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馈赠(外一篇)(散文)

2023-05-30 01:55大河
中国铁路文艺 2023年3期
关键词:城堡火车铁路

作者简介:大河,本名陈建勤,1979年生人,现供职于兰州局集团公司武威工务段。散文、诗歌、小说等作品散见于

《中国铁路文艺》《兰州铁道报》《焉支山》等报刊。

父亲是个平凡的人。直到退休的那一刻,他也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铁路工人。但是父亲很满足,相比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他更喜欢这样平平淡淡的生活,亦如他守护的这条铁路,终年车来车往却相安无事。即便是在退休后,父亲还时常会在最后工作的那座道口旧址旁,长久地望着隆隆驶过的火车发呆。究竟是什么让父亲对铁路如此痴迷呢?

无意中翻看起父亲年轻时的照片,其中一张格外引起我的注意,那是父亲正趴在绿皮火车的车窗边微笑着向外挥手,照片背后用钢笔写着:于1977年夏前往玉门报到留影。一幕幕往事从黑白相间的世界逐渐鲜活起来,我仿佛置身于1977年的那个初夏,看到刚刚从部队复员的父亲,背起简单的行李,坐上了西行的列车,去往一个因石油而闻名的城市——玉门。

玉门离家不足四百公里,火车却足足跑了一天。蒸汽机车沿着兰新铁路喘着粗气在茫茫的戈壁滩上行进。绿皮车厢中的父亲紧倚车窗打量着一闪而过的小站,猜测未来的生活将和这条铁路结下怎样的渊源。

曾经听父亲讲,位于兰新铁路中段的玉门车站每天都有满载机器设备、生产物资的列车不断到达,还有装满石油的罐车接续驶离。由于木质轨枕和老旧杂型钢轨构成的线路承受不了戈壁昼夜温差的变化,经常扭曲不平,严重时还会中断火车通行。所以,这条铁路更加需要精心养护以确保畅通无阻,父亲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来到玉门。

初到这里,父亲被安置在一栋具有苏联建筑风格的砖房里,几十个人住在一起,床铺是用废弃枕木搭建的通铺,铺上层麦草就算是床垫了。收拾好床铺,父亲小心地将一本笔记本和《毛泽东选集》仔细地压在被褥下。这两样东西是父亲参军时公社代表全村父老赠送给他的礼物。笔记本的首页用遒劲有力的钢笔字书写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语录式的祝福虽然简单却让父亲一辈子牢记于心并付诸行动。

奶奶育有六个孩子,父亲排行老五。由于爷爷早年亡故,生活的重担全落在奶奶身上。为了减轻家中负担,孩子们早早地学会了顽强和独立。年幼的父亲断断续续地读了两年小学之后,就同奶奶一起开始在田间劳作。在年复一年的春种秋收里,父亲渐渐长大。但就是这两年的校园时光为父亲开启了一扇全新的大门,让他产生了求知的渴望,这个心愿一直伴随他走入部队。在他参军后,这本笔记里面详细记录着父亲学习的点滴过程。除了政治学习外,笔记中记录最多的是有关工程制图以及几何方面的内容。父亲用工整中略带生涩的繁体字抄录下学习中的难点,这样的字体让读书多年字迹依旧难看的我至今仍大为汗颜。在笔记中,我还发现了一张手绘的关于英文和希腊字母的翻译表,每个字母旁边还标注着汉字读音,父亲用那个时代特有的学习方式,将这些字母牢记于心。

精力充沛的父亲顾不上休整就迫切要求开始工作。对于习惯劳动的人来说,尽快开始工作就是对自己最好的肯定与赞赏。工程兵出身的父亲对于抬石夯道的铁路养护工作并不陌生,相反他甚至有些欣慰,认为修路筑基于他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在那个白手起家的年代,父亲和工友们从田间地头、院校、部队走进工厂、走向铁路,顶着炎炎烈日在戈壁滩上挥汗如雨,冒着刺骨的寒风在玉门关外迎风斗雪。

铁路维护需要力气,在风沙漫天的西北尤是如此。被煤灰与沙子埋没的道床需要经常清理才能恢复轨道的稳定和弹性,所以就需要不断地清筛、夯实。父亲每天用笨重的工具在轨道上一丝不苟地重复这样的工作,一锨锨污土被抛出,清洁的石砟被重新填入道床,随着铁镐一次次的击打,松散的石砟终于变得密实,足够承受车轮的碾压。

夜晚的站区热闹得就像一个大家庭,来自五湖四海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借着月光在简陋的篮球场上奔跑突防,精彩的扣篮让彼此忘却了一天的疲惫以及眼前的艰苦。父亲却就着煤油灯昏暗的火光,认真地在笔记上总结工作的心得、摘录关于维修工作的计算公式。他还借助笔记上所学的几何知识,尝试解决工作中的问题。凭着这股韧劲,父亲成为同批学徒工中首批定职的年轻人。

父亲在铁路工作的28年里,守着兰新铁路从单线变为复线,火车由蒸汽机车变为内燃机车,他也从玉门一路向东回到了家乡张掖,并组建了自己的家庭,他将年少时的读书梦转寄于我和大姐身上,一有闲暇就指导我们研习书法,希望我们将来能够读书明理。

1996年,我也如愿进入铁路工作,继续行走在这条铁路上。一直记得临行前父亲对我说的话:“路总是要有人来守护的,这份工作虽然辛苦,但将来一定会好起来的。”

參加工作不久,我就赶上了全国铁路大提速,兰新复线在铁路改革的浪潮中接连实现设备升级、电气化改造、站段整合等一系列大刀阔斧的举措,让这条钢铁动脉旧貌换新颜。

当我和工友们还在为了几孔地陷的轨枕汗流浃背地举着镐头用力地夯实轨枕下的道砟时,邻线上的大型养路机械早已轰鸣着驶向远方。经过机械维修的线路不仅平整圆顺,就连那些顽固的线路病害都被机器处理得服服贴贴,甚至连散落的道砟都整理得井井有条。一台又一台养路机械从我身旁隆隆经过,看着同我年纪相仿的工人们正端坐在操作室里娴熟地驾驭着这些钢铁巨兽,我产生了巨大的心理落差。

再次拿起书本,心里少了浮躁、多了一份踏实,那些枯燥的公式也不再让我烦躁不安。当我心生懈怠时,就会翻看父亲的这本笔记。字里行间透着他对铁路事业的热爱,看得久了我就会扪心自问:“既然父亲都能做到,我又有什么理由退缩呢?”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在笔记上认真地写写画画。无数个漫漫长夜,就在书页的翻动声中悄然流逝。光阴可鉴,付出的努力不会白费,从一名见习生到全路新长征突击手,一本本荣誉证书成为我成长的阶梯。当我一次次攀上事业的巅峰,面对旁人羡慕的眼光,只有我深知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青年是多么幸运,能够拥有一位如此心思缜密的父亲,他必然懂得言传不如身教的道理,穷极一生都在用自己的言行为我示范。时至今日,我依然感谢父亲的这份馈赠,它让我在躁动的青春中不迷失航向。

兰新复线上日夜兼程的钢铁驼队,正将沉睡在岁月风尘中的丝绸古道唤醒,兰新客专、敦格铁路的开通以及兰张三四线铁路的建设显示着铁路在我国经济社会发展中的重要作用。父亲当年所走过的路如今为“一带一路”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当一列列中欧班列风驰电掣地从我眼前驶过时,我感到自己正在同这条铁路一起加速奔跑。

如今的我深知这条铁路对于父亲这代人意味着什么。父辈们将最美好的青春都献给了铁路,铁路也根深蒂固地根植在他们的身体中。他们秉承人定胜天的信念,与恶劣的环境进行抗争。虽然离开了铁路,他们依旧割舍不下这种情感,在钢铁和汽笛声中寻找熟悉的印记。

昔日的玉门如今也已开通了高铁,这个一度因石油资源枯竭而衰落的城市在兰新客专的影响下,再次重现石油之城的顽强生机。在共建“一带一路”倡议下,丝路古道正不断焕发新的生机与活力,滚滚车轮正沿着钢轨架起的大陆桥星夜兼程,河西走廊重现千年之前的繁荣,而我继承着父亲的馈赠,坚守着他曾经守护过的这条路,伴着它渐行渐远。

火车,移动的城堡

一次偶然的机会,陪孩子去看他最喜欢的动漫电影《哈尔的移动城堡》。成年人对于哄孩子的动漫总是显得那么漫不经心,所以从电影开始我就打着瞌睡,直到那座怪异的房子赫然出现在荧幕上我才被这部电影吸引。影片不仅将冰冷的砖瓦赋予了生命,在丑陋怪异的外表之下,竟然还潜藏着一座奇幻的城堡。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这座城堡不仅如履平地,还能变幻出不同风格的空间。城堡不仅能够遮风避寒,还包容了悲伤和绝望,抚慰着失意和颓废。走出影院的那一刻,我的脑海闪过一道灵光——移动的城堡,这不就是现实中的火车吗?

的确,细细想来火车不就是一座移动的城堡吗?入口是现在,出口是期待。带着或多或少的行囊离开一座城市,乘着火车再奔向另外一座城市,这或许就是现代人的生活吧。

不知从何时起,火车成为人们承载梦想和追求未来的起点,熙熙攘攘的人流在车站的月台上演绎着潮起潮落,不同的语言与这座城市融为一体。往来的人们不论是离别或是归来,这段经历都在人生的年轮中刻下厚重的记忆。

火车不同于汽车,长长的车厢没有狭小空间的束缚,也就有了更多的自由。火车经过更多的城市,随着不断的走走停停,身边的人物和窗外的景致总是在不断变化着,漫长的旅途也让人们放下彼此的生疏,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对面衣着简朴举起酒杯就着花生米细品烈酒的中年汉子与身旁时尚靓丽塞着耳机专注地望着车外的年轻女孩毫无违和地享受着自己的快乐。

少年不知别离愁,回想自己年少时总盼望快些长大,好早点坐着火车奔向天涯海角。也曾经无数次向父母亲描述自己长大后的模样。时光如火车的车轮,在父母的额头碾出深深的沟壑。如今当我再坐上火车向着窗外的父母挥手告别时,方才懂得有家的地方是那么让人眷恋。

时间可以治愈心灵的伤痛,火车则让疲惫的身体得以短暂的放松,让匆忙的步履在这座城堡里暂停下来。躲在车厢的角落,临行时惦念着家中的老小以及总也忙不完的工作,莫名的烦躁在被火车拉長的时间中一点点消散。索性收拾起自己复杂的心情,随着列车广播中的音乐轻声附和。火车由不同的车厢组成,就像一个个街区,整洁素雅,温馨安逸。

长途旅行也很辛苦,久坐免不了腰酸背痛,借着去卫生间的机会在长长的车厢里四下闲逛。从行进的车厢里往后慢慢地走着,突然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正在倒退回刚刚溜走的时间。

走向车厢的连接处,将两端的车门关闭,就形成了一间独立的包厢。除了车轮沙沙地摩擦铁轨的声音,只剩下自己安静的呼吸。矗立在车门前什么也不做,此刻只想独霸这个空间。每次离开都有种说不清楚的怅然,明明出门前还在谈笑风生的老妈戏谑居家的“神兽”终于归山了,才在火车启动的那一刻就见她掩面耸肩抽泣。不善言辞的父亲也总是在临别时絮絮叨叨地叮嘱一番,无非是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和初入社会的劝导,他们总是在我烦躁的敷衍中沉默下来。而我更希望迅速逃离,回到那间狭小拥挤的异乡蜗居,过着不被他们理解的黑白颠倒的生活。

平心而论,在家的这段时间,我终于卸下了身上所有的包袱,回归自己可以睡得天昏地暗,醒来却依旧有热饭热菜的家,可以将满腹的委屈都滔滔不绝地倾倒给父母。他们小心而努力地呵护着我的自尊,始终不再提及压抑在唇齿里的那些忠言。

在移动的城堡,有充足的时间将往事一遍遍梳理,想着想着便泛起一丝酸楚,连忙冲向洗脸间,捧一窝清水把脸埋在掌心里,让那些羞愧顺着指缝流淌干净。对着镜子看到里面那个有点陌生的面孔,多了几分沧桑和老成,抬起手触摸镜中的脸庞,指尖传来一丝冰凉。

火车缓缓地驶进终点站,在奔跑了一天一夜后,它安静地停靠在站台旁等待再次出发的号令。一扇扇车门依次打开,守候已久的男女迫不及待地跨出车门,步履匆匆地冲向出站口,闹哄哄的车厢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我慢吞吞地背着行囊向外走着,手掌再次触摸那寂寞的座椅,依然能够感受到座位上还残留着自己的余温。不久,它们将会再次载着陌生人的思念驶向来时的城市。火车这座移动的城堡像一只人生的摆渡船,驶离悲伤,抵向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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