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蓬之草

2023-05-30 10:48尹辉
百花 2023年2期

尹辉

多年以来,我总在重复着同样的梦,而那场梦却只有在梦中才会被想起。这拂晓的梦魇敦促我去梳理一下这让人费解的一连串巧合,我的心也遁入了无尽的黑暗。屋内一片漆黑,屋外也是一片漆黑,一颗星星都没有,看来天空的心情也糟透了。阴云铺满了天空,压得整个大地快要窒息。阵阵凉意拂过,一切都显得那样凄楚孤独。我睁大眼睛思索着梦中的点滴。梦里,父亲依然默不作声靠在那里,抽着烟,忧郁的神情挂在脸上,显露出无尽的惆怅,他更加憔悴、苍老了。凝望十八年前的那一日,我眼睛里已经含满了泪水,原来是想老父亲了。

在我们当地有一句口头禅“三六九,往上走”,所以多数人会把嫁娶等喜事选在这样的日子举办,自然是图个吉庆之意,可是对我则不然。那是2004年农历三月初九,父亲与病魔进行了最后的博弈,但最终精疲力竭的父亲倒下了,在那一天结束了自己短暂的生命。岁月的洪流就此停止,他将不再承受时光带来的负累。当他绝望的瞬间,他清楚洞悉了人生的一切不是自己能决定的,而是命运无情的使然。从此他的灵魂将处在孤独之中,在孤独中爱着自己的家、自己的儿女,默默地、深深地爱着,一直如此。

那些年,我和妻子为了生计在县里奔波,一切倒也安稳。那天早上突然接到电话说父亲的身体严重不适,我顿时脑子里乱作一团。我明白那意味着什么!毕竟父亲已经患病多年。我们收拾行囊,急匆匆往家赶,只有五十里的路,却觉得是万里之遥,似乎在泥泞中艰难跋涉,每走一步内心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当我走进村子的一刹那,左邻右舍都在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那些眼神如火炬般灼烧着我。人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我清楚他們在议论父亲。对于农村人来说,这些自然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脚步与时间匆匆并行,竭力追赶着那属于父亲不多的时间。破落的院子比往日多了些嘈杂,多数都是本家或者平时和家里关系融洽的人和我打招呼,那些年长的会叮嘱我“快去看看你爸,看他有啥给你叮咛的”。我快步走到父亲跟前,瘦骨嶙峋的父亲不觉让我心头一震。他微闭双眼,吃力地喘着气,想睁开眼睛看我一眼都费尽力气。几个小时过去了,父亲依然平静地躺着。昏暗的房间里,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再也没了丝毫表情,冷漠的眼神里浸透病态的无奈。屋子里寂静得让人恐慌,隐藏着巨大的无可奈何。偶尔瞬间的对视,总是相视无言,无声存在着更大的危机,这让我顿时感觉到了无助。我看见父亲忧郁孤寂的脸上那种复杂的情感,在这令人窒息的屋内,我明白父亲的确是累了,彻底垮了。他的脉搏在微弱颤抖,一个人沉默不语,我对这一切都感到不安。是时光“谋杀”了父亲,而我却成了时光的帮凶。

又过去了几个小时,父亲依然在沉重的负累中挣扎,迷失在无边的黑暗中。一瞬间这嘈杂的院落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我蹲在门口,思绪如惊涛拍岸,远处横亘的秦岭若隐若现。谷雨已过,但在这夜幕来临的时候,这莽莽的白鹿原依然浸泡在寒气之中。劳作了一天的庄稼人早早就爬上了火炕围坐一团,看着电视,戏逗着小孩儿,议论着家长里短。为了节约电费,村里人都会将灯熄灭聊天,偶尔传来抽旱烟“吧嗒吧嗒”的声音,其中夹杂着几声咳嗽,随之就会引来几处狗叫声,打破这静谧的庭院。

弦月裹挟在惨淡的愁云中摇摇欲坠。月光似乎也参透了这一切。被岁月撕成碎片的记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无精打采地在院子里挪步,灯光是那么昏黄,在没有光亮的角落,几只不知名的虫子此起彼伏地呜咽着,黑暗中充满了不祥的气息,让人心慌意乱。

子夜时分,父亲依然没有改变睡姿,呼吸仍然细弱,我不由得摸了摸他的脉搏。而此时自己心中所剩的唯一感觉就是欲哭不能,命运就这样无情地收缴了我的幸福。顿时焦虑、迷惘、悲切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蹲在院子的树荫下,席卷而来的是无助的恐惧。泪滴打湿了我的脸庞,心中那永恒的灯塔在风雨中飘摇,但已悔之晚矣!屋内母亲在不停小声啜泣着,不时走到父亲身边呼喊着父亲,生怕父亲就这样“瞌睡了”。她伸手去拉父亲粗糙干瘪的枯手,在这一刻她下意识觉察到父亲也许真的太累了,该歇歇了,一滴泪水在静寂中滑落。

我默然走到母亲身边,那难以割舍的情分让泪水再次湿润了双眼。我端详着父亲倦怠的模样,坚毅的下颌依然透着倔强,他一言不发,冷漠得似乎已经忘记我是他的儿子,那个多年来他心心念念的儿子。

我依偎在父亲身边,握着父亲僵硬但有微温的手,彼此诉说着无声的语言,只有我们自己知道的故事。

那一刻,终究还是来了,2004年三月初九父亲披着晨曦走了,这一刻成了我永恒的伤痛。一时间撕心裂肺的剧痛折磨着我,而那恐惧也随之涌上心头。生活就是如此不堪一击,用一种不幸掩盖了另一种不幸,用一种痛苦掩饰了另一种痛苦。我心中的忧伤在不断溃烂,在无声中发酵,恐惧让我的心沦落,与其说沦落倒不如说是无措。

从此我的灵魂无处安放,变成了飘蓬之草。几个小时之前,我曾依偎在父亲身旁,那一座永恒的高山让我从不惧怕黑暗,而现在我变成了怕黑的孩子,从那岁月中绕过盛年,在幽暗中自责,更缺失了生活的激情,内心的冷漠逐渐逼近,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怀念。看尽众生浮华,记忆却因思绪在屋内游弋,父亲的谆谆教诲依然散发着铿锵的回响。

原来人生的路要比我们想象的短得多,我的咽喉像打了结一样让人窒息。这个曾经温馨的家一下子进入了寒冬。

院子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传来零星的啜泣,那是亲友们对父亲的悼念。父亲在众人的帮扶下从头到脚换上了寿衣,可这样的着装却让人心生悲伤。我跪在父亲身边,紧紧拉着那双蜡黄的枯手,他的脸颊已经变得松弛,惊人的变化更让我觉得父亲十分疲惫。父亲平静地躺着,那平静中还透着倔强和坚韧。

时间一秒一秒地耗尽,生命被大自然无情湮没,最终在这混沌的世界止步。

夜幕降临,天空中忽然发出几声沉闷的悲鸣,突如其来的雨让这阴郁的小院更加悲凉,只有时光依旧在流失。心中悲恸的暗流在雨水声中漫流,一直追溯到远方。

几天后,父亲在鼓乐的呜咽中,在儿女的抽泣声中,在众人簇拥中,去了那遥远的荒凉之地。

父亲的一生是平凡的,但在我心中却是恒星般光辉永恒。父亲出生在百废待兴的年月,在他记忆中最深刻的就是整日饥肠辘辘,野菜果腹。父亲家中姊妹甚多,他又是家中老小,当父亲尚未成年的时候,婆婆爷爷年事已高,但仍要下地耕作挣工分供給家用。无奈之下,十二岁的父亲辍学回家撑起这破落的家庭。每日天刚蒙蒙亮父亲便同大人们一起下地劳动,推粪、翻地、给牲口割草,用一天的辛勤维系家中的生活。也许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下,父亲磨砺出了吃苦耐劳的精神、不屈不挠的品格、坚强隐忍的品性。

1964年左右,国家战略后方基地建设大量迁往贫困地区,以改善中西部工业化格局,增强国防实力。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国家开始在农村招工。那个年代首先考虑的是贫下中农,根正苗红的有志青年才有可能被大队推荐进城。父亲正是在这样的浪潮下被幸运之神眷顾,于1968年进城成了一名工人。此后几十年,父亲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毫不懈怠,几十年如一日。

捡拾岁月的碎片,许多往事已经模糊不清,淹没在岁月的洪流中。残存的记忆已是寥若晨星。那些年每逢放假父亲都会骑着飞鸽自行车带着我来到西安,那时候是没有班车的。那个年月进城是让多少伙伴们羡慕的事儿,城里会有许多新奇的事物,更有让人垂涎欲滴的美食。

周末父亲下班后就会往回赶,夜幕临近,飞鸟归巢,我们披着霞光,伴着茫茫暮色,鸟儿悦耳的鸣叫声回荡在耳际。依旧是那一辆擦洗干净的自行车,很多时候父亲会拖着疲惫的身子带着我,吃力地向家的方向缓缓前行。黑夜来临的速度比我们前进的速度似乎快得多,不知不觉眼前的一切就已经模糊,如虚幻一般。回家要爬上一面陡坡——八里坡,我们只能推着车子,慢步向前,路两旁的树木在黑夜的映衬下变成了形态各异、面目狰狞的雕像,让人心惊胆寒,它们在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我们这些气喘吁吁的夜行人。时不时,从草丛中会蹿出一只兔子或者黄鼠狼,我不由得浑身一颤,不经意间已经紧紧地攥住父亲粗糙的手,小心翼翼使劲睁大眼睛往前走。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清楚记得路旁的破窑里住着一个精神病人,父亲会叮嘱我快点走,别惊了他,不然他会挡住问我们要吃的。我的心更是揪成了一团,怯怯懦懦地跟着父亲悄悄走过。黑暗中自行车沿着崎岖不平的道路走着,父亲时而默不作声,想着自己的事,时而给我讲一些单位的趣事,让我忘记恐惧。而我却心不在焉,两只耳朵竖着,眼睛在黑夜里搜寻,怕有什么异响,任何动静都会让我毛骨悚然,父亲却在黑暗中依然镇静自若。

岁月无痕,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似乎和我之间有了隔阂。当然我心里明白,那一种隔阂其中包含着满满的爱,并非父亲疏离了我,而是恨铁不成钢罢了。那时候没有游乐场、玩具之类的,网络、手机等自然无从谈及,连拥有一台黑白电视都成了奢望。那时候自己也算调皮,放学后经常和伙伴在沟上坡下瞎折腾。这自然遭到父母的责骂,尤其是周末父亲在家的时候,我更是讨厌回家。父母经常像看犯人一样看着我写作业,可是我趴在桌子上,心却游荡在沟沟坎坎,眼神一直在注视着门外,看着有谁来找我玩。父母稍不留神,我便一溜烟蹿出家门,到晚都不会回来,沟道河湾,随处都有我顽皮的影子。回到家难免招来父母的一顿责骂,自己站在一旁低头“认罪”,婆娑的泪眼央求父母的饶恕。这时父母是一点都不会顾及我的颜面,在他们眼里我就是无可救药的惯犯。其实父亲每次回家,都会被邻居的孩子们簇拥着玩耍。父亲总是和颜悦色,陪他们一起嬉闹。他顺手捡起一块石子或者一截树枝,总能给孩子们画出各种逼真的花鸟鱼虫,逗得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呼喊,也让父亲那平静的脸庞堆起灿烂的微笑。当时我总在想,他对我过于刻薄了。在家里父亲是念书最少但是写字却是最漂亮的人。多年以来我才悟出了这冷峻无私的爱。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爱如魔力一样在我的心里暗自生长,在孤寂的夜晚捧起我的灵魂。那双粗大的手一直在为我遮风挡雨。慢慢地,我明白那些曾经没有意识的细节,在如今也是弥足珍贵。

父亲的爱是没有边界的,是无私的。在那不经事的日子里,我对如此深沉厚重的爱更多的是漠视,甚至想挣脱,无数次和父亲的爱说再见!

父亲总是那样谦恭。进城当了几十年工人,但时刻都没有忘记自己贫寒的出身。他曾告诫我,无论任何时候走进村都不许戴眼镜,不要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印象。他长年回家都是骑车子,有时会不经意地迷了双眼,所以就戴着一副廉价的墨镜,但经常会在没到村子时摘掉墨镜,推着车子进村,生怕有人说他没当几天工人就有些趾高气扬。

时间飞快,到了九十年代初,国有企业下岗潮席卷全国。父亲不得不回乡,又一次成了面朝黄土的农民,只是多了一点最低生活保障金。从此以后父亲整日萎靡不振,就像变了一个人,失去了精神支柱,一个人蹲在门口,靠在门框不停吸着劣质的纸烟,总是无精打采。当我给他宽慰的时候,他总是念念有词地说:“唉,想着再攒点钱,把这破房子改造成三间平房,你看这房也几十年了,到处都是天窗,雨天时外边下大雨,里边下小雨。你也大了,还要娶媳妇儿呢,这房子谁家的女子能跟你呀!可是我现在下岗了,一月就那么一点钱能干啥?给你是鼓不上劲了。”我默默听着,泪水不禁涌出了眼眶。我勾着头,想说点什么,却一句也说不出,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尘封已久的往事在无休止的回忆中衰败,直到终结。

父亲虽然走了,但我始终坚信不疑,人是灵魂和肉体的综合体。虽说他的肉体已经远走他乡,也许已经忘记了归途,但他的灵魂却始终与我在一起。夜深人静时父母的谆谆教诲不绝于耳,因为他从不舍这个家,以及家中的一切。

几年前就一直想着写一篇文章怀念我的父亲,也是让自己孤寂失落的心得以安慰,但惰性是很可怕的。没有立马动笔,你的思想就会被无休止搁浅。多年以来,我总有一些烦恼困于心头,总难静下心伏案提笔。更重要的是自己不识文墨,觉得这样的文字难以诠释父亲平凡而又不凡的短暂人生。命运总在冥冥之中做了安排,我现在的住地与父亲当年的宿舍仅为一墙之隔。虽说物是人非事事休,可自己每天从那里经过,会不经意往那里看去,“SHAANXIGANGCHANG”的牌子是那样扎眼,总会让我心中泛起阵阵涟漪,向那个方向望去,那是父亲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