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壳先生

2023-05-30 15:39樊健军
作品 2023年2期
关键词:李青诗人诗歌

樊健军

马壳是我的堂兄,也称得上是我朋友。我把他介绍给你,绝没有褒奖他的意思。在村人眼里,马壳是个笑话。这不代表我的看法,恰恰相反,在我这儿,那些把马壳当成笑话的人,才是笑话。可悲的是,他们对自身一无所知。马壳的故事,我知道一些,在他离家之后,有关他的消息少了,偶尔听到一些,也是碎片,不完整。

在我上初中二年级时,马壳突然退学了。他退学的原因很简单,不是对高考失去信心,而是无比狂热地爱上了诗歌,非当诗人不可。与其考上大学再写诗,还不如趁早,从现在开始。马壳的突变源于他的语文老师,确切地说是语文老师的师弟。马壳是语文课代表,同语文老师的交往比别的老师多,常去语文老师的办公室不说,语文老师的单身宿舍也没少去。有一天,马壳在语文老师的宿舍里认识了语文老师的师弟,一个大学中文系的在读生。语文老师的师弟面容清瘦,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巴似的一束,下巴下挂着一撮单薄的胡须。腮帮子上长有一颗痦子,痦子上一撮毛,说话时那撮毛就像个跳舞的小人儿,上下左右摇摆个不停。语文老师同他的师弟就朦胧诗的起源发生了一场战争,接连三个晚上,一个旁征博引,据理力争,一个跃马横刀,慷慨激昂,最终,语文老师丢盔弃甲,恼羞成怒,轰走了老远赶来探望他的师弟。作为旁观者的马壳成了最大的赢家,一边同情惨败的语文老师,另一边,在历经诗歌炮火的洗礼之后,马壳欣喜地发现,他同语文老师的师弟一样富有诗歌天赋,并且要命地爱上了诗歌。

辍学后,马壳还是留在了村子里,哪儿也去不了。他成天关在屋子里,那几本从学校图书馆挟带回来的诗集都被他翻烊了,里面的诗句几乎倒背如流。他开始在练习簿残存的空白页上作诗,渴望写出那种像朝霞般灿烂,或者像太阳突破云层时光芒万丈的诗篇。可是,事与愿违,不论他内心的渴望多么炽烈,那种石破天惊的诗句总是迟迟不肯降临。灵感的天使似乎被烟熏火燎的土墙阻隔了,飞往了别处。他为此深深苦恼。绝望之际,他想到了语文老师的师弟,仿佛有一道光亮划过了黑暗。那三个晚上的旁听,以诗歌为桥梁,让他在内心同语文老师的师弟会见了无数次。他耗费了整整一本练习簿,给那个留着长发的青年诗人写了一封长信,诉说他的困惑,诉说他对诗歌的热爱,同时也表达了他对诗人的仰慕之情。他甚至用上了这样一种比喻,这世上任何一个女孩,哪怕她是公主,是女王,也不可能让他对她产生超越诗歌的情感。诗歌是他的初恋情人,诗歌是他的全部爱情。他在信里还暗示,能不能去找诗人,同他一块拥抱诗歌,在诗歌的国度畅游。他很快收到了青年诗人的回信,信里洋溢着如春潮般澎湃的激情,足够配得上马壳的热烈。青年诗人鼓励马壳多阅读经典,多写诗,期待一颗灿烂的诗星升起。青年诗人委婉地告诉马壳,哪儿不能写诗呢?哪儿没有诗歌的土壤呢?只要他对诗歌一如既往地虔诚,忠贞不渝,诗歌一定不会抛弃他,一定会让他成为诗歌国度的王子。

马壳的眼睛被青年诗人的回信点亮了,他的诗心晴空万里。青年诗人还给他寄来了诗集和诗歌杂志。马壳如饥似渴地阅读那些留有青年诗人体温的诗集,遇上特别喜欢的诗句,还把它摘录到练习簿上。叫他深以为憾的是,村里唯一的小卖部只售卖练习簿,他没法用信笺和稿纸写诗,也没法用信笺和稿纸给远方的诗人写信。因为笔耕不辍,他的练习簿消耗得很快,那些练习簿像砖头一样摞在一起,在窗台上砌起了一堵墙。他的脸色苍白了,浮上了诗人的忧郁。他消瘦了,眼睛里却炯炯有光。马壳的父母,我的伯父伯母,都是没念过几年书的农民,对马壳的表现说不上担心还是欢喜,马壳不上学了,可从没停止念书呀,马壳不下地,可天天在念书呀。在他们眼里,念书的马壳总是有希望的,总有一天会鲤鱼跳龙门,从烂泥塘里跳出去。

马壳挑选了几首自认为满意的诗作寄给了青年诗人,对方除了习惯性的鼓励外,还赞美他的诗有拜伦的味道。这让马壳欣喜若狂。马壳从自己身上看到了曙光,也可能是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太孤单了,居然异想天开,希望带动村子里更多青年人来读诗写诗。马壳从卧室中走了出来,来到了村子中心。他不知说服了谁,还是经过了谁的允许,在两间闲置的土屋里创建了水门村有史以来第一家图书馆。从此以后,马壳像个上班族一样,早上八点准时打开图书馆,晚上直到村子里万籁俱寂才离开。刚开始,图书馆还很简陋,马壳把他有限的书都搬到了图书馆,书架也是他亲手用木板和钉子钉好的。马壳将图书馆的创举告诉了青年诗人,这位远方的知己很是赞赏他的行为,并给予了最有力的支持。青年詩人寄来了更多书和杂志,那是他发动学友们捐赠的。这些书五花八门,既有外国诗选,也有古典小说,有的盖着××大学图书馆的印戳,有的是书边发烊的大学课本。那些杂志更是五花八门,除了文学期刊外,还有传奇故事、医学的、美术的,竟然还夹杂着几本电影画报,电影明星的照片一张比一张夺人眼球。

马壳的图书馆一时成了村子里最热闹的地方。茶余饭后,村民们都爱往图书馆跑,马壳对此是非常欢迎的。他创办图书馆的目的,就是希望借助书,让村民们接触诗歌,进而喜欢上诗歌,最终成为诗人。起初,他们的确是惊奇的,因为很少有人见到过这么多书。他们似乎对书表示了浓厚的兴趣,拿起一本翻弄几下,放下,又拿起另一本翻弄几下,又放下。马壳本想给他们介绍书的作者,可他们不给他张口的机会。他被裹挟其中,后来,进来的人实在太多,他被挤到墙角去了。他们将全部书翻弄一遍后,不像马壳想象的那样有人安静下来阅读,而是挤在屋子里叽叽喳喳聊天。他们询问马壳哪来这么多书,马壳不想多费口舌,回答说买的。真看不出,马老秧还是个财主,看走眼了,看走眼了啊。他们的神情很是异样。

遇上天气恶劣的日子,下暴雨,天寒地冻,出不了工,马壳图书馆就成了娱乐中心。村民们都跑这儿来了,还带来了扑克和象棋。他们把马壳用来看书和做笔记的小方桌当阵地,摆开战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反客为主,马壳完全被忽视了,抱着一本诗集,孤零零地蹲在角落。

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是我们解救了马壳。马壳后来说起这件事时,打了个很形象的比喻,他说他是只羊,落入了狼群的包围圈里,那些狼却不着急吃他,而是将他扔到一边,慢慢熬着。马壳的说法很耐人寻味,好像我们是牧羊人,而他是只走投无路的羊羔似的。

我们的目的不在于此,对于被禁锢在课堂上的学生来说,周末是放风的惬意时光。去马壳图书馆是蒙骗家长再好不过的借口,我们可以逃脱放牛,或下地薅草的苦差事。我们进去时图书馆空空寂寂的,先前在这里喧闹的人们都下地干活去了。马壳对我们的到来显得异常兴奋,眼睛里放射着欣喜的光,脸却板得端正而严肃。刚开始,我们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触犯了马壳什么。要知道马壳向来是我们的榜样,我刚进入村完小念一年级时,父亲就叮嘱我,向你哥马壳学着点,别丢了家里人的脸。马壳先是村完小的红小兵,后来红小兵换了称呼叫少先队,马壳是少先队大队长,班长,三好学生,从头到脚都是金灿灿的光环。我们顺着靠墙的书架看过去,顶多拿手摩挲一下书的封面,谁也不敢贸然拿起一本书来。随便看,有你们没读过的诗集,也有你们没见过的诗歌杂志,都是给你们准备的。马壳看穿了我们的犹豫,带着骄傲的微笑鼓励我们说。我们依旧缩手缩脚的,即便我是马壳的堂弟,也不敢造次。我拿起一本诗集,是普希金诗选,翻了几页,赶紧放回了原处。我之所以如此谨慎,除了害怕损坏书外,还有另一个原因,是弄不懂那些诗句的意思。

马壳是在我们毫无察觉时站到我们中间的。马壳像举着火炬一样,将那本普希金诗选高高擎起。我太熟悉这个姿势了,在我刚刚有记忆时,大人们每次聚会都是这个姿势,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个红本本,把它高高举过头顶。你们知道普希金是谁吗?马壳的目光仿佛两只小手电筒,徐徐扫过我们每一张脸。他是俄国最伟大的诗人,十五岁就开始发表诗歌了。后来,马壳用双手将那本诗选按在胸口上,昂起头,给我们朗诵了一首普希金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马壳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抑制不住亢奋。他的眼眶里有晶莹的泪光,那一瞬间,我们的眼睛似乎被点亮了。后来,我们每个人都会背诵这首诗歌,有事没事时都会脱口而出,可能由于背诵的次数太多了,当它从我们嘴边流出时,不像一首经典不朽的诗歌,更像是一首流行的校园歌曲。

此后,每逢周末马壳图书馆就成了我们的诗歌课堂,马壳充当了免费的授课老师。他给我们讲过许多诗人的诗作,即便到了现在,我还能回忆起一长串名字,诸如莱蒙托夫、涅克拉索夫、叶赛宁、勃洛克,还有匈牙利的裴多菲、法国的波德莱尔、英国的拜伦、美国的朗费罗,等等。也是在那时,马壳给我们讲解了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戴望舒的《雨巷》、余光中的《乡愁》、卞之琳的《断章》。这些诗歌一旦从马壳嘴里流出来、进入我们的耳朵后,好像刻录在了我們记忆的硬盘上,再也忘不掉。有个叫李青的女孩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马壳图书馆的,她被戴望舒的《雨巷》给迷住了,甚至买了一把油纸伞,遇到下雨的日子就撑着那把油纸伞,彷徨而来,又彷徨而回。她似乎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同丁香一样的姑娘。

马壳也会说些诗人的逸闻趣事,这恰恰是我们喜欢听的,可这样的机会少得可怜,估摸他知道的也不多。他讲过普希金的三十次决斗,为了爱情和尊严,甚至模仿普希金决斗时举着手枪的姿势,仿佛当时他就在现场。被这个花絮感动的仍是李青,我不知如何形容她当时的表情,她双手捂住鼻子和嘴巴,露出来的双眼闪着晶莹的泪光,应该是无声地哭泣了。除了这些,马壳还给我们看过那位青年诗人的回信,让我们领略了那种激情喷薄的语言。还给我们朗诵过青年诗人的作品,老实说,我听不出个所以然。我倒是希望能有张照片,目睹一下青年诗人的形象,可惜没有。

临近放寒假时,马壳宣布了一个重大消息,那位青年诗人要到马壳图书馆来,甚至有可能会留在村里过春节。这的确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而我们又忐忑不安起来,不知该如何面对青年诗人,如何接待他,如何同他说话。马壳比我们镇定得多,他向我们预告,青年诗人肯定会给我们介绍新鲜的、从未听说过的诗人诗作,肯定会给我们朗诵最新创作的作品。马壳还鼓励我们,可以尝试着写诗,届时说不定能得到青年诗人的指点呢。他说这些时声音是颤抖的,好像拨动的琴弦一样,回声在土屋里波来荡去。我们的情绪跟着被调动起来了,虽然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私底下都在暗暗努力。我模仿一个叫何其芳的诗人写了一首诗,写好之后夹在某个笔记本中。我不敢确定那是不是一首诗,后来,我再也没有读过它,它连同那个笔记本莫名其妙失踪了。

那个寒假,我们是掰着指头度过来的。从放假的第一天开始,我们就守在马壳图书馆,从早到晚,不肯轻易离开哪怕一分钟。腊月十五,村里祭玉帝祈平安了,青年诗人没有来。腊月二十三,祭灶台了,青年诗人没有来。腊月二十四,扫尘了,腊月二十五,接玉皇了,仍旧不见诗人的影踪。腊月二十八,家里开始发面了,腊月二十九,我们差不多接受了诗人不会来的现实。大年三十,上午我们还聚在马壳图书馆里,谁也没有说话。晚上,鞭炮声此起彼伏,家家户户团年了,到处欢声笑语,那位青年诗人终究没有来。

正月里,我们去马壳图书馆没那么殷勤了,究其原因,可能是青年诗人爽约了,也可能是当初的新鲜感正在退潮。马壳绝口不提青年诗人,那已是他的伤痛,我们也尽量避免。马壳跑去镇上好几次,我们推测,他要么是去给诗人寄信,要么是到镇邮电所查看有没有诗人的回信。他黯然的神情告诉了我们不理想的结果。马壳不吭声,我们谁也不敢挑起话头,大家都沉默着。去马壳图书馆的人慢慢少了,那张小方桌重新被打扑克下象棋的村民占领了。有一回,我从图书馆前经过,听见里面有争吵声,好像是有人上厕所,撕了诗集当揩屁股纸。马壳突然咆哮起来,像头被激怒的野兽一样,那些人大概被吓着了,一个个从图书馆里钻出来,悻悻然走了。我没有进去,猜想马壳也不愿意有人看见他的狼狈相。眼见得寒假即将结束,落下的作业要赶紧完成,我也无心去安慰他。

马壳图书馆的结局很是悲凉。在我们进入新学期时,马壳早早开始了图书馆保卫战。他毫不客气地驱赶死皮赖脸的人们,扔掉他们的象棋,撕碎他们的扑克,同他们撕扯,战斗,可无论他怎么竭尽全力,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他赶不走他们,那些苦心收集来的诗集和杂志,要么被人顺手牵羊了,要么被人撕掉扔进了粪坑里。到最后,马壳不得不把仅剩的几本诗集抱回家,那两间土屋子复又空空荡荡的了。这是我们谁也没有预料到的。

马壳成天缩在自己的龟壳内,读书,写诗,也照旧给青年诗人写信,三五天一封,三五天去一次镇邮电所。他寄出的信宛如石沉大海,一封回信也没收到。他想象不到,诗人为什么不给他回信,是没收到信件,还是有别的原因呢。没有了诗人的回信,就没有了前进的方向。马壳对他的诗很有信心了,可他不知拿这些诗怎么办,是继续码柴垛一样将那些写有诗作的练习簿码放在窗台上,还是有别的去处。他需要有个人对他说一声,你是诗人了,你是个优秀的诗人了。他从一本幸存的诗歌杂志上找到了编辑部的地址,试着寄去了自认为满意的几首诗作,一个月后收到了回信,对方闭口不谈他的诗歌,而是给他寄来了一份招收函授学员的通知和几张空白的表格。通知上只有马壳的姓名是钢笔填写的,其他的字迹都是印刷体。

村里早已风言风语,说马壳中邪的有,说他患了精神病的也有。在人们眼里,他不是个正常人。甚至有人怀疑马壳会自寻死路,因为有人看到他在深潭边走来走去。有一天,我刚从学校回来,父亲警告我,离马壳远一点,别有事没事总往那边跑。其中的原因不说我也知道,我和马壳虽说是堂兄弟,论亲疏还是隔着一点的,从我们两家共同的距离最近的一位祖宗说起,到我和马壳这一辈是第七代了。我喏喏答应了父亲,背地里还是约了几个伙伴,去找马壳了。我胆敢冒犯父亲,的确是马壳开启了我通往诗歌的门扉,内心有那么一线隐隐的向往,另外,我也想看看马壳是不是真的同别人说的那样。

马壳对我们的到来依旧是欢迎的,只不过没有先前那么热烈。他客套地问我们渴不渴,要不要喝水。我们都说不渴,他好像不相信,犹疑地扫视了我们一眼,好像我们在撒谎。他的头发长了许多,有些乱,下巴下长出了春草似的浅浅的胡须,除此之外,我没有看出他有何异常之处。有一会儿尴尬,都不说话,后来是马壳打破了沉静。他问我们在校的情况,还像家长似的告诫我们,要好好念书。话题慢慢挪移到他喜爱的诗歌上,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收不住了,他谈到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几本诗集,声音不像往日那样慷慨激昂了,却如流水似的滔滔不绝。他给我们朗诵了几首诗,大约是他的得意之作。朗诵完毕后,他用探询的目光瞅着我们,好像在问怎么样。我们都有些不知所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是李青遮掩了我们的懵懂无知,她用掌声做出了回应,她的双眼含着热泪,掌声和泪水无疑是最有价值的赞美。

往后,极少有人去找马壳了,大概的原因是谁也无法回答马壳探询的目光。马壳需要的,我们给予不了。我们还一度以为,我们需要的,在马壳那里,他能给我们一个确切的答案。暑假里的一天,李青忽然来邀我与她一块去见马壳,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与她同行。李青比我大两岁,有一双明亮而清澈的大眼睛,她要是看着你时,好像能把你做过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都看出来。她刚刚初中毕业,听说学习成绩不太好,估计上不了高中。我不知她去找马壳有什么事,是不是要请教写诗的法子。去吧。李青见我不太乐意,拿手推搡了一下我的胳膊,我拗不过她,跟随她去了。李青见了马壳,却没什么要紧的话说,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全是没头没脑的。她的脸红扑扑的,好像被太阳晒热了。马壳倒是挺耐烦,陪着扯东扯西。后来,马壳提议去外面走走,我们便来到了屋后的竹林里。你们瞧瞧,这竹林像不像一首诗?每根竹子都是一个青色的句子。马壳扶着一根竹子,另一只手指着竹林的幽深处。真像一首诗。李青用赞叹的声调附和说,马壳哥,你会一直写诗吗?马壳瞥了李青一眼,含含糊糊回答,也许吧。我们在竹林里无所事事地呆了半天,后来,马壳没来由地说了一句,也许我要去做木匠。

女孩子可以做木匠吗?李青天真地问。

马壳愣住了,不知拿什么话来回复她,好一会儿过去,才说,我想,大概是可以的。

马壳对自己的预言真的应验了,没过多久,他在他父亲的指引下拜了村里一位口碑甚好的木匠为师。这里不能不再次说到马壳的父亲,我的大伯,先前不露声色,一路任由马壳胡来,其实自始至终在冷眼旁观。揣度他已觉察马壳陷入了窘境,当机立断,让马壳改道而行。马壳的父亲外表木讷,骨子里却是明察秋毫,早已从马壳制作的那些书架上窥见,儿子具有做木匠的天赋。馬壳没做任何反抗,顺应了他父亲的心愿。马壳后来同我说起过,做木匠并不耽误写诗,一者动手,一者动脑,两者正好互补,相得益彰。作为学徒,抡斧子的时候多,一天下来,腰酸背痛,胳膊仿佛脱臼了。马壳是火烧芭蕉心不死,照样乐此不疲,还就地取材,从墨斗里蘸墨,把诗题在东家的墙壁上。马壳的毛笔字还不赖,他上小学一年级时开始描红,到四五年级时,按语文老师的要求临帖。不出半年时间,好多人家的墙壁上都能读到马壳的诗作,黑压压的一大块。

马壳的学徒期原本约定为三年,前两年学手艺,第三年才拿半个人的工钱。两年期末,马壳就脱师了,大约他师父也巴不得他早点滚蛋。后来,马壳在短暂的木匠生涯中并不像他父亲预料的那样,手艺平庸不说,还马虎了事。经马壳之手制作的农具多半是废品,纯粹浪费木料。

我不知道马壳失业后在村子里是怎么度过的。那年底,马壳做出了另一件让人深感意外的事,马壳逃婚了。这在水门村还没有过先例。同马壳谈婚论嫁的对象是李青,婚事还是她父亲托人主动提起来的,内里的曲折没人知晓。我猜测是李青的意愿,也怀疑马壳和李青早已暗通款曲了,生米煮成了熟饭。如果马壳和李青顺利结合,我说不上是好还是坏,是喜还是忧。那时候,李青在镇上学裁缝,木匠和裁缝,在村子里是两个夕阳职业,已经露出了衰败的迹象。这或许暗示了他们的命运有着某种相似之处。定亲那天,李青穿着自己亲手缝制的新衣,准新郎马壳却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从马壳邂逅语文老师的师弟——那位大学生诗人伊始,我的命运不知不觉被马壳给修改了。这不能不说奇妙而又诡谲。我在乡村长大,见惯了农民的困厄和辛苦,可能是出于对未来的恐惧,从初中三年级开始,我愈加勤奋和刻苦,除了吃饭和必要的睡眠,其余的时间全都用到了学习上。中考如我所愿,我考上了本市的师范学校,成了一名未来的人民教师。马壳在我血管里施下的蛊,这时候便暗暗作祟了。学校图书馆是我的第二课堂,我在那里逗留的时间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多。三年时间,我把图书馆的文学书差不多读了个遍,我的作文经常得到老师的表扬,有几篇还被当作范文讲解。我尝试着写诗,写散文。我向市里的报纸投过几篇小文章,不想被刊登了。因这几篇小文章的影响,我选上了文学社的副社长,师范二年级的下学期,百尺竿头再进一步,成了文学社的社长。我组织文学沙龙、小型的诗歌朗诵会,编辑油印小报,给校广播站选稿。干这些时,我有种错觉,我仿佛不是我,我是那个令马壳膜拜的青年诗人,我是马壳。

那个寒假,我回到村里最迫切的愿望是想同马壳聊聊,把校园里的一切一五一十告诉他。我找不到马壳,逃婚后他再也没有回来。我问过好多人,得不到马壳丁点消息。我想到了李青,可她不在村子里,后来才知道,她已经出嫁了。虽然刚刚过去两三年,但马壳就被村里人彻底忘记了,好像他不曾在村子里出现过。

师范毕业后,我被分配到距离老家五十多里外,一所藏在山旮旯里的乡村小学任教。学校不到二十个学生,分成三个年级,就我和一位年过五十的老教师。老教师是当地人,朝来夕去,到了晚上,就剩我一人守着空寂的校园。因为交通不便,大多数周末我不得不滞留在原地。文学成了我最好的伴侣,我阅读,写作,虽然没人同我分享,但我沉迷其中,自得其乐。每次回家经过镇上时,我会把誊写好的稿件邮寄给市报省报,收到样报和稿费的日子就是我的节日。后来回想,就是在山旮旯里的那些日子,我走上了文学之路。五年后,我的调动申请终于得到了批准,我被调回老家,同样是在偏僻的山村小学,离家不过五六公里。回家的机会多了,可内心的孤寂并没有多少改变,文学仍旧是我的精神脊梁。

开学那天,我遇见了李青,没想到她出嫁在这里。粗略看,她似乎没什么变化,身材同过去相差无几,不胖不瘦。脸颊上晕着两团高原红,皮肤不像之前洁嫩,头发扎成一束,马尾巴似的吊在脑后。她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当时,我还没想到是她儿子。她是来送孩子报到的,山村里没有幼儿园,大多数孩子都会提前入学。

李青见了我,也是一愣,脸上的表情不太自然。可能是为了掩饰什么,她抖了一下小男孩的手,叫叔叔,不,叫老师,马老师。小男孩一点也不怕生,定睛看着我,脆生生地叫了声,马老师。他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这点很像他妈妈。我回应了小男孩,拿手去抚摸他的脑袋时,他却一闪,躲到一边去了。然后,他拽着他妈妈要走,她顺从了他。

往后,我见到李青的次数多了。她的婆家同学校隔着一条小河,每逢下雨的日子,她会送孩子来学校。她居然撑着那把油纸伞,也许不是先前那把,这种伞的伞骨是竹篾做的,山沟里还有人会这种手艺。她一定是有意这么做的,看见油纸伞,我的内心像是有根琴弦,忽然被拨动了一下。我和她之间有条通道被打开了。我邀请她到办公室去坐坐,她踌躇了一下,后来还是婉拒了,说家里还有个小的,是邻居帮忙在看护。有一天,她来接孩子回去,来得有点早,便到办公室说了一会儿话。我不敢贸然向她打听马壳的消息,彼此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客套话,她问我有没有什么不方便,有什么需要就告诉她。我回答说挺好的,都已经习惯了。你现在还看书吗?静默了一下后,她突然问我。我明白她说的书是指什么,正要回答,她倒自我解嘲似的笑了,你当老师了,肯定得看书,你瞧我问得有多傻。

同她说了几次话,我觉察到她仍惦记着马壳。我猜想,如果她有马壳的音信,或许早就告诉我了。可是我不死心,有一次禁不住问她,你知道马壳去哪里了吗?她的脸忽地惨白了,嘴巴像鱼一样张着,一双眼睛绝望地盯着我。好半天,她才困难地摇了摇头,几颗泪珠从她的眼角滚了出来。我抽了张面巾纸递给她,她接过背转了身。再回头时,她的脸上干净了,脸色也平静了许多。他就不是泥塘里的蛤蟆。她这么说着,瞄了我一眼,好像在打量我认不认同她的说法。我没接话,可内心还是承认她说的有道理,马壳去哪儿都行,就是不适合待在村子里。过后,我赔着小心问,你恨他吗?她好像生气了,横了我一眼说,我为什么要恨他?我恨得过来吗?

后来,不知为什么,我害怕遇见李青,每次见她撑着油纸伞缓缓朝校园走来,我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我想提醒她油纸伞早过时了,该换一把伞,有几次话到嘴边,还是收了回去。我对她有种负罪感,好像是我欺骗了她。所幸我在那个山村待的时间不长,不到两年,就调走了。临走时,我没有同李青告别,这已无关紧要,她迟早会知道的。

我被调进了县城,在县报社当了一名记者。县报社总编是个资深的文学爱好者,看过我发在省报上的文章后,安排县报社的记者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到报社工作,只要我同意,调动手续报社会出面办理。我不假思索答应了,一个月后,如愿到报社上班了。整个过程恍如梦境一般,想不到改变我命运的,是发表在报纸上的那些小文章。等待调动的日子,我想得最多的是马壳,不能否认,我曾把他视为榜样,视为参照,他在改变他的同时,润物无声地改变了我。如果他知道这些,不知会作何感想。

我在报社的日子是最忙碌的,最充实的。我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采访,撰写新闻稿,编辑副刊……都是新鲜事,都是我从未接触过的。因为用心,我进步很快,不出半年就基本上路了。在这些工作中,我最感兴趣的还是编辑副刊,每个星期编辑部都会收到很多来稿,摞在一块老高的一堆。我会认真阅读每一篇稿件,沙里淘金,把优秀的篇章遴选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慢慢发现县城有不少同我一样热爱文学的作者,因为发稿的缘由,有些人很快同我熟识了。他们结成一个群体,不时举行聚会,有时还会邀请我参加。我们一块喝酒,畅谈文学,偶尔也会说说有关女人的话题。谈到文学的启蒙,与我年纪差不多的都有着相似的经历,要么受到语文老师的影响,要么受到那些文学先行者的熏陶和引导,或者是我们在模仿,在东施效颦。我们也会争吵,唾沫横飞,面红耳赤,揎拳捋袖,就差没像街头的混混那样大打出手。像朝水里丢了块石头,水花四溅,鱼儿都惊散了,待到水平如初,在某个人的召集下,我们又会像锦鲤似的聚成一团。

进了报社,我对文学愈加不敢懈怠,虽说不像马殼当年那般狂热,但内心的执念始终如一。只要有点闲暇,我就想着要写点什么,要是不写,就会有一种排解不掉的焦虑。或许是文友间的碰撞和交流,亦或许是经常外出采访,我的野心被激发了,不再满足于那种豆腐块似的小文章。有一次,省报副刊的编辑抱怨我老半年都不给他稿子了。那会儿,我偷偷写小说了,开始得很艰难,内心却是欢喜的,满怀期望的。我将完成的小说投给省城的文学期刊,居然发表了,这近似于在县城的文学圈里投掷了一颗重磅炸弹。那段时间,只要聚会,谈论得最多的话题就是我那篇小说。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我的小说还被一家文学选刊转载了,成了县城的一个文学事件,产生的冲击波不只让我晕眩,我身边的文友也跟着鼓噪了起来,他们给我张罗了一个研讨会,县文联的主席不知怎么得到消息,主动要求参加会议。我因此成了县城的知名作家,不管走到哪里,赞美声就跟到哪里。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找我的人忽然多了起来,不只是那些文友,不相干的人也经常打电话到报社,约我吃饭喝茶。我应酬了一些场面,让我苦恼的是,邀请的电话仿佛出洞的蚂蚁一般接连不断,几乎没有了安静的时间。我委婉推掉了一些,后来不得不让同事出面,让他们谎称我不在报社,但隔三岔五仍旧有电话找我。

在那些不找到我决不罢休的电话中,其中就有马壳打来的。这让我始料未及,我从来不曾想过马壳会在县城,会与我在同一个地方。马壳每天打一次电话找我,打了整整一星期。他计划好了,打满十个电话,如果还找不到,就不打了。马壳说他当时真是那样想的,不过,也许十个电话过后,他会打第十一个。在第七个电话后,我见到了马壳,在报社楼下的一家小餐馆里。那时候,报社在一栋砖木结构的楼房里办公,楼下的油烟气、爆青椒的呛人气息从楼板的缝隙里往上冒,叫人直打喷嚏。马壳抱怨说,你可真是个大名人。又说,谁叫你是咱们村的呢,见到你实在是我的荣幸。我被他数落得又打了一串喷嚏。

马壳的脸很光洁,胡子刮得也很干净。他的穿着也有了很大变化,挺括的西装,白衬衫,外加一根红领带。县城里这种装扮的人不常见,除了一些非常正式的场合,一般人寻常出门不会这样。这让我有些恍惚,好像他不是马壳,而是我第一次遇见的一个陌生人。我憋了一肚子话要同他说,不知如何开口。我怔怔地,猜不到他现在干什么,也不知他还写不写诗。马壳到底是大哥,比我自如,点菜,叫酒,还吩咐餐馆老板,哪个菜要微辣,哪个菜要放点糖。酒菜上桌,碰过两次杯后,马壳把话匣子打开了。他说他在一家耐热瓷钵厂当推销员,已经有几年了。我刚好去过一次那家瓷钵厂,是同记者部主任一块去的。我对那里没什么印象,只记得红砖的厂房,厂房后杵着两根高高大大的烟囱。往后,从马壳嘴里流淌出来的是一个成功的推销员该有的光辉事迹。马壳进厂的第二年被派驻省城推销耐热瓷钵,开始并不顺利,前半年一只瓷钵也没卖出去。后来,他偶然认识了省城某大学文学院的一位教授,自掏腰包赠送对方一只耐热瓷钵。教授夫人某天用瓷钵煲汤,煲到一半,临时有事出去了。教授夫人在外应酬了老半天,才记起忘了关煤气灶,火急火燎赶回家,瓷钵里的汤早干了,瓷钵通体透红,居然没有爆裂。教授家避免了一场火灾,耐热瓷钵也让用户刮目相看。从那之后,他的推销事业就顺风顺水了。

马壳的讲述没在辉煌中停留多久,转瞬又倒回到当推销员伊始时的苦难叙事中。他说那会儿什么也不懂,不知该怎么推销。他就像我在街头遇见的卖菜的农村妇女,黄瓜要不?西红柿要不?新鲜的豌豆呃……反反复复就这么几声吆喝。最穷的时候他连买两个馒头的钱都没有,不得不拿瓷钵同人交换。

任何一個出身贫寒的成功人士都会这么标榜自己,这不是我喜欢听的。马壳困扰我的,是当初他为什么逃婚,逃婚后去了哪里。我预感瓷钵厂不是他的第一站,他似乎刻意在回避什么。我回想自己在马壳离开村子后饱尝的孤独,觉得有权利知道他的一切。犹豫几次后,最终趁着碰杯的机会,把问题抛了出来。那一刻,马壳像是被冻住了,握着杯子的手也不知收回去,像掉光了叶子的树枝似的擎在半空里。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末了,一仰脖子,将杯中酒倒进了嘴里。

我不能不走,如果不走,结了婚,哪儿也去不了了。马壳好像放下一件重物似的,将酒杯蹾在桌子上。

马壳说的不是假话,像我一样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毕生的愿望就是逃离生我养我的村庄。马壳告诉我,他当时并不是要逃婚,而是去找寻那个脸上长有痦子的青年诗人。他找到偶像所在的大学,偶像早已返乡了。他打听到偶像家乡的地址后,奔偶像而去。马壳说到这儿打住了,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你找到他了吗?我问。找到了,他端起酒杯,又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不过,是他的坟墓。马壳的神情黯然,眼眶里有了隐约的泪光。

青年诗人的死有些奇特,有些诡谲。他的家乡有座水库,面积不小,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兴修水利工程的产物。青年诗人在水下造了一间小小的石头屋子,然后自沉水底。那间石头屋子成了他的水下坟墓,最后的归宿。

沉默一段时间后,马壳给我朗诵了一首诗,是他在村子里无数次给我们朗诵过的——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约半年后,我在处理读者来信时,发现了马壳寄给我的几首诗,电脑打印稿,字迹是那种针式打印机打印出来的仿宋体。应该是他的近作,是他在省城生活的记录,字里行间弥漫着丝丝缕缕漂泊而迷惘的气息。以我当时的阅读经验来看,这些诗作谈不上好,但也不是多么拙劣。我捏着那几张打印纸,发呆了好长一会儿。后来,我从那些诗作中选了三首,发表在报纸上。我用信封装了两张样报,打算寄给马壳,查看他的来信后才发现,他留下的收信地址并不详细。我便把样报寄给了瓷钵厂的销售科,不管怎么样,马壳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可不想,此后再无马壳的消息,我有些话那天没来得及同他说,很想找他聊一聊。我从电话簿上查到瓷钵厂的电话,将电话打到了他们的销售科,得到的回答是马壳已经辞职了。问马壳去了哪里,答案也是模糊的,可能在省城吧。

马壳究竟有没有收到那两张报纸,我不知道。时间久了,也忘记了此事,因为我遭遇了别的困扰。我渐渐厌倦了报社的工作,采访,写稿,编版,每天像只陀螺一样团团转,从来没个休止。之前,我热衷于从来稿中淘取副刊所需的稿件,慢慢也审美疲劳了,都是些应景的小文章,专为节日特供的。端午节,满纸都是屈原和汨罗江,教师节,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中秋节,是大团圆。再选稿时,我纯粹为了完成任务,把分配给我的空白版面填满。我的内心全被小说中的人物、故事、细节给占据了。我去采访时,获取新闻是次要的,更多是为了收集创作素材。我发表的小说越来越多,且不再局限在本省,外省的好多文学期刊上都能看到我的名字。

我想离开报社,可不知去哪里。况且,总编对我很欣赏,也很宽容,见我在文学上取得了成绩,想方设法减少我的工作量,让我有更多时间从事小说创作。面对如此热诚、对我有知遇之恩的总编,即便我有地方去,也很难张开嘴。在踟蹰和彷徨中,我恋爱了,对象是我的作者,一位小学语文教师。许是同孩子们讲多了故事,课余她会写些适合孩子们阅读的故事和童话,我在副刊上采用过她几篇。我们的爱情没有任何悬念,很快步入了婚姻殿堂。第二年底,我们有了一个男孩。婚后的第三年,老总编退休了,退休前他找我谈过一次话,建议我调到县文联去。县文联主席同老总编是朋友,当年主动参加我的小说研讨会,就是听了老总编的介绍。在老总编退休的同一年,我调进了县文联,成了一名创作干部。

在我有限的认知中,县文联大概是最奇葩的单位,县文联主席是兼职的,真正在编在岗的就我一人。正是这种让人忽视的犄角,让我有了自由空间,单位上的事情不是很多,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时间表来安排。处理完公务后,剩下的时间我就全身心来对付小说了。这儿似乎成了我的庇护所,把我同繁杂和喧嚣隔开了。它比马壳图书馆坚固多了,不至于让我日晒雨淋,不至于让我暴露于众人之眼。县文联主席对我的要求也不多,我每次将发表的样刊送给他,他总是说,好好写,你写好了就是最大的贡献。他还开玩笑说,你出名了,我也跟着沾光嘛。

随着我发表的小说增多,周边的文友反而都沉静了。刚开始,我每发表一部小说,或轻或重都会引发他们的躁动和喧哗。我觉察到他们都在暗暗努力,有好几位文友冲上省刊了,有的还上了名刊。我的内心莫名地愉悦和感动,在小县城里,我不是孤单的一个人,我们有这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有一天,县文联主席对我说,是时候了,咱们也要成立文学协会,听说外县都有,咱们低调点,不叫作家协会,叫文学工作者协会。就这样,我被选为县文学工作者协会主席。我的工作内容多了一项,可我不觉得是负担,相反乐在其中。我牵头组织采风活动,举办会员作品研讨会,编辑内部交流刊物。在内心,我感觉有一份责任,一份道义,一份担当。我是另一个马壳,在一个比老家水门村更大的村庄里。

我同外部的交往频繁起来,应邀参加过好几次笔会,有的是杂志举办的,有的是省、市作家协会。我同许多编辑和外地的文友建立了联系,刚参加活动时,我有些拘谨,甚至自卑,不敢轻易表露自己的观点。经历了几次之后,包裹我的羞涩感脱去了,我慢慢融入了他们当中。我参与他们的谈话,某个作家,某部作品,都有可能成为我们的中心话题。我们会辩论,有正方反方,可是没有和事佬。每个人都很惬意,都很享受辩论的过程。有时候,我们也会谈起各自从事文学的经历,有一回,我鬼使神差地说起了马壳,从他邂逅那位脸上长有痦子的青年诗人开始,到马壳图书馆,再到他的偶像之死,把他的点点滴滴全给说了个遍。大家听了一言不发,谁也没有接话,原本愉快的一场聚会,最后在沉默中散场了。

我没想到在这种文学活动中还能遇见马壳。有一次,我应邀参加省城一位作者的作品研讨会,会议安排在省城郊区的一家农场。农场景色怡人,场区前是片浩瀚的人工湖,筑有长廊和水榭,湖里种莲,正是莲蓬成熟的季节,泛舟湖上,莲蓬随手可摘。一条清亮的河流穿境而过,河的上游是座水库,水库周边建有小木屋。山坡上是果园。还有供观赏的转基因植物园。是个很理想的度假之地。农场主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一身青花似的旗袍,声音柔媚,不太像个生意人。研讨会开幕时,她致了欢迎词,尔后端坐在座位上当个认真的听众,直至结束。

研讨会后,女主人陪同我们参观农场。参会的嘉宾中,有一位外省来的编辑,曾编发过我的一篇小说。他说起了我那篇小说,我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落在了队伍后面。待我们追赶时,老远飘过来一个耳熟的声音,很快我就从人群中搜寻到了马壳的那张脸。马壳见到我一点也不吃惊,只是朝我点了点头,整个游玩的过程,他都与嘉宾在一起,有说有笑。晚上,燃起了篝火,大家围着火堆唱歌跳舞,有位女诗人朗诵了一首她自己的诗作,赢得了喝彩和不息的掌声。马壳可能是受了女诗人的感染,也跳到篝火旁抑扬顿挫了一番,猜想是他自己的作品。晚会散后,马壳同我有过短暂交谈,大多是他在说,我在听。马壳说他在省城开了家文化公司,这个研讨会就是他一手策划的。农场女主人是他朋友,他建议她多赞助类似的活动,农场一定会成为闻名遐迩的度假胜地。马壳还举了个例子,说本省的某风景区先前不过是个野山沟,有一天当地一作者邀请外地作家去游玩,那些受邀的作家被當地的美景所吸引,回去后不少人写了文章,当然不乏溢美之言,野山沟后来被打造成了著名的风景区。

事情并没有顺着马壳的想象来发展。几个月后,马壳打了个电话给我,说的还是那次研讨会,大意是农场花了那么多钱,场地、食宿、礼品都是无偿提供的,结果呢,没一个人写文章,只字片言都没有。就连那个被赞助的作者都说,他是写小说的,从来不写散文,更不写游记。你们这些人……敢情都是骗子。马壳说得很激愤,听在我耳朵里更是如扎芒刺。马壳哥,要不要听我给你朗诵一首诗?我的口吻是戏谑的,甚至不屑。马壳没答话,我也懒得理会他的心情,对着话筒朗诵了他无数次给我们朗诵过的那首诗。

那次在农场相遇后,我原想去马壳的公司坐坐,可他不邀请我,连假意的客套也没有。我和他之间好像被设置了一道无形的障碍,他不主动拆除,我更不便逾越。他打过那个牢骚满腹的电话后,没再同我联系。我无从了解他的近况。我得知的有限的信息全都来源于老家那个村子。马壳极少回村去,每年的春节,我们这些漂泊在外的农家后代,不约而同会回家团聚,只有马壳例外。转眼又是几年过去,有一年中秋节回村,我惊讶地发现,村子里到处都在谈论马壳,酒桌上,茶余饭后,羡慕的,嫉妒的,感叹的,什么声音都有。原来是不久前马壳回村了,他开着一辆高档的宝马轿车,载着他新婚的婆娘。村里人都啧啧称赞,马壳的婆娘标致极了,简直是仙女下凡,就一样不好,冷不防就吐鸟语。读书的孩子反驳他们的家长,什么鸟语,那是英语好不好?!后来,我才探听清楚,马壳的新婚妻子是个从澳大利亚回来的留学生。

在村人眼里,马壳不再是个笑话,而是个大老板,究竟有多大,每个人的说法不一。他不只有宝马轿车,还有大公司,银行里的存款存折都快装不下了。很多人忘记自己之前说过什么,这会儿都在证明自己有先见之明,早就瞧出来了,马壳不是一般人,要是当年留在村里当木匠,那还不委屈死他了。蛟龙陷在山沟里,只会渴死饿死,还是要入海啊。他们谈论马壳,我插不上话,只能在一旁默默听着。在他们眼里,我和马壳掉了个个,即便不是笑话,也是个没多少出息的人。

我没想到的是,在省城如此风光的马壳有一天会回到县城。消息传到我耳朵里时,马壳在县城安营扎寨已有半年之久。马壳的营寨不是普通的营寨,他在县城一家新开张的准四星级的酒店租了整整一层楼,办公和吃住都在酒店里。那一天,他驾着那辆宝马车来报社的旧楼里找我,报社新建办公楼后,旧楼当破烂扔给了县文联。我走下楼时,他正像只好奇的小鸟似的歪着脑袋打量我办公的楼房,见了我,很是感慨地说了一声,文人,还是清贫啊。我斜睨了他一眼,捉摸不透他话里的意思。这栋办公楼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建筑,已经是危房了,我每次走出办公室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马壳载着我去了他租赁的酒店,参观了他的办公室,见了他的一些同事。尔后,我们在二楼的餐厅吃了一顿西餐,七分熟的牛排叫我的胃很不适应。我只得放下刀叉,另叫了一份中式简餐。吃饭的过程中,马壳向我解释回到县城的缘由,是他给之前做推销员的耐热瓷钵厂供应了好些年的包装盒,货款一直拖欠着。催收货款时,瓷钵厂无钱可给,把厂子抵押给他了。马壳一脸的无辜和无奈,要是他们给钱,谁愿意要这么个烂厂,哥是被迫回来的啊。他有意卖惨,在我听来却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拿一堆纸糊的包装盒换了一家瓷钵厂,这买卖到底亏了谁?傻子都拎得清。

马壳大概瞅出来了,我很不耐烦听他说这些。简餐吃完后,我起身要走,他把我拦住了。别着急,再坐会儿。他给我叫了茶,他自己则要了咖啡。往后,他询问我近几年的创作状况,我迟疑了一下,考虑有没有必要告诉他。我很纳闷,这么多年憋着的话,全然不见了影踪。我的内心固执而又平静,除了小说,似乎什么也装不下了。我不会把这些表现出来,更不会写在脸上。我想到了契诃夫的小说《装在套子里的人》,我被装在小说这个套子里,恐怕此生都挣脱不出来了。我不可能把内心的幽微告诉马壳,最后,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我几篇小说,毋庸置疑,是我以为的得意之作。

你终究写出来了。马壳的脸上带着不言而喻的欣喜,以咖啡当酒,为我祝贺。

那一刻,我的内心充盈着感动,马壳骨子里的某些东西仍在,只不过他把它藏得更深了。

哥是回不去了。马壳的眼睛湿润了,为自己叹息,又替自己欣慰,哥播下那么多种子,只有你这粒金种子,生根了,发芽了,开花了,结果了。

这是不容我否认的事实。马壳就像个纵火者,扔下火种后独自跑了,留下我们在火里痛苦地涅槃。我们在村子里的情景,一幕一幕从脑海里闪过,我感觉得到,此刻马壳同我一样,坠入了回忆的深渊里。

我同马壳的交往渐渐多了起来,隔个三五天,就会去他办公室坐坐。我的创作遭遇了瓶颈,如果无法突破,说不定就此终结了。我甚至怨恨马壳,若不是他,或許我不会闯入这条折磨人的小径。我无法把内心的苦闷吐出来,也不知马壳有没有觉察。我知道,谁也帮不了我,我只能依靠自己走出来。那段时间,我在阅读和思考的同时,将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到了县文学工作者协会上,以弥补专注创作时落下的亏欠。在这方面,马壳给予了我足够的支持,人前人后,他不止一次说过,有什么他帮得上忙的,尽管说。他的确这么做了,我们召开研讨会,组织采风活动,甚至外地文友的接待,都是他在幕后买单。他的付出是心甘情愿的,我隐约感觉到,他好像心存些许感激,以这种方式让他维系了同文学的联系。后来,他把这些事情委托给一个叫小戴的女孩。小戴是跟他从省城过来的,性格温婉,嗓音甜美,做事细致周到。我每次打电话给她,她都会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邀请她参加活动,她也会欣然而至。我想引导她写点东西,她总是紧张而羞涩,马老师,您可别取笑我,我很笨的。

在我的创作陷入低谷之时,县文联主席换人了,老主席退休,新来的主席是个女的,三十出头,正是对前途很有幻想的年纪。关于她的传言很多,有些细节都可以写进小说。在她眼里,我是个不务正业的人,除了闭门在纸上造车,什么也不会干。为了锻炼我、不让我吃闲饭,她给我布置了许多命题作文,围绕县里的中心工作举办征文,组织会员采访,撰写报告文学,等等。我不得不丢下手头的小说,去应付叫人厌烦的工作。在我的认识中,这种活儿距离文学相当遥远了,不能向马壳求助,单位给多少钱就干多少活,没钱就晾着。我的消极没能瞒过女主席的眼睛,后来,她交给我一项在我看来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预算一笔少得可怜的经费,让我操办一台诗歌晚会。其时,县城正在热火朝天搞新区开发,诗歌晚会的主题是“建美丽家园、筑幸福生活”。没有现成可供朗诵的作品,可以组织会员创作;没有经费,可以寻求社会各界支持。总之,没得商量,要不折不扣搞成,还要搞得精彩,搞出影响来。我只要结果,不问过程。女主席的潜台词没说,但我猜得到,如果搞不成,趁早夹卵滚蛋,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我被这事儿给困住了,干吧,心有不甘,也不知从哪儿开始,不干吧,一进办公室就得面对女主席的淫威。我像只钻进风箱的老鼠,憋屈死了。拖延几日后,我还是着手了,搞不搞是态度问题,搞不搞得好是能力问题。很快我就焦头烂额了,仿佛掉入了荆棘丛中,演员,服装,道具,舞台,灯光,音乐,一大摊子事,哪一件都扎手,更不要说把它们撮合到一块儿。在几次向人求助未果之后,我只得向马壳讨主意,他在省城办过文化公司,应该有这方面的经验。这还真不是你干的活,比写小说难多了吧?马壳笑着,得意中挟带揶揄,在我是小菜一碟,对你可是满汉全席了。我承认他说的没错。这领导也够浑蛋了,你哪里得罪她了?马壳对我既同情,又安慰,交给我好了,哥不会害你,包管你能交差。

我信了马壳,把诗歌晚会的事托付给他了。马壳只提了一个要求,让小戴上一个节目,你别小瞧她,人家是播音专业出身的。

诗歌晚会是在能容纳上千观众的大剧院举行的,这在县城还是第一次,其轰动效应可想而知。女主席安排的那点经费,马壳一个子儿也没要。晚会的费用从哪里来的?我还是在现场看出了一些端倪,开发区有的是房地产公司,剧院内外的那些广告牌坦白了它们的身份。只是我不知道,那里面有马壳投资的公司。

因为诗歌晚会,社会上很多人知晓了我和马壳的关系,有些人七拐八绕找到我,希望我能将他们介绍给马壳。我很清楚他们的目的,委婉地拒绝了。马壳也曾向我提出,让我在他的公司挂一个顾问的头衔,让我白领一份工资。我没有答应,按我的理解,这是施舍,说得更严重一点,是侮辱。当然,这是我的敏感和误解,并非马壳的本意。

马壳在县城的生意到底做得有多大,其实我了解得并不多。在马壳入狱的前几年,我感觉谈论马壳的人陡然多了起来,有时去吃个早餐,都能听到马壳的名字从陌生的食客嘴里飞出来。诗歌晚会后,女主席大概自以为是地察觉了什么,对我的态度来了个急转弯,虽说没有恢复到老主席那时的自由状态,至少没那么苛刻了。我有了时间投入小说创作,同马壳的联系也就少了。我得到马壳犯事的消息,是在他被检察院逮捕一个多星期后。马壳的父亲——马老秧,到处打听他儿子的消息,自然找到了我,而我爱莫能助。

马壳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罪名是非法集资。我向马壳公司的一位副总经理了解情况,马壳入狱后,是他负责打理公司。副总经理说得不多,但我听出来了,马壳的背后隐藏着什么人,马壳是替那个隐形人背锅了。副总经理的意思是,马壳是个特别讲义气的人。而在我看来,这是马壳的耻辱。后来,我叮嘱副总经理,他们若是去探监,记得叫上我。我已经想好了,他们要是不去,我也会一个人去的,毕竟马壳是我哥呀。

见到马壳的时候,他的脸有些消瘦,精神状态比我预想的好。他的囚服很干净,隔着铁栅栏,他的笑容甚至有点灿烂。副总经理同他说了公司的事儿,他点头或者摇头,不时还抬起眼睛看看我。轮到我跟他说话时,他倒先问起我的创作情况,询问我发了几篇小说。我简要说了说,继而问他在里面情况怎样,他说挺好的。我问怎样个好法,他说没吃什么苦头,还有时间读书看报。

是不是还写诗?

他被我问得一愣,转而呵呵笑了,谁叫我是个诗人呢。

责编:周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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