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站在野生世界一边

2023-05-30 03:31汪树东
关东学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人类中心主义

[摘要]胡冬林的《青羊消息》《狐狸的微笑》《山林笔记》等散文生态意识鲜明,文笔精美,洋溢着北国森林的新鲜气息。他吸取满族传统生态智慧,以开放心胸接纳欧美生态思想的滋养,加上长期野外森林生态考察,形成了宏博深邃的生态智慧。他承认所有自然生命的内在灵性,相信万物有灵、共生共荣,感恩自然,崇拜自然。他的生态文学作品必然会散发着越来越强烈的文学魅力,继续影响更多的后来者,激发他们探索自然、保护自然、融入自然的激情,并为迷失在消费主义浪潮中的现代人指明生态文明的确切归路。

[关键词]胡冬林;生态散文;生态智慧;人类中心主义

[基金项目]2019年度国家留学基金项目“中国小说中的动物叙事19782018”(201906275098);2017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当代生态文学史暨生态文学大系编纂(19782017)”(17BZW034)。

[作者简介]汪树东(1974-),男,文學博士,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武汉 430072)。

中国当代生态文学中,满族作家胡冬林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他被称为“中国离野生动植物最近的作家”“中国少数与世界文学接轨的自然文学作家”。他的散文《青羊消息》曾获得全国首届环境文学奖,散文集《狐狸的微笑》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第四届吉林文学奖一等奖。他真正秉承梭罗、利奥波德等生态文学先驱的精神,亲近大自然,融入大自然,反思现代文明,并在生态危机时代担当起一个作家的生态守护责任。他英年早逝,五年长白山生态考察生活累积为皇皇百万余言的《山林笔记》,对于中国生态文学的影响必将如《梭罗日记》对于美国自然文学的影响。

一、长白山的生态考察和守护

胡冬林的生态文学写作是和长白山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从1995年开始,胡冬林每年都有两三个月到长白山林区采风。2007年5月,胡冬林干脆把家搬到长白山山脚的二道白河镇,住了五年之久。他全方位踏勘长白山的生态系统,与山民、猎人、采参人、采蘑菇人等各色人等交往,细致观察长白山的动植物,了解当地人的生产生活。他认识一百多种鸟类、数百种植物和两百余种蘑菇。当胡冬林越了解长白山的动植物,他就越深爱这片土地,尤其是当他看到各种生态破坏事件后,他主动参与到长白山的生态守护伟业中。2007年10月20日,他在长白山发现一处距离保护区仅三百米的火场,及时报案,看守火场直至宝马林场灭火队赶到。2008年下半年,他向国家有关部门实名举报当地主管部门在保护区砍伐1400棵树兴建豪华别墅,建温泉广场铲平珍稀植物温泉瓶尔小草,往小天池放鱼苗破坏极北小鲵原产地及兴建高尔夫球场等问题,并配合《中国青年报》记者调查20天,当年年底《中国青年报》以《长白山之伤》为题予以报道。2010年11下旬,他混入两个跟踪熊迹的盗猎者行列中,救下一头熊。2011年,他当选为“感动吉林十大人物”。2012年,他发现在《中国濒危动物红皮书·两栖爬行类分册》中名列第二的极北小鲵在五道白河上游原产地,后与有关部门商讨建保护区事宜。2012年6月,他在长白山保护区核心地带发现盗猎分子杀害5头野生黑熊的惨案现场,一边向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报告,一边在新浪网开通“胡冬林——野生动物作家”的实名微博发布此事,并配合当地公安部门组织警力迅速破案,进行“长白山北坡野生熊生存状况”的踏察。他随后结合熊惨案,以《我们脚下的土地和身边的保护区及动物》为题,给当地的公安干警、山货庄和饭店业主讲课。2012年7月,他向当地主管部门提出有关治理松花江源头污染及加强保护区建设的六点建议,如建立野生动物救助站等。

胡冬林是具有高度忧患意识、实践精神的生态作家,这一点在当代生态作家中颇为珍贵。他的朋友张洪波在回忆文章中曾写道:“冬林赞同尤金·拉波因特(曾任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秘书长)的观点,他甚至想当一个纯粹的生态保护者。”

张洪波:《朋友胡冬林》,《作家》2018年第12期。在面对日益严重的生态危机时,胡冬林毫不保留自己的守护大自然、守护生态的坚定立场,他曾说:“当人类利益与野生世界发生冲突时,我永远站在野生世界一边。”

胡冬林:《狐狸的微笑》,重庆:重庆出版社,2012年,第322页。能够做出此等宣言的生态作家,心中该孕育着怎样的生态风暴啊!在《山林笔记》中,2008年5月9日胡冬林曾言之凿凿地说自己要做“新世纪的环保战士”,要创作中国文学前所未有的自然主义作品。绝大部分中国作家喜欢大自然,往往只是为了逃避人世的纠缠,为了到大自然中去怡情养性,吟风弄月,啸傲云霞,很少作家能够像胡冬林这样在大自然受到伤害时义不容辞地站出来,为了保护大自然、保护自然生态而向黑暗人性、黑暗社会开战。鉴于此,胡冬林这种理想主义精神尤其可贵,令人高山仰止。

胡冬林走上坚定的生态文学写作之路,除了他天性亲近自然,从小就受到身为诗人的父母的影响之外,还和他深受西方生态文学的影响有关。他曾说1979年阅读卡逊《寂静的春天》时受到了深刻的触动,接受触及灵魂的生态启蒙。他说的米切尔·卡逊的《寂静的春天》,是指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的由吕瑞兰、李长生译的蕾切尔·卡逊的《寂静的春天》,该书对于西方环境运动具有巨大的启蒙作用,对于胡冬林也具有生态启蒙的作用。当然,胡冬林还对梭罗的《瓦尔登湖》、利奥波德的《沙乡年鉴》、劳伦兹的《所罗门王的指环》等著名的生态文学作品颇有研究,梭罗的简单生活观、利奥波德的大地伦理对他的影响极为深远。

我们也必须指出,满族传统生态智慧对胡冬林也具有一定的影响。满族世代居住于北温带、寒带等中高纬度地区,那里森林茂密,鸟兽虫鱼丰富,他们长期以渔猎为生,信奉萨满教,相信万物有灵,崇拜日月星辰、山川大地、动物植物。在生产生活中,满族人也注意节制欲望,保护自然,崇奉天人合一的生活理想。胡冬林虽然已经远离祖先的渔猎生活,远离大自然,身居城市,但是他有着一定的民族认同感,对满族传统生态智慧也颇为认同。他曾说:“父亲的始祖神是熊,母亲祖先是蒙古族陶克陶氏。布里亚特人(蒙古人的一支)祖先认为:人是地上的人,天鹅是天上的人,鱼是水里的人,熊是林中的人——这些林中人依靠森林生存亦回报森林。细心的读者将来会看出,我在文中列举了熊在维护森林生态平衡保育森林健康永存方面做出的十大贡献。”

胡冬林:《山林笔记》下,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20年,第1159页。胡冬林认同满族、蒙古族的熊图腾崇拜,在文学作品中也屡次书写熊,赞美熊在维护森林生态方面的巨大贡献。在《鹰屯——乌拉田野札记》中,胡冬林曾写道:“原始先民的文化经常是以野生动物为根基产生,萨满教是众神的圣殿,其崇拜的神灵号称‘家神三百,野神无数。总之,天地万物皆有神。拜祭那么多神灵的缘由,无非是女真初民对天地万物的恐惧与感激,是想借助自然的力量克服困难,成长壮大。”

胡冬林:《鹰屯——乌拉田野札记》,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3页。胡冬林对满族的萨满教也颇为认同,他认为从事生态写作必须具备的素质之一,就是能够有像萨满教这样的宗教信仰的支撑,“有一个宗教观的支撑,如贴近自然、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萨满教。”

胡冬林:《山林笔记》上,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20年,第445页。胡冬林还认为相对于漢族而言,满族人更亲近自然,因为他们告别森林较晚。长白山是满族人民心目中的神山、圣山,满族人民无不敬畏长白山、感恩长白山。可以说,胡冬林的生态考察、生态写作始终围绕着长白山展开,也与他心中积淀的民族认同情结有关。

除了满族传统生态智慧,胡冬林对人类其他各种生态文化也较为了解,他既关注像蕾切尔·卡逊这样的现代生物学家对环境的醒世恒言,也关注印第安人古老的生态智慧。例如他在《青羊消息》结尾处就引用了印第安民谣:“当最后一棵树被刨,/最后一只动物被杀,/最后一条鱼被捕,/最后一道河中毒,/人们啊,你们吃钱吗?”

胡冬林:《狐狸的微笑》,第18页。这无疑反映了印第安人对那种牺牲自然、生态、环境而盲目地追求钱财的资本主义文明的鄙视。而《拍溅》开篇,胡冬林引用了因纽特人的歌谣,“在远古时候,/人高兴变成动物就能变成,/动物要高兴也能变成人。/那时候我们曾共用同样的话语,/只因为/那时人和动物讲同样的话。”

胡冬林:《狐狸的微笑》,第19页。这则民谣反映了因纽特人和野生动物和谐相处的生态胜景,对于与自然生命暌隔已久的现代人而言具有致命的诱惑力。胡冬林广博的生态文化视野为其生态文学创作注入了源源不断的创新动力。

胡冬林也形成了较为明确的生态文学观。他认为生态文学必须与现实密切相关,生态文学作家必须无比热爱大自然;还认为自然万物必须是生态文学的表现主题,也是生态文学未来的发展方向;他还呼吁生态作家走进荒野进行跨学科写作,旗帜鲜明地展开生态批判,寻找并讲述野生世界的故事。在散文《蘑菇课》中,胡冬林写道:“中国如果有一万个作家在探求人生的真谛,那我这第一万零一个作家,便要执拗地、百折不回地探求构成原始森林的那些千姿百态的野生生命的生存真谛。”

胡冬林:《狐狸的微笑》,第220页。在胡冬林看来,生态文学就要破除“文学是人学”的迷信,充分展现自然万物的生命真谛。

最能够体现胡冬林生态文学成就的还是他的生态散文,主要有《青羊消息》《拍溅》《蘑菇课》《约会星鸦》《狐狸的微笑》《山林笔记》等篇章。这些生态散文都是胡冬林对长白山的动植物长期观察、体验的结果,篇幅较大,内容丰赡,既有对长白山动物植物丰富的知识性介绍,又有文笔华美、动人心魄的生态描绘,更值得肯定的是,他还能够从长白山的生态系统中领悟超越性的生态智慧,而且具有较为宽广的生态视野。应该说,这些生态散文即使和梭罗、利奥波德的相关生态散文相比,无论是在知识性上还是在审美性上都毫不逊色。

二、热爱自然与体认自然生命的内在灵性

当然,要谈胡冬林的生态智慧,首先需要关注的是他对大自然的发自肺腑的爱。胡冬林曾反复提及,作为一个生态作家,首要品质是对自然万物的热爱。“爱,偏执的爱,爱一棵树,爱各种植物,爱林中的鸟类及动物甚于爱一个人。”

胡冬林:《山林笔记》上,第445页。曾有人质疑他生态写作的价值,对此胡冬林却说:“想起那天有人问我:你认识那么多植物、昆虫、蘑菇、鸟类,有什么用?他的话代表了一部分人的看法。以下是我的回答:热爱,热爱森林中的一切!所有动植物我都热爱,连它们的名字也很美,像一首首诗,一篇篇散文。而那些名称背后的生命已存在了数亿年,每个物种从诞生到今后的历程都是自然的奥秘与奇迹,值得大书特书,哪怕是人家的一个注脚或一片树叶以及最细小的根须。”

胡冬林:《山林笔记》上,第309页。世俗人只对自己有利的事情感兴趣,所谓的爱只是占有的别名,他们就很难理解胡冬林这种对大自然无功利、纯粹的爱。可以说,正是这种对大自然纯粹的爱推动着胡冬林不顾个人得失,不顾身体疾苦,不辞辛劳地投身于长白山的自然世界,观察自然万物,以诗意的语言记录自然万物。

正是有了对大自然的极端热爱,胡冬林才能够描绘出惊心动魄的自然之美。越来越多的现代人寄身于都市,远离自然生命,终其一生,也许难得见到野生状态中的野生动物,绝大部分作家也是如此。因此很少作家能够在文学作品中描绘各种自然生命,更不要说精细入微的描绘了。但是胡冬林在长白山对各种野生动物观察得极为细致,描绘的笔触也极为生动、精细。例如《青羊消息》中,他开篇就描绘长白山兀鹫,“粗犷壮伟的北方群山只有这种巨鸟才能与之相配,别的鸟都太纤小秀气了。此鸟秋羽黑而春羽褐,冬季全身呈皂青色。此时它完全换了一副模样,整个后背和双翼被清晨橙色的霞光映得明晃晃,变成黄铜色,肩背上每一条黑色的纵纹都历历在目。原本铅蓝色的裸颈发出耀眼的光亮,仿佛戴上了一副银环。那对风帆般的巨翅纹丝不动,在空中水平展开,翅翼外侧的每一片初级飞羽都充分铺开,像一柄柄透亮的宽刃弯刀,猎猎摆动……”

胡冬林:《狐狸的微笑》,第1页。在胡冬林的笔下,每一种自然生命都具有难以言喻的美,长白山兀鹫也不例外,那映着霞光的宽羽大翼,那驾驶着气流自由翱翔的勃发英姿,无不言说着自然生命的从容与华美。

胡冬林长期在长白山深入生活,对各种动物、植物观察细致,对许多动物的生存习性也有着非同寻常的认识。他的生态散文叙述种种野生动物的猎食、交配、游戏等活动,相当精准、生动。例如《拍溅》描绘水獭捕鱼就是极为生动的场景!至于《拍溅》中写雌雄水獭求爱、交配的场面也同样生动。通过这些描绘,胡冬林为当代生态散文做出了相当重要的贡献。

中国当代生态文学中,大部分生态作家缺乏必要的科学训练,也没有像梭罗、利奥波德那样亲自到荒野生活、研究的经历,因此对自然的描绘、对生态的认识往往存在大而化之、不够精准之处。但是胡冬林却以二十余年的实地生活经验为依托,真真切切地描绘出了长白山的原始风貌。例如他在《蘑菇课》中曾写到森林中的空气,“当弯下腰时,立刻有了一个新奇的发现:林中的空气竟然在我齐胸处,分成林下和林上两层完全不同的气息。上层是清冷新鲜带有树叶气息并飘浮着无数微小雾珠水气充盈的雨后空气;下层是充满落叶青苔碎朽木残渣腐殖土和蘑菇气息的暖湿林地潮气。”

胡冬林:《狐狸的微笑》,第222页。没有长久的森林生活经验,没有对大自然的敏感体悟,胡冬林肯定没有机缘发现这种奇妙的自然现象。而对这种自然现象的描摹,在中国当代生态文学中无疑是弥足珍贵的空谷足音。

其次,值得关注的是,胡冬林鲜明地反对人类中心主义,真正体认自然生命的内在价值。对于胡冬林而言,人类中心主义是不可救药的精神顽疾,所有自然生命都具有内在价值,都具有十足的灵性,因此他才能如此认真地观察、对待森林中的每一种自然生命,才能怀着隐秘的幸福感去描绘它们。在他看来,青羊、兀鹫、水獭、松鼠、狐狸、熊等长白山野生动物,绝对是像人类一样可贵的生命,甚至比人类还可贵。胡冬林甚至相信大自然全美全善,唯有人类世界才有善恶区分,而且往往是恶多善寡。“从后山下来至颐春园后边坡路的黄蒿丛,仿佛是一道分界线,跨过它就进入人类社会,那里有烦恼、算计、谎言等一切丑恶的东西。没有跨过之前,则是一片自然景象,单纯、顽强、新鲜、生生不息。与自然打交道比跟人打交道轻松多了,你只需听和看,尽情欣赏美和发现美。”

胡冬林:《山林笔记》上,第17页。面对大自然的美与善,人类中心主义的谎言不攻自破。

胡冬林真正体悟到了自然生命的内在灵性,认为所有自然生命都具有非比寻常的高贵与尊严。他曾这样描写树,“今天想到树的一生,平凡普通无言而顽强,但却伟大而尊贵,以它上亿年积淀的成果奉献给地球一份好礼。无论它活多久,它的正常死亡无人理会,非正常死亡计算成金钱,它是另一个世界——生态世界的主人,是人类世界的奴隶。”

胡冬林:《山林笔记》上,第228页。在生态系统中,树是植物界最为尊贵的生命,它对于生态系统的健康维护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胡冬林称树“伟大而尊贵”,恰如其分。他还曾这样描绘长白山的红松林,“从山顶下望红松林,似在山上铺上一层厚厚的未经修整的墨绿色绒毯,它与山涧相连,松涛如海潮啸响,充满深不可测的野性力量和奥妙无穷的生态进化启示。高傲、尊贵、庄严,宛如荒野中的圣殿,散发着无尽的肃穆尊贵气质,每一条枝杈都十分粗壮,五条臂膀伸向天际。结果时有两千颗以上的松塔,在一块宝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曾有人太贪婪,摘它身上的松塔,摔下来当场毙命。”

胡冬林:《山林笔记》上,第357页。胡冬林把红松林比喻为荒野中的圣殿,可以说,对那些红松林,胡冬林怀有一种真挚的崇敬之情。面对这些尊贵的自然生命,如果现代人还只能看到木材,看到金钱,那就实在太冥顽不灵了。

胡冬林像满族祖先信奉的萨满教一样,相信万物有灵,相信自然万物都是有生命的、有灵魂的。他写道:“今天是入春以来第一好天,从鸟鸣凹地斜穿小道进去,面对一条明澈的小河,一座寂静无声的森林,极想把家安在这里。别人面对这一切,可能会觉得空荡无物,而我却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云杉、红松、橡树、落叶松、榆树等等,无一不拥有一个上百年的生命史与充满生机的灵魂。它们只不过过于安静或暂时安眠罢了。而且树的世界可能对人类也十分反感,一看见人类便不由自主瑟瑟发抖,缘由在于人类一直在疯狂地砍树,面对人类它们犹似面对阎王。然而,熊和各种林中动物及鸟类却与人类截然相反,它们都在保护这片森林。所以在面对这片仙境般的静谧森林时,我从心里生出对那些动物的无比感激之情……”

胡冬林:《山林笔记》下,第1137页。森林中的植物、动物都具有充满生机的灵魂。当现代人囿于人类中心主义的狭隘视野时,他们才会感受不到自然生命的灵魂,才会把大自然看作是机械的物理堆积,看作是没有生机的物质。对于胡冬林而言,大自然生命繁盛,灵魂充盈,值得人倾心相交。

三、共生共荣与生态忧患

万物共生共荣的生态智慧,是胡冬林散文着力书写的另一个主题。胡冬林曾说:“原始森林自身充满勃勃生机,如果人类不去打扰,在自然环境中不断演变的无数动植物的不同个体之间、不同种群之间,无论多么微小或巨大,它们之间都存在着动态的、互惠的、积极的、相互依赖的共生哲学;这是一种在生生不息的生态进化中顽强生存,以繁衍更加健康的后代为终极目的的朴素真理。”

胡冬林:《狐狸的微笑》,第220页。可以说,现代人也必须重建这种共生共荣的生态意识,拒绝过度的个人主义倾向,更要断然拒絕单纯以人类文明的繁荣为唯一价值尺度的意识形态迷狂症。胡冬林还曾写到对生态整体性的领悟:“杀死一只狐狸,将使一片狐领地五十至六十平方公里那么大面积的林地生态失衡;杀死一个地区的狐狸,将使整个地区生态严重恶化,如野兔泛滥,咬伤大量幼树,小型啮齿类动物大爆发,等等。”

胡冬林:《山林笔记》上,第12页。大自然在各物种之间布置下千丝万缕的联系,抽掉其中任何一环都会影响到整体的生态健康。“松鼠种植红松,菌类抚育树林长大,啄木鸟守护着森林,森林养育和守护着人类。它们共同组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守护着我们。而我们这几代人竟毫不知感恩,而是搜刮、压榨、破坏整个生态,借以挣几个小钱……我们及我们的下一代该何去何从?”

胡冬林:《山林笔记》上,第323页。的确,大自然是一个共生共荣的生态系统,任何物种都具有其不可替代的作用。正因如此,人类必须尊重每个生命,尊重每个物种,尊重整个生态系统。现代人不能总是从自身利益出发,去肆意利用自然、征服自然,例如当现代人为了得到狐狸的皮毛去猎杀狐狸后,他们就会使得林地生态失衡,为了满足消费主义者的口腹之欲,大肆采摘松子,他们就会直接损害红松林,使得松鼠消失,森林沉寂,生机黯然。

感恩大自然,善待所有自然生命,是胡冬林散文的生态智慧的又一重面相。胡冬林在大自然面前绝对没有高高在上的姿态,他对大自然心存感恩,例如他在森林中体验到空气分层的奇妙时,“我把这种刻骨铭心的森林体验叫做自然奇迹。每当此时,我无比感激自然万物,感激它们在亿万年进化长河中付出的漫长艰辛的适应过程。无比感激自然科学家和自然作家,他们的著作滋养和指引我每一步走得更坚定有力。”

胡冬林:《狐狸的微笑》,第222页。的确,人类在大自然面前除了感恩之外还有其他的合适立场吗?胡冬林是怀着谦卑之心、感恩之心走进大自然、走进长白山的,他尊重所有自然生命,关怀所有自然生命,虽然他并不是素食主义者,但是他绝对不会承认那种野生动物只适合被人类食用的野蛮做法。他渴望善待所有的野生动物。《青羊消息》中曾写到赵正阶和金炮好不容易寻觅到青羊,当金炮想把头羊打死时,赵正阶却阻止了他,从字里行间也可看出胡冬林对赵正阶的行为非常尊敬。《拍溅》中,当水獭灰妞发现了一条很大的哲罗鲑搁浅时,它找来了老卜,希望他打死大鱼,但是最终老卜没有打死大鱼,而是救了它,帮助它回到深水中。这无疑也体现了胡冬林对自然生命的尊敬。胡冬林希望人们能够设身处地地理解野生动物,尊重野生动物,这无疑是可贵的生态意识。

胡冬林曾反复提及人类要主动担当起保护自然生命的生态责任。他说:“人类也是自然的儿女,榛鸡们,狍子们,野生动物们也是。既然我们在智力上优于它们,我们就有责任保护它们。况且我们在成长过程中利用过它们。”

胡冬林:《山林笔记》上,第84页。胡冬林要我们意识到我们和野生动物一样都是大自然的儿女,在大自然中是平等的;人类在智力上胜过野生动物,现在不能仅仅利用这种优越的智力来危害野生动物,或仅仅为自己服务,还需要保护野生动物,要树立真正的生命共同体的意识。“人类不光要为使自己过上更加舒适的生活,去发现和发明,也要为自然中野生生命生活得更好,而去发现和发明。因为它们是我们的野生同伴,自然界中的兄弟姐妹,我们与它们同呼吸、共命运。因此我们要去关爱它们,使它们生活得更好,而不是利用它们,甚至图财害命来满足自己的私欲。”

胡冬林:《山林笔记》下,第772页。的确,人类必须进化出这种呵护众生的生态伦理,才能够在地球上长久地生存下去。胡冬林是言行一致的人,他在长白山自然保护区的几年里,只要有可能就会去尽力保护各种自然生命,例如2008年他曾救活了一些狗虾,更不要说胡冬林是如何保护黑熊等野生动物了。

再次,胡冬林的散文也具有较为宽广的生态视野,具有发人深省的生态忧患意识。《青羊消息》中,胡冬林写到长白山的生态变迁,尤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之后长白山的生态破坏极为严重,大量的森林被伐,野生动物遭到灭绝式的捕猎。“过去长白山曾流传过一首民谣: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那是昔日我们整个东北林区生机勃勃的自然生态的真实写照,同时也能从中看出人们对待野生动物的基本心态:吃、穿、用。正是这种心态,使这里只剩下永恒的寒冷与死一般的寂静。”

胡冬林:《狐狸的微笑》,第7页。胡冬林还写到珠穆朗玛峰海拔6000米的高度上都已经发现了人类工业污染的证据,冰水酸度很高,重金属污染遍布,而全球性的生态危机最终也会危及长白山的原始生态。《拍溅》中,胡冬林就担心水獭这种生物最终也会因为人类的日益扩张丧失栖息地,结果只能走向灭绝。《山猫河谷》中,长白山林区里的人用剧毒杀虫剂“速克毙”来毒杀林蛙,大肆捕杀蛇、榛鸡,造成山猫的生存空间日益恶化的生态状况,胡冬林对此也极为不满。人类为了自己的生存利益,毫不顾忌其他自然生命的合理利益,最终造成自然万物凋零、人类一枝独秀的恐怖场景。面对这种场景,胡冬林以一个生态作家的良知大声呼唤现代人的生态意识的觉醒。

胡冬林为了充分融入大自然、体验长白山,也是做出了巨大牺牲的,包括物质生活的贫困、精神生活的孤独,更不要说身体的辛劳与病痛了。不过,只要人能够全身心地融入大自然,大自然总会给予他最好的酬劳。他在《山林笔记》中曾写道:“二百五十岁的红松林,永远弥漫着宁静庄严的气氛,无论春夏秋冬。我那点滴、缓慢、严格的写作生命,有幸与红松林持久累积、承吸天地精华的结籽年份暗合:三年一小收,五年一大收。所以年过半百的我把红松林视为众多深沉无语、饱经沧桑的父兄,只有在红松林中,我才能远离利欲熏心、目光短浅的人间世界,得到真正的内心清静与灵魂的慰藉。”

胡冬林:《山林笔记》上,第356页。有了这种内心清静与灵魂的慰藉,胡冬林才能在森林中坚持下去。胡冬林还在《约会星鸦》中写道:“暗针叶林依旧郁郁葱葱,沉静肃穆。乍一进去,俗世间的一切喧嚣、忧烦、欲望、辛劳,刹那间被一种充满魔力的无形之手抹去,深藏许多年的最本真的好奇与欢欣重回心中,整个人被还原到童年期,贪婪地观看原始林呈现的精美细节。”

胡冬林:《狐狸的微笑》,第129页。这也是大自然对他最美的馈赠。如果人以人类中心主义态度对待大自然,大自然对于他而言也是沉默无言的,是工具性的存在。如果人以物质主义的眼光来看待大自然,大自然对于他而言也只是一些物质的堆积。但是对于像胡冬林这样的生态作家而言,大自然却能够洗涤尘世的肮脏,安慰身心,给他以最美妙的生命享受。

胡冬林在散文中曾多次写到他融入森林、融入自然的那种最美妙的天人合一的生态体验。胡冬林曾写道:“原始森林里的动植物展示的种种新奇与美丽,给予我一次次惊喜、感动、思考、启迪,每每化作一次次轻微的狂喜所引发的身体战栗。这一切汇集到一起,变成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几乎每天充溢心头。我觉得自己的内心充满林鸮的歌唱、松鼠的鸣叫、花栗鼠的长吟、啄木鸟的清歌、黄喉鹀的啭啼、雀鹰的呼唤……无论是醒时还是在梦中,这个‘我已远离人世,融入了森林空气中。有时我幻想自己化作一缕无色无形的空气,自由自在地在林中游荡,随意接近和观察每一只鸟、每一种动物,甚至轻轻拂过它们的毛羽,在它们的脸颊上吹一口温暖的气息,瞧瞧它们发呆的模样……”胡冬林:《山林笔记》上,第365页。当“我”消失时,胡冬林就体验到了最美的生命状态,那意味着个体生命的限制消失了,整体生命的浩然生机灌注到了个体生命之中,那就是生命的極乐之境,是生命的高峰体验。超越人类生命的限制,融入自然万物,成为荒野的一部分,这也是萨满教式天人合一的生态言说。这种终极的生态体验,似乎为饱受漂泊之苦的现代人指明了一条真正的归乡之路。

结语

胡冬林非常尊敬梭罗,他曾说:“一百五十三年前,梭罗的第一版《瓦尔登湖》面世,我出生的前一年,安妮·拉斯帕蒂在黑熊湖畔盖木屋定居,然后出了十本描绘自然的书,现在该中国出现这样的作家,不是一个,应该出一批。”

胡冬林:《山林笔记》上,第413页。应该说,他以《狐狸的微笑》《野猪王》《山林笔记》等卓越的生态文学佳作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他的许多生态文学佳作即使与梭罗、利奥波德、普里什文等世界文学大家并列也绝无愧色。胡冬林还说:“活着的人都要寻求活着的意义,寻找各自的人生在社会中的价值,而我,要寻求我们的兄弟——各种各样的动植物,以及它们的世界,原始森林中生命存在的意义。中国如果有一万个作家在探求人生的真理,我这第一万零一个作家却是走向另一个方向:探求原始森林中存在的真谛。我找到了我的一片无限天地——原始森林。书写那些森林中的草木、动物以及它们生存的真谛,是我活着的生命目的。”

胡冬林:《山林笔记》上,第487页。如今,胡冬林已经魂归满族人民最为崇拜的长白山,魂归原始森林,与那些草木、动物融为一体了。他的生态文学作品还会继续在这个人间流传,继续影响更多的后来者,激发他们探索自然、保护自然、融入自然的激情,并为迷失在消费主义浪潮中的现代人生态文明的确切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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