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中后期英国在宣传中国抗战上的不同取向及其调整

2023-05-30 08:24奚庆庆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 2023年2期
关键词:宣传抗日战争英国

奚庆庆

关键词:英国;抗日战争;宣传

摘 要:抗战中后期,英国政府官员在不同场合发表了极具殖民主义和反华倾向的言论,曾两次引发中国媒体声势浩大的反英运动,英国政府内部也在关于如何宣传中国抗战问题有着不同的态度。经英国政府相关部门反复讨论后,最终达成共识,主张为鼓励中国继续抗日之需要,英国应从正面适度赞扬中国的抗战业绩,以缓和因中国反英运动而引发的日趋紧张的中英关系。自1943年底到1944年8月,英国政府官员及受政府控制的英国媒体在对华宣传问题上尽量保持克制,极少出现反华论调,中英关系也呈现比较稳定的状态。英国政府在对中国抗战宣传上的积极姿态,本质上还是为了维系并改善中英关系、維护英国在远东的殖民利益。从客观效果上而言,这既有利于中英关系的改观,也有助于中国抗战的最终获胜。

中图分类号:K561.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2435(2023)02-0069-12

The Different Orientation and Adjustment of British Propaganda on China's Anti-Japanese War in the Middle and Late Periods of the War

XI Qing-qing(School of History,Anhui Normal University,Wuhu Anhui 241002,China)

Key words:Britain;Anti-Japanese War;publicity

Abstract:In the middle and late period of the War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the highly colonialist and anti-China-inclined remarks made by British government officials on different occasions twice caused the Chinese media to launch a massive anti-British movement,which in turn triggered the British government's internal debate on how to promote China War of Resistance. After repeated discussions by the relevant departments of the British government,a consensus was finally reached.In order to encourage China to continue to resist Japan,the United Kingdom should moderately praise Chin's performance in the war of resistance to ease and eventually calm down the increasingly tense Sino-British relations caused by China's anti-British movement. Given the above logic,from the end of 1943 to August 1944,British government officials and government-controlled British media tried their best to exercise restraint on the issue of propaganda towards China,and rarely made anti-China rhetoric,and Sino-British relations did not experience major setbacks. In essence,the British government's move was a helpful move to maintain and improve Sino-British relations and safeguard British colonial interests in the Far East. But objectively speaking,this is not only conducive to the improvement of Sino-British relations to a certain extent,but also the final victory of China's war of resista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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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为彻底击败日本法西斯,国民政府通过多种渠道努力争取外援,其中做好中国抗战的对外宣传自然成为获取国际同情、竭力争取外援的重要组成部分。就研究现状而言,目前学界侧重于述陈战时中国对外宣传的目的、途径及成效,尤其重在叙论中国抗日的对外宣传对于各国政府、主流媒体及普通民众所产生的反响。1诚然,中国的抗日宣传的确对于英美大国执行偏向于中国的外交政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但英美大国就如何正确定位中国的国际地位?如何看待中国抗战?主流媒体对于中国抗战应做怎样的宣传处理?并没有予以充分关注。这一系列问题与战时世界政治、国际局势、世界反法西斯战略、国共关系等均紧密相连,故而在关于中国抗战的宣传问题上,英美均有着自己的评判标准和策略因应。本文主要以英国外交文献为基础探讨英国内部关于如何宣传中国抗战的论争、结果及其所产生的影响,以期对抗战史研究的深化有所助益。

一、英国对中国抗战的偏狭态度

基于对战后远东格局设计的不同,战时美英在对华态度和政策上出现巨大差异。与美国战时积极扶持中国以期战后中国能成为美国在远东强大而坚定的支持者不同,英国仍然奢望在经过共同努力打败日本法西斯后,英国在远东的殖民统治秩序得以恢复。有鉴于此,英国极为担忧中国的崛起将有损于其在中国乃至在远东的殖民利益,更担心中国成为世界性大国后会对亚洲各国的民族解放运动产生示范性效益。在此背景下,整个抗战时期,英国在处理中英关系中的焦点问题时,始终以维系和保护其在华及在远东的殖民利益为核心。首相丘吉尔(Winston Churchill)更是大英帝国利益的坚定捍卫者。在與美国的一位高级官员陶西格会谈讨论英帝国问题时,丘吉尔直率表示:“各国依靠它们的传统生存,否则就会灭亡……只要我还在这里,我们就要坚持传统,毫无放松地保持帝国的完整。”2丘吉尔所谓的坚持“传统”,明显是用武力来维护英国所获的殖民利益。他曾明确表示“我绝不会成为主持清算大英帝国的第一任首相”。3

实践中,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与美国几乎将一半的物资投放到对日战争相反,英国始终坚持“欧洲第一”的作战方略,不仅将自身的人力物资,更是将通过租借法案从美国所获得的援助和物资几乎全部投放到欧洲及地中海战区,至于亚洲战场的生死存亡则较少在丘吉尔的考量范围之内。对日作战方面,由于担忧日后中国的强大会威胁到二战胜利后英国重返亚洲、重建殖民帝国,英国自始至终并没有制定出任何对日作战的具体计划。如在重开滇缅路和尽快对日发动滇缅战役问题上,丘吉尔相信,二战结束盟军取得胜利后缅甸无论如何都将会自动落入英国之手,英国在缅的殖民统治定会自然恢复,因此丘吉尔强烈反对在缅北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战役。他宁愿将英国的军队派往苏门答腊或者去进攻其他任何与新加坡接壤的军事目标,因为这些地方的丢失将会有损大英帝国的荣誉。4基于此,丘吉尔指示英国上下暂时先放下缅甸问题,他强调:“我们不应该选择一个错误的地方与日军进行战斗。”5当美国人积极谋划缅甸战役,且史迪威将军对收复缅甸报以极大热忱和信心时,中国自然希望英国也能出手相助。1943年,宋子文访英,其主要目的就是向英国政府表达中国政府希望英国能尽快实施缅甸作战计划并重开滇缅路。1943年8月9日,英国远东司司长克拉克(Ashley Clarke)在关于“宋子文访英”的备忘录中透露,虽然丘吉尔与宋子文会谈时表示“尽快重开滇缅路仍然是我们的政策”,英军总参谋长也认为“一旦意大利被击败,我们就会在印度洋组建舰队……唯一确定的是如果地中海形势在合理的时间内明朗后,缅甸作战计划不会因为缺乏海军力量被推迟”,但是,克拉克同时又强调“出于显然的原因,没有任何人和宋子文讨论具体的计划,首要的原因当然是关于如何击败日本我们根本没有计划”。1

同样,在香港问题上,以首相丘吉尔和外交大臣艾登(Anthony Eden)为代表的英国政府上层更是以持续保有香港,继续维护大英帝国在华的殖民利益为轴心。因此,战时英国虽然同意废约,但中英间在废约的时间和程度上龃龉不断。丘吉尔和艾登采取拖延策略,力主等到军事形势发展到有利于英国时方可提废约,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保住英国在华殖民利益,并同时认为香港是英国十分重要的殖民地,其地位仅次于印度,因此拒绝将香港及九龙新界交还给中国自然是英国政府的既定方针。1943年1月30日,英国外交部远东司司长克拉克表示:“我们的总方针就是避免在战争结束前就领土调整问题达成任何协议,这是我们在和中国谈判废除治外法权时拒绝中国要求收回九龙所遵循的原则。”2英国外务副大臣在下议院就香港问题展开辩论时直言:“我认为没必要就香港问题发表任何正式声明。唯一要说的就是继续持有香港是英国政府的目标。”3丘吉尔更是声称必须要让英国的国旗在香港上空高扬,公开反对在中国乃至在亚洲实施“大西洋宪章”。1942年8月,他向罗斯福表明大西洋宪章将不适用于亚洲和非洲,“如今我们就大西洋宪章达成一致,期间在尚未考虑成熟前,我不会给予大西洋宪章以更加广泛的解释。提议将大西洋宪章应用于亚洲和非洲有待进一步考虑,按照战争信息署预计,如果目前发出此种声明,定会对英国防卫印度带来极严重的尴尬”。4

关于对中国“大国”地位的认知上,英国人认为战时国民政府为提升中国国际地位所做的任何努力,都会对其在印度和东南亚的殖民统治构成挑战。英国人甚至认为战时中国对于英国在亚洲殖民统治所可能带来的威胁,并不亚于日本军国主义对于远东地区及希特勒对于欧洲地区所构成的挑战。在此背景下,抗战时期英国自始至终既不认为中国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国,更对美国积极扶持中国跻身大国行列的行为持反感和抵触态度。中国由于抗战而显示出巨大能量后,美国人“把中国看作几乎同大英帝国相等的参战大国”,并且把中国军队同苏联军队相提并论。但丘吉尔则并不以为然,称中国是“四强”之一的说法极为荒谬,“我觉得美国舆论对中国能在全面战争中所能作出的贡献估计过高”,声称“把中国说成同英国、美国或苏联同等的世界大国是完全不真实的”5,并表示他不愿接受“完全不真实的价值标准”。61943年3月21日,丘吉尔发表题为《胜利后的英国》的演讲,再次表现出对中国的极度轻蔑。丘吉尔表示,当德国被击败之后,英国将到世界的另一端,惩处日本,“拯救”历经长久磨难的中国。7演讲中,丘吉尔大谈特谈战后计划,却只字不提中国,只是声称,“以英美苏三大战胜国为首的联合国家应该立即商讨建立未来的国际组织”。8外交大臣艾登同样对罗斯福坚持要把中国当作世界事务中的主要力量来对待,表现得“缺乏热情”。1943年,艾登来华盛顿与罗斯福讨论战后的安排时,罗斯福告诉艾登,“中国在远东协助管制日本方面,会成为非常有用的大国,所以他想用一切可能的办法帮助中国富强起来”,但艾登“表示非常怀疑……中国能使本国稳定”。艾登表示他“不太喜欢中国人能在太平洋上往来无阻的主张”。1可见,无论是对于英国首相还是外交大臣来说,将中国列入“四强”之一,只不过是罗斯福一手表演的“闹剧”,他们为殖民利益着想,都不愿让中国真正加入强国行列。

二战正酣之时,处于东线对日作战的中国,是否能积极抗日以及抵抗日本的程度直接关乎到反法西斯战争的成败,并进而影响到战后英国在远东殖民利益的恢复。在对中国抗日表现的判断上,英国政府很大程度上受驻华外交官尤其是英国驻华大使的影响。新任英国驻华大使不久的薛穆(Seymour)2,由于尚未清晰了解中国实势,最初在对中国抗日的认知上存在一定偏颇。薛穆分析认为,中国人自以为他们在抗战中的地位,其重要性要远远大于英国在远东的地位。不仅如此,中国人同时还自认为中国在抗战中的作用要远高于其他盟国。3薛穆认为,中国人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优越感具有双面作用。有利的一面是这有助于鼓舞对日作战士气;但与此同时,如果任凭中国人的这种优越感继续发展下去就会非常危险,“它会使盟国的合作变得日趋困难”。4薛穆进一步分析中国产生这种优越感的原因:“主要是受到英国以及更多的是美国新闻媒体的鼓舞,英美新闻媒体一直在过于乐观地宣传中国的抗战努力和成绩。”5但是薛穆认为中国抗战远没有取得美英新闻界所宣传的那样成绩。与之相反,中国军队由于受军事因素及其他诸如供应不足、缺乏装备,外加抽调大量精锐部队赴缅作战等因素的影响,很多时候中国军队并没有很好地抗日,也屡吃败仗。薛穆还列举了国民党军队的抗日不力之处:第一,在远东战线上,当盟军急需中国军队拖住日本兵力以缓解英美方面的压力时,中国无论是正规军还是非正规军都没有任何军事行动;第二,中国军队虽迄今并未被日军消灭,这并不是因为中国军队有强大的战斗力,而是因为中国有可供撤退的辽阔疆土;第三,中国军队虽然在人员数量上要远超日本,但战斗力远不如日本,一旦迎战,必败无疑;第四,由于中国军队的抗战不力,致使日本可以以微小的兵力重创中国,可以从中国战场抽调兵力,增援其他战场,这无形会增加其他战场的压力。6

比薛穆更甚,丘吉尔在对关于中国抗战问题的评论中更是充满偏狭之词。1944年9月28日,当丘吉尔答下议院议员问时,谈及战争及国际形势。丘吉尔着重提及英、美、苏对大战的贡献,不仅不提中国“四强之一”的国际地位,而且完全忽视中国抗战对反法西斯战争的贡献。丘吉尔强烈谴责中国国民政府的抗战不力,并对由此而遭受的损失深感痛心。丘吉尔向下议院议员激昂陈词:“在这里我十分遗憾地注意到,尽管美国向中国投入了慷慨(lavish)的援助,那个伟大的国家,由于饱受七年多的战争折磨,遭受了極为严重的军事溃败,损失了包括陈纳德将军的美国飞行中队所依重的无价机场。显然,这十分令人失望和烦恼。”7显然,丘吉尔言外之意即获得美国如此“慷慨”援助的中国国民政府在军事上不应该遭受如此之惨败。

上述可见,抗战时期以首相丘吉尔和外交大臣艾登为首的英国政府上层在处理中英间的焦点问题以及对日作战问题上,始终以维护和恢复英国在华及在远东的殖民利益为核心;在对中国国际地位的认知上,极力否认并试图阻止中国成为世界性大国,以防中国的崛起对亚洲民族解放运动产生正面效能而对英国在远东的殖民利益产生破坏性影响。在对国民政府抗战的认知上有意无视中国抗战对反法西斯战争所作的贡献,故意夸大中国抗战不力的事实。

二、中国新闻界的反英运动与英国的外交因应

上述可知,抗战中后期以首相丘吉尔和外交大臣艾登为首的英国政府上层,不仅于多种公开场合发表言论显示出对中国的轻蔑,在对国民政府抗战贡献的认知上,做出了有失公允的分析和判断,更是在实践中做出了种种有损中国利益且极具殖民倾向的行径。这无疑增加了战时极力谋求国际地位攀升的国民政府的嫉恨。国民政府不但于实践中执行排英亲美政策,更是蓄意让受其控制的新闻媒体发表言论予以抗议。受国民政府默许,1942—1944年,中国新闻界曾掀起声势浩大的反英斗争,这便是典型例证。

1942年8月,当丘吉尔多次发表讲演表现出强烈反华、轻华倾向后,经国民党官方授意,重庆新闻界及一些怀有爱国之心的知名学者便陆续展开了以反对丘吉尔殖民主义言论为核心的反英运动。1首先高举反英运动大旗的是旅美中国作家林语堂。1942年3月21日,林语堂特意在美国发表《亚洲之未来》(The Future of Asia)一文,矛头直指英国。林语堂首先表示,切断滇缅路是英国孤立中国之举,这意味着英国人有意不让中国军队入缅去保卫他们自己的路线,这种行为十分愚蠢,如果继续目前的政策将会让中国沦陷。2接着林语堂分析英国关闭滇缅公路的动机。林认为英国人封锁中国供应线是出于政治性而非军事性目的,这完全可以从1943年3月21日丘吉尔的演讲中得以验证。“丘吉尔演讲已充分显示英国人自我感觉极为自信和强大。”“如今丘吉尔首相比以往更加坦诚地表明亚洲必须受英国殖民控制。”“英国的殖民机构(包括印度、缅甸、马来亚、海峡殖民地以及香港)必须继续维系,这是大英帝国唯一的责任。”3林语堂表示,由于英国的老谋深算和蓄意策划,一切都被英国人精准掌控。任何事情也都在英国人操控下向前发展。“击败希特勒将会将二战推向‘伟大的高峰,在这之后才会开始一项新任务:对日作战以及重新征服亚洲,届时再拯救中国。但那时伦敦政府出于自身目的,命令再次关闭滇缅路,有意让中国处于孤立状态为时已达数年之久。”4林语堂表示“如今任何事情都符合(英国人的)既定模式”。“从帝国主义的战略视角看,关闭滇缅路和削弱中国都能得到理解……英国人的处理方法一流而精湛”。5

林语堂认为,事实上中国和英国正走向冲突。“丘吉尔已经清楚地表明,管好殖民地是英国唯一的责任,这就相当于告诉美国人,让他们不要插手。而另一方面,蒋介石也明确表示,中国不会觊觎他国领土,但是想收回自己全部的领土。”6林语堂认为中英这两大政策必然会在香港问题上产生冲突。“英国人绝不会将香港归还给中国……而中国人民愿意在香港问题上和英国人一战,即使中国政府不愿意,中国人民早已明确表示五百万中国士兵不会让英国人继续持有香港这一鸦片战争的战利品和英国皇冠上第二大璀璨的明珠。”7

除林语堂外,重庆各大媒体也纷纷发表文章,强烈驳斥丘吉尔对中国抗战不力事实的抨击。8重庆中央通讯社发表社论称,重庆的评论家认为丘吉尔在演讲中使用“慷慨”一词来形容美国对华援助“令人十分迷惑”,因为“与美国给予英国和苏联的援助相较,美国给予中国的援助可以忽略不计”。1不仅如此,1944年10月4日,国民党军方报纸《扫荡报》也发表社论《自强与外援》(Self-strength and foreign help),对丘吉尔不当言论一一予以批驳。该文首先指出,自抗战开始后,中国为中英关系的改善付出了万分努力,但是英国统治者丘吉尔却屡次玩弄花招,企图破坏中英、中美关系。“自战争开始后,我们曾持续提出诉求,希望成为英国人的朋友。但是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英国人的统治者丘吉尔却始终让我们对英国人的印象更加糟糕。典型例证就是他们曾执行关闭滇缅公路,延迟支付对华5 000 000万贷款,并在太平洋战争开始后不公正对待我们在新加坡和缅甸的士兵和平民等政策。”2接着该文着重分析了英国人如此恶劣对待中国的原因:一是因战争导致中国国际地位的攀升将会对英国在远东的利益产生威胁,尤其是将会对为独立而战的印度形成鼓舞;二是香港和九龙问题也是令英国人不齿的污点;三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英国人的持续溃败着实令其尴尬。3但该文认为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或者最令英国人害怕的还是“等战争结束后,中国会成为一大强国,取代英国人在远东的领导地位”。4该文认为,为阻止日后中国成为大国,“丘吉尔穷其所能来反对我们”。5作者进一步分析,为阻止中国成为世界性大国,丘吉尔最为成功的就是和俄国人一起促使美国确立了先欧后亚先打败德国而后再打败日本的政策。6作者认为,“1942年放弃缅甸便是英国人有意让中国遭受封锁,并切断外国人对中国的援助。”因为“丘吉尔盘算,当德国崩溃后盟军再转向东方,那时中国人定然已遭受过致命一击,因此中国人届时一定会在联合国中退回到一种毫不重要的小角色状态。那时英国人将会是解放中国的解放者”。“在此情况下,中国人会发现不仅战争中甚至战后我们也没有话语权”。“届时除美国外远东任何事情都会在英国人掌控之下”。7但是作者进一步阐明,截止到是年春天,中国的战场形势并没有表现出糟糕情况,相反,中国的国际地位和声望与日俱增,在所有国家中中国位列第四,这引起了丘吉尔的高度紧张。于是丘吉尔召集帝国首相会议,希望使用联合力量影响美国给予中国一击。“如果我们仔细审查帝国会议中诸首相宣言及各式声明,我们就知道英国人的计划及所做的准备。”8

该文进一步认为,美国是中国最忠实的盟友。中国尊重美国,美国也在真正帮助中国,但是英国却嫉妒中美关系的发展并尽其所能来破坏中美关系。例如,据说在第二次魁北克会议上,丘吉尔建议美国向苏联施压,让苏联对西方作出让步,并以牺牲中国为代价对苏联做出补偿。最后该提议遭罗斯福拒绝。9作者联系第一次魁北克会议上英国人的行为即假意成立东南亚指挥部以扰乱中国自身作戰计划,打击中国人的作战士气,进一步分析认为该事件绝非完全子虚乌有,认为“丘吉尔就是那种能做出该事情的人”。10

《扫荡报》文章一经刊出,立即引起强烈反响。重庆各大报刊纷纷刊登社论对丘吉尔的不当言论继续予以深度批驳。《大公报》进一步指出,在丘吉尔的演讲中所使用的一个词尤其值得我们注意,也就是“伟大国家”中的“伟大”(great)。该报认为该词语足以显露丘吉尔对中国的歧视。该报分析在丘吉尔过往所有讲演中只提“三强”绝不提“四强”。如果偶然提到中国,也一定会小心避免将中国和英国、美国和苏联相提并论。这次丘吉尔却在比较“三强”和中国有意使用“伟大”一词,目的是他想让“伟大”和“严重的军事溃败”形成强烈对比。其用意在于:“你们(指美国等“三强”)坚持认为中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是‘四强之一,那你们看看中国人现在干的都是些什么事情?!”1

与重庆各大媒体直接剑指丘吉尔相呼应,具有卓越外交能力的宋美龄更进一步,在1942年访美期间,有意在美国报刊上陆续发表抗英文章,并在美国引起强烈反响。1942年5月,宋美龄在《纽约时报》上撰文称,“近三年来,英国驻重庆使馆组织机构不断扩大,成员不断增多,而且聚集了一大批宣传分子,他们打着英国政府高级官员的幌子,但真实身份是十足的通商口岸的英国商人,同时英国政府也被这些大商人的商业公司所左右”。2宋美龄进一步认为,“这些驻华英国官员的公司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一直给予日本不必要的援助”。3宋美龄严厉揭露其本质,认为这一部分人“打着援助自由中国抗战的名义来到中国重庆,却逐渐成为大班(taipans)(英国大商人,big British businessmen)”。4宋美龄在文章中抨击英国“对待中国有着深深的帝国主义态度,不管正确与否,中国人是在被英国人利用”,“英国在远东战场上的表现是三心二意的,对中国的态度是帝国主义的”。5

宋美龄极具民族情感的言论,将中国的反英运动推向新的高峰。此后中国新闻媒体在撰文反英的同时,更进一步地提出新的斗争目标:(一)立即废除外国人基于不平等条约在华所享有的一切特权;(二)亚洲所有国家需享有“大西洋宪章”所承诺的各项自由。6

持续高涨的反英运动,引起了英国政府的警觉,英国深知中国媒体反英的背后所代表的自然是中国政府的对英态度。二战正值关键之时,英国不仅需要大量美援进行战争,也离不开中国方面的客观支持,在此背景下,英国政府希望采取措施以缓和日趋紧张的中英关系。有鉴于此,英国政府通知驻华大使薛穆立即拿出具体方案以平息中国新闻界的反英运动。薛穆经调查研究后提出自己观点,对中国新闻界发起的反英运动十分反感,声称中国新闻界以盟国为目标的不友好宣传,除了会“引起双方的猜疑”之外别无其他。7薛穆认为中国敢于反英主要是受美英新闻界对中国抗战的虚夸宣传鼓舞而产生了傲骄情绪,为此薛穆建议日后英美报刊需实事求是地报道中国军队的抗战,适当时候必须揭露中国抗日不力的事实。基于此,薛穆提议应由《泰晤士报》的专栏作家撰文如实报道中国军队在缅甸的军事行动。他在文章的最后提出应对中国盟军在其他战场所遭遇的困难形成比对。8显然,薛穆试图通过本国报刊发声以贬低中国抗战的成绩来反击中国报界的反英运动。薛穆还认为只有邀请美国人出面才能平息中国人的反英情绪。为此薛穆建议英国人必须让美国人和中国驻美大使进行会谈,同时邀请美国一些著名杂志的专栏作家诸如李普曼等撰写评论文章以压制中国人的气势。9

然而,薛穆建议英国新闻界甚至借助于美国报界力量来平息中国反英宣传的计划并未被英国政府采纳。1942年4月30日,就薛穆提议,英国外交部经讨论后授意远东司副司长斯科特(Scott)批示,“尽管中国的宣传对基本事实存有误解,这会影响英国人的作战努力。因此也有必要做一些事情对此予以澄清。但是鉴于反英宣传的领头羊是蒋总司令的夫人宋美龄,她不仅是一名专业出色的宣传家,更是一名杰出而富有影响力的公众人物,因此做出任何对宋美龄行为的反击则既非明智更非权宜之举。”10针对薛穆提议邀请《泰晤士报》主笔撰文以反击中国人的反英运动,斯科特透露,《泰晤士报》拒绝了英国外交部的要求,理由是“当中国军队正在缅甸异常艰难地与敌军作战之时,写文章来贬低中国人的抗战业绩显然非明智之举”。1斯科特认为,中国对英的宣传工作十分活跃,没有任何一家报刊愿意撰文批判中国。2

英国远东司司长克拉克(Ashley Clarke)同样认为,鉴于目前中国军队正在缅甸奋力进行抗战,薛穆的建议不宜采纳。因为此时去揭露中国“抗战不力”不仅有失民心,更会恶化中英间关系。3最后克拉克建议,若要改善中英关系,不仅不应抨击中国政府,相反英国需要牢记应邀请英国新闻界发表一些文章来赞扬中国人的抗战努力,并借机向其表明目前中国的游击战极大地支援了盟军在其他战场的战斗。4为阻止英国宣传部做出不当举措,1942年4月22日,克拉克致信英国宣传部,建议其既不要请《泰晤士报》也不应借助于美国媒体的力量来反击中国。5他指示英国驻美国大使直接与届时正在美国访问的中国外交部部长宋子文直接对话,取得双方谅解。6

综上所述,在如何因应中国新闻界发起的反英运动问题上,以远东司司长克拉克为代表的英国外交部并不同意英国驻华大使薛穆的反华宣传策略。在此背景下,薛穆重新思考并审视其原有的对华认知,薛穆认为中国对日本抵抗之所以比过去减弱许多,主要原因在于中国军队的指挥官们不愿消耗所剩不多的军火。为使国民政府继续抗战,英美必须向其提供充足的物资援助。7薛穆补充说:“虽然中国政府需要援助的程度略有夸张,他们的要求也稍显过分,但是必须得给他们提供物资援助。”8可见,在通观中国局势后,薛穆改变其原有的反华态度,最终选择支持英国外交部的立场,即英国不仅不应揭露中国方面抗战不力的“事实”或有意贬低中国抗战的努力,相反,英国更应该从正面高度赞扬中国的抗战业绩,为使中国继续抗战,英美只能向中国提供必要的物资援助,唯此方能缓和乃至最终平息因中国反英运动而引发的日趋紧张的中英关系。

三、内部纷争及英国对华宣传策略的调整

薛穆的反华宣传策略虽然最终并未被英国外交部采纳,但是在英国政府内部引发了关于日后如何宣传中国抗战的论争。英国军方是多数情况下奉行以武力或强硬手段维护英国国家利益的典型代表。在关于如何宣传中国抗战问题上,英国国防部力主对华展开强大宣传攻势,尤其是以英国驻中国大使馆武官布里格迪尔(Brigadier)和英国国防部新闻负责人雷恩(G.W. Wren)为代表。1942年7月7日,日本东京海外通讯社(Transocean Agency)记者撰写社论《为何日本无法打败中国》称,由于各不同的国家都反对日本在远东的计划,日本只能在海上小心防范英美,在陆上防范苏联,致使日本无法将全部兵力用于中国战场。7月10日,受国民政府控制的中央通讯社发表英文文章《日本在华部署了全部兵力》,全面登载9日晚中国军方发言人对上述日本记者的批驳,深刻述评了日本在华的兵力部署及中国人民的抵抗。中国军方发言人表示,日本在中国战场投放了大量兵力,但这些被派往中国的部队遭受到致命打击,损失惨重,行将崩溃。9

英国驻华大使馆武官布里格迪尔(Brigadier)获悉上述文章内容后,立即致函英国国防部表明自己观点。布里格迪尔首先认为,中央社的文章“是中国当局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杜撰其强大军事实力的典型例证”。10中国的战争公报“频繁罔顾事实,但是却能热心地被全世界各大媒体和广播网转刊”。11结果“不仅中国甚至世界人民都轻信中国军方的报告”。1布里格迪尔提醒,“更严重的是当盟国在不断重复中国胜利的神话时,最不幸的事实却是,近几个月中国军队却惨遭系列重大的撤退和灾难,而这些英、美及俄国却从未同步报道”。2布里格迪尔认为,“由于中国军队所遭遇的这些大灾难从未见于报端,这导致如今中国人自以为其军队是唯一知晓如何和敌军战斗的部队”。3这种假象“对日后中英间的合作有百害而无一益”。4“因为中英间的真正合作仅能来自于相互间信任……这种信任只能产生于双方应如实描述事实并充分体谅彼此间困难。”5基于此,布里格迪尔向英国国防部提议“英国人首要做的就是应努力压制中国人的傲慢态度,即应努力让中国人认清基本事实”。6布里格迪尔认为可以有多重方法让中国人认清事实。外交层面上,一是“应努力向中国人展示他们仅是反法西斯重要成员国一员……绝不是最重要一员”。7二是“英美的宣传机构应该持续在国内宣传这一理念”。8布里格迪尔提议,对中国重庆的战争公报可不予置评,可让那些谙熟中国战场实况的记者写一些中肯的宣传性文章,使世界人民逐渐受教,认清中国真实图景,同时也能让中国人清醒意识到“他们的牛皮已经吹破”。9再者,布里格迪尔提议,鉴于“迄今为止英国各大媒体在对华认知上充斥着感情主义的行事作风,日后英国对待中国应采用现实主义的态度不能感情用事。”10为了使中国对盟国的其他战线情况有所了解,“应该安排中国总参谋部的官员多走访英国大小不同的战场,他们目睹了英国为打败轴心国在其他战场所做的巨大努力和贡献后,回国自然会在圈内散布获悉的最新消息,但目前而言,中国军方对英国日趋增长的实力却毫无所知或充满怀疑”。11

布里格迪尔关于对华展开宣传反制的观点得到了英国国防部新闻负责人雷恩的完全认同。9月3日,雷恩致函布里格迪尔表示,英国国防部完全赞同其对华建议和举措。雷恩表示,“尽管会阻力重重,但应该设法掀起对华宣传攻势”。而且目前来看,反击中国有一个极好的机会,“1942年蒋总司令极不友好地介入印度事务让英国政府各部门极度震惊,这正好可以促使英国政府对华持清醒理性态度”。12雷恩同时表示,英国国防部和外交部正设法在影响英国新闻界,使其对中国抗战有一个正确理性认识。他认为英国政府的努力已初显成效,如《每日电讯报》在描述中国抗战时,将“中国军队穷追猛打并最终击败日本军队”,打上引号以示反喻。雷恩认为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雷恩同时透露,英国国防部正在与外交部及宣传部共同行动,研究日后如何开展对华宣传问题。他相信,国防部会完全支持其制华策略,日后在宣传中国抗战时“秉持实事求是”。13

英国外交部和殖民部是负责维护和扩展英国海外殖民利益的极重要部门。在对外问题上,外交部的观点极易被内阁采纳后直接上升为英国对外政策。在如何宣传中国抗战问题上,与国防部观点相反,此时英国外交部,尤其是以英國驻华大使薛穆为代表,不建议对华展开反制宣传。驻华大使是与中国直接接触、最快获取中国一手信息的英国外交官,其对华观点和建议对英国政府的政策可产生导向性影响。在如何定位对华宣传问题上,经慎重考虑,薛穆很快改变其原有的感性态度,认为当前形势下英美不宜对华开展反制宣传。当驻华大使馆武官布里格迪尔建议对华展开宣传反击后,为慎重起见,英国外交部去电薛穆以征求其意见。薛穆此时则完全不同意布里格迪尔的策略建议,“我同意以合适的方式邀请中国参谋总部相关人员访问其他战线,但是我不同意英美对华展开反制宣传运动”。1薛穆认为,如果对华展开反制宣传运动的目的仅仅是意在证明中国并非是反法西斯轴心国的主力,由此中英间相互展开攻击则得不偿失。接着薛穆陈述其理由:首先上述做法会导致一种非常危险的效果,即在美英任何援助物资还没有运抵中国时,对华展开宣传反制会使中国人气馁;第二,从和中国知识分子的谈话语气以及近两个月来诸如《大公报》等中国主流报刊发表的系列主要文章判断,目前中国人能够正确看待他们自己的战争努力,有影响力的中国人并没有幻想中国是反法西斯轴心国的主力;第三,无论如何美国也绝不会同意加入任何诸如此类的反华运动。2至于布里格迪尔所提及中国中央通讯社刊登的中国军方发言人言论事宜,薛穆认为,这单纯就是中国政府“挽回脸面”鼓舞中国大众持续抗战的问题。最后薛穆提醒,不能忽视任何中国官方公报,从重庆发布的任何军方声明,英国媒体需谨慎对待。日后如果中国方面发表了任何夸张报导,只需给予英国国内媒体正确引导即可,不应小题大做,发动反华宣传。3薛穆最后建议“目前形势下,英国驻华大使馆不应对布里格迪尔所提问题采取任何行动”。4可见,整体而言,英国驻华大使薛穆不建议采纳布里格迪尔建议,对中国发动宣传反击战。

和薛穆一样,英国外交部远东司副司长斯科特(Scott)同样不建议对华发动宣传反制。斯科特表示英国人需谨记,中国人比英国早两年经受战争磨难,因此与英美相比,他们更需要向他们的人民说一些“鼓舞士气”的话。因此斯科特认为英国外交部应该告知英国国防部,“我们完全同意薛穆的观点”。51942年8月27日,英国远东司司长克拉克批示:虽然远东司完全理解布里格迪尔对中国傲慢情绪的憎恶,但是远东司绝不同意其关于对华发动反制宣传战的建议。如果中国人在军事方面的这种优越感有助于其维持抗战士气并保持持续作战,这就有利于英国。如果英国人试图反击将得不偿失。6

在听从上述外交部在华及远东核心人员建议的基础上,英国外交部决定不对华发动宣传反击战。1942年9月1日,英国外交部致函国防部阐明本部立场:“不宜对华发动反制宣传战,最佳的做法是提醒英国新闻界,让他们注意指出中国报道的不实之处。”7英国外交部认为,“不管中国官方的报道确凿与否,只要不对英国无端发起挑衅,英国新闻界就没有理由不转载这些报道”。8英国外交部进一步表示,“至于武官布里格迪尔谈及中国傲慢一事,这种情感可以理解,但是出于政治原因考虑,他建议对华发动宣传攻势,以消减中国人的抗战努力则并不可取”。英国外交部认为,“正确的方法应该是给中国人大量新闻,让他们从海外新闻界知晓英国在其他战区的作战功绩”。9

英国海外宣传规划委员会(Overseas Planning Committee )是战时英国主管海外宣传,维护并促进实现英国海外利益的职能部门。在如何开展对华宣传问题上,海外宣传规划委员会同样不建议对华发动反制宣传,不仅如此,他们还认为应该适当赞扬中国抗战的功绩。1943年2月17日,英国海外宣传规划委员会发布文件《对华宣传计划》(Plans of Propaganda to China),其中第四条表示,在英国国内搞好关于中国抗战的宣传十分必要,英国人民有必要了解中国和远东。海外宣传规划委员会强调,任何涉及中国的宣传,必须要以能够促进中国抗日为准则。该文件首先认为,虽然英国对中国缺乏了解和兴趣,但整体而言广大英国人民对中国持同情态度。如果通过新闻媒体让中国人了解英国人民对中国的同情情感,显然有助于消弭中国人的反英情绪,尤其是可以消除中国人的错误观念,即英国在远东纯粹是为英国利益而战。基于此,该文件认为必须在英国全力发展同情中国的情感,日后若要改善中英关系,最佳的做法便是继续鼓励英国人民同情中国抗战。体现在宣传方面则应有三大具体目标:一、让英国人民知晓中国也是反对法西斯轴心国的重要成员之一,以此促进英国人民对中国抗战的同情,借机促进实现英国在远东的核心利益;二、让英国人民了解中国和远东其他国家的利益,以此为基础去改善、发展中英关系;三、利用英国人民同情中国的心理,引导英国人民支持英国关于中国的宣传。1显然,英国海外宣传规划委员会的对华宣传计划显然不是以发动反华宣传来实现和促进英国利益,相反,他意在通过在英国国内加强关于中国的宣传,让英国人民了解、同情并支持中国抗战,并以此来促进中英关系的改善。

然而,上述英国海外宣传规划委员会的文件下发到各相关部门后却引起不同反响。英国驻华大使馆武官布里格迪尔和英国驻印度德里宣传部远东局负责人巴特勒(Butler)对此存有异议。布里格迪尔发表不同看法,建议英国“不应感情用事,尽快停止对中国军队军事成就的誉颂,相反应该努力让英国广大民众认清当前中国现实形势”。2英国驻印度德里宣传部远东局负责人巴特勒在向英国政府汇报工作时表现出对海外宣传规划委员会涉华宣传方案的高度不满,尤其不满于该计划关于国内宣传方面。巴特勒表示该计划第一目标所显示出来的特质会导致“英国民众将认为中国人民及其抗战完美无瑕”,而不是“促成英国民众对华形成正确认识”。3第二大目标太过于“感情用事地誉颂中国人民,若持续如此只会误导英国民众”。4巴特勒怀疑“英国政府究竟敢不敢向英国民众报道有关中国的实况”,他认为“英国政府应该且必须说出真相或者至少不应宣传不实之事”。5“不管中国50年后的国际地位如何,二战后中国成为亚洲的领导,这既不正确也很危险。相反,日后很多年中国仍需要我们的帮助和同情,最重要的是需要我们的耐心”。因此“英国国内在如何对华宣传问题上,应遵循一条完全不同于‘海外宣传规划委员会所提的方案”。6

获悉巴特勒对华宣传的观点后,1943年7月13日,薛穆专门致函巴特勒加以辩驳。英国究竟是揭露还是毫无选择地赞颂中国政府的抗战,一直是论争的焦点。英国军方倾向于揭露中国抗战的不力之处,薛穆也同意巴特勒所述即虚假报道中国抗战非常危险,但薛穆完全同意英国海外宣传规划委员会的计划,要让英国民众真正了解中国。薛穆同意应该揭露中国抗战的阴暗面,不过英国民众不会因为揭露了中国抗日的真相,就不再同情中国。因为最近一年多来中国在抵御通货膨胀、饥荒等方面成绩惊人,其士气比他1942年初的预言要高很多。薛穆进一步指出,目前的涉华宣传并没有真正反映中国抗战的实况,而若中国实况得到反映,定会获得英国民众对他们的同情。但是薛穆同样认为如实报道并不包括浮华不实之词,诸如百万中国军队横扫侵略军并把他们驱赶入海。薛穆强调,对华宣传政策的任何调整必须要避免使中国人感到丧气的危险。最后薛穆表示,整体而言他并不同意巴特勒的观点。他认为应该让英国民众了解中国抗战的困境,并相信英国民众的判断。显然,薛穆意在说服巴特勒,英国对华宣传的主调应该是鼓励而非打击中国政府的继续抗战。7

当巴特勒获悉薛穆的观点并未遭受上级有关部门反对后,最终改弦更张,转而同意薛穆的观点。1943年8月2日,巴特勒致信英国信息部负责人雷德曼,表示他同意薛穆的观点,即英国民众不仅值得信赖,其更令人尊敬之处是他们理解并同情中国人民所遭受的困苦。巴特勒最后表示,英国要如实报道中国的一切实情,小心避免直接批评中国政府,最终逐渐在英国民众中树立起真实的中国形象。8

至此,通过英国国防部、外交部、信息部下属海外宣传规划委员会以及英国驻印度德里宣传部远东局等相关部门及各方代表人物的各抒己见和论争,英国国防部和信息部最终认同外交部调整对华宣傳策略的建议,即为实现英国在远东核心利益着想,英国对华宣传的主调应以促进中国上下持续抗日为主,因此英国不仅不宜对华展开宣传反制,相反,英国媒体应“如实”报道并适当颂扬中国抗战的功绩,增强中国人民的抗日斗志,并以此为基础去改善、发展中英关系。英国政府各部门经讨论后,在对华宣传问题上基本达成共识,并很快运用于实践。自1943年底到1944年8月,不论是政府核心要员还是大众媒体,英国在对华宣传上基本以颂扬中国抗战为主,极少发表反华言论,期间内中英再无出现有意互相抨击之事。英国这种对华宣传基调的确立,显然为日后中英关系一定程度的改善提供了可能。

四、余 论

抗战中后期由英国政府官员于不同场合所发表的极具殖民主义和反华倾向的言论及相关实践,曾两次引发中国媒体声势浩大的反英运动,并进而引发英国政府内部关于如何宣传中国抗战的论争。英国外交部、国防部、信息部等部门以及相关代表人物经过反复论争后,最终形成统一意见,即:纵然英国对中国国民政府有诸多不满,也认为中国媒体关于其抗战的报道存有许多不实之词,更十分反感于中国上下所掀起的反英运动,但为了鼓励中国继续抗战以缓解英国两线并战之巨大压力,英国仍需对中国的抗日斗争给予“口头支持”,这必须是英国对华宣传的主调。唯有如此,中英关系的改善才有可能,英国在华乃至在远东的利益方能圆满维系。基于上述逻辑,自1943年底到1944年8月,英国政府官员及受政府控制的英国媒体在对华宣传问题上尽量保持克制,极少出现反华论调或揭露中国抗战不力之处,中英关系未曾进一步恶化。英国政府此举是为了维系并改善中英关系,维护英国在远东的殖民利益,客观来说,这种对华宣传策略的确定对中英双方都产生了重要影响。英国方面对华保持“正面”宣传的策略外加驻华大使多层面运作,在国民政府的操控下,中国上下的反英运动一段时间内渐趋消弭,中国对英态度略有改善。1942—1944年,中国抗战举步维艰,急需外援以维系持久抗战,英国政府对中国抗战的“正面”宣传,即便是口惠,也有利于世界各国民众了解、同情中国抗战事业,并给予中国抗战以或道义或物质层面的支持,这对于中国抗战的最终胜利不无裨益。当然,从维护英国利益出发而定下的对华宣传基调,不仅无法处理好宣扬中国抗日成就与揭露国民政府抗日不力这一二维逆反关系,而且中英间矛盾和斗争的暗潮也绝不会仅仅因为英国仅在舆论上对华保持“克制”宣传而彻底消弭,相反,只要英国对华的殖民主义立场不变,中英间这种表面上的和谐局面也注定不会长久维系。

责任编辑:马陵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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