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克里斯塔尔的“世界文学”设想

2023-05-31 22:41雷尧钧
今古文创 2023年4期
关键词:世界文学

雷尧钧

【摘要】 在《想想,冷静地……》中埃弗兰·克里斯塔尔对弗朗哥·莫莱蒂在《世界文学猜想》中提出的世界文学体系进行了多方质疑。本文通过克里斯塔尔对莫莱蒂世界文学构想的修正,考察克里斯塔尔提出的世界文学设想的特点及其存在的一些问题,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现克里斯塔尔对莫莱蒂世界文学体系背后存在的权力斗争的忽略,及其隐含的西方中心主义倾向。

【关键词】埃弗兰·克里斯塔尔;莫莱蒂;世界文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4-002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4.007

在《想想,冷静地……》中,埃夫兰·克里斯塔尔对莫莱蒂的《世界文学猜想》进行了批评修正。他将批评焦点集中在莫莱蒂所构建的“中心-(半边缘)-边缘”的世界文学模式,并指出其最大的问题就是将小说作为重点,并提出了“边缘地区的文学源于‘西方形式与本土的现实遭遇”[1]的命题,批评其套用经济体系来建构世界文学模式的简单化和西方中心主义倾向。本文希望从《想想,冷静地……》一文出发,聚焦克里斯塔尔对莫莱蒂建构的偏狭的世界文学模式的批评修正,来探究克里斯塔尔对世界文学体系的再建构及其缺陷。

一、莫莱蒂的西方中心主义及对权力结构的模糊

莫莱蒂所设想的世界文学模型中只提到了有关现代小说传播浪潮的相关时间维度——大概集中在18世纪之后。他声称是为应对新的历史时期(资本主义蓬勃发展的时期)中新的文学体裁(小说)引发的相关问题而提出其世界文学模式。这暗示着莫莱蒂建构的这种模式只有以小说为对象才能最终生效,也就意味着作为强势文化的小说形式开始对目标文化的当地的材料和形式进行强势的“介入”时,世界文学体系才开始形成。莫莱蒂在《世界文学猜想》和《再猜想》中对自己使用小说来建构世界文学模式有过辩护,但是在《文学屠宰场》中他也提到“我所建立的经典构成模式以小说为基础”[2],这是世界文学研究对象首推小说的原因。可见虽然莫莱蒂强调小说仅作为其世界文学模式的示例出场,但是实际上小说的重要性远不止如此。以小说文体为基础所体现出来的西方中心主义思想显示了其理论的有限性。

在《世界文学猜想》当中莫莱蒂借用华勒斯坦的世界经济体系生成了“中心—边缘”的世界文学体系,则更清晰地呈现了其体系的不平等性。处于中心的盎格鲁-法兰西文化可以肆无忌惮地介入边缘文化,在漠视其差异性的前提下对其进行分割和改变,尽力使这一世界文学体系变得整齐划一。莫莱蒂直接借用经济史领域中的世界体系学派来构建起世界文学体系的做法暴露了他将政治经济和文学同质化的倾向。要注意文学发展虽然与政治经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是它不能直接被简化为政治经济的反映。

莫莱蒂在此基础上提出的关于“世界文学”的理想模型,通过限制研究对象和限定世界文学的时间维度来形成一个统一的“中心/边缘”的世界文学体系。并希望通过“远距离阅读”考察研究对象在各种环境下的变化,“直至其文学史上的所有内容都环环相扣,组成一条符合预期设想的长链”[1]。这种希望建立宏观的连续的文学史“长链”的设想,恰好是一种以西方为叙事主体来叙述世界文学之形成发展的做法,这样形成的叙述虽然连贯但是片面。其以小说为范式,以盎格鲁-法兰西为中心,借助华勒斯坦的世界经济体系所建立起来的世界文学体系,其中心是西方现代文学的价值标准。在这个体系中,边缘文学只能妥协于西方的形式,依据西方的价值标准进行改造后才能呈现于世界文学体系当中,它逼迫想要摆脱边缘地位的文学脱离其原初形成的具体历史语境和鲜明的民族特性。更严重的问题是,在形成一条“长链”的过程中,究竟有多少不符合其世界文学体系准入标准的文学被排除在外—作为其构成性外在,进而被迫参与其标准的确定,并巩固世界文学体系。在《世界文学猜想》中,莫莱蒂也提及西欧小说的独立发展道路是一种例外,不能被称为典型。何种小说发展模式被称为例外,而哪些小说发展模式被建构为典型,在这个过程中被掩盖的是权力结构的操作流程。

二、克里斯塔尔的修正

克里斯塔尔对独立之后的西班牙语美洲文学的发展进行了整体性的考察,要求回到民族文学发展的具体历史情境中去,注意民族文学内部存在的诸多差异。例如克里斯塔尔在讲解西班牙语美洲文学时,特意将巴西文学排除在外。因为二者在本土的材料与形式上都有诸多的不同,不能像卡萨诺瓦一样将16世纪已降的任何独立文学/语言共同体当作典型的民族共同体来处理[1]。因此克里斯塔尔对西班牙语美洲文学形成的整体脉络进行了考察,认为其发展历史呈现了莫莱蒂的世界文学模式所不能说明的诸多细节。这些民族文学发展的细节对理解世界文学模式如何形成非常重要。

(一)边缘的相对自治性

莫莱蒂在《再猜想》中修正了中心的现代文学的兴起是自主发展的结果,但是边缘则被认为是西方影响和本土资源相互妥协的结果的观点,认为“没有哪一种文学能够在发展史上的某一时刻不受干涉的”[3]。但是这并没有改变其世界文学的“中心—边缘”命题其实是文学间单向交流的事实。克里斯塔尔并不认同边缘的作家对西方形式的妥协是边缘文学发展的不可避免地前提,“实际上妥协也可能是多方面的,而且在许多情况下根本不必有什么妥协”[1]。克里斯塔尔在西班牙语美洲文学的语境中对莫莱蒂的三维关系和世界文学体系进行了操演。西班牙语美洲诗歌同樣受到西班牙诗人博斯坎等人所奠定的抒情传统和严格的规范形式的束缚——这是莫莱蒂所提到的外来的形式,但是西班牙语美洲的作家并不是对外来介入完全妥协,反而创造了具有本土特色的主题和形式。因此西班牙语美洲诗歌的发展历程虽然巧妙地契合了莫莱蒂的“三维”模式,却又打破了其世界文学模式的单边流通和影响机制,边缘文学在面对中心文学或者源文学时并不是妥协的、消极的、毫无抵抗力的。

而卡萨诺瓦在《文学作为一个世界》中以拉丁美洲诗人达里奥征用法国象征主义为工具来对抗西班牙语诗歌僵化刻板的诗歌体制的示例,或可反驳莫莱蒂对边缘文学的被动性假设。卡萨诺瓦设定的“抗争”模式显然注意到了边缘文学发展的自主性,这时边缘文化对于西方的形式是主动征用的,其目的在于“抗争”,而非被动的“妥协”。但是这个示例中边缘文学仍然没有获得完全的自由,它是相对自治的。因为即使是主动征用外来的形式,边缘文学也只有征用于占有大量资源的自治性更强的中心文学作为工具才能获得某种自由,才能激发出边缘文学自主创新的积极性。

(二)世界文学“中心”的多样化

克里斯塔尔认为虽然当下世界中小说是影响力较大的文体,但是只以小说为对象来建构世界文学显然是不可取的。诗歌、戏剧等文体或许作为学院经典在现代社会的影响力逐渐减弱,但不代表我们就可以抛开它们来建构世界文学体系。克里斯塔尔首先反驳莫莱蒂的文体中心主义,其实质就是要将世界文学的时间维度拉长,展示发生在历史进程中的更多样的各民族文学互相交流互相影响的真实状况,进而为世界文学体系的建构和发展开放更多元的可能,为中心转移的可能性创造条件。

同时,克里斯塔尔还通过对比莫莱蒂和安吉尔·拉马对世界文学设想的对比,来批判莫莱蒂将世界文学体系类比于世界经济体系的简化倾向。世界经济秩序不能直接影响世界文学体系的发展,因此不能以“中心—边缘”的不平等模式来看待文学。他通过整体考察西班牙美洲文学发展的历史提出了自己的修正意见:“然而,我的确支持有关世界文学的这样一种论点……主题和形式可能朝若干个方向移动—从中心到边缘,从边缘到中心,从一个边缘到其他边缘,但与此同时一些重要的原创形式可能并不发生移动;而且任何方向的转移策略都可能包含抵制、偏离以及种种改造,甚至从一种文体变成另一种文体”。[1]这体现了克里斯塔尔的“中心”多元化倾向。

在《想想》当中克里斯塔尔并没有完全否认莫莱蒂的世界文学设想,而只是对其进行了修正并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但他还未真正触及斗争的焦点。

三、克里斯塔尔存在的问题

克里斯塔尔的世界文学设想与普伦德加斯特的世界文学协商的观念不谋而合。在《协商中的世界文学》中普伦德加斯特在批评卡萨诺瓦为世界文学设想的“民族-竞爭”模式的基础上,提出了协商中的世界文学的观点。“‘协商一词表达了一种最低限度的共同基础,即存在着可协商的共同语言,但同时绝不隐瞒协商各方之间也许并且实际上在协商过程中存在着认识差距和价值冲突。”[1]在此基础上,各民族文学之间可以产生对话。

克里斯塔尔整体考察了西班牙语美洲文学在成为世界文学的过程,发现其并未遵照“西方形式于民族现实相遭遇”的模式。拉丁美洲文学的发展历程也与普伦德加斯特的设想相印证。但是克里斯塔尔对莫莱蒂世界文学模式的批评修正,相较于普伦德加斯特通过“魔鬼就藏在细节当中”的考证来说就显得较为粗疏且生涩。首先,克里斯塔尔的粗疏最明显地体现在他对莫莱蒂“形式”内涵的忽视。在《想想》当中克里斯塔尔理解的形式明显只是单纯的文学形式,但是莫莱蒂所说的西方的“形式”内涵显然更为复杂。“形式实际上就是‘具体社会关系的抽象。”[3]他意识到文学表现的现实应该是高度概括和艺术化的社会现实。因此广大读者“不但通过这些形式因素理解其后蕴含的文学意义,而且形式本身也折射着那个时代、民族、经济、意识形态因素之间的斗争”[4]。因此,莫莱蒂所提的“形式”所表征的“具体社会关系”指向的是各种不同的社会政治力量关系的图解。他认为“形式作为一个最深刻的文学社会要素:形式就是力量。”[5]所以文学形式的选择更替永远不是自然发展的效果,其中充满了力量的斗争。在对文学形式这一“力系的图解”进行分析之后,隐藏在文学形式背后的诸多力量之间的复杂关系及意识形态因素都能清晰浮现,而真正的宰制性的力量就呈现在“自主发展”和“妥协”两种模式的尖锐对立当中。

但是莫莱蒂言尽于此,并未进一步对“自主发展”或“妥协”之前的各方力量的对抗斗争进行说明,反而通过其世界文学体系对其进行模糊和遮盖。但是文学形式演变背后的斗争显然不会因为莫莱蒂的遮掩就消失。而克里斯塔尔对莫莱蒂文学形式背后的深意未加讨论,仅以单纯的文学体裁形式将其取代,这是他的一大疏漏。

其次,克里斯塔尔的“中心多元化倾向”相较于普伦德加斯特主张用文学“协商”来关照世界文学的观点显得更加理想主义和空洞。不同民族国家参与者能够以平等的姿态参与到对话之中,“这一条件已经预先设定了障碍,将处于不同高度的参与者一一划分等级”[6],并非每一个等级都有平等协商的机会。普伦德加斯特已经考虑到对话存在不平等可能性,但是在克里斯塔尔的论述中,则很难见出这一忧虑。他认为“实际上妥协也可能是多方向的,而且在许多情况下根本不必要有什么妥协”[1]。而在这种忽视的背后很有可能是一种隐性的西方中心主义的再度复燃。“对话”这个概念本身就有其文化特殊性,也受到历史的限制。对话的其中一方也许会因为对话开始进行而感到安心,但另一方的感受却可能截然相反。参与对话的双方并不一定是势均力敌的,因此我们必须先对那些决定和限制对话的可能性的权力关系进行考察。莫莱蒂曾在《现代史诗》中提到《百年孤独》“这部新的拉美小说之所以在欧洲被接受,原因在于它迎合了种种后帝国情感。‘魔幻现实主义的成功秘诀将可以在‘魔幻和帝国的共谋中找到”[1]。但克里斯塔尔却认为这种解释并不完整,“魔幻现实主义”和“西班牙语美洲国家生产的其他为数不多的形式在本土和世界范围也产生了重大的文学影响”[1]。或许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某种文学形式或者风格在本土或世界形成的影响或者效应,我们应该考察的是隐藏在民族内部和各民族之间协商对话之中的权力关系,不然这个对话模式有再度堕入自由主义模式的危险。假设所有说话的能动者都站在平等的权利位置上,在发言时对什么构成“一致意见”有着同样的预设,并且也认为这些是需要追求的目标。那极有可能只是预先假设了一个世界文学的范畴,它只需要填入不同民族文学的细节就可以变得完整。但这样的构想是错误的,正如普伦德加斯特所质问的那样:谁的世界,何谓文学?在莫莱蒂设想的世界文学体系中哪些民族领取了准入证,又有哪些文学形式可以参与建构这个文学体系?

莫莱蒂的设想已经初步的勾勒出建构其世界文学体系的权力关系。“‘体系这个词暗示各要素、每个位置之间具有直接的互动关系……‘外部和‘内部——也就是空间的边界—的界定本身乃是斗争的焦点所在”[1]。按照莫莱蒂的说法,他试图描述的世界文学体系具有根本的不平等性。但是其理论仍然缺乏深刻与尖锐的批判。正如卡萨诺瓦所说,莫莱蒂对中心和边缘的布罗代尔式划分很有可能“冲淡了他所谈的(文学)权力的暴力,从而掩盖其不平等特质”[1]。而克里斯塔尔没有抓住其模糊权力关系的弊病,而是进一步忽视了权力结构的运作,将世界文学之间的平等交流看作是可能的,这显然有很大的问题。

不仅如此,克里斯塔尔在莫莱蒂的基础上,通过一种中心多元化的理想体系畅想各国文学平等交流的可能,进一步模糊了操纵世界文学体系建构的权力结构的运作。体系已经存在边界,体系是否已经划界,而被排除在边界之外的文学,究竟时如何被评价为不可理解,不值得进入世界文學体系的,这个划分标准是谁制定的?正如卡萨诺瓦所说“边界的界定本身就是斗争的焦点所在,而中心和边缘的划分正是暴露问题之处”[1]。中心和边缘有何种程度的差异,是在什么标准下分层的?对这些与莫莱蒂世界文学体系紧密相关的问题,克里斯塔尔都没有予以追问,甚至有些刻意忽视,而这也大大的削弱了其理论的批判性。

四、结语

在分析莫莱蒂世界文学体系及克里斯塔尔对其体系的修正时,我们发现克里斯塔尔批评中的疏漏及其理论中的不合理之处。在对世界文学流通模式的设想上克里斯塔尔忽视了莫莱蒂刻意掩饰的权力斗争关系,因此导致其理论构想失于空泛和理想主义。

参考文献:

[1]张永清,马元龙.后马克思主义读本[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2]Moretti Franco.The slaughterhouse of literature[J].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2000,61(1):227.

[3](美)达姆罗什.世界文学理论读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4]陈晓辉.从整体性到局地性——弗兰克·莫莱蒂文学理论研究[D].南京大学,2011:31.

[5]Franco Moretti,Conjectures on World Literature[J].New Left Review,2000,1:5.

[6]甘秋莉.论普伦德加斯特对卡萨诺瓦的批评[J].安康学院学报,2020,(3):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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