!满院子的人一时愕然,转而又笑了。

责任编辑 丽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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