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关于爱的叙事

2023-05-30 12:43水生烟
南风 2023年3期
关键词:妈妈

水生烟

春天里,为了持续拥有美好的腰线和马甲线,我没少在健身房挥汗如雨。因为续费慷慨、锻炼卖力,很快就和老板兼教练力哥成了朋友。

力哥曾是乒乓球运动员,他在楼上有一间兵乓球室,只招待要好的朋友。我去过几次,可惜水平太差,总是三下五除二就被对手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这天傍晚,我刚从跑步机上下来就被力哥叫住了,他说他刚来了一位朋友,此刻就在乒乓球室里,他暂时不得空,让我先陪这位朋友打两局。

我边擦汗边笑:“我这个水平,你确定?”

力哥也笑:“他水平更差!”

我居然信了。两分钟后,我穿着汗湿的运动衣,脖子上挂着条毛巾,大马金刀地推开了兵乓球室的门。那人正站在球台前颠球,回头时直接将我的那声招呼截成了两半——我瞬间停步,脸上的笑容也凝住了:“你……好!”

那人手里的球掉在地上,滚出去老远,不太确定地叫我:“方惜言?”

肖赫!居然是肖赫,他看着我,脸上挂着和我雷同的复杂神情。

无论如何,总不能一直站在两米远的地方两两对视吧?我赶忙整理情绪,向他走过去。两年多不见,他似乎长壮了些,也或者是有了成熟男人气场,让人有了压迫感。我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居然抬手比划了一下,“你好像又长高了呢。”

肖赫的笑容有些耀眼:“我是三阿哥吗?”

天被聊死了。运动衣领口和后背已经被汗湿透、顶着毛糙头发和酡红双颊的我,站在衣冠楚楚的肖赫面前本来就已经很局促了,此刻真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为了缓解尴尬,我拿起球拍比划了一下,他笑着卷起袖口,“来吧!”

毫不意外地,我被肖赫连削三局。

他确实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更何况我原非香玉。

我将手中的小球在球臺上弹了两下,叫他:“再来!”

他笑眯了眼睛,“不了,怕你输多了会哭。”

如果说我心里当真没有情绪的话,连我自己都不信——当然了,我不是说输球这件事。

我抓起放在一旁的毛巾,眼睛没看他,“那我走了,等会儿力哥来了,你记得跟他说我来过了,否则我怕他以后不给我打折。”

已经走到门口,肖赫叫了我一声:“方惜言!”

他说:“你就这么走了?”

不然我还给你颁块奖牌?我抬手摇了摇,“再见!”

隔天下午,我接到了肖赫的电话,问我:“准时下班吗?”

我像个杠精,反问:“不准时下班的话,你付加班费吗?”

肖赫在电话那边笑得不行,他说:“惜惜,我回来了!”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我当然知道你回来了,我们昨天刚刚见过。”

他居然敢表示委屈:“我都等了一整天了,你也没说要请我吃饭!”

那就请吧,一顿饭而已,我爽快地答应了。

可是他又说:“你昨天打球输了,是不是还欠我一顿?”

我忍无可忍,我承认我就是有情绪,呛他:“我请你吃一辈子饭得了?”

他笑:“好啊!”

我忽然就破防了:“肖赫,你凭什么?为什么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回来了,却会在健身房里看见你?既然我们是这么稀疏平常的关系,又何必联系?吃什么饭啊吃饭?!”

嗯,有时候,只要你挂电话的速度够快,就能省下一顿饭钱。

五岁时,我和肖赫在公园小摊前为一根烤肠的所有权大打出手。我是个胖丫头,他是根豆芽菜,被我摁在地上揍。

肖赫个头小,嗓门儿可不小,他嗷嗷叫。两对父母闻声赶来,我妈看着骑在肖赫身上趾高气扬的我,表情复杂地冲过来,我爸站在两米开外,反应明显慢半拍,不过也没准儿是在做着双方父母二对二干一架的准备。

没想到肖爸肖妈却看着哭成花脸的肖赫笑起来,特别是肖妈,她爆发了一阵大笑,她说:“肖赫你太丢人了,居然被小姑娘摁着揍!看你还敢不敢挑食?”

我妈看着他妈,一时不知道是该跟着她一块儿笑,还是把自家闺女骂一顿。

那天,两个孩子妈左推右让地好一顿客气,结果就是我们俩都吃上了烤肠,还吃上了章鱼小丸子和肠粉,肖赫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我超级满足。

小学三年级,我和肖赫在同一个课外辅导班上课。不知道是为了报复我,还是单纯手贱,他用小剪刀剪掉了我的一缕头发,让发量本来就不富裕的我雪上加霜。

我战略性大哭——是的,就是战略性大哭。一下课我就跑去理发店,剪了个小男孩样式的短发。我想剪短发的念头由来已久,我妈就是不同意,这下机会来了。

辅导班老师把肖赫的“事迹”通知了双方家长,他挨了一顿胖揍。为了表示歉意,肖妈妈给我买了好大一只布娃娃!

十五岁,在夏夜的烧烤摊前,邻桌的花臂青年吹完了一瓶啤酒,开始大讲特讲穷游川藏的经历,我觉得挺有趣,就多看了他两眼。大概就是这两眼,让花臂青年以为我在崇拜他,其实他想多了,我只是把他当作了人类学观察对象。

花臂青年又吹了一瓶啤酒,晃过来跟我说:“小妹妹,要不要跟哥哥去玩?”

肖赫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细长的、骨节分明的一双手。那年他仍然很瘦,但骨骼渐渐长开,他瞪了那人一眼,转过脸对我说:“回家了!”

路上,他还在教训我:“大姑娘了,要多长个心眼,学会保护自己,听见没?”

十七岁的暑假,我们俩一起去景区玩,刚下大巴车,就有一位阿姨将塑料珠子做的工艺品往他手里塞。他下意识接过,想递回去的时候,阿姨却不肯接了,她说拿到手里就表示要买下的,又不贵,现在的小孩子哪里缺这八十块钱?

肖赫叹口气,准备从衣袋里掏钱了。我拿过那玩意儿,一把朝那女的塞过去,她见我气势汹汹,大概生怕掉到地上摔碎了,就赶忙接下了。

我挡在肖赫身前,说道:“阿姨,我们都是学生,就算手里有两个钱,也都是父母拿汗水换的,不该买的东西我们不要!”

一路上,肖赫都在看着我笑,笑话我:“方惜言,你好勇啊。”

我抓着他的背包带子,朝他虚张声势地挥拳头:“所以啊,小心我揍你!”

天气很热,他的脸颊红红、耳朵红红,问我:“要吃冰激凌吗?”

我摇摇头,他又问:“你渴不渴?”

“冰可乐!”

他斜我一眼,买了两瓶矿泉水。哼!

我留了很多年的短发,因为不会打理,常常翘着一撮毛。我喜欢穿小男孩样式的T恤,常常买大一码,觉得这样才是风一样的女子,利落而自由。

我妈打击我说那不叫“风一样的女子”,单纯是个疯子。

十八岁那年,肖赫说他喜欢我,我当时就噗嗤了,他喜欢这样的我,脑子也是不清爽。

我这样想,也就这样说了。他的脸紅成了番茄,他说:“我开玩笑的。”

我忽然就有些失落,不太自然地拍拍他的肩:“看吧,我就知道!”

我们俩的大学隔得不算远,高铁一小时四十分钟的距离,我欣喜而雀跃,我知道有些事情就要发生了,我对此心生期待。

然而,读大学的第二个月,我们家发生了一件大事,让我失去了与他相爱的可能。

我爸爸发生了意外,他没有等到我回来。他给我留了一张字条,上面歪歪斜斜写着:“亲爱的宝贝,你要努力成为阳光快乐的大人啊。我把妈妈交给你了,照顾好她。”

仿佛天崩地裂了。我不肯再去上学,我爸说让我照顾妈妈,她的状态不好,我不放心她。

后来肖赫回来了,他并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我,只是默默地坐在我身边,用一双幽黑的眼睛担忧地看着我,该吃饭的时候将饭碗朝我面前推,该喝水的时候将水杯朝我面前推。

再后来他陪我回学校,明明已经告别过了,半小时后他又出现在宿舍楼下。

彼时天色向晚,云朵大团大团地被风催赶着向前跑,空气里有着萧瑟凉意。

肖赫穿着卡其色风衣,站在摇曳着黄叶的大树下,手里拎了一只蛋糕——我的生日已经过去几天了,家人都沉浸在悲伤里,没有人记得我的生日。

肖赫没说“生日快乐”,因为快乐不合时宜,我丢掉了它,不知道怎样找回。

他看着我笑,他说:“你吃一口。惜惜,看你吃一口,我就走了。”

蛋糕又甜又香,我大口大口地吃,他抬手抹掉我嘴角的白色奶油,柔声对我说:“你好好的,我周末就来看你。”

那年的秋天和冬天,差不多每个周末,肖赫都会过来看我,给我带吃的、用的,甚至还有女孩子们喜欢的饰品之类的小玩意儿。我的头发长长了,人也瘦了很多,开始有男生向我示好。尽管肖赫常常过来看我,但真正熟悉我的人都知道,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因为从那时起,我就决定要回家乡的四线城市了。可是肖赫不一样,他老早就说过,他想去北京。他说我们老家就像个老态龙钟的老年人,温存却固执,处处慢半拍。

青梅竹马是用来相伴长大的,而不是用来绑架的。所以,我不肯承认我喜欢他,尽管有关他的种种白天黑夜的在我的脑袋里打转。

我克制着不给他打电话、发微信,却每天刷八遍他的朋友圈。我再次剪短了头发,和他像哥们一样相处,为了显得大大咧咧,走路时我还会去勾他的肩。他转过脸来看我,我就冲着他没心没肺地笑。

他回我微笑,轻轻叹息。

大二下学期,在回家的高铁上,看着窗外万物萌生的春天,肖赫忽然开口:“有时候我觉得你就像俄罗斯套娃,你把那个小小的、实实在在的自己藏起来了。惜惜,你不愿意真诚地面对我吗?”

他又说:“做我女朋友吧,方惜言?”

我快要按不住我心里的小兔子了,它在疯狂地蹦跳、叫嚣,它想要冲出来,跟他说:“我愿意。”

是啊,这只小兔子才是套娃深处实心实意的我。

停顿了一下,我问他:“可你还是决定要去北京,对吗?”

“我们可以一起去。”这个急于表达真心的大男孩,他急切地说:“我和你,我们一起努力,将来我爸我妈,还有吴阿姨,我们大家可以生活在一起。”

你看,他像小孩子一样,多赤诚、多可爱,却也有些滑稽。他给我画了个漫无边际的大饼,我都找不到地方下嘴。

我憋了好一会儿,才憋出四个字:“让我想想。”

我想了好几天,虽然也没什么好想的,我只是下不了决心,我舍不得。

但我不能一直耗着他,我得做个人。终于有一天,我鼓足勇气打电话给他,轻声而坚决地说:“我好好地想过了,我对你的喜欢只是少年人的情感,无关男女。谢谢你的喜欢和陪伴,对不起!”

是的没错,这段话在我心里已经反刍很久了,泛着酸气,呛了我满脸眼泪。

可是,第二天肖赫仍旧来找我,一脸嫌弃地说:“你电话是不是坏了?怎么总是占线?”

我语塞。他是真傻还是假傻啊,占线是因为我把他拉黑了……

二十二岁那年,我和肖赫谈了一场短暂的、似是而非的恋爱。

有多短暂呢?两天,够不够短暂?

那段时间,我在奋力地考编,肖赫在奋力地考研,我为了折返家乡,他为了飞得更远,我们的目标南辕北辙。可是怎么办呢,越是很辛苦很烦心,我就越是想要见到他。

有一天,我忽然自暴自弃地想:我都这么辛苦了,去见一下想见的人又怎么了?

我就这么冲动地出发了。在路上的时候,我开始后悔自己的冒失,不知道他见到我会不会震惊,他会欢迎我吗?如果他有了女朋友的话,我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和他说话?

肖赫和两个男生在校外合租,他开门见到我的时候都呆住了,问我:“你怎么来了?”

我忽然就委屈得不行,我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忽然就来了。”

肖赫拉我进门,他说:“别哭了。惜惜,别哭了。”

我这才发现我的眼泪已经流了满脸,我可真有出息。

窗边的书桌上摊满了书本和资料,地上的纸箱里有矿泉水和泡面,肖赫收拾东西的速度很快,显得手忙脚乱。我在他那里呆了两天,他陪我出去散步逛街吃东西看电影,我们的样子从表面上看,似乎和恋爱中的小情侣没什么两样。

我真想把考编这件事从我的脑袋里抠出去。我告诉他我很焦虑,害怕考不成,害怕辜负我妈妈的希望、我爸爸的托付,我快要爆炸了。

肖赫拉着我的手,他说:“我也只考这一次,考不上的话,我就回去。”

黄昏的公园门口,各色夹竹桃开得泼泼洒洒,夕照下美艳异常。

他问我:“惜惜,你怪我吗?”

我摇摇头:“我支持你的选择,我希望你顺心如意,我不想让你后悔。”

他笑了笑,“我覺得,我怎么样都会后悔。”

这倒是真的。世间并无两全法,一个人怎样选择大概都有遗憾和后悔。

也只有让自己变更好、让自己更喜欢自己,才有能力去喜欢另一个人,不是吗?

那是长大之后,我和肖赫之间的第一次拥抱。越过他的肩头,我看见了从未见过的美丽彤云,晚风轻轻吹,花儿轻轻摇,他的衬衫质感很好,让我的脸颊觉出了贪恋。

大约是太紧张了,松开手臂之后,肖赫有些口不择言,他说:“你看着挺瘦的,没想到这么多肉……”

我跳起来追着他好一顿打。

你看,青梅竹马也没什么好,拥个抱都很容易笑场。

所以,就这样吧。向前走,别留恋、别回头。

后来我们各自上岸,情愫休提。过年过节互送祝福,隔段时间报个平安,将自己岁月静好的一面展示给对方看,一边欣慰一边酸。

他很少回来,我们两年多都没见过面了。过年的时候,掐着他还没到家的时间点,我像真正的发小、老同学和老朋友那样带着礼物去给肖爸肖妈拜年,他在外边的辛苦和努力,我一般都从他们口中才能知道。

肖妈妈每次见到我,都会抱抱我,就像那年在我爸爸的葬礼上那样。她对我和肖赫之间的牵绊似乎了然于心,有一年春节,她说:“惜惜,你看你这么聪明又这么努力,不管在哪里都会发展得很好。”

又一年春节,她跟我说:“肖赫总说他忙,他常常加班,三餐也不规律,连女朋友也不找。我常常想,他要是回来工作也挺好的……惜惜,你帮阿姨劝劝他啊?”

肖赫回来过年的时候,我和我妈总也不在家。别人团聚过年,我和我妈去外地避年,因为阖家欢乐的气氛会把人割伤。

六年多了,我妈一直走不出我爸猝然离世的悲恸。

我也一直没能逃出肖赫的魔咒。我妈有很多朋友,我爸妈有很多表兄弟、堂姐妹,在刚刚过去的一年里,我相亲了十几次。我并不抗拒这样的方式,喜不喜欢、看不看上的再说吧。

肖赫毕业后入职大企,我相信他就算辛苦和困顿也是暂时的,他会变得越来越好。与此同时,他每走一步,都离我越来越远。

有一次我和相亲对象在餐厅见面,凑巧遇见了肖爸肖妈,结果晚上就接到了肖赫的电话,这人语气奇怪地问:“我想和你说两句话,方便吗?”

方便吗?我妈参加老同事小孙子的满月宴去了,我们家一百二十平方米我一个人说了算,你说方不方便?

肖赫问:“你今天顺利吗?”

有什么顺不顺利的,你是指工作还是相亲,是吃鱼有没有卡嗓子,还是通勤路上堵不堵?

他有些恼:“咱们多久没联系了?你能不能认真一点?”

“已经两句了。”我说:“你要和我说两句话,现在已经两句了。我挂了?”

肖赫被我气笑了,隔一会儿才说:“我心里像是堵着一块石头,快要喘不上气了。”

“工作压力大吗?”

他承认了,又说:“工作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可能是年纪到了,对有些人、有些事做不到以前那样想当然的潇洒了。听我妈说你去相亲了,我忽然觉得地球像要爆炸了。”

“那我不也是因为年纪到了吗?”我吞吞口水,顺便把小心脏往下压了压,“其实我都相亲十几次了,全部败北。”

他笑:“你要这么说的话,地球应该还能再修复一下。”

我也笑,轻声说:“我没有在等你,只是还没有遇见喜欢的人。”

“我也想过,如果我喜欢上别人,也许就可以忘掉你,可是那个人一直都没出现。”

“你可真是,好惨一男的。”

“彼此彼此!”

说到这儿,我们一起笑了,两个傻瓜相互打气:“你好好的”“嗯,你也是!”

真是不太聪明的样子。

可是,这不年不节的,肖赫忽然就回来了,在兵乓球室里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他回来了,却没有跟我说,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不重要啊,说明我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远了,既然这样,还吃什么饭、见什么面?说到底我还是没本事把他当成普通朋友,他终究是我心底的意难平,所以就没必要浪费时间、浪费感情、浪费钱了吧?

我如常工作、如常生活。也如常去健身房举铁,近乎自虐。

这天,力哥站在我身边,笑着说:“你悠着点儿!”

我松口气,笑了笑:“放心,老举铁人了。”

我再次摩拳擦掌,他又说了一句话,让我直接把杠铃放下了,他说:“昨晚和肖赫一起吃饭,我想叫你一起,可他说你不会去的。我问为什么,你猜他怎么说?”

“肖赫说,‘那是我的意难平啊,我会不了解她?”

我丢下杠铃转过身,“今天状态不好,走了!”

回家路上,我收到一条肖赫发来的消息:“既然你那么抠,那我请你吃饭吧?”

我没回复,于是隔一会儿他又说:“你到底来不来?又抠又怂,这不像你呀。”

我点开语音吼了一嗓子:“你能不能别招惹我?”

光阴是把杀猪刀,刀刀见油光,我觉得肖赫变了,简直有点儿渣男的气质了。他说:“我也不想这样,可我忍了一天了,还是没忍住。见个面吧,方惜言?”

见就见,谁怕谁!

肖赫确实是变了,他有了成年男人的气场,玉树临风、风度翩翩,但也显得更大胆、更敢说了。餐厅里,他笑着看我的眼睛,像是一下子就明白了我别扭的原因,他说:“昨天回来的时候,因为车上有力哥拜托我带的东西,所以就我先去找他了。”

我垂下眼睑:“哦。”

他收敛了笑容,又说:“我一个人开了十一个小时的车,路上有好几次都想打电话给你,可又觉得三五句话说不清。是你帮我战胜了困乏,谢谢!”

多年的默契和亲近奇异般地回来了,我没正形地想打他,可是抬手够不到,手里也没有合适的东西,于是就顺手就将餐桌花瓶里的白玫瑰抽出来,朝他扔了过去。

肖赫没躲,白玫瑰砸在他穿着黑衬衫的胸膛上,一枚花瓣飘悠悠落下。他拈着那枝花,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他说:“你变了。”

废话,我当然变了,否则我肯定会把他摁在地上揍。

我认真地吃东西,这家餐厅的牛仔骨很不错,我问他:“你回来做什么,休假吗?”

他笑,眼睛里有了小孩子一样的明亮光芒:“集团在这边有一个项目,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申请到的。之前没敢说,害怕不成,空喜一场。想着到家安顿好了就去找你,没想到会在健身房遇见你。”

他又笑,我想起昨天汗湿的运动衣,还想起那年彤云之下的那个拥抱,当时他说:“你看着挺瘦的,没想到这么多肉……”

我还是很想打他,可是没找到趁手的家伙,总不能用手里的牛仔骨吧?我低头掩饰着红透了的脸颊,又问:“如果不是工作原因,你不会回来的,对吗?”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应该是。”

肖赫啊,你知不知道,你坦率诚实的样子很欠打?偶尔委婉一下会掉块肉吗?

我深呼吸,又问:“你能待多久?”

他又老实回答:“顺利的话四个月。”

我该不该祝他一切顺利?他最会给我出难题。

那天,在餐厅里余下的时间过得有些艰难,主要原因在我,肖赫的话题在我这里处处碰壁,和打乒乓球的水平一样,我接话的水平跟着跌落谷底。

后来肖赫送我回家,在楼下对我说:“我改天过来看望吴阿姨。”

“别来了。”我立刻接口,觉得有些突兀,又补充道:“她挺忙的,不怎么在家。”

路灯下,肖赫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遗落人间的宝石。我看着他,轻声而坚决地说:“没什么事的话,以后我们也不用再见面了。原因你知道,就这样。”

我心里难受得厉害。大概是因为回家撩开窗帘的时候,发现那个人还怔怔地站在院子里。

我一时没忍住,就哭了一鼻子。我妈跟着朝院子里望了望,问道:“谁呀?”

我心里的委屈一股腦儿地涌上来,赌气反问:“还能有谁?”

这个人和我谈过一场似是而非的恋爱,却有可能断绝我爱上别人的可能性,我还不能对他有点儿怨气了?

我妈默默地看着我抹眼泪,然后转身回房间了,她说:“你赶紧睡,明早上班呢。”

第二天晚上我值班,第三天晚上回家,我妈有些扭捏地跟我说,她认识了一位叔叔,人挺好的,问我要不要去和他见个面。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不会吧?我已经沦落到要和叔叔见面相亲的程度了?”

我妈抬手打我,“你是不是傻啊?”

从她有些羞涩的表情里,我终于明白过来了。可是我的亲妈,你是啥时候认识的叔叔,又是啥时候有了再婚想法的?

我妈说:“这些年,妈妈总想把你留在身边,恨不能每时每刻都看见你才好。是妈妈错了,妈妈太自私了。其实,不管你和谁在一起、人在哪里,只要你觉得幸福快乐,妈妈都会很开心、很知足。惜惜,从现在开始,你喜欢谁就和谁在一起,你想去哪里生活,就去哪里生活。”

我妈妈的演技并不好,更何况她刚知道肖赫回来,发现我难过了,就忽然说要再婚了,这信息实在是太密集了,没法让我不起疑心。我又多问了两句,她答不上来,就作势要恼:“你这孩子懂不懂事?恋爱我想谈就谈、结婚我想结就结,还要你同意不成?少问!”

我抱住她:“可是妈妈,你让我去哪里生活?这几年我像小树一样努力扎根、长叶,我能把我自己拔去哪里?”

“是妈妈耽误你了。”我的亲妈,她哭着说:“惜惜,我觉得你可能要嫁不出去了……”

“那不叫嫁不出去,”我纠正她,“是你闺女看不上,不想找对象,也不想结婚。”

“去谈恋爱,惜惜!”我妈不哭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你这么健康阳光、年轻漂亮,为什么不去轰轰烈烈地谈场恋爱?肖赫回来了,他没有女朋友,你没有男朋友,傻乎乎的两条光棍,为什么要给自己留遗憾?去,去和他谈恋爱,管什么天长不长、地久不久,你应该知道的,人的生活里充满变数,我们要去争取的是此时此刻,所要做的是只争朝夕!”

我哭笑不得,“到底谁傻?妈,你怎么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恋爱脑?我不去……”

我妈推开我,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真胆小,没出息!”

周末,我早起去单位加了个班,中午回来一觉睡到了傍晚。醒来时外面阴着天,风雨仿佛瞬息即来。房间里拉着窗帘,视线里蒙昧一片。我大睁着眼睛看着眼前雾一样浓稠的暗色,不辨晨曦黄昏时,末日感压顶而来,我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心里布满了愁云惨雾。

房门被轻叩了两声,接着打开了一道缝,明亮的灯光缓缓地透了进来,随着门缝越开越大,光带越来越宽,房间里跟着布满了光亮。

一个身影站在那道光亮里,笔直而挺拔,陌生又熟悉,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醒了?起来吃饭吧。”

我是在做梦吗?我试探着叫:“肖赫?”

“怎么了?”他说着走进来,站在床边,矮下身来看着我:“睡迷糊了?”

我好没出息啊,我忽然就抱住了他,紧紧地抱住了他。我还胡乱地打了他一顿,责备他:“本来我活得好好的,你说你回来干嘛呀?我的生活都快要乱套了!”

肖赫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来他说:“你以为只有你乱套了吗?我都不想走了。”

“你骗人!”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说:“对于北京来说,我渺小如浮尘,可是对于我爸妈和你来说,我好像还挺重要的哈?”

我点头,“特别特别重要!”

后来我问他:“你怎么在我家?我妈呢?”

他笑:“你妈和我妈一起去泡温泉了,看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雷阵雨,她们让我过来陪你。”

我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你们可真行!我什么时候还害怕打雷了……”

我和肖赫谈恋爱了。有人说他完成工作之后还会离开,有人说他是在北京混不下去了才想要回老家,也有人说时隔多年他才想要和我在一起,不过是权衡利弊的结果。

爱情这种事,怎么可能不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呢?一见钟情当然有,但长久稳定的爱情,更需要各种原因加持。

我相信他爱我,就像我忍住了不去爱他;爱是想要和你在一起,也是不必和你在一起;我有信心过好和他在一起的生活,也有能力一个人好好生活——就是这么简单。

我妈说得对,生活充满变数,只争朝夕。

四个月之后,肖赫完成工作离开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已经入秋了还是下雨,整天下雨,辦公楼前有大滩积水,镜子般映照着大团大团的云朵。我穿了一双羊皮小高跟,站在水洼前有些为难。水镜子里映出了一道人影,他大步走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脑袋,笑道:“又傻了?被点穴了?”

他蹲下身,把后背对着我,“上来!”

我的天啦!我笑着拍他的背,“才不要,羞死了!”

他也笑:“来吧,顺便告诉你们单位那些小年轻,你有主儿啦,让他们死心吧!”

我趴在他的背上,小声说:“肖赫,怎么这么久?我差点儿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等到坐进车里,他说:“那你为什么不催我?我还以为你不在乎我呢。”

他煞有介事地说:“惜惜,你哪里都好,就有一样不好。”

我追问,于是他说:“你总是心里有事不肯说出来,这不好,你要改。”

我点点头,从善如流地答:“好的,我改。”

他忍笑,“现在就改。”

我点头,“嗯,现在就改。”

他敲我的头,“不要口头保证,要实际行动。”

“好吧!”我笑,我知道他想听什么:“我很想你,每天都盼着你回来。”

他笑出了一口白牙,“还有呢?”

“我喜欢你,我好喜欢你!”

他目光温柔,声音也温柔,他说:“我也是,我想每天和你在一起。”

车窗外微风阵阵,阔大的水镜子起了粼粼波纹。远天上的层云被风扯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夕阳耀眼的光芒,在人间划出了道道金线。

责编: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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