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VP”结构隐性否定义的浮现与识解

2023-06-15 01:35马婷婷
现代语文 2023年4期

摘  要:“再+VP”结构既可以表示肯定,又可以表示否定。该结构表示隐性否定时构成祈使句,要求VP具有[+述人][+可控]的特征,多用来表示威胁、警告、劝阻的语用否定。该结构存在着“有本事/种/胆+再+VP”“再+VP+试试(看)”“再+(给我)+V+数量词”“再+V(VP)+就+后果”等多种变体。其隐性否定义是在语用推理下产生的元语否定,说话人通过否定假设条件、凸显假设后果,来增强话语中的威慑效力,劝阻或制止听话人继续实施当前行为。听话人可以通过说话人在会话过程中对礼貌原则的有意违反,来识解其表达的隐性否定义。

关键词:“再+VP”;隐性否定;威胁言语行为

“再+VP”结构受语境、语调等影响,既可以表达“请求、命令行为人重复实施某一动作行为”的肯定义,也可以表达“警告、劝阻行为人中止重复实施某一动作行为”的否定义。例如:

(1)我敢说,这是阿炳生来第一次对自己耳朵发生怀疑,于是我不得不把说过的话再说一遍。(麦家《暗算》)

(2)“不知道我和姐姐,究竟是谁给他添麻烦?”“你說什么?再说一遍试试!”房子抓着火盆沿儿抬起身来。(川端康成《少女开眼》)

(3)“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韩太太火了,“我一去就人多手杂了?闹了半天你是多嫌我呀?”(霍达《穆斯林的葬礼》)

其中,例(1)表达肯定意义,例(2)、例(3)均表达否定意义。学界将这种不通过否定标记表达的否定意义称为“隐性否定(implicit negation)”,它是一种不包含否定词的综合式否定,具有跟包含否定词的分析形式相当的否定性意义[1](P99)。隐性否定存在于不同的语言形式中,包括词类范畴,动词(如“避免、防止、怀疑、拒绝”),副词(如“白、空、干、瞎、虚、枉”);句类范畴,反问句(如“好什么?”),祈使句(如“烫着!”“小心摔着!”),假设复句(如“要是/如果……就……”)等;也包括部分语法化后的话语标记或构式,如“算了”“哪儿呀”“何苦呢”“想得美”。

从国内研究现状来看,于巍已注意到“再+VP”结构具有表达隐性否定的功能[2],刘晨阳[3]、李祯[4]分别将该结构看作是表示警告义或威胁义构式,并作了专门论述。这些研究虽然从正面描写了警告义或威胁义“再VP”的句法语义乃至语用的构式特征,仍有两个问题需要继续探讨:第一,“再VP”隐性否定意义的产生机制是怎样的,它的隐性否定义既然不能从结构的构成成分导出,那么,这个结构本身起什么作用?第二,听话人是怎样识解该结构的隐性否定义的?有鉴于此,本文拟通过语料库语料来分析“再+VP”结构表达否定意义时的语义基础、句法共现、语用环境,探究该结构隐性否定义产生的原因、过程,并运用威胁言语行为的相关理论来阐述其语义识解策略。需要指出的是,本文语料主要来源于北京语言大学BCC语料库,也有部分语料来自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CCL语料库,未标明出处的则为作者自拟。

一、“再+VP”结构隐性否定义的语义层次

否定与肯定是一组相对的范畴。一般认为,“语言否定主要表达它的逻辑意义,即某种具体客观事物及其特征以及它们之间一定客观联系的缺乏,在话语中具体表现为述无、指反、区别、示否等意义,但是语言否定具有相对独立性,还具有其他的职能,有时表达不同于逻辑否定的意义,如反对、拒绝、禁止、厌恶等。”[5](P250)可以看出,语言否定与逻辑否定并非完全对应,语言否定的内容已超出逻辑否定。除逻辑否定外,语言否定还能表达心理否定。从否定内容上看,语言否定内部是有层次的。沈家煊将语言否定分为两种类型:“语义否定”和“语用否定”,其中,语义否定是“否定句子表达的命题的真实性,即否定句子的真值条件”,语用否定“不是否定句子的真值条件,而是否定句子表达命题的方式的适合性,即否定语句的适宜条件”[6](P321)。下面,我们就综合运用前人的研究成果,对“再+VP”结构表否定义的用法进行考察和分析。

(一)“再+VP”结构为语用否定

从外在形式上看,“再+VP”不用任何标记表示否定,其否定意义蕴含在肯定式中,具有“别、不要”一类的否定意义。“再+VP”的隐性否定义不是逻辑否定,它不直接改变或逆转整个结构的真值语义条件。也就是说,其否定意义不能直接用“不/没”来否定,如“你再说一遍”的否定义,并非“不说”或“没说”,而是“别说”。这种否定带有明显的主观性,说话人通过警告、威胁的语气来劝阻、制止VP的继续实施,是说话人表达禁止心理的语言表现。

具体来说,作为对话语境中的应答语,“再+VP”是说话人基于交际双方的认知差异作出的语用否定,表达说话人主观认为对方言语行为持续进行的不适宜性,常常通过直接明示动作行为继续发生可能产生的惩罚性后果,以威胁、警告的方式劝阻或制止听话人继续实施不适宜行为VP。

(二)“再+VP”结构隐性否定的强度

李先银指出:“话语否定在不同的语境中动态地表现为不同的语义强度和情感强度。”[7](P255)“再+VP”结构也不例外,它的隐性否定义受制于说话人的主观态度和语用环境,所表达的否定义亦有强弱之分。说话人与听话人之间的势力、说话人发话时威胁语气的强弱,均影响着“再+VP”结构所蕴含的否定义的强度。当说话人势力大于听话人或威胁语气明显时,该结构表示强否定意义;当说话人与听话人势均力敌或小于听话人、威胁语气较弱时,该结构表示弱否定意义。

1.强否定

可以说,“再+VP”结构的否定意义与威胁义正相关,威胁义与说话人的话语权势地位、社会地位正相关。在会话环境中,会话双方的社会角色、社会关系等外部环境会影响各自的势力。一般情况下,话语权势地位高、社会地位高的一方拥有话语权,处于支配地位,更有条件威胁势力较弱的一方。因此,势力强的一方在作为说话人时,“再+VP”的否定意义较强,表示强烈制止义。例如:

(4)大个子伪军说:“老畜生,滚到一边去。”罗汉大爷说:“这是东家的牲口,不能拉。”伪军说:“再吵嚷就毙了你个小舅子!”(莫言《红高粱》)

例(4)中,作為强势力量,大个子伪军在对话中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处于支配地位,而罗汉大爷处于被支配地位。因此,大个子伪军对罗汉大爷的争辩阻拦行为极度不满,采用威胁其生命的方式来制止其辩解阻拦,这属于强否定。

同时,在话语交际中,说话人受到的侵犯越严重、所持筹码越重要,发出的言语就越具有威慑效力,祈使结构“再+VP”所表示的否定义也相应增强。例如:

(5)她气得要命,挣脱他的魔掌。“再碰我一次,我会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叫全村来看你!”(弗拉迪斯拉夫·莱蒙特《农民们》)

在例(5)中,虽然说话人“她”的话语权势地位和社会地位均不及听话人,但“她”所受的侵犯比较明显,因此,“再+VP”也能表达强烈制止义。

一般情况下,“有+本事/种/胆量+再+VP”“再+VP+试试看”格式及大部分“再VP”所在的假设复句,都具有较强的威胁义,为强否定的代表。

2.弱否定

如果说话人与听话人势均力敌,那么在当前的会话语境中,说话人与听话人的话语权相当,两方彼此牵制、相互较量,“再+VP”所表达的否定意义相对较弱,一般不表示威胁、警告义,而是具有了提醒、劝阻的意味。例如:

(6)睡觉吧,再争论下去就没有什么好结果了。(左拉《娜娜》)

(7)“再睡天就亮了。”我贴着她耳朵小声说。(王朔《动物凶猛》)

在例(6)中,丰唐和娜娜夫妻两人在这段争执中势力相当,话语权相当,丰唐由于对娜娜喋喋不休的说辞有所不满,所以对她说“再争论下去就没有什么好结果了”,以表示自己的反感,这是表达相对较弱的威胁意义。在例(7)中,对话双方地位相当,享有平等的话语权,“天就亮了”这一后果不具有威胁语力,是说话人对听话人的提醒、建议,对听话人之前的行为有否定的意义。假设复句所表结果往往为自然结果,而非听话人继续实施当前行为产生的惩罚性、威胁性后果,此时,该结构所表否定意义相对较弱。

二、“再+VP”结构隐性否定义浮现的内部环境

刘晨阳[3](P414)、李桢[4](P74)均指出,“再+VP”结构的隐性否定义,并不能通过其构成成分“再”和“VP”词汇意义的合取得出,而是作为整体通过语气、语调与语境的合力推导而来。我们赞同“再VP”结构表达隐性否定的整体性特征,但这并不能否认各构成成分在其隐性义形成中的作用。最简单、最基本的隐性否定结构“再+VP”的句法格式为“(你)+再+VP”,如“你再跑!”“你再闹!”“再吵吵!”由于整个结构的主语主要是第二人称代词或明确对话环境中的空语类,刘晨阳将其看作是只有一项变量的“单项单框式”句法结构,该结构的唯一变量是VP[3](P413)。下面,我们就对“再+VP”结构的内部环境进行具体分析。

(一)隐性否定结构“再+VP”对主语的选择

在表面上看,“再+VP”表达隐性否定义时为“单项单框式”结构,而事实是它对主语词的人称有明确的选择限制,其主语主要为空语类或第二人称代词。例如:

(8)陈南燕一把掐住男孩的脖子,作凶恶状:“再嚷我就掐死你!”(王朔《看上去很美》)

(9)“你皮痒了,你再骂试试看?”姜步虚急进两步扬起拳头。(云中岳《蛟索缚龙》)

(10)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从我们所收集的语料来看,“再+VP”表隐性否定义时,主语基本上为空语类或第二人称代词,少有例外。不过,从理论上来说,第三人称也能表达隐性否定义。例如:

(8a)他再嚷我就掐死他!

(9a)他再骂试试看!

(10a)他有本事再说一遍!

上述用例中,主语换成第三人称代词,同样能够表达“不要”“别”等表示警告、威胁、劝阻的隐性否定义,其前提是“他”为已知信息,为说话人和听话人共同了解。因此,从真实语料的分布情况来看,我们有足够理由认为,空语类或第二人称代词主语对“再+VP”结构隐性否定义的形成具有限制作用:一是“再+VP”表达隐性否定义时出现在说话人和听话人都在场的对话环境中;二是表达强烈的、直接的祈使语气。

(二)VP的[+可控]性

作为“再+VP”结构的唯一变量,一般认为,VP具有[+非期望][+持续][+未然]等语义特征。我们认为,这些特征只能说明VP进入该格式后所具有的语义特征,并非VP固有的本质特征,不具有排他性,从这些特征中无法看出隐性否定结构“再+VP”对动词的选择限制。

如前所述,隐性否定结构“再+VP”表达祈使语气,构成祈使句式,表示说话人威胁、警告、命令听话人不要做某事。而[+可控]则是祈使句的句式义对动词的选择限制。我们借鉴袁毓林对祈使句式中动词的分类,重新审视隐性否定结构“再+VP”对VP的选择限制。袁先生从祈使句对动词的选择限制角度,将动词建构为一个系统[8],具体如图1所示:

该系统中的自主动词,既能进入肯定式祈使句,也能进入否定式祈使句;非自主动词则只能进入否定式祈使句。一般情况下,褒义的自主动词只能进入肯定式,不能进入否定式,如“尊重、赞美、爱护、安慰”等;贬义的自主动词只能进入否定式,不能进入肯定式,如“欺骗、埋怨、敲诈、剥削”等;中性的自主动词则没有限制,能够同时进入肯定式和否定式祈使句。据此,我们初步假设,隐性否定结构“再+VP”中的VP具有[+述人][+可控][±自主][-褒义]的语义特征。

我们将袁毓林文中动词表里的动词在BCC语料库中一一进行验证,看其能否进入“再+VP”表达隐性否定义,研究显示,[+述人][+可控]为隐性否定结构“再+VP”的充要语义条件。同时,动词在口语语体中的使用频率影响着可控动词能否进入该格式的自由度。一般情况下,单音节和[-褒义]动词出现在该格式中的频率更高,比如,日常口语中使用频率较高的单音节中性、贬义动词“说、叫、吵、闹”等,出现在该格式中的频率较高;而书面语色彩浓厚的双音节褒义动词“爱护、尊重、发扬、改善”等,出现在该格式中的频率较低。

(三)VP的其他倾向性特征

通过对相关语料的考察,我们还发现了“再+VP”结构中VP的其他倾向性特征:一是单音节可控动词出现在該结构中的频率更高;二是[-褒义]并非其必要条件。

如前所述,“再+VP”表隐性否定义时,使用频率最高的动词为“说、叫、吵、闹、喊、哭、跑、嚷嚷”等。试比较:

(11)你再忘我的生日,我可就不理你了。

(11a)你再遗忘我的生日,我可就不理你了。

(12)你再怪我误事,我必定把你的笨脑袋打成烂柿子。(云中岳《蛟索缚龙》)

(12a)你再责怪我误事,我必定把你的笨脑袋打成烂柿子。

例(11)、例(12)的接受度要远远高于比较句例(11a)、例(12a),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再+VP”表隐性否定义时口语色彩较浓。

需要指出的是,褒义动词并非绝对不能进入否定式祈使句,[+褒义]的可控动词有时也可能会进入该格式。例如:

(13)行了,你别再夸我了,在火葬场你这个夸法对我来说危险呢,也许能把我夸进去。我宁可是个坏男人,想多活几天。(皮皮《渴望激情》)

(14)是我……亏欠了你,你这一生,全是被我所误,如……如果有来生,别……别再爱我了……不值得!(楼心月《梦影幽情》)

例(13)、例(14)中的褒义动词“夸”“爱”,都能进入显性否定结构中。同样,褒义动词也能进入隐性否定结构“再+VP”中。例如:

(15)巧玲捡果子吃老卞不管,看到巧玲笑,老卞急了:“这是卖你,不是领你玩!”又扬起手:“再笑,再笑打你!”(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

(16)齐母:呸!你笑!你敢再笑!

金拴子:本来可笑嘛!你决不叫你的女儿干这个,哈哈……

齐母:你再笑,我扯你的嘴!(老舍《女店员》)

(17)庄玲道:“我是个坏姑娘,大哥,你骂我吧,你再宠我,我可受不了啦!”(上官鼎《七步干戈》)

由此可知,动词的褒贬之分并不是能否进入祈使句的必要条件。只是由于否定祈使句“别再+VP”表劝阻义,贬义动词所表语义与其句式义更符合人们的理想认知模式,因此,两者在语义上彼此适配度更高。

(四)整个结构式赋予VP的语义特征——[-预期]

“再+VP”为歧义结构,其隐性否定义是在特定语境中浮现的,表示说话人威胁、警告、劝阻听话人中止实施已经发生过且可能继续发生的、说话人所不期望发生的行为动作。因此,不管听话人即将实施的动作行为是普通认知中的积极行为还是消极行为,在说话人眼中都是不合时宜、不期望继续发生的,“再+VP”的隐性否定义带有说话人强烈的主观态度,而这里的[-预期]义是整个结构式赋予VP的,而非整个结构选择VP的限制条件。这与同样表达警告义的“敢/叫/让”句相同,[-预期]是“再+VP”结构隐性否定义产生的语义基础。

三、“再+VP”隐性否定义浮现的外部句法环境

如前所述,“再+VP”表达隐性否定义时主要是以单独成句的方式呈现。同时,通过对BCC相关语料的筛选考察,我们发现,“再+VP”表隐性否定还存在四种高频相关格式,它们是:“有+本事/种/胆+再+VP”“再+V+试试(看)”“再+(给我)+V+数量词”“再+V(VP),就+后果”。下面,我们就对四种格式展开分析。

(一)有+本事/种/胆+再+VP

“再+VP”表隐性否定义时最常见、最容易识解的格式为紧缩假设复句“有N再VP”,这里的N仅限于“本事、种、胆、胆子、胆量、能耐”等少量用来表示威胁的名词,以构成说话人心理预估的蕴含否定意义的假设条件,通过否定假设条件的方式来否定结果。例如:

(18)女主人缓和愤怒的表情,嘲讽地说:“你有本事再抢回去啊!”(蔡骏《水晶骨头》)

(19)然后就听到“搏命三郎”左雷的声音,滚炮一般响进洞来:“什么狗屁的‘来生水镜?都是些骗人把戏!有种再把那镜子给我看!”(应天鱼《少林英雄传》)

(20)鲁宾斯坦喘了口气:“原振侠!你有胆子再出现,我就要你的命!”(倪匡《复活》)

(21)“大老奸?”小楼慌乱地冲口叫出。“你有胆量再说一次。”他锐利的眼光瞪向小楼。(黄朱碧《搏命红颜》)

(22)花解语拉着女儿,指着男子英挺的面孔道:“来,看清楚,我给你看过爸爸的相片,……你有胆再错认一次,我打断你的狗腿。”(席绢《火焰解语花》)

从例(18)~例(22)可以看出,说话人通过嘲讽、威胁等语气或言语方式,预估听话人“有本事、有种、有胆子、有胆量、有胆”等假设条件实现的可能性较小,进而提醒听话人“最好别”实施VP所表述的动作行为,从而达到否定结果行为的目的。

(二)再+V+试试(看)

从BCC语料库检索到的前100条“再V试试”来看,除去3条重复语料,其中,58条中的V为趋向动词“来、去”,不含隐性否定义。剩下的由其他可控动词充当V的语料中,有15条蕴含隐性否定义,这些语料中的V都具有明显的贬义色彩。例如:

(23)孙悟空猛地上前捏住了猪嘴:“你再傻笑试试!”(今何在《悟空传》)

(24)她气得用右脚踢他,想制止他。“余念瑶,”他抬头吼道。“你再乱动试试看。”(陶陶《山寨情话》)

(25)琥珀狠狠地掐了掐尹梵水握在捧花下的手臂,眼神不善,“再装傻试试看,我立刻走入!”(甄幻《抢婚进行曲》)

(26)胡秉宸把人家大骂一顿,说:“你再敢动一动试试!”(张洁《无字》)

(三)再+(给我)+V+数量词

从BCC语料库随机抽取的100条包含隐性否定结构“再+VP”的语料来看,“再+(给我)+V+数量词”这一组合方式有20条,占比为20%。其中,数量词为“一+量词”的有14条。这说明,在表隐性否定的“再+VP”结构中,动词短语VP是“V+数量词”这种组合方式的情况比较常见,并且数量词大多为“一+量词”的形式。在口语表达中,该结构往往被说话人在“再”和“V”之间加上“给我”两个字。例如:

(27)再给我犟一句!

(28)再给我嚎一个!

(29)听了吴升的话,他一下子就从床上跳下来,举着枪上前,用那只没有举枪的手,对着吴升的脸一阵乱抽,一边抽一边叫道:“你再敢说一遍!你再敢说一遍!”(王旭烽《茶人三部曲》)

(30)他吼道:“你敢!你小样儿!你再丢一个试试!你再丢一个,我立马楔了你!”(邓一光《我是太阳》)

(31)唐阿姨远远拿起竹教鞭敲我天灵盖:“你翻谁白眼,你再翻一个试试——你就是缺打。”(王朔《看上去很美》)

在日常生活中,当家长训斥调皮的孩子时,往往会说“再给我犟一句!”此处的“给我”并没有实际语义,主要是起到了加强威胁语气的作用,这类情况更多地出现在日常口语中。有时,“再+V+数量词”还会与“试试”叠合,构成更为强烈的威胁语气,加强整句的否定意义,如例(30)、例(31)所示。

(四)再+V(VP),就+后果

在“再+VP”结构中,还有一类高频出现的组合方式:“再+V(VP),就+后果”。在我们随机抽取的100条语料中,“再+V(VP)+就+后果”结构有76条。在这种结构中,“就”后面通常接听话人继续当前行为的后果,起到警告、威胁的作用,句子所隐含的否定意义由“就+后果”体现出来。例如:

(32)“再哭就不理你!”你威胁他。这多少管用,他即刻止住哭声。(高行健《灵山》)

(33)孙少安拿起刚烧的砖,很生气地对他媳妇说:“你再说要分家,我就拿这块烧熟的砖拍自己的脑袋!”(路遥《平凡的世界》)

(34)“士驴”一手掂着瓦刀,一手掂着“老呱四婶”的脖领子,恶狠狠地说:“你要再骂一句,我就剁了你!”(李佩甫《羊的门》)

(35)“你再嚷,我就掐死你!”孙楚庭眼里露出了凶光。(李凖《黄河东流去》)

(36)“你再提那个女人,”威尼弗烈德高声说,“我就立刻上公园巷去,永远不回来。”(约翰·高尔斯华绥《福尔赛世家·骑虎》)

(37)他气喘吁吁地说:“你再敢乱扑我就毙了你!”(莫言《酒国》)

四、“再+VP”结构隐性否定义浮现的语用环境

与词类范畴和话语标记所表达的隐性否定不同,“再+VP”隱性否定义的浮现在共时系统中高度依赖于互动交际模式下的对话语体,它大都发生在口语中,在书面语中比较少见。也就是说,“再+VP”从请求重复的肯定义发展出阻止重复某一动作行为的隐性否定义,是在具体语境刺激下经过语用推理形成的。与祈使隐性否定句一样,“再+VP”结构“通过对说话人实施VP造成的不利后果的凸显来强化警告的语力”[9](P63)。“再+VP”否定义浮现的典型语用环境是:在交互式的对话语境中,听话人的言语行为违反了说话人的心理预期,为阻止这种言语行为的持续进行,说话人通常会在该结构前后给出听话人中止当前行为的理由。这种语用环境与假设密切相关,主要包括否定假设条件、凸显假设后果两种情况。

(一)否定假设条件

为了使听话人能准确领会“再+VP”所表达的否定义或制止义,说话人会通过嘲讽、咒骂、生气或威胁的方式,否定听话人继续实施当前行为所存在的假设条件,帮助听话人获取以肯定形式“再+VP”所表达的否定义,整个句子带有明显的挑衅意味。如例(18)中,说话人用嘲讽的语气说话,以表达她对听话人“有本事”这一假设条件真实性的否定,即:如果听话人有本事,就可以继续实施“抢回去”这一行为;听话人没本事,最好不要实施“抢回去”这一行为。再如:

(38)该死!他真想杀了马绍儒以泄心头之愤,可惜他不能。“该死的!你有本事再站起来,我们好好再打一架!”(于晴《亲密宝贝》)

从上下文语境中的“该死”“心头之愤”等词语,可以判定说话人对听话人的愤怒与不满,对听话人“有本事”这一条件持否定态度,因此,“再站起来”“再打一架”表示“最好别”的否定义。“有+本事/种/胆+再+VP”这一格式,便是通过否定假设条件表达出否定义的。

(二)凸显假设后果

从相关语料来看,“再+VP”隐性否定义的浮现,更多地发生在告知听话人不利后果、凸显假设后果严重性的情况下。说话人通过上下文语境,明示重复实施当前行为的不利后果,以威胁、警告听话人评估当前行为,中止当前行为继续发生。根据威胁语力的强弱及后果对行为人的不利程度,“再+VP”可以附带“愤怒、生气、责怪、嗔怪”等情感,所蕴含的否定强度也有所不同。在我们所收集到的100条语料中,凸显假设后果的有82条,占比80%以上。在部分语料中,否定假设条件和凸显假设结果会同时出现,如例(20)、例(22)。

五、“再+VP”结构隐性否定义的形成机制与

识解策略

既然能够用有否定标记词的显性否定结构来表达劝阻、制止义,为什么仍然存在着表达否定的肯定形式?听话人怎样才能识解出话语中“再+VP”结构的否定义呢?下面,我们就从语用和认知的角度加以阐释。

(一)“再+VP”结构隐性否定义的形成机制

总的来看,“再+VP”结构隐性否定义的形成机制与两个因素密切相关:一是用挑衅、威胁表达压制义,二是符合语言的经济原则。

“再+VP”构式表否定的目的是在于阻止听话人的行为。当说话人势力较弱或与对方势力相当时,可以通过给对方讲道理的方式加以劝阻;当说话人势力较强或急迫地想阻止听话人的行为时,则可以选择压制对方的方式,让对方觉得不能承受这样做的后果,从而产生巨大压力,放弃实施当前行为。后者的表达方式带有一定的挑衅意味,在日常口语中较为常见,大多发生在两人起争执的时候。从我们收集到的语料可以看出,“再+VP”表否定义绝大多数是发生在“上下文语境压制”的情况下[10](P47),迫使听话人明确当前行为继续进行的严重后果而放弃继续实施,从而达到说话人制止、劝阻的目的,促使“再+VP”否定义的浮现。

此外,日常生活中,人们在交流时会自觉不自觉地遵循经济原则。说话人总想在精确传递信息时尽量减少说话的付出。不加标志或采用短小的组合形式主要是出于经济或省力的考虑。在隐性否定结构“再+VP”使用初期,说话人通常会加上相应的不利后果,用以威慑听话人。随着该结构使用频率的增加和使用范围的扩大,人们在提及威胁性后果的过程中出现了减省,并在脱离威胁性后果的情况下,也能够识别出话语中所隐含的否定含义,于是又出现了新一轮的减省。这样一来,整个句子就变成一个由简单词、短语或短句构成的祈使句,最终形成一种相对固定的模式。

(二)“再+VP”结构隐性否定义的识解策略

“再+VP”的隐性否定义无法由结构本身体现,只能在交互的对话语境中浮现。那么,听话人是怎样识解“再+VP”的否定义的呢?作为一种隐性否定结构,“再+VP”结构通过祈使语气来表达否定意义。傅惠钧、陈艳丽指出:“有确定的听话人,听话人在交际现场,并且与说话人之间存在共同的认知与默契,能借助语境有效提取意图内容,是准确理解隐性否定祈使句的重要条件。”[11](P18)一般情况下,在言语行为中,说话人通常会把威胁听话人的不利后果说出来,或者是隐入当前的语境中,让听话人能够明确或推知,这是威胁型言语行为产生作用的前提。如果听话人不能明白说话人所隐含在语境中或话轮中的威胁性后果,即无法明白说话人的言外之意,隐性否定结构“再+VP”就不能起作用。

总之,听话人可以通过上下文语境中说话人不利于自己的言语行为或语气,如挑衅、责骂、嘲讽、愤怒、警告、威胁等,来判断当前动作行为是否符合说话人的预期,并通过说话人对礼貌原则的有意违背,来获取说话人肯定祈使中所蕴含的强烈否定义,进而推导出说话人劝阻或制止当前动作行为再次发生的会话含义。

综上所述,“再+VP”是一个能够用同一形式表达请求、命令的肯定义和劝阻、制止的否定义的歧义结构,其隐性否定义是在语用推理下产生的否定,高度依赖于互动交际模式下的对话语体。说话人通过对假设条件的否定、假设后果的凸显,来增强话语中的威慑效力,劝阻或制止听话人继续实施当前行为。话语中的威慑效力直接影响到“再+VP”结构的否定强度,说话人的话语权势地位、社会地位以及受侵犯的程度越高,发出言语行为的威慑效力越强。听话人可以通过说话人在会话过程中对礼貌原则的有意违反,来推断、识解其表达的隐性否定义。从“再+VP”隐性否定义的形成与识解可以看出,“再+VP”语义功能的扩展并未导致其语法属性的变化,新的语义功能依赖于特定的语用环境,语言功能的变化是一个交际参与者相互制约的互动过程。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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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Formation and Construal Mechanism of the Negative Meaning of “Zai(再)+VP”

Ma Tingting

(College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Media, Hubei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 Xiangyang 441053, China)

Abstract:The affirmative structure of “zai(再)+VP” can express both affirmation and negation. When the implicit negation is expressed, it forms imperative sentence, which requires VP to have the characteristics of [+narrator] [+controllable]. It is often used to express the meaning of threat, warning and dissuasion. There are many variants of this structure, such as “you benshi/zhong/dan+zai+VP(有本事/种/胆+再+VP)”, “zai+VP+shishikan(再+VP+试试看)”, “zai+(geiwo)+V+quantifier(再+[给我]+V+数量词)” and “zai+V/VP+jiu consequence(再+V/VP+就+后果)”. Its implicit negation is the metalinguistic negation produced by pragmatic reasoning. The speaker enhances the deterrent effect of the discourse by negating the hypothetical conditions and highlighting the hypothetical consequences, and dissuades or stops the listener from carrying out the current behavior. The implicit negation of this structure can be got through speakers intentional violation of politeness principle.

Key words:“zai(再)+VP”;implied negation;threatening speech and action

作者简介:马婷婷,女,湖北文理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