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鳞记

2023-05-30 20:25黎粟
鸭绿江 2023年3期
关键词:流火阿公大船

这里近河靠山。山叫羊蹄山,河是大浪河。山坡下有数条小河流过岭岗脚,形成几道曲折的浪湾。陂上零散成块,颜色跟着季节变。水田旱地耕作滋养久了,成了适农的丘陵。河泥筛到田里,年年肥壮,多是不休田。山北角下是片洼坑,丰水过后,能积下薄薄的水层。小河把山丘切割成半岛。岛上数排瓦屋合围而建。从山陂看,像高低起落的船舱,在河湾里浮沉。

村望族佬浮娘酒时讲古,说谢家老祖见此地暗合赖布衣的风水口诀,便留下开基创业,取名大船坑,寓意大船得水,水涨船高。大船坑的名字,就这样流传下来。

刚画圈那阵,海鳞还在做细赖仔,风调雨顺也还没显出来,只是春风有些厚了。那年雨沛,河水却不漫溢,陂陀水田里稻禾拔节疯长,灌浆不久便蜡熟。秋天时成片地金晃晃,风一吹浪拱浪,闪着粼光。到枯水季,大围里人人脸上的笑还丰澍。阿牯阿妹们结成对,成群往浪口去。河水落下,自然到了渔捕的时节。山水间养出的后生妹仔,谁都沾惹几分灵秀。生疏人在河里嬉闹,天地也脆生了许多。

靠水而生的农人,都有两手捕鱼的绝活儿。有的是家传手艺,比如岭排屋曾家,用青竹编成漏口篾笼,由细纱渔网连住,拎挂起是佛塔形状,唤作超度罩笼,外人见了就能学的。像下禾村郑屋里的细佬哥、阿娇仔会用大小河石摆出迷魂阵。那要算得水流鱼道,叫作迷鱼童,这就有些难学。

海鳞自小在水里翻滚,他有自己的招数。是用根舂杆粗的荔枝木,拿烧红的锥子穿透一端,系上几米长的细麻绳,绳尾用金刚结绑在铁将军的锁梁上。挑在手里,像根钓竿。

海鳞捕鱼时站在河泥里不动,只等鱼浮近水面打出水痕旋涡,手腕一翻,把枝干抛甩出去。一声水响,锁落鱼出,翻着白。这是童子功,旁人也学不来的。

那天下午,海鳞打得两尾半臂长的草青,水寒虽已在钻脚心,斜阳却照得满背温热。他两只脚换着踩,想再多打一阵。滩涂沉积,稍一用力,胶泥就穿过脚趾缝滑腻地挤出来,这种感觉舒服极了。才换几次,就看到水面有什么摆过,水痕带着河面陷下去。还来不及细想,手臂已经挥出去。

手感这种事很难讲得清。好像抛秧,用力挥向空中,禾苗还没坠入水田,手感好时就已经知道散落得很熨帖了。那次就是这样,铁锁还没触到水面,海鳞就知道一定击中鱼头。他身体前倾,准备去拾捡那尾不好彩的鱼。

铁锁没等海鳞落念,斜刺里飞来一支竹钎。钎子、铁锁仿佛同时击出水花。白,浮上来,铁锁却收不回了。海鳞拔脚,栽身过去。走近看,竹钎横在水面。钎头是冷铁磨尖的,套在竹管里,已穿过鱼尾。锁梁挂在钎上正往下沉。鱼尾还在不甘地抽动拍水。水纹像是流星拖尾,荡漾翻涌。

海鳞正在错愕,一双白腿出现在眼下河面。

如果这是一尾黄角钉,或者土鲮、滑哥(胡鲶),又或者是鲢鳙什么的,也不会有后面的事。浪口里的鱼总不会太大。

那双白腿前,又伸出条白花藕样的胳膊。捞起竹钎,露出鱼的全貌。一尾小腿长短的金黄色鲤鱼在太阳底下闪着灿光。侧线处连绵的桃红色鱼斑,像是绒球,或者脂唇,十分惹眼招人。

后生妹仔们都慢慢地聚拢过来。所有人都看向金鲤私声。

海鳞顺着河面,才看见人。粗布靛蓝裤脚卷过膝盖,小腿白得像鱼肚,腰上索系着宽口矮颈的竹鱼兜,上身是大青叶印染出的十丈乌对襟褂衫,面孔细成脚铲。右额头一块赤红胎色死命扯住发际。他一下想起,这人是大船坑下面岭排围的黄流火。黄流火也正看着谢海鳞发愣。

浪口谢、黄皆是傍山客居。几世代和土人斗惯了,子弟还算亲近。就像刚才说的,如果是尾其他的鱼,海鳞自然会让出来。可这条金色鲤鱼实在是太奇特了。后生妹仔们也闹哄哄地说不清该归谁,只好一起拿回村,要请族佬们出面判定了。

船坑大围西面,靠近岭排那边,有棵建村时种下的古樟。树下是石砌的半人高的“佰公庙”,庙外侧由花岗岩围成,状似太师椅。这里供奉土地神明,任谁也不好昧心。

年轻仔以为要打跤,乌泱泱一片赤膊。老香樟下反而没什么争端。两姓村望难得聚拢一处,见一面少一面似的亲热,都说祖宗荫福,水灵当是吉兆。吉兆自然要喝。于是搬来一坛老酒,摆出三几碟土菜。

喝多了的白胡子褶皱面看霞光透过薄云,从天边斜罩过来,燎火一样红,又说水灵自然要拜,于是提起断了几十年敬神祈福的舞麒麟。老祖宗们在酒围上的话总比队上商量的正经事要紧。把两个捕了金鳞的细赖仔叫到桌前叩拜,自然成了头尾。

就像把浪湾看作人生岁月,也总会有些水痕让人觉得莫名吧。至于那尾金鲤归谁,倒显得不重要了。

流火屋里地少,不到六分,爷佬过身又早。幸好阿姆口娇,农闲时常出门做细,能有个生计。她又打得一手好粄。糯米碓舂成粉,揉进各式羊蹄山上采摘的野草汁,有的也裹上红糖、花生碎上灶蒸。糍粑粄、糕粄、鸡屎藤粄……再调一碟暗豆生的油酱。逢圩时,流火挑着担竿边走边喊:“兑糕粄——啰。”

羊蹄山下禾田四季轮转,越往山上看,颜色越细小。快到山腰,被几株老树拦住。浪口人讨喜,把这叫作“艄公撒网”。海鳞和流火在这网里恣意生长,要比才出水的鱼还能翻腾。

有那么三两年的工夫,他们只练功法。扎马,打桩,绕头,耍尾……需要走麒麟步,海鳞就抢举竹箩筐,流火只好披竹簸箕。摇头欢滚时,越发有些模样。围坪上摔打,都是夯地,手脚常淤成熟透的三华李,有时也会满背青红。少年可不就是这样,整日聚成团,秤不离砣,早晚倒也苦乐。同个饭甑里分食糕粄久了,就亲成兄弟。用阿姆的话——好做一套衫裤。

流火原本身体弱,没神采时常揉捏额脚那片云彩,舞起麒麟后倒是精干了。他话总是多,摸螺打海的,见到什么新奇事都能伸出口舌。只有舞麒麟时腰直弯下去,单顾甩擺才能停歇。练晚功时更有心,月色里整个麒麟尾都低眉顺目,走起跳步,浑身细碎地抖颤。偶尔抬头,眼神明灿灿的,额脸烧了云一样通红流火。

海鳞卸了麒麟头转身笑他,说脸上亮红得像娘酒。流火就收起笑脸,飞眼说要不我送你一壶咯。海鳞要回嘴,流火又说,你可想清楚,我在岭排围吵架没输过。海鳞早知道流火嘴巴能蜇人,讨得句冷话,倒像满足了一样,猫头鬼脸傻笑,回身套上箩筐。

钻进漏风麒麟里,山风竟也暖了。细黄的月牙像滴落粗布上的枇杷浆汁,缓缓酝开,照得大围毛毛蒙蒙。

春风更浓些,海鳞和流火壮成后生。这年谷祈开宗祠。船坑、岭排终于各自筹捐钱财,要舞条自己的麒麟走大围。银纸虽还短些,只够开眼麒麟,可那不是箩筐竹篾,是要请的。

请麒麟头需到清溪,有百十里。海鳞和流火一起去的。他们早已厌烦了箩筐,都盼着舞条像样的麒麟,哪里会觉得路远。

彩扎麒麟头的人家也是江夏黄,流火远亲,有得住。他们从三年黄竹破篾熬守,一起住了八日夜。麒麟头需篾骨扎架,用黄藤、纱纸捆绑固定。裱糊要有玉扣纸,晒干一层,再糊一层,最多的地方足足裱糊九层。

贴了面纸,就要上色涂油。这有紥画谱,要选。若依海鳞,当然要看雄猛刚烈的红紫扁鼻硬耳麒麟头。流火把眼神伸进画谱,首页翻到尾,看了三遍,在黑头白颈软耳五色披挂上停下来。

鼻公绒球要朱丹红。

做什么。

我们舞这只。流火眼角挑起来。

红紫才威。

软耳会颤摆,蜜凶喔。

海鳞还要争,猛地想起流火那副柴刀口,歹话像干枝垛堆进了炭盆,被他装进去,怕要烧成炭灰。他正犹豫,流火已然胜利一样从衫襟暗兜里掏出私房钱,拉住远亲细语暖言。海鳞斜过身偷听,流火倒把人越拉越远。回来了,随口讲一句,我要做只眨眼麒麟。海鳞愣住,又跳脚欢呼起来。

做眨眼麒麟,活儿更要精细,需多待一日。那时新蝉正噪,叫得两个人心焦。他们话音也小许多,生怕这黑白小兽不足月似的。彩扎人家许久没显露身手,商量着自添了牡丹、桃花、菊花图案。头上独角,自然也不能冷落。

海鳞想要头角峥嵘,说金银环多好。

流火又来败兴,说他已经定了要漆海崖纹。

还是漆金银环吧。

麒麟鼻公上的花绒球是兔毛做的,不吸水。麒麟面要涂反光。披挂五色是说……

我说想上金银环,雄风些。

你说麒麟背上写什么,嗯——落笔就写风调雨顺。

海鳞还想辩驳,抬头见到欢腾的眼神,又听见“你来做麒麟头”,他就一下子愣住了。

给它起个名,就叫——嗯,白——颈——娅,流火继续说。

海鳞举着麒麟回来那天,新竹还没有驯服,骨子里透着倔强,稍颤两颤,就发出噼啪脆响,像爬滚的娃仔第一次开口叫人。海鳞抓举麒麟头上下翻飞。流火看着他们,眼里生出花来,额角胎色又赤上几分,浓烈得赢过天边火烧云。

麒麟走围前要开光,需照足旧时规矩。择吉日,选良辰,红绫布蒙双眼,似个小娇娘,漂亮得不像话。南无佬从外乡请过来,唱得一口好广成韵,据说最能旺土安神。大围里都出来看热闹。南无佬手持铜镫,口上跟紧当当翁音诵念请神经文,唱颂祖荫功德,保佑风调雨顺、安康添福。念经之时,两村乡望族长随着南无佬的经文合掌膜拜,焚香烧纸,恭请麒麟巡游解秽。一声礼毕,长者揭顶,鸡血早已备好,点睛,蘸耳,舌垂露,从头一路滑到尾巴,再折片荔枝叶衔在麒麟口中。开光见青,已能舞动。

喜笛早攒足了劲,起调只往天上钻。白颈娅在涡螺旋里翻腾。鞭炮爆响,整个大围躁动起来。欢叫声飘过稻禾田埂,涌进羊蹄山。白颈娅浮沉摇摆,玩累了便“打瞌睡”,头伏下一阵,被自己尾巴逗醒,凝视周遭,又开始走大围。流火躬在麒麟尾,口里敲打步点说,今天就算白颈娅百日了。

海鳞透过麒麟口把眼光送出去。外面是个欢腾的天地,艄公要撒的网越来越大了。他知道,以后再碰上过节祭祖、娶妻迎亲,或者新宅落成,少不得白颈娅助兴。他跟着流火的节奏踩麒麟步,又觉得麒麟里面很小,是另一个世界。绯红色麒麟身里更加炽烈,稻荷也染了暖意,随风雀跃。

白颈娅真正叫响名号,是它五岁时。县里早已升级成市,恢复舞麒麟的村圩两只巴掌已经数不过来了。比赛的主意是文化局出的,邀请全市几十条麒麟参加,赢了有奖状、奖杯、奖品。海鳞正忙着把基宅改成三层,他不想参加。流火就劝,说从捕到金鲤算,麒麟舞了快十年,总要让白颈娅有个名分,等拿了排次,我们好好歇一阵,干脆把基宅直接加到五层。海鳞看着挂在墙上麒麟头可怜兮兮地铺开苦眉,就把它摘下来捧在手里点头。

麒麟欢快起来,眉眼眨成莲步,亮闪闪明灿灿。

参赛自然要夺头筹。海鳞、流火拿出舞箩筐簸箕的劲势,从雺露才起,总要习到暮色点染,西风吹尽羊蹄山尖残阳。那时大船坑河滩上还尽是半人高的茅草,夜里起风,跟着麒麟金穗流苏一起唰啦啦响。

这样不行,流火望住蓼蓝色的夜空说,眼里闪出莫测星光。

要有新架势,他又补充,头尾定要在一个鼓点上。

那几日,两人身上摔打出牛血红。累了,就狮子一样趴伏在围坪上。

舞麒麟的首奖是在市里礼堂领回的。大船坑麒麟头昂扬,麒麟尾跳脱。头尾同时侧翻咬青别具心裁,观众席火闪雷鸣。奖状、奖杯交给村委,奖品自己留下。两个大红花团锦簇的纪念白瓷茶杯。他们端在胸前,手臂揽住肩颈拍照。从此他们成了翻王。

海鳞阿公还记得,他们回来的路上,太阳正要滚落羊蹄山。迎面一个大落日,像是流火额角上的胎斑,滚烫红亮。

红亮的不止流火的额头。海鳞整个人都红亮。得了翻王的好名声,早有细妹仔盯住。喜婆走马灯踏进大船坑谢围。女方也是浪口人家,海鳞远远见过,一身娇婆蓝,头尾标致得像嫩生生的细腰葫芦。看了场屋(访家风),红帖递上,送庚到祖牌位前,三天诸事顺遂,然后合八字,照足旧年规矩。喜庆事就在年尾。新娘凤冠霞帔、红衣绣鞋过来。跨进谢围时,灶公宰了拦门鸡,新人踏著米筛进入新房。翻王迎亲,自然要热闹。麒麟队是从外面请的。海鳞要流火给他做的伴郎。新娘知道这人胜过男人的亲兄弟,暗地里说,要是那片红斑化开,怕也是踩烂围坪才能嫁到的后生。

海鳞把这话跟烟一起递给流火。流火低头笑笑,说他一个人挺好的,不是还有白颈娅吗。海鳞瞥他,他就收回笑容,捧一盏晃悠悠的娘酒咕嘟嘟干下,说,甜,飘酸喔。擦擦嘴角长吁,又说,歇一阵吧。

流火话音在大船坑还没散干净,基宅已经长到三层。缓缓神的工夫,大船坑、新围、上岭排、下岭排五楼又长成七楼。红砖白瓷密不透风。大船坑原本可连食档都没有的,现在湘菜馆、川菜馆、北方饺子店……越开越多。田垄成了街巷,稻禾长成房屋。住进来的是一粒粒谷种。白颈娅倒是没停下欢腾。

海鳞阿公有时想,这样的确不错。他可从没想过流火说走就走了。别看五十多了,可舞起来还像糙岗鬼。他怎么也想不通。

连着几天,海麟阿公总躺不平整,啄目睡,反复梦到流火。梦很是杂乱,像一把红绒线软塌塌瘫在地上。你知道总有线头能拉出线尾,可就是千头万绪,互相揪扯。有的还打着结。海麟阿公知道,他实在太想流火了,是梦牵着他去见一面。梦里有雾气,东方才晓,细雨飘摇,远处翻着水浪,有弯大河。

海鳞阿公被水浪涌醒来时,老香樟上的噪鹃还没有啼叫。黑成团的山后头,天仍暗青。他撑坐起身,去捉床头柜上的水杯。杯里的水冰冷,只剩下薄薄一层。他脚板心突然一寒,手上有些失重。深吐口浊气,借着月光,看见米浆白瓷杯的弧亮里生出张熟悉的脸。那脸俯首帖耳,对着他弯眉,面色透了晕月黄,额角赤红更深,显成赭褐。

海鳞阿公看到了笑容,心神仿佛都扎起马步,魂也定下来。

那杯子他用了三十多年,杯口早就积下茶渍磕洼。花团锦簇的纹样也褪了色,残艳渗进杯身,天公透亮时能见到一团殷红。杯盖子记不得是哪年破的。一直想配个新盖头,心里记挂了好些年,不是大就是小,再也没遇见尺寸那么熨帖的。

是啊,再也遇到了。

清风把旧梦扫了成残云。晨夜掩映着,月亮淡成了暗影。光亮在天上融化。各种瞬间堆叠,压得海鳞阿公喘不过气,腔管里像掺进个绒球,哽咽发不出声音。他老手对握,关节顶住眉心,把堆叠的记忆一个个揉开碾碎。那些碎渣渣在砻磨盘一样的老手里化成动作、眼神、笑脸,要从眼眶里流出来。

海鳞阿公想要痛哭,又觉得还不是时候。他想说些什么,可不知道怎样开口。杯身上的面孔瞧清了他的窘迫,眉眼更俏起来。他看见那面孔的嘴在动,絮絮叨叨,像是在说,老手足,老兄弟,别着急,硬朗活着,你可是大船坑的翻王。

他真希望刚才那股水浪涌得再猛烈些,而他也没有再醒过来。

海鳞阿公五脏六腑烧膛一样,火辣辣灼热,鼻翼扯着发酸。他是头,是精,是气,是神。身后才是腿脚,才是支撑。“哎——”海鳞阿公终于叹出声音,接着眼里就披上层红。天公终于睁开眼,房间里一片空明。阳台上兰花草、马缨丹、朱槿散发出好闻的味道,让人想起跟年轻有关的一切。在烈日下,在暴雨中,在浪口滩涂里,在羊蹄山腰。他们都在艄公撒下的网里。有些东西暗地滋长,慢慢把他们淹没。这样想来,几十年倒显得太黏稠了些。

想着想着,海鳞阿公的心又沉下去,像是有人突然敲起闷鼓,咚咚声让他更透不过那口气。他知道再也睡不着了,索性起身,搬出化金桶,里面早放好了银箔元宝。白颈娅架在围屋前的屏壁上,跃跃欲试,影子也要跟着它动。海鳞阿公轻脚移出木梯,一步一步登上去,取下来擦拭好,把它放在桌几上。额头向里,五色披被朝外,接着眼角浮起两撮皱痕,挤得白颈娅也俯下头了。

跟这粗腿短脚的家伙滚打半辈子,他当然驯得服。

海鳞阿公的心思沉在旧事里摇头摆尾,照片里的笑容却还新鲜着。灵秀,聪慧,伶牙俐齿,就像大船坑转拐处那弯粼波。流火就喜欢在这湾浅水里倒影。他的心又跳动起来,更猛烈,像是在敲麒麟出洞鼓。他再也稳不住心神。眼眶里有头麒麟在翻腾,要那样甩摆,要那样横冲直撞。那些瞬间化成晶莹的亮珠滚出来。他止不住,哭出了声。

鼓还在响,淡月光被敲打得寒星四溅,变成无数颗星星,贴在夜墙上,亮一下余光,然后就熄了。海鳞阿公还在幻梦里野步游岗,又听见白颈娅开光那年,南无佬酒后在村道上低沉沉的哼吟,“自古花无久艳,从来月不常圆……”

夜收起了翅膀,落在白颈娅身上。它在灯光里发出某种蚊虫似的叫声。一个个气泡在耳边炸裂,连绵不绝。这次,他走在前头,自己做了尾巴。海鳞阿公被白颈娅的叫声招惹得频频垂目。龇牙咧嘴的家伙就在手上,弓腰摆尾的已经在浪口里长游了。

清晨了,阳光照耀下来,给白颈娅从头到脚镀上了一层黄蒙蒙的光。光缘软绵绵地摆动,一会儿像是麒麟头鼻上的兔毫绒球,一會儿变成五色披背拖尾的流苏。它们微微颤动着,是无数个生命,每一个都在撩惹海鳞阿公的念头。绵软的细风涌进来,被披翻滚飘荡,闪成一片金光。

白颈娅身上一根黄穗穗的丝线飘扬在空中,仿佛鸟的羽毛缓缓从高处落下。它脚步蹒跚,后生妹仔前呼后拥。滩涂上茅草开满了白花,风像篦子一样,把那些瘦草、白花梳过来梳过去。夜露滴答响,祖屋围坪都浸透了。尖利的鸟叫声终于破窗而入,红日被羊蹄山顶出来。它们一起赶跑海鳞阿公最后的睡意。

他点燃化金桶里的纸钱,擎起麒麟头摆动,挥汗如雨做独角戏,身后空落落的,心里没了底。他总觉得身后少了个人。流火可是弯了腰,藏在他身后做了大半辈子麒麟尾啊。海鳞阿公什么也不想说了。他摘下麒麟头,放在眼前细瞧,小孩子看公仔一样。把白颈娅再整理一遍,捧着往前走。桶里的正散出热浪,黄亮里好像裹了层赤红,就像流火走后的遗容。那片胎斑贴在额头几十年,突然就化开。流火正是被面上那片赤红带走的。

海鳞阿公把白颈娅恭恭敬敬请进化金桶。腾一下,滚出团矮云。过片刻,焰势炽起来。火光游动,五色欢腾,恍若那年夕阳里浪口的水痕流粼。

作者简介

黎粟,黑龙江人,定居深圳。2022年开始写作,本文系作者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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