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动的嵌入性:青年返乡创业的运作机制与功能定位*

2023-06-07 10:19
社会科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劳动力城乡家庭

班 涛

一、问题的提出

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是党的十九大做出的重大战略部署。习近平总书记2018年10月在广东考察时指出,“要加快推动乡村振兴,建立健全促进城乡融合发展的体制机制和政策体系,带动乡村产业、人才、文化、生态和组织振兴”。①《习近平在广东考察时强调 高举新时代改革开放旗帜 把改革开放不断推向深入》,央视网,http://news.cctv.com/2018/10/25/ARTIB0WEJBjY9myrWudKINvH181025.shtml, 2023-04-03。乡村振兴战略与城乡融合发展互为支撑、互相推动,其中核心机制即是城乡要素的平等交换与双向流动,人力资源构成基础性要素。党的二十大进一步明确提出,“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加快建设农业强国,扎实推动乡村产业、人才、文化、生态、组织振兴”,“推进以县城为重要载体的城镇化建设”与“以人为核心的新型城镇化”。②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30—32页。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城市化与工业化的快速发展让城市吸纳了很多农村剩余劳动力,劳动力从乡向城的流动成为主导性趋势,这符合刘易斯的二元经济理论。①威廉•阿瑟•刘易斯编著:《二元经济论》,施炜等译,北京:北京经济学院出版社1989年,第15—23页。黄宗智从农业发展角度认为,这种流动推动了中国农业的“去过密化”,由此开启了“隐性农业革命”。②黄宗智:《中国的隐性农业革命(1980—2010)——一个历史和比较的视野》,《开放时代》2016年第2期。然而,进入到推进乡村振兴与构建新型城乡关系的新发展阶段,从城到乡的劳动力反向流动开始增多,返乡创业即是其中的典型。根据农业农村部等相关部门统计,截至2022年3月底,全国返乡入乡创业人数累计达到1120多万。其中,70%是返乡创业的农民工,创办项目中80%以上是乡村一二三产融合项目。③《截至今年3月底 全国返乡入乡创业人数累计1120多万》,央视网,https://news.cctv.com/2022/04/27/ARTIpF0YDy1gC8GTcnUnraYL220427.shtml, 2023-04-03。

从宏观背景来看,青年返乡创业潮的出现得益于农业发展的“去过密化”、人民经济条件改善后对肉禽蛋奶等经济类农产品需求的上升、劳动密集型产业的区域转移与劳动力市场分割的弱化,以及电商直播带货的兴起等。这些因素为青年返乡创业提供了机会空间。如何认识返乡创业,将其置于经济体系中的什么位置,是探讨青年返乡创业的基础性问题。当前,不少研究者将青年返乡创业困境归因于劳动力、市场与资本等要素禀赋的不足,认为他们需要政府的扶持。④刘志阳、李斌:《乡村振兴战略视野下的农民工返乡创业——基于“千村调查”的证据》,《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董怡琳:《“被围困”:返乡青年的创业困境及其原因》,《当代青年研究》2022年第3期;陈国生等:《返乡农民工创业选择的影响因素分析——基于5省465户返乡农民工家庭的调查数据》,《经济地理》2022年第1期。这种观点有一个认识误区,即没有区别青年返乡创业与正式的资本型创业,“正规化”似乎是青年返乡创业的发展方向。在这种观点下,返乡创业所吸纳的劳动力被认为是不稳定的、能力素质不足的、资本要素相对匮乏的,其“非正规性”需要加以改造。事实上,青年返乡创业往往嵌入乡村地方市场与社会网络,一般都属于“小微创业”与“非正规经济”,和“正规经济”存在本质区别。⑤夏柱智:《嵌入乡村社会的农民工返乡创业——对H镇38例返乡创业者的深描》,《中国青年研究》2017年第6期。黄宗智曾经从宏观层面指出,“非正规经济”有着特定的经济与社会功能,但他所说的“非正规经济”主要指涉在城镇从事非农就业的农民工群体,该群体的发展主要得益于工业化、城市化对农村劳动力的吸纳,他们是农村劳动力中的主体力量,以青壮年为主。⑥黄宗智:《中国被忽视的非正规经济:现实与理论》,《开放时代》2009年第2期。对于此类“非正规经济”,学术界的关注点是从劳动力市场分割角度指出农民工群体在为经济发展做出贡献,但各种权利却未能受到有效保障,因此需要打破现有市场分割,特别是城乡二元的户籍制度,以推动劳动力要素在城乡间的自由流动。⑦李强、唐壮:《城市农民工与城市中的非正规就业》,《社会学研究》2002年第6期;胡鞍钢、赵黎:《我国转型期城镇非正规就业与非正规经济(1990—2004)》,《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3期。青年返乡创业生成的“非正规经济”则产生于劳动力从城到乡的反向流动,吸纳的多是农村劳动力中的剩余与边缘力量,这一“非正规经济”如何运作,其功能与意义何在也是本文所要探讨的核心问题。

学术界对于青年返乡创业问题已有一些研究。比如,董怡琳以青年返乡创业中的雇工为例,探究了青年返乡创业如何扎根乡土,指出其重点在于协调好工厂场域的利益关系、乡土场域的社会关系与家族场域的亲缘关系。⑧董怡琳:《场域关联与关系再生产:返乡创业青年的雇工逻辑——基于鲁西南Z村电子厂的个案研究》,《农林经济管理学报》2022年第1期。陈义媛关注农民返乡创办的工厂如何实现对非正规劳动力的有效管理问题,她发现:在劳动雇佣方面,工厂采取了非正式的雇工策略,依靠熟人网络来进行招聘;在劳动监督方面,工厂将生产活动嵌入了工人的日常生活中,以灵活的管理策略来整合工人“碎片化”的时间。⑨陈义媛:《劳动力密集型产业转移及内迁工厂的嵌入性劳动管理》,《江西财经大学学报》2020年第6期。丁瑜指出,劳动密集型产业转移带来的“外发工厂”吸纳的多是农村留守劳动力,亲缘用工与弹性工作制是其主要特点。⑩丁瑜、梁家恩:《外发工厂妇女的劳动生活困境与应对:一个零工经济与性别融合的分析》,《妇女研究论丛》2021年第6期。上述研究关注到了返乡创业所面对的劳动力市场的特殊性,从中可以看出,这种“非正规经济”吸纳的“非正规劳动力”属于留守的剩余劳动力,以中青年妇女与老人居多。

青年返乡创业在诸种生产要素上均存在不足,也即,这一类型的创业与资本型创业有着很大不同,对此我们需要思考的是:资源禀赋处于劣势的青年返乡创业如何获得生存空间?其得以实现的机制是什么?既有研究已经注意到了创业者在劳动雇佣与经营策略上所作的努力——对剩余留守劳动力的能动转化。除此之外,从返乡创业者生产行为来看,一般都具有属于产业链的下游、生产规模不大、生产过程不易标准化等特征,那么,创业者如何在成熟的市场结构、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获得机会空间?这一点同样关键。

本文主要借鉴经济社会学的嵌入性理论对此进行分析。嵌入性理论强调经济活动嵌入非经济的制度或者社会关系网络之中,对新制度经济学发展影响颇大。然而,嵌入性理论的不足在于忽略了主体的能动性,它更多强调经济活动受到社会性因素的影响、形塑。因此,本文提出了“能动的嵌入性”概念,以凸显出经济活动的嵌入中主体的能动性——创业者能在经济活动与社会网络之间进行创造性的连接与转化,使得生产要素间彼此适配,以产生出相应的效益。

在理解青年返乡创业运作逻辑的基础上,需要进一步厘清的问题是如何对其定位,当前学术界主要从微观个体家庭与宏观乡村振兴、城镇化发展角度进行定位。有研究者指出,青年返乡创业是在传统“家庭伦理”作用下的一种“过日子”的选择,追求家庭和睦的生活方式构成了他们共有的回流目标。除此之外,在创业中实现自我价值也是返乡创业青年考虑的重点。①林龙飞:《乡村振兴背景下青年返乡创业的内隐逻辑——基于个人意义构建视角的多案例研究》,《中国青年研究》2019年第10期;何慧丽、苏志豪:《返乡青年何以返乡?——基于主体性视角的考察》,《贵州社会科学》2019年第10期。有研究者指出,青年返乡创业所代表的“城归”人口是实现乡村振兴战略的重要支点,农村人口外流带来乡村振兴主体“缺位”,“城归”人口实现了有效“补位”。②林亦平、魏艾:《“城归”人口在乡村振兴战略中的“补位”探究》,《农业经济问题》2018年第8期;夏金梅、孔祥利:《“城归”现象:价值定位、实践基础及引导趋向》,《经济学家》2019年第12期。此外,返乡创业可以缩小城乡差距,从而促进高质量的城乡一体化发展。从宏观角度对青年返乡创业进行定位是很有意义的,关键在于如何从实然层面解析返乡创业青年在形塑新型城镇化路径与城乡关系上的效用机制,对此,本文同样运用“能动的嵌入性”框架,对青年返乡创业群体在乡村振兴、城乡融合发展中的角色定位与功能问题进行阐释。

历时性地看,我国城乡关系经历了几次变迁,从城乡二元分割到乡城单向流动,再到回乡与“城归”,在此背景下形成的新型城乡关系被一些研究者称之为“城乡两栖”,返乡创业青年为代表的“城乡两栖者”担当着融合城乡、振兴乡村的重要角色。③王春光:《第三条城镇化之路:“城乡两栖”》,《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不同于其他国家的城镇化,我国提出了中国特色的城镇化路径,即从城市对乡村的单向度吸纳转向城乡融合发展。打破城乡二元结构的关键在于构建发展型城乡结构,在城乡之间起到中间衔接的第三元主体即是青年返乡创业群体,城乡之间要素的有效配置离不开这一主体作用的发挥。原因在于他们既嵌入在城市,又嵌入于乡村,从而能够实现对城乡各要素的整合与激活,他们由此构成了城镇化稳健发展与乡村振兴的中坚力量。

本文的实证分析资料来自笔者近年在湖北麻城、安徽芜湖、安徽六安、湖南常德、山东鄄城、贵州施秉等地的农村开展的田野调查。这些地方的共性在于其区位上属于“一般中西部地区”,并且近些年来青年返乡创业普遍增多,这为我们考察这一问题提供了经验基础。在研究方法上,本文采用质性研究方法,主要运用半结构的深度访谈法,访谈对象包括返乡创业青年及其家人、亲戚,被雇佣者,创业所在地的一般村民,县乡村干部等。

二、能动的嵌入性:一个新分析框架

波兰尼从唯实主义的认识论出发,认为“人类经济通常都潜藏于人类的社会关系当中……经济体系嵌入于社会关系”。④卡尔•波兰尼:《巨变:当代政治与经济的起源》,黄树民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22页。在此基础上,格兰诺维特进一步提出了“经济行动紧密嵌入在人际网络关系中”的观点,他认为,“是社会关系而不是制度安排或普遍道德能够在经济生活中产生信任”,“秩序或失序、诚实或欺诈与关系结构较有关,与组织形态则较少关联”。⑤马克•格兰诺维特:《社会网与经济行动》,罗家德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12、27页。后续研究者发展出了结构嵌入、政治嵌入、文化嵌入等概念,丰富了嵌入性理论。嵌入性理论超越了古典经济学的理性人假设与市场自然之手作用的认识,看到了关系、结构、文化等社会性因素对经济活动的影响。然而这一理论的不足在于,过多强调经济行动受到社会因素的塑造,经济行动中的主体似乎是被动的。实际上,经济行动主体并非单向度地为社会所形塑,他们也会对各种社会因素产生能动作用。因此,为了更好地呈现经济行动中的主体能动性,以及经济活动与社会因素间的互塑,还需要借鉴能动性理论。

马克思从哲学层面对人的能动性进行了阐释:能动性是人所特有的属性,是人能动地认识和改造世界自觉认识活动和实践理念,社会的产生及发展与人的能动性发挥紧密相关,能动性具有属人性、创造性和社会历时性等特征。①转引自杜家贵:《历史主体的能动性与受动性》,《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3期。肯定人的主体性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鲜明特点,在马克思看来,真正的主体必然是具有自主性的主体,“作为支配一切自然力的那种活动出现在生产过程中”。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13页。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的主体性观点,主要是指人作为活动主体在对客体的作用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能动性、自主性和自为性。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25、96—97页。吉登斯进一步从个体与社会的关系角度对能动性展开分析,他认为,能动是指人的微观层面的活动,在结构化理论中,吉登斯把能动性与动机、实践意识、反思性、权力等相联系,以体现能动的主体性和生成性,能动作用不仅仅指人们在做事情时所具有的意图,更指他们做这些事情的能力,其中基础性的就是反思性与转换能力。④安东尼•吉登斯:《社会的构成》,李康、李猛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第135—150页。

能动性强调的是个体的主体性与主动性,然而,能动性并非是全能的、无边界的,因而需要嵌入性的补充,能动与嵌入的结合构成了能动与受动的辩证统一。本文据此提出了“能动的嵌入性”分析框架,以理解青年返乡创业的经济生产行为何以可能及其角色定位。这一分析框架中的能动性包含青年返乡创业群体在个体微观经济行为以及宏观乡村振兴与城乡结构中的角色作用两个层次,因此本文将“能动的嵌入性”操作为“能动式嵌入”与“嵌入式能动”两个层面:“能动式嵌入”主要回应的是返乡创业青年如何在要素资源禀赋不足的情况下实现对市场剩余的吸纳,具体包括关系、结构与情感三个维度的嵌入。“嵌入式能动”主要回应的是怎么理解返乡创业青年所扮演的角色,跳出微观生产层面,在其与宏观的乡村振兴和城乡关系联系中进行定位。“嵌入式能动”凸显的是青年返乡创业群体凭借其在城乡结构中的中间位置,能动地对乡村振兴与城乡融合发展的促进作用。“能动的嵌入性”分析框架内部结构如图1所示。

图1 “能动的嵌入性”分析框架结构图

三、青年返乡创业的要素获得与基本类型

青年返乡创业所涉及的要素主要是劳动力与市场,其中市场空间的获得主要得益于人们对经济类农产品需求的增加、劳动密集型产业的区域转移,以及电商直播对市场销路的拓展等。当然,生产过程离不开劳动力这一基础要素,这主要得益于劳动力的反向流动,其中主体是女性群体。

(一)青年返乡创业的劳动力获得

在城乡二元分割阶段,劳动力主要是由乡到城的单向度流动,农民家庭形成了“半工半耕”的生计模式,“工”的主体是年轻夫妻,“耕”的主体则是在农村的父代,同时,在村的父代可能还要兼顾照料孙辈的任务。“半工半耕”的生计模式在帮助农民家庭积累资源的同时,也带来了留守儿童等问题。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农村年轻夫妻不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留守儿童,而选择回流。在他们看来,孩子是家庭的中心,家庭再生产的核心便是对下一代的抚育,其中情感陪伴是关键。考虑到下一代的教育质量,女性回流不仅可以更好地为子女提供生活照料,而且还能更好地陪读。在此目标下,家庭分工模式开始调整,从之前的代际分工为主,转向核心家庭内部的夫妻分工为主,由此形成了新的“拆分型家庭再生产”,即女性回村照顾孩子,男性在外打工。

家庭再生产重心与目标的变化推动了农村家庭劳动力从乡到城与从城到乡的双向流动,其中女性在从城到乡的回流中占到多数,她们为青年返乡创业提供了劳动力基础。从回流劳动力的生命历程来看,女性多半在结婚之前有在外出务工的经历,获得了一定的劳动技能。同时,由于受到了现代化观念的影响,虽然这些女性的活动深度嵌入家庭再生产中,但她们也有着个体自主与自我实现的需求,在回流后仍积极捕获各种劳动机会。调研中不少女性谈到,女性挣些钱能“缓解家庭经济压力”,提升女性在家庭中的话语权与地位。有调研对象指出:“从老公那里拿钱跟自己挣钱完全是两个概念,虽然老公会每月给一些钱以应对家庭开支,但自己挣的钱用起来要更自由。”然而,由于从城市回流的劳动力——主要是女性的重心在家庭,其重点工作是下一代抚育,因此她们的劳动时间有着碎片化与不确定性的特征。雇佣这些劳动力一般需要给她们提供比较有弹性的工作时间。

(二)青年返乡创业的市场获得

青年返乡创业的展开除了要具备充足的劳动力要素之外,还要具备市场要素,其市场空间的获得主要依托以下三个方面:第一,近年来人们生活条件逐渐改善,对水果肉禽蛋奶的需求增长,这种农副产品相较于大田粮食作物的经济价值高。同时,农村人地分离的增加,为返乡创业者通过流转土地发展规模种植或养殖提供了可能。从这类返乡创业者的发展轨迹看,创业起初多是在自家土地上小规模地开展,待创业者掌握相应技术或者取得一定收益后,再逐步扩大规模。这类创业对接的市场分为不同的层次,既包括本地市场也包括全国市场:一般在经营规模不大时,主要通过零售的方式进入本地市场;当经营规模较大时,部分产品会以批发的形式进入全国市场。

第二,劳动密集型产业从东部向中西部地区的转移,催生了一批“内迁型外发工厂”。东部地区处于产业链上游的企业将一些环节发包给中西部工厂,中西部工厂负责来料加工,加工程序多半并不复杂,以服装与电子为主,这些行业构成了青年返乡创业的又一主要类型。从调研来看,创业者自身多半有着在东部地区从事相关工作的经历,具备一定的技术。根据雇工规模,可将这类创业分为家庭作坊与工厂两种:家庭作坊主要在自己家庭内经营,不雇佣工人或雇佣少数工人;工厂则建有专门的厂房,雇佣工人达几十人甚至上百人。当然,很多工厂也是由起初的家庭作坊逐步发展扩大而来。以安徽教育大镇六安市毛坦厂镇为例,服装加工企业超过200家,其中家庭作坊约占三分之二, 一般机器有10—20台,工人有10—20人;工厂式企业约占三分之一,一般机器有40—50台,工人有几十人,其中两家最大的工厂高峰期雇佣了200多个工人,分属裁剪、生产、包装3个车间。

第三,数字网络技术的发展以及物流体系的便捷,为通过电商直播销售特色农产品提供了条件。相较于一二产业的劳动过程,电商直播所代表的数字劳动更为复杂,其劳动过程糅合了情感与服务等多种要素。创业者通过拍短视频的方式对产品进行宣传,视频流量越大,产品宣传效果就越好,销售额也就越高。运用短视频引起他人情感共鸣、激发受众的购买欲望是主播们主要考虑的。此外,为了增加客户回购率以形成稳定客户,主播们还会提供额外服务,如在客户遇到问题时进行技术指导等。在贵州施秉县调研时,笔者遇到一位在“快手”上粉丝达500多万的90后主播,她主要销售食用菌棒,这一产品的特色是无土培植。该主播拍摄的一条视频播放量高达6000多万,在视频中,她详细讲解菌棒的种植过程。当顾客种植食用菌棒的过程中遇到问题,主播一般进行远程技术指导,有时甚至提供上门指导。

(三)青年返乡创业的内在动力

对青年返乡创业兴起的考察,除了从客观的劳动力与市场要素进行分析之外,还要考虑创业者的内在动力。首先,不少返乡创业青年的初衷是,不愿再受到在外务工工厂严苛的纪律束缚,希望通过返乡创业实现自我价值。也即,返乡创业青年在外出务工中受到了现代观念影响,个体自我意识崛起,通过创业成就自我构成了其本体性价值的重要来源。而在外务工积累起来的经济资源与技术也成为其返乡创业的现实条件。因而,相对于在外务工,创业奋斗对他们“更有意义”。其次,青年返乡创业的内在动力还在于对家庭的理解和考虑,他们希望从“拆分型家庭再生产”走向“完整型家庭再生产”,即一家人都在一起,能在日常生活互动交往中增进感情与亲密关系。最后,返乡创业的运作也依托于对家庭劳动力的充分运用,原本作为家庭剩余劳动力的老年人往往能以直接或间接方式参与进来,家庭劳动力的自雇在一定程度上能够降低生产成本。

从生产要素看,返乡创业青年通过外出务工得以积累起一定的经济资源、生产技术与管理技能,因而与资本型创业不同,前者属于“非正规经济”的“小微创业”,所吸纳的回流劳动力在时间上具有碎片化、不确定性等特征,所面对的市场竞争更是激烈。也正是因此,对农民返乡创业在经济体系中能否获得一定位置的问题,学界存在两种看法:一些研究者从二元经济理论出发指出,经济发展的路径是由现代城市工业部门来吸纳农村剩余劳动力,直至其不再过剩,而达到一个转折点后工资将快速上升。这种观点实际上是将农村视作一个基本停滞的部门,认为发展只可能来自城市现代部门。然而青年返乡创业的实践表明,劳动力流动方向并非仅仅是从乡到城的单向流动,农村也并非一定在现代化进程中走向衰落与解体。因此,我们需要对青年返乡创业形成新的认识:其构成了在农村与城市之间的新的第三元经济,从而推动形成了“新三元经济结构”。之所以称为“新三元经济结构”,是要区别于由农业、农村工业与城市产业组成的传统三元经济结构。①陈吉元、胡必亮:《中国的三元经济结构与农业剩余劳动力转移》,《经济研究》1994年第4期。“新三元经济结构”系指大田粮食作物种植的农业、融合了一二三产的农村返乡创业与城市产业。返乡创业与农村工业的不同在于:构成成分更为多样,而不单单以工业为主;区域不单单局限于东部地区,而是已经扩展到了一般中西部地区。此外,不同于农村工业起步时所拥有的卖方市场优势,青年返乡创业面临的是激烈市场竞争。那么需要进一步阐释的问题:在要素禀赋处于相对劣势的情况下,青年返乡创业如何获得生存空间,从而能够在经济体系中占据一定位置?

四、“能动式嵌入”与市场剩余吸纳

在嵌入性理论发展中,虽然早期的波兰尼指出了社会、政治与文化等多元因素对经济行为产生影响,但后期的格兰诺维特等人侧重于从单一的关系网络要素进行分析,因而后期的嵌入性理论研究忽略了主观因素的重要性。不仅如此,影响经济行为的主观因素除了宏观文化层面的,还包含微观情感层面的。因此,本文将青年返乡创业对生产要素进行能动转化从而实现市场剩余吸纳的过程概括为“能动式嵌入”。这一机制主要包括三个方面:一是嵌入乡土熟人社会差序格局中的用工逻辑,二是嵌入工人日常生活秩序中的生产逻辑,三是嵌入人情关系与柔性纪律中的管理逻辑。由此,笔者将“能动式嵌入”操作为关系嵌入、结构嵌入与情感嵌入三个维度。“能动的嵌入性”的这一个层面揭示出,青年返乡创业实践所嵌入的社会网络对经济活动不是束缚,而是资源,因为这种嵌入有助于创业者实现对生产要素的整合与转化。

(一)生产过程的多重嵌入性

1.嵌入乡土熟人社会差序格局中的用工逻辑

费孝通指出,中国的乡土社会不同于西方的团体本位,而是遵循着一种差序格局的逻辑,即关系存在亲疏远近之分,以自己为中心向外推延形成了不同圈层,同时,乡土社会又是知根知底的,民众之间高度熟悉。①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8—21页。青年返乡创业实践即嵌入在乡土社会的这一基础中。笔者发现,在返乡创业青年创业初期,不少工人对未来发展走向并不清楚,常常存在“做不下去”的疑虑,特别是担心自己拿不到工资,返乡创业青年会通过亲缘关系以及趣缘关系网络获得人力支持。另一方面,不论是发展种植养殖,还是从事劳动密集型产业,抑或电商直播带货,都会涉及技术的传授与培训。这时,处于创业者社会关系网络中关系近的亲戚和朋友更能获得信任,从而受到青睐,此外,亲缘关系更稳定,使得生产能顺利持续运转。待到创业进入稳定与发展的阶段,需要扩大用工规模时,招工也是基于乡土社会特征进行的筛选。乡土社会的特征是信息对称,谁勤劳谁懒散都为大家所熟知,这有助于创业者筛选出口碑好的工人。在此过程中,创业者还会对不合格的工人进行淘汰,从而形成相对稳定的用工队伍。当处于亲缘关系中的工人出现“混日子”与怠工情况时,创业者则会运用较为柔性的方式来处理。笔者在湖北麻城与安徽毛坦厂镇的服装厂调研时均发现,创业者招工时一般倾向于用信得过的亲戚、朋友,这些人再向创业者推荐其他人选,推荐人与被推荐人构成一定程度的连带责任关系。在贵州施秉调研时,我们遇到的电商直播主播正在培育的5个新人主播,也都是亲戚、朋友或经由他们介绍而来。

2.嵌入工人日常生活秩序中的生产逻辑

青年返乡创业所吸纳的劳动力与正式工厂吸纳的劳动力之间的不同在于,前者的时间是碎片化的,主体是回流的女性与留守的老人,这些人员往往还需要承担家庭抚育与照料的工作,比如接送小孩,因此其工作时间就不能与上下学时间冲突。此外,当出现家人生病或亲朋好友举办红白事时,工人就要请假,一些还在种田的工人在农忙时也要请假。因此工人的生产时间不稳定,创业者很难用正式的上下班时间来约束他们,否则就会面临招不到人的困境。创业者的策略是将生产活动与工人的时间相适配,工人的上下班时间相对自由,甚至一些服装厂与电子厂会专门雇人给工人的孩子做饭,腾出地方供孩子学习,从而让工人能安心工作。此外,工厂普遍采用计件工资,工人可以将工作带到家里做,创业者让工人根据自身家庭情况自主决定工作时间。当需要赶货时,老板一方面会通过计件工资激励工人加班;另一方面,工厂之间也会相互协作,即将手上的订单转包一部分出去,让订单较少的企业帮忙代工。对于种植养殖而言,在农作物收割、采摘或禽类出栏等环节需要更多人手时,创业者可以临时雇佣本村留守劳动力,这些工作并不复杂,对劳动者的技能要求不高,留守在村的劳动力基本都可胜任。电商主播的工作时间本身就比较灵活,与其日常生活并不冲突,货物的打包、发货等可以交由专门的物流公司负责。

3.嵌入人情关系与柔性纪律中的管理逻辑

怎么对工人进行管理是返乡创业青年要考虑的关键问题,具体而言,创业者要思考采用何种激励机制调动劳动者的积极性,以及对劳动过程进行监管。在这些新兴企业中,工人工资水平普遍不高,如安徽毛坦厂镇某服装厂工人工资每月2000—3000元;湖北麻城某电子厂工人工资为每天60—70元。为了更好地管理,创业者往往需要与工人开展人情互动。不同于正式企业中老板与员工明显的上下级关系,创业者会与工人进行人情往来,一般在工人子女升学或者举办红白事时,老板都会随礼;当工人遇到困难时,老板则会尽些力。同时,在与工人的日常互动中,老板会模糊自己与工人间的身份边界,他们会参与到生产过程中、与工人一起吃饭,以此拉近彼此的距离,也会听取工人意见并做出积极调整。笔者在访谈一些服装厂、电子厂老板时他们提到,自己会亲自抓饭菜质量,让工人在伙食上有保证,以此获得工人认可。当然,不论是家庭农场、劳动密集型的家庭作坊或工厂,还是电商直播公司,作为一种组织形态,为了保证生产过程的顺利进行,都会制定相关的纪律,对工人的劳动投入与产品质量进行监管。但是,这些纪律在实践中通常会以较为柔性的方式来运作,如有工人表现不好,老板一般会顾及工人面子,不当面批评,而是私下与其交流;在产品质量上,工人做的产品有些瑕疵,只要次数不多,老板一般也不会罚款。

(二)嵌入市场体系与市场剩余吸纳

“能动式嵌入”还体现在创业者对市场机会的捕捉上,即通过嵌入市场体系中找寻市场缝隙,以实现对市场剩余的吸纳。创业者从事的种植养殖业一般规模不会太大,多在几十亩到一百亩,老板自身掌握技术与管理,在栽苗、授粉、剪枝、施肥、打药、套袋、采摘等环节上雇佣工人来做,产品主要是以零售的方式在本地销售,少量以批发方式销往全国。如安徽芜湖一位90后的丁姓创业者种了80多亩葡萄,平时主要是自己管理,婆婆帮忙带小孩、做饭,公公在果园里帮忙,在一些生产环节上需要雇人时则按天付酬,葡萄成熟后,她就到县城农贸市场租摊位售卖,还通过微信朋友圈来宣传产品,加上一些附近民众过来体验采摘,使得葡萄销往本地市场的比例占到约80%。从事服装、电子等来料加工的创业者能够获得机会在于,东部企业受到环保监管的压力或者自己生产成本过高等,因此愿意将一些工序不复杂的程序转包出去。创业者起初多是购买二手设备,同时利用家庭内部的劳动力,比如丈夫负责发货、设备检修与拓展销路,妻子负责财务与指导生产,老人负责接送小孩与做饭,这样能够进一步降低成本。从事电商直播销售的创业者,首先在产品选择上寻找市场空白,挖掘市场空间,为此要通过短视频引发观看者的情感共鸣,形成自身独特的定位与风格;其次,在销售上还会叠加配套服务,以此获得口碑,增加顾客回购率,形成稳定客户群。这些创业者对接的客户一般不是大宗用户,而是分散的小微用户。

返乡创业青年实现市场剩余吸纳是建立在“能动式嵌入”市场体系基础上的,从其嵌入实践来看,属于在正式市场之外的剩余市场中获得一定空间。剩余市场,包含上文中种植养殖业主要销售的本地市场、劳动密集型工厂所占据的末端市场,以及电商直播销售所对接的小微市场。这些市场体量不大且比较分散,资本不易进入或进入成本高,这就为返乡创业群体留下了一些市场缝隙与剩余地带。由于农民返乡创业所对接的主要是体量不大的剩余市场,因此无论是种植养殖业还是劳动密集型工厂,在生产规模上都不能盲目扩大,否则就会面临市场销路问题。因此,返乡创业在剩余市场的生存之道是“小而精”,即将产品的独特性树立起来,而不能追求“大而散”,否则就会受挫。如上文中的丁某在扩大葡萄园种植面积后,因为大量葡萄无法销售,又购买了酿造红酒装备,但最终红酒的市场接受度一般,大量红酒只能堆在家里。

五、“嵌入式能动”与新中间力量

对青年返乡创业的定位不能仅仅停留在微观层面的个体自我实现与家庭再生产,还需要从宏观层面拓展对这一问题的理解。因此,本文提出的“能动的嵌入性”框架,不仅关注了青年返乡创业这一经济行为如何嵌入社会结构中获得空间,还关注了其对社会发展与社会结构的影响,后一问题主要从“嵌入式能动”角度进行解析。相较于在城乡间往返而最终以乡村为归属的“一代农民工”,青年返乡创业群体的“嵌入式能动”更多侧重于功能性与发展性意涵。乡村振兴指向的是乡村社会的发展,但问题在于农村精英愈益流失,有无主体能承接这一任务特别关键。实践来看,青年返乡创业群体构成了乡村社会的新中间力量,成为实现乡村振兴的中坚主体,尤其是,构成了乡村振兴人才队伍建设的重要支撑。此外,青年返乡创业群体作为能动的中间力量推动了“发展型城乡三元结构”的形成,他们衔接了城乡两端,推动城乡关系从分割与吸纳走向互促与融合。

(一)新中间力量:青年返乡创业群体的角色定位

随着农村剩余劳动力的转移,中国农业得以走出“过密化陷阱”,黄宗智将其称为“中国的隐性农业革命”。杨华进一步提出,农村劳动力的转移为土地流转与规模经营创造了条件,由此在村庄社会中生成了经营小规模家庭农场、获取中等水平收入的特殊农民群体,因其独特的社会禀赋、在农村阶层结构中的特殊位置,在乡村治理和农村政治社会事务中扮演着中间阶层的角色,形成了乡村治理中特有的“中农现象”。①杨华:《“中农”阶层:当前农村社会的中间阶层——“中国隐性农业革命”的社会学命题》,《开放时代》2012年第3期。贺雪峰也认为,伴随人地关系的分离,在农村形成了一个主要收入在村庄、社会关系也在村庄、家庭生活完整、收入水平不低于外出务工家庭的“中农”群体,这个群体一般占到农户总数的百分之十至百分之二十,在乡村治理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②贺雪峰:《论中坚农民》,《南京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中农”实现土地规模的适度集中主要依赖建立在血缘地缘关系基础上的土地自发流转,这种流转或不要租金,或租金很少,因此“中农”群体得以扩大农业剩余。然而这种土地流转时间不稳定,加上受到正式土地流转与租金抬升的冲击,使得“中农”群体的稳定性不易保证。此外,“中农”在乡村治理中比较擅长村庄社会秩序的“维持”,但进入到乡村振兴的新阶段,乡村治理的重心在“发展”上,这就对乡村振兴主体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此,依靠扩大土地种植面积增加农业剩余的“中农”,无法承接新的治理任务。

相较于传统“中农”,青年返乡创业群体之所以能被称为乡村社会的新中间力量,首先在于他们属于在村的经济能人,他们有经济头脑,在“发展”上有自己的想法。其次,如果我们将乡村社会划分为普通农民家庭、返乡创业群体与不在村精英,返乡创业群体居于中间位置。与那些不在村精英相比,返乡创业群体的优势在于他们的生产、生活嵌入在乡村社会中,因而对乡村情况了解、熟悉,同时对乡村“发展”也更为关切,其发展意愿与能力都与乡村振兴的要求相匹配。

进一步而言,在以农民与农村为主体推进乡村振兴过程中,青年返乡创业群体是乡村振兴的担纲者与中坚力量。城市化的单向度快速发展,导致了农村精英大量流失,③阙春萍、周毕芬:《农业人口转移背景下乡村精英流失的影响及对策》,《广西社会科学》2018年第3期。乡村社会结构从“乡土熟人社会”向“无主体半熟人社会”转型,乡村治理进入到“常人治村”阶段。④杜姣:《乡村振兴背景下乡村治理主体的去精英化与村干部职业化》,《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22年第2期。青年返乡创业群体之所以能在主体“缺位”的情况下实现“补位”,一方面,在于其利益关系嵌入在乡村社会中,他们对各种政策比较关心,他们的社会关系也主要在乡村,因而对乡村发展比较关切;另一方面,他们具备成为治理主体的能力素质:经济条件在村中较为靠前,与外界互动交流较多,眼界较为开阔,在生产经营中还积累了一些管理技能。这些都为他们开展乡村治理、推进乡村振兴提供了条件。因此,各地普遍将返乡创业群体吸纳进现有治理体系。如上文提及的贵州施秉电商主播王某就已被吸纳为村委会委员,主要负责妇女和人口工作,同时她还被县科技局聘为“县级科级特派员”。在安徽芜湖种植葡萄的丁某被评为“县三八红旗手”,在笔者调研时,她还是预备党员、村民代表。此外,作为“致富带头人”,他们还能带动其他人发展。在贵州施秉Y镇H村的返乡创业青年吴某养殖了本地特色的黑毛猪,效益较好,起初只有村里几户跟着他养猪,后来扩展到周边几个村庄,随着规模的扩大,黑毛猪在地方已形成了品牌。同镇的返乡创业青年刘某率先在本地种植灵芝,种植成功产生效益后,带动了周边几个村280余户开始种植灵芝,其中灵芝种植大户每年纯收入达10万元以上。经农业农村部有关专家的介绍,综合测算下来一个返乡创业项目平均可吸纳6到7个农民稳定就业,17个灵活就业。⑤《农业农村部:目前全国各类返乡入乡创业人员超过1100多万》,央视网,https://news.cctv.com/2022/04/20/ARTISEPkmP5PNxIv7AEJqvAi220420.shtml, 2023-04-03。

(二)“发展型城乡三元结构”:青年返乡创业群体的能动影响

青年返乡创业群体被认为是嵌入在城乡间的第三元力量,有研究者将其称之为“城乡两栖者”。伴随返乡创业潮,这一群体的人数呈增多趋势,他们与普通农民家庭、城市家庭共同构成了城乡结构中的三种主要主体,衍生了新的“发展型城乡三元结构”。

首先,在新的城乡三元结构中,劳动力流动不再是二元结构中的单向度流动,而是双向流动,即农民家庭劳动力流动存在两个方向——从乡到城与从城到乡。从乡到城的流动是农民家庭的部分劳动力进入到城市工业体系中,城市吸纳了农民家庭中的主要劳动力;从城到乡的流动则是农民家庭的部分劳动力进入到乡村产业,而经营乡村产业的主体是返乡创业者,返乡创业的产业吸纳的往往是农民家庭的剩余与边缘劳动力。劳动力的双向流动共同托举了农民家庭“发展型的再生产”,在对家庭劳动力充分利用的基础上,这部分家庭能渐进实现现代化转型与稳健城市化。此外,在新城乡三元结构中,不仅劳动力要素在城乡间双向流动,市场要素也在进行双向流动。得益于人们经济条件的改善、物流体系的发展,以及数字技术的发展,乡村同样获得了一定的产业发展机会,这为乡村振兴与城乡融合发展提供了经济基础。

其次,新城乡三元结构中的城乡关系是发展型的,而非传统二元结构中的吸纳型。传统城乡二元结构的问题在于,城市的发展建立在对乡村多种要素吸纳的基础上,与城市快速发展相伴随的可能是乡村的衰落与凋敝,这种城乡关系与结构本质上属于“剥削型”。新城乡三元结构能够克服二元结构存在的弊端,实现城乡融合发展,关键在于作为“新中间力量”的青年返乡创业群体。一方面,他们通过对普通农民在村家庭劳动力的吸纳,使农民家庭在兼顾对下一代照料养育的同时扩展家庭资源积累,进而渐进式地实现城市化;另一方面,他们的经营行为嵌入在城市市场体系中,组织形式与生产的灵活性与弹性,使他们相较于正式的资本化企业能以较低成本向市场供给产品,从而对城市居民消费价格指数相对平稳有所助益。因此,青年返乡创业群体能够通过对流动的城乡间要素的整合与转化,推动城乡形成互补与互促的良性关系。

再次,“发展型城乡三元结构”与“以人为本”的新型城镇化理念相契合。新型城镇化不单纯追求高城市化率,从其他国家发展经验与教训来看,城市的盲目扩大可能会带来一系列“城市病”。新型城镇化强调以人为核心,即以人民为本位改善人民生活质量,这体现出站在人民主位角度推进城市化的理念,“发展型城乡三元结构”则与之相契合。传统城乡二元结构下形成的以代际分工为基础的普通农民家庭的代际合作模式带来留守儿童与留守老人等诸多问题,而新城乡三元结构中农民家庭部分劳动力返回到乡村,一定程度上有助于解决儿童照料与老人赡养问题。同时,青年返乡创业兴起为回流劳动力提供了发展空间,由此农民家庭可以通过夫妻与代际合力来共同推进城市化进程。这一进程是渐进的、持续的,在此过程中参与市场就业的个体不仅对家庭经济做贡献,而且能够在创业中“自我实现”。青年返乡创业群体通过组织与整合农村剩余劳动力获得一定的市场空间,在保持其自身家庭生活完整的基础上能获得高于外出务工的收入,这也为他们实现“体面城市化”目标提供了可能。

六、结论与讨论

随着经济条件改善,居民对瓜果蔬菜肉禽蛋奶的需求日益增加,加上劳动密集型产业在区域与城乡间的转移、网络技术发展带来的数字下乡,这些都为乡村产业发展提供了空间,由此引发了青年返乡创业潮。本文运用“能动的嵌入性”框架进行分析,一方面有助于理解生产要素、资源禀赋相对不足的返乡创业青年如何通过嵌入乡村社会网络对生产要素进行能动转化,进而在嵌入城市市场体系中吸纳一定市场剩余;另一方面,在社会层面,这部分回流主体成为乡村社会结构中的“新中间力量”,构成乡村治理与乡村振兴的关键主体,同时,又因为嵌入于城乡结构的能动特征推动了“发展型城乡三元结构”的形成。这一群体通过对流动的城乡要素的整合转化,助力了普通农民家庭的渐进城市化与城市居民生活质量的改善,从而促进了城乡融合发展。

在政策层面,青年返乡创业对思考乡村振兴与新型城镇化道路问题的启示在于,内生型发展路径构成了县域城镇化高质量发展的有益探索。实践中,乡村振兴与新型城镇化仅仅依靠外来资本很难行得通,原因在于与内生返乡创业群体的多重嵌入性不同,外来资本与县域资源禀赋及乡村社会结构“脱嵌”。相反,看似不起眼、体量不大、门类分散的青年返乡创业群体却构成了促进乡村振兴与城乡融合发展重要的“毛细血管”。此外,青年返乡创业也启示我们,乡村振兴与新型城镇化发展目标的实现应该主要建立在生产基础之上,而不是将重心放在再分配层面。后者典型的做法是将农民与农村的资源变资产、资产变资本,鼓励农民退出作为退路的宅基地换取进城的资本等。事实上乡村是有发展前景的,乡村产业是有发展空间的,青年返乡创业推动了广大的普通农民家庭在参与乡村产业的过程中渐进地实现城市化目标。

如何推动青年返乡创业发展,政府作用特别关键。 2022年与2023年的中央一号文件都强调了推进返乡入乡创业园建设,落实各项扶持政策。值得指出的是,首先,政府应从“锦上添花”转向“雪中送炭”。当前一些地方政府倾向于将项目资源与贷款等优惠政策集中向青年返乡创业中的“头部力量”倾斜,而那些在初创期的返乡创业则较少受到关注。少数的“头部力量”能获得资源倾斜,吸引地方领导的注意,地方政府甚至有意将其打造成亮点。然而事实上,青年在返乡创业初期会普遍面临手续繁琐、环保不达标、资金不足等问题,他们更需要地方政府的扶持,这对他们而言是“雪中送炭”。因此,地方政府需要对资源扶持的主体与方向做出调适,重点在于了解初创期的青年返乡创业面临的普遍困难,帮助他们生存下来,让他们能扎下根来,至于如何做大做强,则将自主权交给这些创业主体,充分发挥他们的能动性。其次,乡村产业发展应坚持市场导向而非行政导向,地方政府应从“市场替代者”转向“市场配合者”。青年返乡创业应依据市场规律运行,在市场的细分中找到位置,增强灵活性与韧性有助于其在市场中生存,对此,地方政府不能对其生产行为干预过多,否则就会带来问题,如在经济作物领域盲目扩大生产后的供给过剩。因此,地方政府应让市场发挥基础性作用,让青年返乡创业群体自主地依据市场做出决策。此外,政府除了在具体的政策方面对青年返乡创业进行扶持之外,还应营造乡村社会的契约氛围,从而为返乡创业青年与农民之间发展订单农业提供市场环境保障;加强对乡村人才的数字技能培训;继续完善乡村社会的基础设施,为青年返乡创业创造更好的环境,进而吸引更多的青年返乡创业,助力于乡村振兴实现与城乡融合发展,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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