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天

2023-05-30 15:27吴克敬
作品 2023年2期
关键词:白龙江市长爷爷

吴克敬

没有白龙江隧道那一次惨烈的闪爆,就没有父母亲的结合,自然也就没有我的存在了。

硕士研究生毕业的我,有没有父亲任非常搭话,是不要紧的,但是没有母亲曲利利的帮忙,可以肯定地说,我是没机会留校做辅导员的。母亲打了一通电话,请了一顿家宴,非常难的一件事情,就变得不难了,不仅使我顺利地成功留校,捎带着还收获了我的女朋友白小茶。

突然暴发的新冠肺炎疫情,不仅严重威胁到了人们的生命安全,还连带着影响到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像我和我女朋友白小茶一样的大学毕业生,就都把自己的眼睛挂在网络上,搜寻可能入职的机会。然而那样的求索,比在大海里捞针还艰难。我和我的女朋友白小茶,读的不是“985”,也不是“211”,好一点的职位,把我和女朋友政策性地排除掉了,便是很一般的岗位,也有众多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报名来抢。我原来想了,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但残酷的现实,把我搞得灰心丧气,差不多到了绝望的境地时,我母亲曲利利出手了。

我母亲曲利利出手的方法,就是在家设宴请客。

我母亲曲利利所以要在家里设宴请客,不是她舍不得拿钱,在外面订个豪华的饭店,给客人吃,给客人喝……现在的社会,都是这个样子,已经很少有人在家里设宴请客了,大家都拿得出在外面請客吃饭的钱,而身为大老板的我母亲曲利利,就更没有问题了。不过正因为如此,我母亲偏就耐得住麻烦,喜欢在家里设宴,请她的客人。而客人到家里来,坐在一张桌子上,自然地就会有种家一般的亲近感,知道我母亲曲利利把他们没有当外人看。

这一点太重要了,在家宴上说事,气氛融洽和谐,就没有不好说的。我的女朋友白小茶,就是那顿家宴的参与者和见证者。

我母亲曲利利说了,她说白小茶随她,有她一样的气质和格局。我母亲喜欢我的女朋友,是我的福分,但我母亲会拿白小茶说我,说我像我父亲任非常一样……儿子像父亲有什么不好呢?别人听不明白,而我就很明白了,知道我母亲曲利利瞧不起我,对我有意见。

对我有意见就有意见吧,只要我母亲曲利利对我女朋友白小茶好就好。

必须承认,我女朋友白小茶的确有我母亲曲利利喜欢的地方。

我女朋友白小茶未读大学前,在古周原的凤栖镇长大,仅这一点,就很受我母亲曲利利的青睐。因为我母亲在未进入陈仓城前,就生长在古周原上的凤栖镇。出生地的相同,应该只是一个因素,而更重要的是,我女朋友白小茶懂事、乖巧,在我母亲身边,跟得上我母亲的节奏,搭得上我母亲的话,帮得上我母亲的忙。

不过,我要说明的是,白小茶作为我的女朋友,并不是我带到我母亲曲利利身边的,而是我母亲为她公司招聘员工,被我母亲慧眼识珠,从千人百众的应聘者里,披沙拣金般挑选来,先进入我母亲的公司工作,进而又进入我母亲刻意特设的家宴现场,然后才成了我的女朋友。

所以给我母亲曲利利的家宴,冠以“刻意特设”的帽子,绝不是我信口雌黄,不着边际的乱说。

我母亲曲利利的家宴,对她来说,只是个她想要的名堂。因为我母亲的家宴,并不是设在家里,而是设在距离我家还隔着一条街的一幢大楼里,不是商用楼,而是一幢彻头彻尾的住宅楼,前后左右,兄弟姐妹一样,耸立着许多幢模样功能相同的楼,如果不是编着号,初来的人,很难把我母亲曲利利“刻意特设”家宴的这幢楼认出来……我要说,这就是我母亲的聪明与智慧了。

我母亲曲利利要的是一种氛围,含蓄、内敛、不张扬。

在这样的氛围里请客吃饭,被请者既没有压力,又还多了一份亲近,说话放得开,办事来得快……进了我母亲曲利利特设家宴现场的白小茶,帮助我母亲准备家宴的时候,于她的意识里,最先涌现的就是“刻意”与“特设”两个词。她不仅眼睛里看到了“刻意”与“特设”,并身体力行地践行着“刻意”与“特设”。正如她在走进我母亲曲利利家宴现场时的穿着一样,在我母亲的指导下,白小茶脱下她带点小清新的大花裙装,换上了一身碎花花的衣裤。

开始换服装时,白小茶还有点犹豫,但她架不住我母亲曲利利的眼睛笑笑地把她瞟了一眼,白小茶就把碎花花的衣裤换上了。

我母亲曲利利说:穿上碎花花的衣裤,自然有碎花花衣裤的风采哩!

白小茶对我母亲的指教,唯有服从的份儿,但她心里怎么想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在我看见她穿上碎花花的衣裤时,不仅眼睛被冲击到了,心似乎也被冲击了一下。我心感知,穿着碎花花衣裤的白小茶,才更像她自己,素净、质朴、纯粹,有着一份陈仓城里难见的那种乡土气息。

对了,我母亲曲利利特设的私家宴席,所要的刻意就在这里了。

为白小茶添置碎花花的衣裤,把她扮得一身乡土气息,只是我母亲曲利利宴请权力人物刻意的一个方面。此前带着白小茶,去农贸市场购买肉菜是另一个方面。

似乎是,去农贸市场购买肉菜还要更为特殊与刻意。

就说这一小把的菠菜吧,农贸市场堆得到处都是,绿汪汪、水淋淋,又肥又大扎成捆子的我母亲曲利利不要,撵着散成一堆,要形状没形状,小小的,还带着点灰土的那种才买……我母亲给随在她身边的白小茶说了,这样的菠菜是麦田里套种出来的,吃起来才对味,才好吃。

白小茶像只应声虫,我母亲曲利利的话才落音,她就补充说了。

白小茶说:这是麦田里吃着太阳,吃着风,长起来的菠菜哩。

白小茶说:不像大棚里的菠菜,肥大倒是肥大,干净倒是干净,却没有吃到太阳,没有吃到风,所以少了菠菜应有的品质。

我母亲曲利利满意白小茶的呼应,用她挑拣菠菜时沾满了灰土的手,在白小茶的脸蛋上捏了捏,直夸白小茶不愧是凤栖镇出来的女子,懂得她的用心……买了菠菜,又去买小青菜、蒜苗、胡萝卜,当然还不能是大棚里长起来的。买好了诸样菜蔬,就要采买豆腐和鲜肉了,对此也各有各的讲究,各有各的标准:如豆腐,不要太嫩的那一种,不要太老的那一种,专拣乡村老油根点来的;如鲜肉,也要专拣黑毛猪肉,而坚决排斥机械化养殖场出栏的白毛猪肉……心领神会了我母亲曲利利刻意的白小茶,跟了我母亲几处摊位,就很自觉地认识到我母亲所想要的菜蔬、豆腐和鲜肉了呢。

一趟农贸市场逛下来,我母亲曲利利对她为公司选择了白小茶而赞叹不已。她要对白小茶说出她内心的感受了,每说一句,都要回一下头,因为白小茶虽然伴在她身边,却总是不会出头,一直要落后她半步。

我母亲曲利利回头对白小茶说:不错,小茶可是不错哩。

我母亲回头说:小茶跟着我,一定会跟出个自己的名堂。

我母亲回头说:小茶你信吗?不管你信不信,我是已经信了。

白小茶有什么不信的呢?她当然相信了。就在我母亲一次次回头跟说她心里话的时候,白小茶虽则没接我母亲的话,但她微微低垂下的脑袋,在我母亲回头给她说出每一句话时,她是都要点头的,她一句话一点头,两句话两点头,三句话三点头……白小茶的头点得虔诚,点得老实,点得我母亲心里要多受活,就有多受活。

我母亲曲利利后来老要拿白小茶说我,与白小茶不言不语,虔诚老实地给她点头不无关系。

我母亲跟我说了。她说:白小茶有你要学习的呢。

我母亲说:学白小茶有眼色,不声张。

我母亲说:学白小茶知人心,懂人事。

就在我母亲曲利利以白小茶为榜样数说着我的时候,我母亲一通电话请来的客人,到我母亲刻意特设的家宴上来了。

客人的到来,催生了我母親曲利利一脸的笑容。

我母亲曲利利笑着迎上去,问候了一句:云市长好!

我母亲曲利利问过云市长后,不忘她的使命,就把我介绍给了云市长,她叫着我的名字,让我站在云市长面前,给云市长介绍了。

我母亲曲利利说:我儿子任听话。

我的名字引起了云市长的兴趣,他连叫了我两声:听话!听话!这个名字好,听话的人不吃亏。

云市长有点秃顶,他兴趣盎然地叫着我的名字时,把他白皙的右手,很是优雅地抬起来,举到头顶上,把他散在一边的头发,十分用心地往头顶光着的地方梳理,一根一根,清楚分明地覆盖住他的秃顶,这就往餐桌的主位上坐了。

白小茶赶着这个时候,从热气腾腾的厨房走了出来。

一身碎花花衣裤的白小茶,双手端着一个做工考究的木盘,木盘上有她冲泡好的一壶茶,和几个与茶壶同款的玻璃茶盅,她小心地端着往坐在餐桌主位上的云市长走了来。看得出来,她身穿的衣裤是碎花花,走来的脚步,也是碎花花,轻轻盈盈像朵碎花花的云彩一般,飘到云市长身边,把盛放着玻璃茶壶和茶盅的木盘,轻轻放在云市长一边,顺手执起玻璃茶壶,先给一个玻璃茶盅注入半杯茶,放下茶壶,端起茶盅,给云市长的手上敬了。

白小茶不知道感受到没有?站在一旁的我看得清清楚楚,云市长在看见白小茶后,便把他的眼睛挂在白小茶身上,不再偏离。

云市长从白小茶手里接过茶盅,就先说了一句话。他说:不错。

我相信云市长所说的不错,肯定与茶无关,因为他还没把白小茶敬到他手上的茶汤往嘴里倾,他说的“不错”,一定针对的是白小茶了。

白小茶听得懂云市长的话,她对云市长浅浅地一笑,接过云市长的话,轻启红唇应了一句。

白小茶说:是茶好哩!

云市长因此才把玻璃茶盅凑到他的嘴边轻啜慢品了……他轻啜了一口,慢品一下,把脸看向了我母亲曲利利,跟我母亲说了这样一句话。

云市长说:像你当年一样!

应该承认,云市长说得没错。

在我家的一本相册里,有我母亲曲利利几张当年的肖像照,我偷看过了,当年的我母亲就如今天的白小茶一样,一身碎花花的衣裤,清纯靓丽,清净质朴……云市长说得出我母亲当年的景象,不用我多费心思,就已知晓我母亲与云市长当年是相熟的,而且不是一般意义的相熟。

我这么想来,可是想到了根本上。

为了连通祖国南北的大动脉,1952年上马的宝成铁路,运行了二十多年后,很幸运地又成了新中国最早实现电气化的铁路线,途中既要穿越巍峨高峻的秦岭,还要横跨艰难险阻的大巴山,施工难度之大,史无前例……我听父亲任非常说过,他说宝成线流传着一句无比悲伤但又无比豪壮的话,那句话是,铁轨下的每一根枕木,就是一个建设者的生命!初听父亲说出这句话时,我震惊得睁大了眼睛,并问了父亲一句话。

我问:一根枕木就是一条生命!那枕木在长长的列车碾压过时,不喊痛吗?

我在向父亲任非常问出这句话时,才十岁出头。

童言无忌,我的话把父亲任非常问愣了,当时的他,双眼盯着我,把我看了好一阵,努力地措辞着,最后回答了我。

父亲任非常说:你长大了,到铁路上,自己问枕木吧。

现在的我,已经大学本科毕业,回想我当时听闻父亲任非常的话的震惊,和我问他话的幼稚,虽然心里小有难堪,但我不能自主地还是要那么去想,长长的列车在碾压过枕木时,枕木会痛吗?痛了会喊吗?这是我埋在心里,无法忘却的一个问题……我牢牢地记着父亲回答我的话,想我是可以抬腿走向天梯般铺设在铁路线上的枕木,问一问枕木在火车碾压过时痛不痛?喊不喊?

过去的日子,作为铁路职工的儿子,我有太多的机会走到铁道线上来,向垫在铁轨下的枕木发问的,可是我一次次走到枕木前,面对枕木时,却没有问出扎根在我心里的这一个问题……不过我知道,铺设在宝成铁路线上的枕木,虽然都是用材质上好的油松制作的,可在使用到一定年限时,还是要新换上一批的呢。

我爷爷任建设身为宝成铁路维护工程师,便肩负着测量旧枕木换新的任务……父亲任非常对我的爷爷他的父亲任建设特别崇拜,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没少听他给我讲爷爷他父亲的故事,让我一个未曾见过爷爷面的孙子,也崇拜上他了呢。

我爷爷任建设可是一位受人尊重的知识分子哩。

我爷爷任建设——他知识分子的身份,既自豪,还骄傲地参加了宝成铁路的勘探和施工,宝成铁路通车后,他本来是要转战到新的铁路建设现场去的哩,但因宝成铁路的特殊需要,我爷爷被留在了宝成线上,从一个建设者,变成了维护者……维护不比建设,建设时一切需要新的,新的线路,新的环境,新的前途,让人总是怀抱一种新的憧憬、新的经历,而维护就不同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是在自己憧憬过了、经历过了的事情上,反反复复地做一样的事情。

身为宝成铁路维护工程师的我爷爷任建设,一身被他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肩背着一个帆布工具包,不厌其烦,且又认真负责地做着他的铁路维修工作。

每日每时,我爷爷任建设就都沿着长长的宝成铁路线,从始发的宝鸡火车站出发,既走大桥,又钻山洞,一座一座的铁路大桥,一孔一孔的铁路隧洞,爷爷不知要走多少架设在秦岭中的铁路桥梁,不知要钻多少开凿在秦岭山间的铁路隧道,一直走到成都那边管理的铁路线界上,向远处再看一眼,然后转身往回走。我爷爷去时跨了多少铁路大桥,钻了多少铁路隧洞,回来时就还是多少,一个不会少,一个不会多,但我爷爷其乐无穷,把他走在那些铁路大桥和隧洞里的脚步,走得既稳当又踏实……我爷爷发现着铁路线上需要维护的一切,自然包括着那一根一根用建设者的生命换来的枕木。

我爷爷任建设的帆布工具包里,有一把小巧玲珑的锤子,还有一把粗粗大大的锥子。他的这两样工具,在我父亲任非常给我述说的时候,比喻成了西医医师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和中医医师拿在手上的银针,西医医师的听诊器和中医医师的银针。是他们为人诊疗疾患的工具,爷爷的锤子和锥子,面对的是钢轨和枕木,他走在宝成铁路线上,既要手拿锤子敲打钢轨,还要手拿锥子戳扎枕木。

父亲任非常给我说了,他说我爷爷任建设把锥子戳扎在枕木上的动作是轻柔的,没有一点声息,而把锤子敲打在钢轨上时,虽然也极轻柔,但却会发出节奏十分明快的声音来。

当啷……当啷……我爷爷任建设手上的锤子敲打着铁轨,那清脆悦耳的声音,响到一个无法预知的节点上时,还可能引来一曲秦岭人家好听的山歌。

唱着山歌的人,可是一位姑娘哩。她大声地唱了:

太阳大了一把火,

奴家晒得蔫妥妥。

我把草帽给你戴,

愣叫太阳来晒我。

……

秦岭山里的姑娘啊,竟然是这么有趣多情!

我父亲任非常没有给我往透里说,但我从这曲名叫《太阳大了一把火》的山歌里,已经猜想出来了,唱着这曲山歌的人,该是我从未谋面的奶奶哩。我有趣多情的奶奶,在爷爷任建设敲打钢轨的节奏声里,放声唱出这曲山歌来,表达的是她无须掩饰的真情实意,为了她心中的“郎”不被太阳晒,要把草帽送给他,而使火一般的太阳来晒她!

当然了,我奶奶不只给我爷爷任建设唱这一支山歌,她还会唱另外几曲哩:

我昨夜约郎郎没来,

一夜烧了九搂柴。

砂锅煨酒煨成了醋,

我这号心思难解开。

……

曲名《昨夜约郎郎没来》,更充分地表露了我奶奶爱上我爷爷任建设的滋味,是甜的,也是苦的……是为大姑娘的我奶奶,怀揣着她爱的梦想,是还要给巡检宝成铁路的我爷爷唱山歌的,好像是,我爷爷敲打铁轨的锤击声,就是为我奶奶唱响山歌的音乐伴奏,我奶奶只要听见了我爷爷敲打钢轨的声音,即会嘹亮着她的嗓子,唱出一支山歌来:

今年的日子实在是好,

家家户户真热闹。

狮子龙灯都耍起来,

庆贺四季收成多。

……

我奶奶唱的山歌是《花鼓调》,她唱得随意而快活,能够看见什么唱什么,心里想着什么唱什么,风趣而幽默。她唱得收不了口,唱着还会唱那曲在秦岭山里传播最广的《十送小郎》山歌:

一送小郎闷沉沉,

情哥哥今日要出门。

郎哥出门路途远,

留下小奴总担心。

……

我奶奶的山歌,唱著就唱到了《四送小郎》那段儿了:

四送小郎大河边,

手拉杨柳喊渡船。

撑船的大哥撑过来,

郎过河去姐给钱。

……

我奶奶把这曲山歌一遍一遍地唱,唱的是最顺嘴的一曲山歌哩。她不会歇气,相连着一直会要唱到《十送小郎》哩:

十送小郎橘子园,

一个橘子十二瓣,

郎六瓣来姐六瓣。

不分橘子不团圆。

我奶奶的山歌,感染着我爷爷任建设,感动着我爷爷任建设,他在我奶奶漫唱山歌的时候,会停下他巡检在铁路线的脚步,朝着我奶奶漫唱山歌的方向看。他有时看得见我奶奶,有时则看不见我奶奶。凡是他看得见我奶奶的时候,我奶奶总是身穿碎花花的衣裤,站在崇山峻岭的秦岭山里唱山歌。在我爷爷看来,我奶奶就是秦岭的一部分,她把她完完全全融入了景色烂漫的秦岭山,成为秦岭山一道最为撩拨人心的风景。

姐儿眼前一树槐,

手把槐树望郎来。

娘问女儿望什么,

我望槐花几时开。

……

终于是,我奶奶漫唱的山歌钻进我爷爷任建设的耳朵里,刺激着我爷爷的神经,他不能自禁地学着我奶奶唱过的一曲山歌,回唱给了我奶奶……我奶奶这一次漫唱的山歌是《姐家门前一棵槐》,我爷爷回唱给我奶奶的是《郎在对门唱山歌》:

郎在对门唱山歌,

姐在房中织绫罗。

唱得奴家脚手软,

踩不动云板丢不动梭。

……

山歌传情,我爷爷任建设奈何不了自己,从他巡检宝成铁路线的岗位上,头一次脱岗下来,寻着我奶奶漫唱山歌的地方走了去……我爷爷有了一次脱岗的经历,下一次听见我奶奶漫唱山歌,他就还会脱岗下来,去寻找我奶奶。

我爷爷任建设每次脱岗的地方,就在白龙江隧道这一块。

秦岭山里的河流千百条,大点儿的有丹江、嘉陵江,小点儿的多了去了,既有环绕西安的沣河、灞河、浐河等,还有黑河、涝河、石头河等,然而最为特殊的一条,却是要算白龙江了呢。它真如一条白色的长龙一般,沿着陕甘两省的边界,一会儿弯曲到了甘肃省境,一会儿又要拐回陕西境内来,汤汤荡荡,无羁无绊,盘曲在重恋叠嶂的秦岭山里……宝成铁路修建到这里时,实在躲不开白龙江的缠绕,就在江上架了一座桥,桥的两端,一头枕着白龙江的江岸,一头开凿了一条隧道,施工者很自然地就把这条隧道起名为白龙江。我爷爷任建设就是当年修通白龙江隧道的技术员,隧道修通后,他自告奋勇,用他写得还算可以的毛笔字,在隧道口的上方,题写了“白龙江隧道”五个字。

白龙江隧道与我爷爷任建设的缘分,就是这么难分难解。他现在巡检铁路线,巡检到这里,脱岗去撵漫唱山歌的我奶奶。他脱岗了几次,是还要继续脱岗的,但我奶奶不让他脱岗了。

我奶奶劝说我爷爷任建设说:铁路线就是你的生命,你怎么能脱岗呢?

我奶奶说:都是我不好,惹得你脱岗。

我奶奶说:我不要你再脱岗。

我奶奶不要我爷爷任建设脱岗的办法就只有一条,她掐着时间算,一天又一天,到我奶奶估摸着我爷爷巡检铁路线快到白龙江隧道这块地方时,她穿着碎花花的衣裤,便早早地来到白龙江隧道口上,站在那里等我爷爷来。我奶奶在等我爷爷来的时候,她还是要漫唱山歌的。

这曲名叫《叫一声我的哥》的山歌,就在我奶奶等待我爷爷任建设时,在白龙江隧道口唱出来了:

叫一声我的哥,

你来听我说:

远路岔道多,

你可莫走错。

出门在外风雨多,

你大树下面躲一躲。

……

我奶奶的这曲山歌,单是唱给我爷爷任建设听的。我爷爷听了几回,就也记下来能唱了。我爷爷呼应着我奶奶给她回唱的时候,顺着我奶奶漫唱的调调子,还会创造性地改变几句歌词,唱给我奶奶听:

叫一声我的妹,

哥把你话听。

巡铁道检隐患,

绝对不能错。

一步一个脚印走,

白龙江水月亮落。

……

动听的山歌做着我爷爷和我奶奶的媒,入心的山歌牵起了我爷爷和我奶奶的红线,他们二人在白龙江隧道边上,合成了一个人……我父亲任非常给我述说我爷爷和我奶奶的浪漫史时,还很诗意地说到秦岭山里的杜鹃花。

我父亲任非常说:杜鹃花就是秦岭山里的魂灵。

我父亲说:就在白龙江隧道的山坡上,满是野生的杜鹃花树,一场春风吹过,一场春雨落过,沉默在杜鹃树枝头的杜鹃花,便会如火烧一般,要红了整座山哩。

我父亲说:我的名字叫非常,不是因为我有什么非常不非常,而是杜鹃花太不非常了!

我记下了我父亲任非常说给我的话,不断地回味着,知觉我爷爷任建设和我奶奶,的确是对非常的人儿呢!杜鹃花以特有的艳红,有一次在为白龙江隧道的山坡,覆盖上一片如纱似绸的红色盖头时,我爷爷也为我奶奶准备好了一条红色的蓋头,让我奶奶顶在头上,逶逶迤迤,迤迤逶逶地钻进了我爷爷为他们准备好的洞房里,做了我爷爷的新娘。

我奶奶的新娘做了一年多的时间,便呱呱落草了我父亲任非常。

我父亲任非常在做新娘的我奶奶怀里长着,长到他十六岁初中毕业时,把我奶奶从新娘熬成了老娘……新娘也好,老娘也罢,我奶奶有深爱她的我爷爷任建设宠着,而她又宠着他们的宝贝疙瘩儿子我父亲……如果不出意外,我爷爷、我奶奶和我父亲,他们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个小家庭啊!

偏偏是,天妒幸福人,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发生了。

突如其来的事故,就发生在白龙江隧道里。

这一年这一月的这一天,我父亲任非常十六岁生日,我奶奶在陈仓城铁路机车家属院的家中,锅上灶上忙了大半天,一桌为我父亲任非常筹办的生日宴,基本上都齐备了,三个凉菜有油炸花生米、小菠菜拌粉条和猪头肉,三个热菜有蒜苗炒胡萝卜、粉蒸排骨和小酥肉,凉热六个菜既是我爷爷、我父亲时常馋在嘴上的好吃货,又还是我爷爷任建设下酒最给力的硬扎菜。这一天,我父亲已经放学回家了,他的鼻子受到餐桌上美味佳肴的牵引,放学回家都顾不上卸去肩上背着的书包,就直扑餐桌前,把他的鼻子凑到这一个菜碟子上,像只馋猫似的嗅一嗅,嗅过一个后,又去嗅挨着的另一个……我父亲逐个儿嗅着梅花状摆在餐桌上的菜肴时,我奶奶把我爷爷爱喝一口的西凤酒拿了来,伸手捏住我父亲的鼻头,要我父亲别急,等我爷爷回家,开席为我父亲过生日。

我父亲任非常是听话的,他去到一边的书桌前,卸下他肩上背着的书包,掏出他要做的作业,认真地做了起来。

我奶奶还有事做,那就是给我父亲任非常蒸生日发糕了。那时候别说偏在秦岭山脚下的陈仓城,就是省城西安,也还不见生日蛋糕的流行。我奶奶不能委屈了我父亲,那可是她十月怀胎,给我爷爷任建设和她生育下来的宝贝疙瘩哩!还未流行生日蛋糕不要紧,我奶奶有她给我父亲任非常庆生的方法,那就是流行在关中西府,有点办法的人家在孩子生日时,发酵白面,给自己的孩子上锅蒸圈圈馍……圈圈馍的形状是简单的,把发酵好的白面,千般揉,万般搓,搓揉成蒸笼里放得了的一个大圆圈,上锅蒸熟就好了。然而越是简单的东西,做起来又越是不简单。

首先是发面与揉面,发面时要发得软,到了揉的时候,则又要一把干面粉地往软面里揉,一把干面粉地往软面里搓,力保圈圈馍上锅蒸的过程不塌架子。

别人家的母亲给孩儿庆生,是怎么蒸制圈圈馍的,我少有这样的见闻,只听我父亲任非常给我说了,他说我奶奶给他蒸制的圈圈馍,不仅圆满架子正,还要在上锅蒸制前,在素净的圈圈馍上,镶嵌上许多配饰的呢!少不了的有红枣、青豆和黑豆,还有青红丝,加之我奶奶的手艺,会在我父亲生日时,把圆圆满满的圈圈馍,配饰成了一只凤凰,或是十二生肖里的马、牛、羊等图案。那种惟妙惟肖的模样,我父亲说了,在他过罢生日后,一家人分食的时候,都不愿下嘴咬。

最初几岁,我父亲任非常身形小,他生日的时候,我爷爷任建设和我奶奶会抱起他,让他坐进圈圈馍里,以为那是一种象征,象征着我父亲有圈圈馍的维护,他是能够圆满富贵的呢!

我父亲任非常有圈圈馍的维护与加持,他无病无灾,长到十六岁了,我奶奶再给他蒸制生日的圈圈馍,便十分用心地用红枣、青豆、黑豆和青红丝,给我父亲配饰蒸制了一条盘着的龙形圈圈馍……三凉三热的六个菜不仅上了桌,龙形圈圈馍也蒸熟出了锅,万事俱备,只等着我爷爷任建设回家来,撬开西凤酒的酒瓶盖,给他倒上酒,来为我父亲庆贺生日了,可是怎么等都等不见我爷爷回家。

给我父亲任非常过生日,我奶奶和我爷爷任建设早都约定了,不管他巡检宝成铁路线到哪儿,有多远,都要在这天赶回家里来的。

我奶奶与我爷爷任建设有过许多次的约定了,有时是我父亲任非常的生日,有时是我奶奶和我爷爷的生日,有时还可能是别的什么事,我爷爷从来没有和奶奶失过约,从来都会按时按点回到我奶奶的身边……餐桌上的凉菜是无所谓的,而热菜冷了,我奶奶会重新热,她都热了三遍了,我爷爷还没有如约回家来,便是我父亲任非常要做的作业,也都做完检查了两遍,确保无一错题,他因此还感到了肚子的饿,抬头看了一下家里的台钟。他正看时,台钟像是知道他心里急了,就还一声声清脆地敲了十敲,可是我爷爷就是不见回家来。

我奶奶在家里坐不住,她一会儿掀开家门上的布门帘,向家属院里观望一下,一会儿掀开家门上的布门帘,向家属院里观望一下……在我奶奶焦急的观望中,有人向我奶奶走来了。

但走来的人不是我奶奶焦急等待的我爷爷任建设,而是与我爷爷都在宝成铁路机务段工作的同事。他们来了三个人,我奶奶全都认识,平常日子,也会到家里来,找我爷爷吹牛或小酌。他们一个是机务段的段长,一个是工会主席,一个是医务室的主任。

他们这时来做什么呢?我奶奶从他们三人的脸色上看得出来,不是来找我爷爷任建设吹牛、小酌的,他们应该另有事情要说……我奶奶猜得没错,走到她面前的三个人,虽然都在黑夜里,但我奶奶却也看得见,他们三人的脸都被一股悲痛之气,伤得赤红赤红,他们欲言又止,吐不出一句话来。预感到出了问题的我奶奶还算冷静,她开口问他们话了。

我奶奶说:天塌了?地陷了?你们倒是说出来呀。

段长向我奶奶又走近了一步,未语先是一声抽泣。他抽泣着说:嫂子啊,你可要挺得起来哩。

段长说:任工程师光荣咧!

从房门里撵出来的我父亲任非常,刚好听到了段长说的话,他伸手扶住我奶奶,两人双双瘫坐在了地上。

光荣!光……荣!

我奶奶就这么长一声短一声地哭叫着“光荣”了的我爷爷任建设,在我父亲任非常满含热泪的陪同下,坐上机务段的通勤车,往我爷爷“光荣”了的白龙江隧道去了。本来,我爷爷是要乘坐这趟通勤车,从白龙江赶回陈仓市的家里来,为我父亲庆贺十六岁的生日,可终了,却成了我奶奶和我父亲乘坐通勤车,前去秦岭深处的白龙江隧道,祭奠“光荣”了的我爷爷……据为我爷爷他们三十二個死难者善后的人说,我爷爷本来不会遭受这次死难事故。

我爷爷任建设的责任心太强了!

我爷爷任建设巡检在秦岭山中的宝成铁路上,他依据白龙江隧道建设档案,还有他终日肩背在身上的小铁锤和大改锥,向宝成线机务段写出了一份报告,建议对白龙江隧道的旧枕木,来一次全面的更新。机务段批转了我爷爷的报告,并任命他为白龙江隧道枕木更新总负责……隧道里的枕木要更新,而南来北往的货运列车,还有绿皮客运列车,亦不能停运,必须按时按点地通过白龙江。

这也就是说,更新枕木和运输,要做到两不误。

不是负责这项工程的人不知道,这是一件多么难以把控的事情呀!从工程量的测算,到施工队的选择,直至施工质量的监督、工程进度的把握以及最后的验收,没有一项是轻松的,可以马虎的,都需要我爷爷任建设精打细算,全力以赴地统筹和实施。而这些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在于现场施工都在昏暗的隧道里,过一会儿就有一趟长龙似的列车穿越隧道而过,不是前边南向行驶的一列货运车辆,或一列绿皮载人的客车,就是后面北向行驶来的一列货运车辆,或一列绿皮载人的客车。有多少南向的列车,就有多少北向的列车,施工人员施展拳脚,新枕木换下旧枕木所能利用的时间,就是这些南来北往列车行驶过隧道后,留下来的那点间隙……好在我爷爷任建设熟悉了这样的工作环境,又身体力行地组织参与了许多次这样的施工过程,所以再难也难不住他,他坚守在施工现场,与他选拔确定的施工队伍,配合默契地完成着这样的任务。

我爷爷任建设挑选来的施工队,就是与他同舟共济,在宝成线上摸爬滚打了十多年,敢打硬仗,能打硬仗的凤栖镇铁道维修施工队。

我父亲十六岁生日的那天,施工队和我爷爷任建设按照既往制定好,而且屡试都极为有效的施工方法,在白龙江隧道里不慌不忙地以新换旧,做着枕木的换新工作。南来的列车要进隧道了,自有调度施工的技术员吹响口中的哨子,号令隧道里的施工人员,躲进隧道两壁上预凿出来的避险洞子里……北来的列车要进隧道了,依然有调度施工的技术员吹响口中的哨子,号令隧道里的施工人员,往避险洞子里躲。

我爷爷任建设与施工队的人,昨晚吃晚饭时就已说好,说我父亲任非常要过十六岁生日,他要赶回陈仓城里去,为我父亲庆贺生日的。

我爷爷任建设把白龙江隧道新枕木换旧枕木的施工要领和规范,那晚给施工队的人又认真地讲了一遍,天亮后,他都已离开白龙江隧道,朝着返回陈仓市的通勤车走了去……我爷爷本来可以走到通勤车前,爬上车往陈仓城里回了,可他在快要走到通勤车前时,又鬼使神差地转身向着白龙江隧道走了去。我爷爷任建设想要进到白龙江隧道的施工现场,给在隧道里施工的人员再叮咛些事儿的。

我爷爷任建设进到白龙江隧道里来了。

在隧道里边,我爷爷任建设见着在隧道里施工的人员,就给他们讲安全生产的重要性,他像有什么预感似的,把安全生产讲得比平时更仔细,更缜密。他给工友们不厌其烦地讲着安全生产的时候,工友深知他是为了他们好,当然也知道他今天要早早地返回陈仓城,给他的儿子我父亲任非常过生日,工友们因此都欢快地答应着他,说他们会注意安全生产的,并催促他别往隧道里走了,赶快出去,去赶通勤车,回陈仓城里去。恰在这个时候,调度施工的技术员吹响了哨子,有一列南来的货运列车马上就要进隧道了,我爷爷和在隧道里施工的工友,很自然地都躲进了隧道两边的避险洞子……这列货车好长啊!哐啷啷……哐啷啷……在隧道里跑了好一阵子,火车头都已出了隧道口,往前继续哐啷啷地奔驰着,而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就在列车奔驰着的哐啷啷声里发生了。

货运列车尾挂的三列柴油罐车,在隧道里爆炸了。巨大的炸裂声,与炸裂声后溅起的大火,瞬间使白龙江隧道处在了一片炽热的火海之中。

不知身在白龙江隧道里施工的其他人,当时有怎样的反应,我奶奶后来做了一个梦,还原了我爷爷任建设当时的心理反应,他听到了我奶奶漫唱出的一曲山歌:

月儿弯弯在高天,

船儿弯弯在河边。

船儿上滩趁大水,

妹要恋哥趁少年。

……

噩耗传来,我奶奶虽然悲痛欲绝,却还是挣扎着,手拉着我的父亲任非常,在陈仓铁路段工会主席和一个医生的陪同下,乘坐着通勤车,上到白龙江隧道来了。

我奶奶在快要到达白龙江隧道口的时候,她不知为何,突然间竟又漫唱出了一曲山歌:

龙江两岸坡对坡,

扁担两头箩对箩。

今生有缘来相会,

有缘相会就唱歌。

……

不堪回首啊!我奶奶触景生情,一定是想起她与我爷爷任建设,在白龙江隧道口最初以山歌传情,相识相恋的情景了……事过境未迁,还在白龙江隧道口,我奶奶再要相见的我爷爷任建设,与她已是阴阳两界,那场突然爆燃的大火,把爱在我奶奶眼角眉梢上的我爷爷,残忍地焚烧成了一截炭块样的黑桩桩,不仅分不清眉眼,甚至连手脚都分不清了。

清理现场的人,在我奶奶来到白龙江隧道口的时候,紧急行动,把我爷爷任建设在内的三十二具死难者的遗体,用白布裹起来,抬出大火烧过的白龙江隧道口,一具一具,按照抬出隧道口的顺序排着,白晃晃排列了一长行。

这样的情景,能让我奶奶和我父亲任非常看吗?还有不断接来的其他死难者的亲属,他们的悲伤情绪,任谁都能想得到,暂时还不能让他们去到现场辨认自己的亲人,这是因为,那样的现场不仅惨烈,而且还又无法辨认出谁是谁的亲属……不仅陈仓铁路段把能动员来的人都动员到白龙江隧道现场来了,还组织了大量的地方干部,也参加到白龙江隧道火灾事故善后工作中来了,其中就有一些经验丰富的医生,抢先一步,采集死难者的DNA,做着确实可靠的化验,再与他们的亲属比对,以便比对出准确无误的亲属血统,也好由生者对死者给予应有的哀悼和祭祀。

我母亲曲利利就在这个时候,认识了我父亲任非常,当然还有我奶奶。

我母亲曲利利的父亲,还有现陈仓市云市长的父亲,都是土生土长的凤栖镇上的人,他们的父亲都进了凤栖镇组织的铁道维修服务队,是服务队的骨干力量,他们与服务队里的几十位同乡,在宝成铁路线上承揽维修工程,已有几个年头了,因此都与我爷爷任建设非常熟。相熟的三十二人,无一幸免,都为了宝成铁路线的维修工程,牺牲在了白龙江隧道里。

前来白龙江隧道事故现场认亲的我母亲曲利利,与我父亲任非常同年,不大不小都刚十六岁,而且还又都读书到初中,面临着中考的关口。

凤栖镇死难者的人家,来的人都不少,唯我母亲曲利利,一个人来的……来人多的人家,悲伤哀痛的时候,相互还会给予抚慰,只身一人来的我母亲曲利利,就只有她一人哀痛悲伤了。热心惯了的我奶奶,平常日子就见不得别人孤单,自身在大悲痛中,依然保持着她对人的热心劲儿。因此在我母亲独自伤悲的时候,我奶奶就会暂时地按捺住自己的伤悲,走到我母亲身边,把她像自己的亲闺女一样,搂进她的怀里来,给予她在那种情景下难得的抚慰。

端的是,从凤栖镇来到白龙江隧道事故现场的我母亲曲利利,穿着的就是那时候流行于乡村的碎花花衣裤。

碎花花的衣裤,成了我奶奶抚慰我母亲曲利利的最佳切入口。我奶奶把悲痛中的我母亲揽进她的怀里,给她擦眼泪,梳理头发,还抚摸我母亲穿在身上的碎花花衣裤。她小心地抚摸着,心有所思地说出几句话。我奶奶不说别的什么,只说我母亲穿着的碎花花衣裤。

我奶奶说:碎花花的衣裤穿在你身上,最能显你的人采了。

我奶奶说:我像你这年纪的时候,也爱穿碎花花的衣裤。

我奶奶说:碎花花的衣裤穿在身上,让人看上去清爽纯粹,窈窕自然。

我奶奶这么劝慰着我母亲曲利利,一会儿工夫,能把悲伤欲绝的我母亲,劝慰得不哭不闹,脸上甚至还会情不自禁地露出点儿红扑扑的羞色出来……取得这样的效果,是我奶奶所希望的,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接下来的日子,去到事故现场辨认自己的亲人,给自己的亲人入殓,抬棺掩埋,烧香祭酒,吊裱焚纸,我奶奶都把我母亲曲利利带在她的身边,与我父亲任非常一起,给我爷爷任建设了却了后事,也给我母親曲利利的父亲了却了后事。

最后要离开白龙江隧道事故现场了,我奶奶依然带着我母亲曲利利和我父亲任非常,爬到山坡上挖刨来这样一丛花、那样一丛花,种植在了两位亲人的坟墓前。

我奶奶带着我母亲曲利利和我父亲任非常,在山坡上挖刨花草的时候,还给我母亲教唱了一曲好听的山歌:

十七十八不唱歌,

二十四五事头多。

二十四五早当家,

没有闲心唱山歌。

……

山歌不唱好几年,

一首山歌唱不全。

不知歌头怎么起,

不晓歌尾如何圆。

歌头是我母亲曲利利和我父亲任非常的认识,而歌尾则是我母亲和我父亲的相恋相爱,到最后结婚圆房。

为了抚慰白龙江隧道死难者的亲人,陈仓铁路段请示相关部门,特批了部分指标,允许降分录取适龄子女,让他们就读陈仓铁路技术专科学校。我母亲曲利利和我父亲任非常,刚好适龄,刚好还因为各自父亲的突然罹难,影响了他们学业,便政策性地熬到初中毕业,就去读了陈仓铁路技术专科学校,成了天天在一起的同学。

因为我奶奶的原因吧,在我父亲小的时候,他能见到的我奶奶,总是一身碎花花的衣裤,所以就也特别恋着像我奶奶一样,喜爱穿碎花花衣裤的我母亲曲利利。

还是因为我奶奶的原因吧,她知道有点孤苦伶仃的我母亲曲利利,与我父亲任非常在铁路技术专科学校是同学,就经常叮嘱我父亲任非常要照顾我母亲,在学校可不敢让她被同学欺负了,要我父亲像大哥哥一样关心爱护我母亲……我奶奶的说教如果一时得不到我父亲的回应,她会加重语气,更进一步指教我父亲,要我父亲知道他是男子汉。对于我奶奶的说法,有一点我父亲不能承认,因为我母亲和我父亲虽然同庚,但我母亲的月份要大我父亲一些,我父亲当不了我母亲的大哥哥,但要他像个男子汉一样,我父亲倒是十分乐意来做的呢。

我奶奶不太满意我父亲任非常的态度,她经常地责令我父亲,要我父亲节假日的时候,把我母亲曲利利给她带到家里来。

我奶奶說的话,不容我父亲任非常不尊,她说:星期天了,把你同学带回家里来,我做点好的给她吃。

我奶奶说:你别给我耍心眼,带不回来你同学,你就也不要回来了。

我奶奶所说我父亲任非常的同学,没有指名道姓是我母亲曲利利,但我父亲不会往别人身上想,他知道我奶奶从白龙江事故现场认识了我母亲后,就把我母亲牵挂在了她的心上,把我母亲几乎都要看成她的亲人了呢!我父亲不能违逆我奶奶的好心肠,他不在我奶奶面前表达他的态度,但到了星期天,或是别的什么节日,我父亲保准会把我母亲给我奶奶带回家里来。而我奶奶也不需要我父亲提前预告她,娘儿俩心照不宣,会把到来的这个节日,办得确乎有个节日的样子。

好吃的我奶奶一定会准备好。

好喝的我奶奶也一定会准备好。

除了好吃的饺子、凉皮、臊子面,好喝的蜜糖水、汽水,我奶奶还会给我母亲曲利利扯上一块新鲜的布料,而那布料,又必定是碎花花的,红底黄花花,蓝底白花花,白底红花花……我奶奶一样一样地给我母亲扯回来,在我父亲任非常把我母亲曲利利带回家里来后,现场给我母亲量身材,现场给我母亲裁剪缝制。我奶奶就有这样的本领,她在自己家的缝纫机前,坐在一方木凳子上,脚踩着踏板,踏板趋动着转轮,转轮再推动缝纫针,铮铮铮铮……不用多长时间,就能把给我母亲做的碎花花衣裳缝纫出来,让我母亲现场试穿。当然了,试穿的结果,都十分的合身合窍。

不过,我母亲曲利利是要婉拒的。

我母亲曲利利会说:不花一分一文的,我怎么穿得上身?

我奶奶不同意我母亲曲利利的说法,她说了:和我闹生分呀!

我母亲曲利利说:哪里能呢。

我奶奶说:不能就好,我给你缝纫出来了,你就理直气壮地穿。

我母亲曲利利奈何不了我奶奶,因此她就只有穿了。说心里话,我母亲其实是很享受我奶奶对她的偏爱的,她把我奶奶缝纫给她的碎花花衣裤,穿到铁路技术专科学校的校园里去,干脆就是校园里的一道风景,女同学见我母亲穿来一身新的碎花花衣裤,就要围着她,评头论足,把我母亲羡慕夸赞一阵子……随着市面上女装的流行,简单的碎花花衣裤虽则还是女子们的选择,却也有了碎花花裙装的兴盛,我奶奶不能使我母亲的穿着落伍,就与时俱进,发现有上眼的裙装样式,就有样儿学样儿,扯来碎花花的布料,在我家的缝纫机上,来为我母亲缝纫裙装了。

总之,我母亲曲利利在铁路技术专科学校就读的三年时间里,她的衣着,以碎花花为本色,独领了学校三年的风采。

我父亲任非常高兴我母亲曲利利在校园里的风采,我父亲的学习成绩不错,我母亲的学习成绩也不赖,他二人在校园里,不能说青梅竹马,却也被同学们暗中议论来议论去,议论成了情投意合的一对儿。

现在的云市长,他们那时的同学,应该是议论我父亲任非常和我母亲曲利利的一个人。

云市长和我母亲曲利利都来自相对偏远的凤栖镇,他俩打小出生在那里,玩儿在那里,上小学、读中学,而他俩的父亲,又同时在宝成铁路线上承揽维修工程,又一起死在了白龙江隧道里,他俩因此享受特殊政策,再一起走出凤栖镇,一起来到陈仓城,一起在铁路技术专科学校深造……云市长对我母亲曲利利,是也有他压制不住的感情的。

云市长是个情感很重的人,我母亲曲利利也是,但在他们从铁路技术专科学校毕业后参加了工作,到要恋爱结婚时,我母亲曲利利选择了我父亲任非常。

十一

我母亲曲利利所以选择了我父亲任非常,我奶奶起的作用是非常大的,再者是我母亲的母亲,在促成我父亲和我母亲的婚姻上,也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我母亲曲利利的母亲身体不好,她不仅残疾了一条腿,还是个药罐罐,我母亲的父亲死在了秦岭深处的白龙江隧道里,她是最应该来的人,却也受限于她的身体,没能来得了,只让我母亲孤单单一个人来,小小年纪,独自承担那个巨大的悲伤……她苦苦地在凤栖镇家里熬着,还算熬得不错,熬得我母亲铁路技术专科学校毕业,在陈仓铁路段上有了一份工作。她高兴我母亲的出息,开心我母亲的工作,然而,却也熬得快要油干灯熄了。

守在她母亲身边的我母亲曲利利,听到了她母亲弥留之际,说给她的最后两句话。

她母亲说:城里的你大娘,人可好了!

她母亲说:我没时间让你守了,你今后就守在城里你大娘身边,做她的儿媳妇,妈就没啥操心,就把眼睛闭上了。

我母亲曲利利的母亲说罢这两句话,就真的在我母亲面前,毫无牵挂地闭上了眼睛……听到消息的我奶奶和我父亲任非常,没有耽误一分钟时间,就从陈仓城赶到凤栖镇来了。我奶奶在此之前,已到凤栖镇来过两次了。她来的名义,是说古周原上的凤栖镇,文化内涵醇厚,民风淳朴,物产丰饶,有臊子面、凉皮、豆花泡馍等馋人的小吃,她要在这里逛一逛,饱一饱口福,而实际上,她是来看我母亲曲利利的母亲的,知道她们同病相怜,还知道她的情况比她还不好,强烈的同情心和对我母亲的喜爱,就使她一次再次地来,来与我母亲的母亲拉拉家常,说说恓惶,有泪的时候,一起抹一把眼泪,高兴了拍拍巴掌。到要走的时候,手头相对活络的我奶奶,偷偷地会给我母亲的母亲枕头下塞进几个钱。总之,两位年龄相仿的人,本来没有什么交际和交情,处着处着就处成了好姐妹。

好姐妹的我奶奶,听闻她的好姐妹,我母亲曲利利的母亲辞世,她岂有不来的道理。

我奶奶来到凤栖镇我母亲曲利利的家里,没有把她当外人,全身心投入到安葬我母亲的母亲、她的好姐妹的事务中。丧事需要打制一口寿棺,我奶奶掏钱在凤栖镇的集市上,选了上好的松木板子买回来,请匠人连夜来做;丧事需要缝制寿衣,我奶奶在凤栖镇上的商店里扯来绸料,自己上手缝纫,给我母亲的母亲、她的好姐妹里三层外三层,缝纫了寿衣,让我母亲的母亲、她的好姐妹穿得那叫一个体面……最后的请客垒灶,出殡起坟,请乐人唱戏,我奶奶一样不少地都给我母亲的母亲,圆圆满满地办了下来。凤栖镇上的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不论当时,还是事后,说起我奶奶为了我母亲安埋她母亲,把事情是做到事尖尖上了,把人是做到人顶顶上了。

我母亲曲利利感同身受,她无以回报,就在安埋完她母亲后,回到陈仓城的工作岗位上,没过三天,臂弯上还佩戴着黑色孝子的袖标,就到我家里来,给我奶奶说了她母亲临终说给她的话。

我奶奶等着的,也许就是我母亲曲利利说给她的她母亲的话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话是这么说的。这时候的风俗,快速进步着,当事人两情相悦,自由恋爱就好了,媒妁之言成了耳边风,但是父母之命,依然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我母亲曲利利的母亲,临终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母亲还能怎么办呢?她是接受了她母亲对她的安排,而我父亲任非常自然更没问题,因此我奶奶在给我母亲的母亲、她的好姐妹办完丧事后,过了半年多的时间,就在陈仓城里,给我父亲任非常和我母亲曲利利,把婚姻大事给办了。

我父亲任非常和我母亲曲利利的婚礼,举办得是很有些规模的。

我奶奶把该请的和能请的人,都请到了我父亲任非常和我母亲曲利利的结婚现场,而我父亲和我母亲,自然把他俩该请的和能请的人,也都请到了他们的结婚现场……与我父亲和我母亲同学的云市长,接到了我父亲和我母亲的结婚请柬,但他却没有来。

那时的他,可还不是云市长。

可他没有来,还找了几条理由,说他参加工作不久,领导器重他,让他一到岗位上,就担任了他们那个岗位上的团支部书记。他是要进步的,进步得越快越好……必须承认,他的进步确实是快,快得像是一屁股坐在了火箭上一样,从一个部门里的小小团支部书记做起,一路向上走着,就走出了他们铁路段,上调到了陈仓市的团委机关,在那里继续进步着,一步步便进步到了现在的市长位子上。

云市长当年没有参加我父亲任非常和我母亲曲利利的婚礼,不能说他的理由不是理由,但我母亲心知肚明,他是伤心吃醋了呢。

所以伤心吃醋,我母亲曲利利不说我父亲任非常也都知道,云市长是也恋着我母亲,甚至都已露骨地表达了他对我母亲的感情。他没有得到我母亲的芳心,是他人生的一大挫折,他后来发奋努力,在官场上混得如鱼得水,与他遭遇的情感挫折不无关系。他是发达了,发达了的他,经常要组织个同学会什么的,与同学的我父亲和我母亲,还有其他同学的人,找个地方聚一聚,喝点小酒,吹点牛皮,寻点快活……云市长所以乐意这么搞,他是在给自己找平衡,但也因此,没有淡了他与我父亲和我母亲的交往,特别是我母亲,他俩藕断丝连的,在聚会时,总会被他们的同学,把他俩拉在一起,说他俩曾经的往事。

这可是非常重要的呢,如果没有他们同学的聚会,没有同学聚会时拿我母亲曲利利和云市长说事,也就没有我大学毕业,想要留校,而由我母亲曲利利家宴云市长的事。

云市长在我母亲曲利利为他刻意特设的家宴上,给陈仓文理学院打了个电话。云市长这头说得不咸不淡,而电话那头的话,以爆破音的强度回答着,让站在一边的我也听见了。

爆破音说:我听市长的话。

十二

几杯酒下肚的云市长,说话到了后来,就有些大舌头。他用电话把我的工作落实下来后,还问了一身碎花花衣裤为他服务的白小茶,问她可也有他要帮的忙。

我佩服白小茶的智商,比我可是高了许多。她没有驳云市长的面子,也没有顺着云市长的思路走。她在回答云市长时,先给云市长斟了满满一杯酒,捧着给云市长敬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我母亲曲利利,她嫣然笑着给云市长说了。

白小茶说:谢谢云市长关心。

白小茶说:我跟着曲总先锻炼着,有机会了再求云市长。

我母亲曲利利为云市长刻意特设的家宴,以云市长喝得醉醺醺而结束。但这个结束又预示着一个新活动的开始,我母亲当着云市长的面,指着我说,我的就业问题拜托云市长解决了,但你在走上工作岗位前,还有些时间哩,你是该去秦岭山里,把你死脑筋老爸看看的。

我母亲曲利利说的是我的心里话,而且我也相信,她说的也是她的心里话。

工作在陈仓铁路段,我母亲曲利利留在机关,做着一份资料管理员的工作,而我父亲任非常本来是也可以留在机关的,这是铁路段对他们这批白龙江隧道死难者子女的照顾,但我父亲却没有领情,坚持要走我爷爷任建设走过的路,背上我爷爷背过的帆布工具包,手拿一把小小的铁锤和一把大大的改锥,在宝成铁路线上,做个像我爷爷一样的巡检技术员。段上领导满足了我父亲的要求,答应他先在铁路线上走,自己不想走了,还可以回机关。

但我父亲任非常走在我爷爷任建设走过的宝成铁路线上,越走越有感情,他抬腿落脚,总觉得他可是踏在我爷爷的脚印上,所以他走得踏实,走得安稳,从没想过回机关的事。为此,我母亲曲利利与我父亲还闹了不少意见,我父亲任非常从宝成铁路线上巡检回家,我母亲曲利利就会说他死脑筋……死脑筋被我母亲曲利利说多了,也就成了我父亲的另一个名字,我母亲开口说我父亲,不会说别的词儿,譬如娃他爸,或是他的大名任非常,她只會说他死脑筋。

我母亲开始说我父亲任非常死脑筋,说得还不是那么严厉,而还带着些疼爱与关心在其中。

我母亲曲利利说:死脑筋,铁路线是你的老婆和娃娃吗?

我母亲曲利利说:你黑黑明明地守着,再守也是两条冷冰冰的钢轨。

我父亲任非常听得出我母亲对他的疼爱与关心,当然也听得出对他的意见和看法,我父亲初心不改,没有因此而回心转意,依然意志昂扬地穿隧道,跨桥梁,巡检在宝成铁路线上。

我母亲曲利利见不得我父亲任非常那副水火不进的样子,再说他时,语气就重了些。

我母亲曲利利说:死脑筋,你是秦岭山吗?

我母亲曲利利说:我说给你的话咋就没点回应呢?

想不到我父亲任非常还有点幽默的才华,他对我母亲把他比喻为秦岭山不仅不生气,还开心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夸赞我母亲有才,说他是做不了秦岭山的,如果可能,做个秦岭山里的小山包就够了……我父亲任非常为了强调他对宝成铁路线横穿过的秦岭山的感情深厚,还说了一句很有诗意的话。

我父亲任非常说:横看成岭侧成峰,秦岭山里处处是风景。

我父亲任非常的幽默,没能化解我母亲曲利利对他的意见,她再说我父亲,话语就不仅只是重那么点儿,而是非常严重了呢!甚至会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说他呢。

我母亲曲利利说:死脑筋,你以后就像你老爸我老爸他们一样,为铁路陪葬去吧!

我母亲曲利利说出这样的话,把自己先就吓住了,一张脸由红转白,白森森地看着我父亲任非常,看我父亲把他散开的手指,慢慢地攥成了拳头。我母亲低下头,流着泪,转身走出了我家的门……是的,我父亲和我母亲这一次的言语冲突,我也在场,巡检在宝成铁路线上的我父亲,是在夏日里的一场雷阵雨里,湿淋淋回到家里来的,我母亲心疼我父亲,她帮我父亲换上干净的衣裳,一家人和和乐乐地坐在餐桌上吃饭,我父亲和我母亲就说着话,说着就又说起了他俩常说的话,而说得性急时,我母亲便如石头砖块一般,给我父亲摔出了那么一堆话。

我父亲任非常也许不能接受我母亲的话,但不能说他不理解,譬如我一样,也反对我母亲说给我父亲的话,却理解她嚴厉背后的真感情。

我母亲曲利利从家门走出去了,她走进了依然倾盆而下的雷阵雨里。我想追着我母亲去的,却又人小鬼大地动员起来了我父亲任非常。

我说:爸,你忍心我妈淋在雷阵雨里吗?

我说:我妈的话说得是不好听,但我妈做人做事,你心里没底?

我说的话起了作用,我父亲任非常把攥着的拳头松开了,而且启动了他的脚步,往我家门外的雷阵雨里扑了去,去追我母亲曲利利……雷阵雨里的追逐,催使我父亲向铁路段递交了一份停薪留职的申请,从他巡检的宝成线上,暂时地脱离开来,来到了我母亲办的公司里,做了我母亲最需要的一个帮手。

改革开放的政策,鼓励敢闯敢试的人,在大潮汹涌的市场上去闯荡,我母亲曲利利就是其中的一个。

十三

双利酒楼是我母亲曲利利在陈仓城开办的头一家门店。

起名“双利”,我母亲曲利利想得不复杂,她的名字就有两个“利”字,她因此灵机一动,在做工商登记时,就把自己的酒楼叫了双利……双利好啊,自己得利,也要使来她酒楼的消费者获利,利来利往,很快成了陈仓城最具影响的餐饮酒楼。云市长慕名到双利酒楼消费来了,他最初来的时候,还是分管商贸、卫生、环境方面的副市长,他来我母亲的“双利”酒楼消费,来的不是他一个人,前呼后拥一大桌子,先上的凉菜,再上的热菜,虽然都极为精细,很合云市长的口味,但都不及最后上到桌子上的臊子面。

云市长吃了两条面,喝了一口汤,直呼这是凤栖镇人家的味道。

起小在凤栖镇上,云市长的舌尖,顽固地遗留下了凤栖镇的食味,特别是有九字特色的臊子面,更得他的喜爱,“筋薄长,煎稀汪,甜酸香”,那可是别的地方做不出来的……就在云市长夸张地吃着有凤栖镇味道的臊子面时,我母亲曲利利进到云市长他们用餐的包间里来了。

我母亲曲利利一身碎花花衣裙,款款地走到云市长的身边,把她端的一碗臊子面,捧在了云市长的手上。

云市长顿时恍然大悟,双利酒楼是我母亲曲利利开办的哩!曾经属意在心的人啊,我母亲曲利利和我父亲任非常洞房花烛,结为夫妻后,身为同学的云市长,既避见我父亲,又避见我母亲,却在我母亲开办的双利酒楼里,吃到了我母亲颇具凤栖镇特色的臊子面,让云市长大为感慨的同时,他给我母亲现场说了两句话。

云市长说:知道吗?老板可是我的同乡、我的同学哩。

云市长说:今后呀,我的饭局就都定在双利酒楼了。

云市长是在给我母亲曲利利说话哩,但不排除给陪着他吃喝的人亮耳朵,他们听话听音,是把云市长的话外之音都听明白了,因此便都一哇声地响应着云市长,说他们今后的饭局,要开也都是我母亲的双利酒楼……云市长没有空口白牙说,前呼后拥陪着他的人更没有空口白牙说,此后的日子,云市长果然不断享受着前呼后拥的气势,到我母亲的双利酒楼开设饭局,那些陪着他前呼后拥的人,也来我母亲的双利酒楼开设饭局。你开他开,其所产生的连锁反应,使得我母亲开设的双利酒楼客满为患,都要应酬不过来了呢。

这没有啥好作难的,云市长便是不发话,自有陪着他前呼后拥的人,给我母亲出主意、想办法,在陈仓城东一家,西一家,南一家,北一家,连锁性又开设了几家双利酒楼。

我母亲曲利利忙不过来,死脑筋的我父亲在雷阵雨里,浑身透湿地追上同样湿透了全身的我母亲曲利利,答应我母亲从宝成线上回来,做我母亲的帮手,经营我母亲辛苦操办起来的双利酒楼……做事认真的我父亲,遗传并继承了我爷爷任建设的品性,他在巡检着的宝成铁路线上,一丝不苟,认真负责,及时发现和解决了多起安全隐患,保证了铁路线的安全畅通。他停薪留职回到我母亲的身边,帮助我母亲经营“双利”酒楼,像在铁路线巡检一般负责认真,一丝不苟。他先领悟到,餐饮是有其特定的条理呢,说深点可以称之为铁律,那就是食材的购买,菜与肉非新鲜不能进,米和面非正牌不能进,这样做的好处,在花费上是高了些,但能保证质量。来双利酒楼的食客,别说云市长他们官场上的人物,就是陪他们吃喝的市场上的朋友,以及大堂里吃喝的散客,谁的舌尖不敏感呀?口味有一点点的不对,人家都尝得出来,而尝出来的人,如果又还不甚省事,把酒楼揭发举报给相关机构,是有他们酒楼的罪受的呢。

一根白色的长发,出现在了一盘西红柿炒蛋里,被食客吃了出来。我父亲任非常给食客免了单,重新给人家炒了一份补上,人家仍不答应,最后给人家赔了十倍的钱,才勉强把事态压了下来。

“双利”酒楼的工作人员,掌勺的炉头、传菜端盘子的服务员都还年轻,没有人是白头发,然而事情发生了,又能怎么办呢?能与食客争辩吵闹吗?我父亲任非常相信,吃亏的只能是“双利”酒楼,息事宁人。我父亲这么做,我母亲曲利利十分同意,她还当面夸赞了我父亲。

我母亲曲利利说:不错呀!

我母亲曲利利说:是我家酒楼经营的一把好助手。

十四

受到我母亲曲利利的奖励,我父亲任非常表现得依然安稳平静,但他心里是高兴的。

高兴着的我父亲任非常把自家开办的双利酒楼,真的如家一般的爱惜,并如他的名字一样,非常地用心,非常地负责,只要是到酒楼里来吃喝的宾客,他也把他们当家人似的,笑脸迎来,笑脸送走,总是非常热情,非常周到……长此以往,用心负责的我父亲在酒楼里,发现了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问题,这个问题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即浪费,无论前台,无论后厨,无一处不浪费,上到前台、包间餐桌上的菜肴,没有一盘吃光吃净的,都要剩下一些,严重时,整盘的菜肴,好像只被客人用筷子头戳了戳,便从餐桌上扯下来,倒进剩菜剩饭的大桶里,被人拉走。前台的餐桌上是如此浪费,后厨的炉灶上亦然如此,整勺整勺的油,整锅整锅的汤,还有这样一把菜、那样一块肉,不知什么道理,就会被站在炉膛前的厨师倾进下水道,或是废弃物料筐里,而不复利用……我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因此培训酒楼的员工,要大家树立起节俭光荣,浪费可耻的精神品质,谁是前台上的服务员,在客人点菜时,根据客人的要求,就要适当劝客人少点些菜肴,以免剩下来浪费,谁是后厨的掌勺人,就要切记不可无理由废弃食油食材。

我父亲任非常把他的要求,还点灯熬油,一条条书写出来,要双利酒楼的员工牢牢记住,落实在行动中。

因此,我父亲任非常对个别没能遵守规定的员工,给予了应有的处罚,惹得那些受到处罚的员工极为不满,就去找我母亲曲利利,把我父亲告到了我母亲跟前……那些受到处罚告我父亲的人,差不多是我母亲在双利酒楼刻意培养起来的骨干员工,我母亲需要照顾他们的情绪,让他们塌下心,给她在酒楼里卖力,就先用语言安慰他们,然后来到双利酒楼现场,对我父亲的所作所为,眼观耳闻,这便来做我父亲的工作了。

我母亲曲利利要我父亲任非常把扣除受罚员工的报酬,如数发还他们。

我母亲曲利利还要我父亲任非常在发还受罚员工的报酬时,给人家说句道歉的好听话。

我母亲曲利利说:什么节俭不节俭的,都是过时的老话了。

我母亲曲利利说:现在是个浪费的时代,谁能浪费,谁给咱双利的贡献就大。

我父亲任非常听着我母亲曲利利说,把眉头皱了起来,他几次张嘴要与我母亲争辩的,可都被我母亲连珠炮的话堵了回去……我父亲没法听从我母亲的说教,把受罚员工的報酬如数发还他们,再给他们道歉说好话,我父亲就只有离开双利酒楼,回到家里蒙头大睡一条路了。

我父亲任非常是睡在了家里的床上了,却翻过来倒过去,好像家里的席梦思床底架了火,而他则是烤在火头上的一块肉饼,怎么都睡不踏实。

睡不踏实的我父亲任非常,仅只是身体躺在床上了,而他的心却还飘飘荡荡,没能跟随他的身体回来,还一个劲地想着双利酒楼里的事情,非常坚定地认为他在酒楼里实施的节俭措施没有错。他相信,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浪费都是可耻的,是不可饶恕的……对于这个问题,我父亲想不通,他苦恼地想着,就还会想到隔三岔五,吆三喝四,来到双利酒楼用餐吃酒的云市长。

是的呢,铁路技术专科学校原来的同学,云市长的确是与众不同,他发达了,一步一步高升,高升成了陈仓市市长。

成了市长的他,用我母亲曲利利的话说,他到他们双利酒楼来用餐吃酒,是对他们酒楼莫大的支持……我父亲任非常不傻,他明白我母亲话里的话,是感激人家云市长的,他得承认,这样的感激没有错。但他心里却别扭着,别扭他处罚的那些酒楼员工,在云市长到酒楼用餐喝酒时,她们倒是很受市长喜欢,点名道姓,要她们几位到他用餐吃饭的包间服务……她们中的几位,总是花枝招展,伶牙俐齿,见风使舵,其所服务的每一桌饭,不论是云市长,还是别的食客,都能给双利酒楼搂回来一些额外的收益。

那些收益,我父亲任非常看得清楚,可都是肆意浪费的结果。

在浪费这个问题上,我父亲任非常是没法想通了。与此同时,他则又还要想另外一些事情,云市长来双利酒楼用餐吃酒,他是要躲着不陪的,可我母亲曲利利偏要我父亲去陪。他陪了一次,云市长拿来一个喝茶的玻璃杯,倾满了酒,要我父亲一饮而尽,我父亲做不到,他推辞着,云市长也没坚持,自己端起那一大玻璃杯的酒,仰脖子全都灌进他的嘴里。我父亲吃惊云市长的酒量时,云市长就又倾了一大玻璃杯的酒,送到他的面前了。这时的我父亲,还能怎么样呢?他就只有硬着头皮,往他的喉咙里灌了。

我父亲任非常往喉咙里灌着酒时,云市长说:咱们是老同学哩。

云市长说:老同学就要有老同学的感情,就要有老同学的样子。

老同学的感情和样子,就是我父亲任非常把一大口杯酒灌进喉咙后,没一会儿,就醉成了一摊稀泥……再后来,我父亲躲着云市长的餐宴,我母亲曲利利就也不催他去陪酒了。我父亲不去,就只有我母亲去了。正因为此,还有一些不甚好听的传言,风一股、雨一股地往我父亲的耳朵里钻。我父亲抗拒着不听不闻,但钻进他耳朵里的风风雨雨累积着,就累积成了一块一块的疙瘩,堵在他心口上,让他难受。

忙着的时候,堵在心口上的疙瘩倒好化解,睡在家里无所事事,我父亲任非常,像老牛反刍似的,一桩一件地在他的脑际闪现,有些事他依然否定着不能相信,而有些事,他则是坚信不疑的。

譬如有人传言,双利酒楼的利益,是要分出一部分给云市长拿的呢。

十五

睡在家里的席梦思床上翻烧饼的我父亲任非常,胡思乱想的时候,还会分出一些心思,来想我爷爷任建设巡检了一辈子,他接过我爷爷的班,又巡检了多半辈子的宝成铁路……我父亲想着时,想到掩埋着我爷爷和奶奶他们的白龙江隧道那儿,我父亲就会心口发烫,眼睛发烫,就想立即沿着宝成铁路线,用他用惯了的小铁锤,敲敲打打钢轨,用他用惯了的大改锥,戳戳铁轨下的枕木……大改锥戳在枕木上木木的没有声音,但小铁锤敲在钢轨上发出的声音,则是清脆的,悦耳的,堪动人心的,仿佛一曲没完没了的乐曲一般。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我父亲任非常从家里走出来,去到宝成铁路段,一纸申请,结束了他停薪留职的生活,又走上了宝成铁路线,当起了他的巡检技术员。

我父亲任非常回到他巡检技术员工作岗位上,就像一条鱼游进了长河中,更像一只鹿回到了山林里,他快活极了,眼见的再不是他看见的浪费,耳听的再不是他不想听的是是非非。巡检在宝成铁路线上,他看得见山色的变化,“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还有穿行在铁路线上的如龙蛇行的火车;他耳听得着山里的声音,百鸟啼鸣,千水喧哗,还有猴猿以及其他野生动物偶然的嘶吼……我父亲就那么快活地又在宝成铁路线上巡检了几年。他是有点走不动了,便向铁路段申请,在白龙江隧道口的班房里住了下来,成了一个专职守护白龙江隧道的安全员。

在白龙江隧道口住下来的我父亲任非常,开心他能常伴死难在这里的我爷爷、我外爷,还有我的奶奶,他们就都长眠在这里的那处死难者公墓里。

我奶奶所以也埋在这处死难者公墓,是她坚守一生的遗愿……她还健在的时候,四时八节,就都在我父亲任非常的陪同下,到白龙江隧道边的死难者公墓里来,给我爷爷任建设上坟,同时还给我外爷上坟。我奶奶的心思细,他看见我爷爷和我外爷的坟头上有个洞眼什么的,即会找来石块堵上去,看见坟头上的花草有枯萎的,即会移栽来新的草木补上去……我奶奶做着这一切的时候,还会给我爷爷唱首他们过去唱过的山歌:

一杯酒儿敬亡魂,

接来个老古人。

彭祖果老吕洞宾,

陪着亡魂到天明。

……

我奶奶吟唱的是曲《十杯酒接古人》的山歌。她来到白龙江死难者公墓,给我爷爷任建设是一定要完完整整地唱一遍的。前边一杯酒起个头,后边二杯酒、三杯酒的,一直要吟唱下来,不唱到最后一句不罢休。

十杯酒儿敬亡魂,

还接几个笑古人。

哈哈大笑望西天,

亲人莫洒泪淋淋。

我奶奶就这么每年祭祀着我爷爷任建设,最后遗愿我父亲任非常,在她辞世后,把她就地掩埋在我爷爷身边……我父亲最听我奶奶的话了,他不仅把辞世后的我奶奶埋葬在了这里,现如今还就守在白龙江边,既认真负责地守护着列车来列车往、川流不息的白龙江隧道,还守护着白龙江边上我爷爷、我外爷,以及我奶奶安息着的寂静的公墓。

我的工作问题,在我母亲曲利利把云市长请到她刻意特设的家宴上,几筷头上好的菜吃进嘴巴,几杯子上好的酒入了喉咙,一个电话解决了后,在他摇晃着从家宴的餐桌上站起来,告别我母亲要走时,我母亲拉着白小茶,招呼着我,跟在云市长的后边,给他送行了。我们仨把云市长送了几步,接着还要再送时,云市长回头过来,既像是对我母亲,又像是对白小茶连说了几句话。

云市长说:不错,确实不错。

云市长说:跟上曲老板,你是会出息的。

云市长说:不是一般的出息,是大出息哩!

我母亲曲利利肯定听得懂云市长几句话的意思,但不知白小茶听懂了没有,总之我是听得一头雾水,什么都没听懂……似乎是,我听得懂听不懂,是无关紧要的,而白小茶与我一样,听得懂听不懂,亦然无关紧要,只要我母亲听得懂就好了。

听得懂云市长话的我母亲曲利利,在把云市长送走后,她没说别的什么话,把我和白小茶叫在一起,给我俩重复地又叮嘱了一遍那两句话。

我母亲曲利利说:云市长的话,你俩当成耳旁风就好了。

我母亲曲利利说:听我话,乘着上班前的空闲时间,你俩即去秦岭山里,看看那个死脑筋吧。

十六

在此之前,我到秦岭山里的白龙江隧道口,是看过我父亲任非常的。

前头去看我父亲,我坐的都是宝成铁路陈仓段的通勤车,这一次还有白小茶,我母亲就派出她的专用小汽车,来送我们了……乘坐通勤车去白龙江隧道口看我的父亲,会有一路上的风景,乘坐我母亲的小汽车,路线不一样,却也有不一样的风景。其实恰逢秋風拂面的季节,秦岭山的色彩,似乎比烂漫的春天和湿热的夏天还要丰富许多,这时候的秦岭山里,不只有野山菊在摇曳,漫山遍野,这里一簇一簇的黄,那里一簇一簇的蓝,还有另外什么地方一簇一簇的红,用心地装饰着一道道山、一面面坡……但遭受秋风的催促,变化着色彩的枫树叶子,以及黄栌、槭树、栎树、火炬树、落羽杉、红端木、南天竹等树种的叶子,一大团一大团,一大堆一大堆,仿佛落在秦岭山里的七彩云雾,使得深入秦岭的我和白小茶,大睁着眼睛,是怎么都看不过来了。

白小茶有我母亲曲利利为她专意儿添置的几件碎花花衣裳,她与我一起进到秦岭山里来,选择着穿在身上的是一件白底红花花的衣裳,她这么穿,把她与这时候的山色很好地融为一体。

我是兴奋的,太兴奋了;白小茶也是兴奋的,似乎比我还兴奋,她看见一处山景,就要手舞足蹈,大呼小叫地让送我俩的司机停下车,她扑出车外,还要喊我来给她拍照……走走停停,我们坐着的小汽车不知停了多少回,而我不知给白小茶拍了多少照,总之,我的手机拍得没了电,她的手机拍得也没了电……就在白小茶喊叫着停车,还要给她对着一片山景拍照时,一曲好听的山歌,从那片迷人的风景中,悠悠扬扬地传出来,直往我们的耳鼓上撞:

自从盘古开天地,

三皇五帝到如今。

多少皇帝都无道,

多少无道帝王君。

……

听得出来,是我父亲任非常的声音哩!我认真地听着,惊讶我父亲唱的山歌,原来是这么好……我这么惊讶地想着时,就还想了,在繁华的陈仓城里,怎么就听不到我父亲唱山歌?我这么想着,没怎么费神,就想明白了,明白我父亲是属于宝成铁路线的,他只有巡检在宝成铁路线穿越的秦岭山里,才会毫无顾忌地唱了呢!

听吧,听我父亲任非常继续唱他的山歌:

前朝后汉表不尽,

听我唱本《十里亭》。

长安有个马公子,

每日学堂攻书文。

……

耳听着我父亲任非常漫唱的山歌,虽觉歌词与歌曲都十分佳妙,但是什么山歌,我却毫无眉目,什么都不知道。我就那么糊涂着,与白小茶顺着我父亲漫唱着山歌的地方,静悄悄摸索过去,站在了我父亲的面前,问了我父亲,才知道他唱的山歌曲名是叫《十里亭》。

这曲山歌的歌词特别长,要唱完整,没有半天时间唱不完。

接下来的日子,我与白小茶暂住在了我父亲任非常守护着的白龙江隧道边的工房里,与我父亲厮守了几天。我们无所事事,除了去到我爷爷、外爷,还有我奶奶的坟头上,祭祀了一番后,就像我父亲一样,看着一列绿皮的客运列车穿越隧道,南下而去,过去一会儿,又一列闷罐子夹杂着平板车的货运车,穿越隧道,北上而去……乘着不见列车通过的间隙,我和白小茶会央求我父亲,向他学唱《十里亭》。

我父亲任非常没有回避,他教我和白小茶唱了:

七岁上学到十五,

满篇文章记在心。

十月初一放了学,

闲暇无事放风筝。

……

在白龙江隧道口上,我们没人知道陈仓城这几天发生的事,直到我与白小茶坐上我母亲的小汽车,返回到陈仓城来才知道,云市长被组织上带走了。

云市长被带到规定的地方,在规定的时间里,“双规”着交代着他的问题。而我母亲曲利利与他一样,就在他被带走后,也被组织带走了。

2022年9月4日扶风堂

责编: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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