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的樱花林下》中樱花的形象

2023-06-12 19:00冯梦娜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3年4期
关键词:日本文学樱花

冯梦娜

内容摘要:坂口安吾是战后“无赖派”的代表作家之一。《盛开的樱花林下》是安吾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不久发表的一篇体现其独特樱花观的短篇小说。坂口安吾在小说中对军国主义时期所构筑的樱花神圣的形象进行了解构,并提出了安吾式的樱花观。本文试图以《盛开的樱花林下》中出现的“樱花”为视角,考察小说中的樱花形象以及背后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坂口安吾 《盛开的樱花林下》 樱花 日本文学

1906年,坂口安吾出生于新潟市的西大畑町。虽然是家中最小的男孩,但是安吾并没有得到父母的关爱。从少年时代开始,安吾接受的便是放任主义式的教育,这也催生出了他反叛的性格。①这样的性格在安吾的文学中也有所体现。在小说《盛开的樱花林下》中,安吾对军国主义者所构筑的神圣的樱花形象进行了解構,并对樱花形象进行了全新的解读。这些独特的樱花形象给战败后陷入虚无状态的日本民众指明了前进的道路。因此,本文试图以《盛开的樱花林下》中出现的“樱花”为视角,从“美丽与恐怖并存的樱花”、“虚无与孤独并存的樱花”以及“死亡与再生并存的樱花”三个角度考察小说中的樱花形象以及背后的现实意义。

一.美丽与恐怖并存的樱花

对于日本人来说,樱花一直是美丽、神圣的象征。进入明治时代,樱花虽然被日本军国主义“图腾”至侵略战争的狂热之中,但自古以来就带有的美丽的形象却始终没有改变。军国主义者把美丽的落樱比作战死军人的灵魂,利用樱花美丽的形象美化强制的死亡。战争时代,这样的樱花观得到了许多日本人的认同,但安吾并不是其中之一。透过樱花美丽的外表,安吾看到的是樱花之美背后所隐藏的恐怖。

虽然小说中对于樱花恐怖形象的描写令人印象深刻,但是事实上安吾并不是完全不认同樱花的美以及建立在此基础之上的“作为美的文化意义”。对于小说中的山贼来说,樱花林与都城来的美丽女子是极其相似的两个存在,因此对女人美丽外表的描述自然也可以看作是对樱花林美丽形象的描述。小说中女人的美是任何人都不能忽视的存在,这种过度的美的吸引力对于如白纸般单纯的山贼来说是致命的。正因为如此,在与女人相遇后,山贼为了将女人占为己有,杀死了她的丈夫。背着女人回到家后他又听从女人的命令挥刀砍死了六个老婆。可以说此时的山贼的灵魂已经开始被女人的美丽所吞噬了。

盛开的樱花林的美丽也正是这样一种拥有致命吸引力的存在。因为樱花太美、无法忽视,所以山贼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探究樱花林下的秘密。小说中山贼曾三次踏入樱花林。第一次是在遇到女人之前。即使是性情残暴的山贼,一旦进入樱花林下还是会感到莫名的恐惧,感受到生命的消逝。第二次进入樱花林是在与女子迁居京城之前,山贼试图在离开山里之前解开樱花林下的秘密,但还是以失败告终。他无法直面空虚的樱花林,无法忍受肉体的痛苦,只能疯了似地逃离。从京城返回山里时,山贼背着女人第三次走进了盛开的樱花林。在樱花林下,山贼杀死了变成恶鬼的女人并发现了樱花林下所隐藏的秘密。

从山贼前两次进入樱花林后的心理变化可以看出,山贼对樱花林是怀着一种不安和畏惧的心情的。因为樱花的美不是单纯的“美”,而是代表无尽欲望的美。也就是说,樱花具有恐怖的一面。在与美丽的女子相遇之前,山贼是一个满足于山里的生活,不知道后悔为何物的男人。表面上看,山贼可以说是一个无欲无求的人。但是事实上并非如此,他只是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有欲望的存在。换句话说,没有遇到美丽的女人之前,山贼是一个无知的存在,他生活在自己所构筑的世界里,妻子、旅人、一切的事物都按照他的意愿存在着。此时的山贼是一个无法认识到自己欲望的肤浅的动物。与此相反,盛开的樱花林却是一个充满欲望的地方。樱花绚烂绽放之时,隐藏的欲望也显露无疑。正因为如此,像山贼这样的无知之人,在进入潜藏着无尽欲望的樱花林时,才会变得恐惧和疯狂。

在与美丽的女人相遇后,山贼从无知的野兽变成了一个受自己欲望驱使的人。为了把美丽的女人占为己有,他改变了他的初衷杀死了女人的丈夫。同时为了讨好女人,他又顺从女人的旨意杀死了六个妻子。在这一变化过程中,山贼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欲望,开始尝试去直面自己的欲望。在和女人一起迁居京城之前,山贼再一次独自来到了樱花林下。这一次,山贼依旧对樱花林充满了恐惧,然而这种恐惧却不同于第一次走进樱花林时的恐惧。此时身处樱花林下的不是一个连自己的欲望都意识不到的无知之人,而是一个充分认识到内心深处所隐藏的无穷无尽的欲望的人。但是因为山贼无法正视自己的贪婪,也无法把握自己的欲望,所以他对樱花林的恐惧并没有消失。

安吾通过对“美丽”与“恐怖”并存的樱花形象的刻画,揭露了军国主义时期樱花形象的本质。自古以来,对于日本人而言,死亡意味着灵魂离开了暂居的肉体。死后人的肉体会腐烂、消失,但是人的灵魂却不会消失。②军国主义者正是利用了日本人这一固有的宗教意识,将为天皇献身的士兵的灵魂安置于灿烂盛开的樱花之中,以此来将死亡义务化。也就是说,隐藏在樱花美丽背后的是军国主义者无止境的欲望。

二.虚无与孤独并存的樱花

何为虚无?针对这一问题,安吾在《思想与文学》一文中指出:“虚无不是思想,而是直属于人性的事物。”这一观点也贯穿了其文学生涯。在小说《盛开的樱花林下》中,樱花的“虚无”形象尤为突出。在描写樱花林时,安吾多次使用“无穷无尽”“四方”“一整片”“看不见深处”等词语为读者呈现了一个无边无际的樱花林的景象。同时安吾也描绘了一个独自站在樱花树下的山贼的形象。对于身处于无边的樱花林下的山贼来说,无论是无边的景色,还是站在无边景色中的自己,都是渺小而虚无的存在。

但是事实上,樱花林的虚无并不是绝对的“无”,而是无限的“有”。关于“虚无”的含义,新明解国语辞典(第七版)有多种解释。其中一种意思是“一无所有,空虚。”这种解释是最被大众所接受的,但除此之外“虚无”也有“无限宇宙、苍穹、虚空”的解释。佛教用语中的“虚空”指的是一切事物和谐共存的场所。这样的场所不正是安吾在《文学的故乡》中所描绘的“无以拯救”和“无道德”的故乡吗?在小说中,安吾是这样描述这种空间的:“明明没风,但总觉得樱花底下风声呼号。不过,正因为没有风声,所以四周阒静无声。只有自己的身影和脚步声,在寂静、冰冷、毫无动静的风中紧紧包覆。”③身处于樱花树下,虽然没有风,却能听到风鸣。虽然没有任何声音,但是依旧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看似对立的双方在樱花林下达到平衡,和谐共存。这是因为樱花林下是一个非现实的、包裹一切事物的巨大的虚无的场所。在这种虚无的空间中没有任何规则,一切事物都有自己存在的合理性。

但是山贼却无法直面这种虚无。每当步入樱花林,山贼总是想着逃离。这种逃离源于虚无背后所隐藏的孤独。像大海一样无边无际的空虚的樱花林是“孤独”的象征,那里充斥着生存本身所孕育的“绝对的孤独”。但是一开始山贼并没有意识到自身的“孤独”。在认识“绝对的孤独”的过程中,“他者”的存在是不可或缺的条件。因为“绝对的孤独”是在被他者所抛弃时,生存本身所孕育的苦闷之相。然而,与山贼的日常生活有着紧密联系的只有七个妻子,而且这些妻子的生活都是以山贼为中心,所以并不能称之为“他者”。因此,对于几乎没有与他人接触、没有意识到“他者”的存在的山贼来说,他是无法触及内心深处的“孤独”的。

作为“他者”介入山贼生活的是京城来的女人。女人代表着京城的文明。这种文明与山贼所代表的山里文明截然不同。在两种文明相互碰撞的过程中,山贼渐渐失去了自身的主体性,与女人建立了密不可分的联系。迁居京城后,对京城生活感到厌倦的山贼突然意识到了自己主体性的丧失,想通过杀死女人来重新确立主体性。但他又害怕殺死女人。因为在女人的影响下,山贼自身内部已经发生了变化,如果杀了女人,他就必须独自面对自身内部的变化和破裂。他害怕这种孤独的过程。因此,他最终决定和女人一起回到山上。这一次,山贼背着女人一起走进了樱花林,但是女人却在樱花林下变成了恶鬼。勒死女人后,山贼平日里的恐惧和不安也一并消失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可以在樱花林下永远地坐下去。因为在勒死女人后,山贼一下子跌入了“绝对的孤独”的谷底,意识到了一直深藏在内心的“孤独”。对于山贼来说,和女人一起回到山上过幸福的生活是他所希望的,但因为女人的死亡,这种希望失去了归宿点,被现实所抛弃。于是,已无处可去的山贼在樱花林下意识到了自己便是“孤独本身”这一事实,完成了人性的成熟,回归了世界的本质——虚无。

安吾通对“虚无”与“孤独”并存的樱花形象的刻画,指出认识“孤独”是回归“虚无”这个世界本质的先决条件,也为战后日本国民重新认识自我、认识世界提供了新的方向。世界的本质是虚无的,所以一切事物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我们不能被外在的规则和道德所束缚。为了将自己从混乱的社会中解救出来,首先需要认识到生存本身所孕育的“绝对的孤独”,依照自己真实的想法去行动,这样才能回归虚无这一存在本质。

三.死亡与再生并存的樱花形象

《古今和歌集》被认为是歌咏樱花和爱的一部诗集,其中以樱花为主题的诗多达70首,但是只有20首描写盛开的樱花,大部分的诗歌则是将落樱与短命联系起来,有的甚至直接联系到死亡。梶井基次郎也曾在《樱花树下》的开头写道:“樱花树下埋葬着人的尸体。”由此可见,在日本文化中,樱花与死亡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在《盛开的樱花林下》这篇小说中,坂口安吾也延续了这一观点。虽然安吾并没有同梶井基次郎一样鲜明地指出樱花林下埋葬着的是尸体,但是他将宣判主人公山贼死亡的地点设置在樱花林下,这无疑是强调了樱花与死亡密不可分的联系。没有遇到“美丽的女人”之前,山贼就像一个“原始意义上的人”,过着远离京城的生活。他从不去思考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从不去探究存在究竟为何物。这种状态随着女人的到来而发生了变化。对于一直生活在山里的山贼来说,来自京城的女人是与自己完全对立的存在。因此,当山贼将女人背回家时,他肩上所背负的与其说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不如说是一种全新的价值观。在这种全新的价值观的影响下,山贼慢慢失去了原本的自己,由最初的统治者沦为了被统治者。换句话说,在没有遇到女人之前,山贼不管是多么残暴亦或是多么无知,但至少是一个完整的人,因为他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志去选择、去行动。然而,自从被女人的美丽所吸引后,山贼失去了主体性,听命于女人行事,成了没有灵魂的附属品。

对失去灵魂,空有一个躯壳的山贼做出最终判决的是他为之恐惧的“樱花林”。山贼在樱花林下杀死了变成恶鬼的女人,最终自己也消失在了一片虚无之中。山贼的死亡仅仅意味着肉体的消散吗?也许并不是这样。因为对于安吾来说,盛开的樱花林不仅仅是一个埋葬尸体的大墓地,更是一个孕育新生的母胎。安吾是一个对所谓的“死美”拥有强烈兴趣的人,在他看来,生的秘密在于死。④因此,山贼最后消失在樱花林下,回归冰冷的虚无的本质既意味着肉体的死亡,也意味着山贼的新生。山贼与女人相遇后,深切感受到自己与世界的对立,通过掐死女人,扼杀了人格上尚未成熟的自我,直面了不完美的自己。他至此才懂得了悲伤和孤独,明白了自己便是孤独本身,从而也找到了回归自身的途径,获得了新生。这个新生的世界正是一个真实的、人类回归本真的“孤独”的世界。这也意味着回归虚无本质的山贼在真正意义上成熟了,在真正意义上有了对生命的意志。因此,对于山贼来说,樱花林既是生命的归点也是生命的起点。

安吾通过对“死亡”与“再生”并存的樱花形象的刻画,指出生的秘密在于死,肉体的死亡并不是真正的死亡,死亡或许孕育着新生,而认识到“绝对的孤独”是回到新生世界即“孤独”的世界的前提。正如小说中所写的那样,杀死身为他者的女人、意识到自己便是孤独本身的山贼在经历肉体的死亡之后回归了世界本质的虚无,获得了新生。在安吾看来,在美丽的女子的统治下失去主体性的山贼代表的正是战败初期因为被残余的军国主义思想所束缚而找不到存在的意义和自我解救方法的日本国民。因此,安吾通过塑造“死亡”与“再生”并存的樱花形象,为生活在战后价值观大转型期的日本国民指出了一条拯救自我的途径:认识到生存本身所孕育的“绝对的孤独”并勇敢地去面对它,只有这样才能解放自我获得新生。

为了拯救战败后失去精神寄托、陷入虚无状态的日本国民,坂口安吾通过颠覆军国主义所塑造的樱花的神圣形象,为生活在价值观大转型期的日本国民指明了前进的道路。首先安吾通过对“美丽”与“恐怖”并存的樱花形象的刻画,指出樱花“美丽”背后所隐藏着的是“恐怖”,揭露了军国主义时期樱花形象的本质——隐藏在“美丽”背后的是军国主义者无止境的欲望。其次安吾通过对“虚无”与“孤独”并存的樱花形象的刻画,指出意识到“孤独”是回归“虚无”这一世界本质的前提条件,为战后日本国民重新认识自我、认识世界提供了新的方向。最后安吾通过对“死亡”与“再生”并存的樱花形象的刻画,指出生的秘密在于死,认识“绝对的孤独”是回到新生的世界——“孤独”的世界不可或缺的前提,为战后的日本国民指出了一条拯救自我的途径。

参考文献

[1]浅子逸男.坂口安吾私論《虚空に舞う花》[M].東京:有精堂,1985.

[2]石峰译.太貫恵美子著.神风特攻队、樱花与民族主义[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3]高詹灿译.坂口安吾著.盛开的樱花林下[M].浙江:浙江文艺出社,2019.(本文有关改作引文均出自此版,不再另注)

[4]日本近代文学会新潟支部.新潟県郷土作家叢書1坂口安吾[M].新潟:野版,1976.

[5]秦刚.樱花林下的孤独与虚无——读坂口安吾的小说《盛开的樱花林下》[J].外国文学,2004(05):33-36.

[6]鲁晶石.价值观的颠覆与重塑——读坂口安吾《盛开的樱花林下》[J].文教资料,2008(25):3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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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宋玉泽.《盛开的樱花林下》中反映出的坂口安吾思想[D].北京外国语大学,2019.

[9]王净华.战争语境下坂口安吾小说主题研究[D].华中师范大学,2020.

[10]吴衡.坂口安吾文学中的“孤独”——以《白痴》和《盛开的樱花林下》为中心[D].同济大学,2020.

注 释

①浅子逸男.坂口安吾私論《虚空に舞う花》[M].東京:有精堂,1985.

②石峰译.太貫恵美子著.神风特攻队、樱花与民族主义[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③高詹灿译.坂口安吾著.盛开的樱花林下[M].浙江:浙江文艺出社,2019.

④日本近代文学会新潟支部.新潟県郷土作家叢書1坂口安吾[M].新潟:野島出版,1976:232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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