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异世界的救赎之路

2023-06-15 10:58李鑫宇
南腔北调 2023年2期
关键词:古物概念隐喻

李鑫宇

摘要:80后女作家孙频,在其近作《天物墟》中,叙写了一场充满神异怪奇色彩的古物世界之旅,并设置了许多寓意深刻的概念隐喻。她以古物、老元、天物墟为“始源域”分别照进人、精神、人生及时间等“目的域”,使古物成为人的化身,老元成为文物收藏家精神观念的映射,天物墟则成为人生与时间的影射。作者以此完成了对“文物真正价值之问”“生命意义之问”“时间之问”的探索,使这场天物墟之旅成为一场人类灵魂的自我救赎。

关键词:神异世界;概念隐喻;古物;老元;天物墟

“概念隐喻”理论最先由莱考夫和约翰逊(Lakoff & Johnson)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中提出。该理论的核心观点是:“隐喻不仅仅是一种修辞现象,更是一种人们赖以生存的思维方式和认知手段。其过程是从一个具体的概念域向一个抽象的概念域的系统映射。其实质就是通过另一类事物(源域)来理解和经历某一类事物(目标域)。”[1]而基于此理论来看,《天物墟》中出现次数较多的三个概念——“古物”“老元”“天物墟”显然是作为“始源域”而存在,皆有所喻指。

一、古物即人的化身

《天物墟》中所写古物繁多,如父亲爱不释手的玉璧、老元戴于左手的玉镯以及像宠物一样养在身上的玉跪人、鸡心佩、玉剑首……而总览全文,这些古物的存在并不简单。如小说中所述:“它们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它们都是我的家人。”[2]又如“只要能看到文物,我就高兴啊,像碰见老朋友一样。”[3]再结合老元以古玉规范自身的种种言谈举止……这无不体现着一种观念,即古物是现实人的化身,是收藏家情感的寄托。笔者以为,这是孙频在以古物域向人物域映照,以古物喻指血脉相连的亲人、惺惺相惜的知己和循循善诱的师者,并借此来探寻古物的真正价值。

(一)古物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古物是与收藏家血脉相连的亲人,在收藏家的生命中见证着他们的成长。值得一提的是父亲偶然得到的那块古玉文物,从二者形影不离到融为一体,再到父亲以血养玉,玉成人殁,孙频极为自然地让玉璧成为父亲的化身。从表面看来,父亲在玉璧生灵的时候已经去世了,但实际上,作者只是让他变换了一种特殊的形式继续陪伴永钧的成长之路。而玉璧既是父亲的象征,也自然而然地成为其情感的寄托物。玉璧间装满了父亲未宣之于口的悔,他内疚于让永钧读技校的事,也羞愧于自己作为一个平庸无能的父亲,不能予其更好的生活,亦装满了父亲深沉的爱与期许,他希望能在永钧寻访老家的道路上伴其成长,也希望他能从古物世界中觅得自我,寻到方向,获取重生。

(二)古物是惺惺相惜的知己

古物与文物收藏家是惺惺相惜的知己,二者相互成就着彼此。张潮有云:“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独人也,物亦有之。”[4]在偌大的天物墟中,文物是老元的知己,它们懂得老元一切的悲郁与欢愉,消解着他的孤独,使他的心在阒寂无人的荒野上开出希望的花朵,而老元也以一颗纯粹赤诚的真心回应着它们。他深信古物都是有生命特征的,所以日日夜夜与它们的魂灵对话。他也清楚每件古物的名字与性格,懂得如何去呵护才能使其保持最好的光泽。最重要的是,他知晓它们的心意,所以从不让其成为“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柜中观赏物,而是物尽其用,让它们以自己的方式真正地存活着。文物与老元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相伴中互相成就着彼此。正如老元所说:“其实不是我研究文物,是没有文物就没有我。”[5]文物让他寻回了自我,找到了生命的价值与人生的方向。而老元亦不遗余力地为文物编辑造册,将之汇集成书,让它们在这个世界留下存在的痕迹。

(三)古物是循循善诱的师者

古物是一位循循善诱的師者,对收藏家个人道德品性的塑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由古至今,良玉一直是谦谦君子的代名词,如同一位德高望重的师者,指引着收藏家个人品质和修养的塑成。而小说中的老元显然深谙此道,他左手戴着妇好墓出土的雕着三神面和三只蝉的手镯,脖子里戴着刻写“宜子孙”三字的龙凤纹玉佩,裤带上挂着一块饕餮纹玉腰牌、吊着一块玉璜。他从不把这些古玉装饰物视为累赘,而是坚称:“君子无故,玉不去身。”[6]他认为,即使是在这个快节奏的现代社会,今人也十分需要以良玉类古物作为循循善诱的师者来规整自身的言行、品性。首先,现代人应该学习君子如玉般的风度,举止文雅端庄,态度温和有礼;其次,现代人应该学习君子如玉般的品性,心地光明,胸怀坦荡,似日月般皎然。

二、老元是文物收藏家精神观念的映射

老元是小说中举足轻重的一个人物,诸多地方皆体现出他是一个似怪、非人的存在。首先,老元这个人物拥有一颗自由而纯净到极致的内心,纯粹得不似世间所有。他是自由的,不为俗世所累,择天物墟这方净土,守护所爱文物,至死方休;他是干净的,分明能够倒卖文物成为富商,却以此为耻,坚守初心,自始而终;他也是纯粹的,将自己全部的身心悉数托于文物,不在乎生前利,不在意身后名,甚至连死后事也不为自己作妥当安排。这样的人物似乎神圣得过了头。其次,作者在刻画老元这个形象时,带着强烈的神异化色彩。第一,老元的安睡之处不同寻常。老元睡在红木柜子里,床似红木棺材。红木柜子背后是挂满画砖的密室,像是装满殉葬品的地下墓穴,而主人生前酷爱各类画砖。第二,老元的行为不同寻常。他会对满屋的文物作揖,且常常对着它们说话,而纵观其多方面的言行举止,精神上并无任何问题。第三,老元的形象不同寻常。他的眼睛是透着寒凉之气的蔚蓝色,眼眶深陷,嘴唇干瘪苍白,脸无血色,肢体枯瘦,浑身充斥着一股死气。笔者以为,作者在刻意把老元神异化,并大胆推测,老元非尘世人,是作者在以人物域向精神域映照,借此来喻指一些文物收藏家所有的、可贵的精神观念,以此来探讨生命的意义。

(一)“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之精神

老元是文物收藏家“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精神的映射。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有“人生三境界”[7]之说,认为凡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为一境;“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为二境;“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为三境。这三境于一些文物收藏家身上也适用。第一重境界为“立”。最初的老元也如同永钧一般,不知自己是谁、意义何在,独自一人面对这些文物时,也曾茫无头绪,不知所措,但最终他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留在这里,将守候这些文物作为自己毕生之所求。第二重境界则是“守”。老元能够守得住自己的初心,几十年如一日守护这些文物,日子清苦而未曾有拿文物换财富的念头,即便是后来疾病缠身,亦不曾弃文物而去。第三重境界便是“得”。正因老元为了文物以勤为径、用苦作舟地艰难求索,才达到了如今“物我为一”的佳境,实现了自我人生之价值,让平凡的人生意义非凡。

(二)“得失有命,随缘自适”之观念

老元是文物收藏家“得失有命,随缘自适”观念的映射。他认为,这世上的万事万物都讲究缘分,人应有所参破。首先,若喜欢了一样东西,却有缘无分,即便再喜欢也应学会放手。就像老元年轻时曾获得了一件爱不释手的文物,但自从拿回家后便病患不断,直到送走了才恢复如常,这正是有缘无分的恶果。第二,即使和这个东西有缘有分,亦要明白,再喜欢一个东西,它也不会长久地在你身边,要学会如何去尊重它、爱护它,才能守住它,不然即使得到了也终会失去。在老元看来,只有道行浅的人得到一件文物才会到处藏,而这样的人亦无法参破天机,未必能留住文物,唯有真正有道行的人才能摸透文物的性格,懂得如何去爱护它、尊重它以及留住它。第三,在这个世界上,任何的缘分都不会长久,失去了应学会释怀,也不要怨念缠身,至少曾经互相守护过、彼此成就过。老元在谈及他的古玉时曾说:“你养它们,它们同时也在养你,就是有一天它们离开你,去了别人手上。它把你养出了一点儿尊贵气,你把它养出了最温润美好的玉色。”[8]物件与人如此,人际亦是如此,得失终有命,随缘方自适。

三、天物墟是人生、时间的影射

天物墟是孙频创作出的一个神奇的古物世界,这里的物非物、人非人,景亦非景。笔者以为,这样奇特而玄妙的设置是作者在以天物墟作为源域向人生域映照,天物墟可谓是刘永钧的人生道路;作者也在以其向时间域映照,偌大的天物墟好似一个承载时空的巨大容器。而孙频欲借此以探求人生之意义、时间之奥秘。

(一)天物墟是人生的影射

天物墟之旅是永钧人生道路的影射。为带父亲回老家安葬,亦为遵循父亲回老家看看的指示,永钧踏上了这场天物墟之旅。在这条路上,他先后经过了多个地方,磁窑村、古窑场、神庙、塔林、四十里跑马堰、西塔沟、佛罗汉、武元城、鬼市、狐爷山、岭底村……但奇怪的是,在这场带任务的旅行中,永钧并没有将他的父亲安置在旅行初始或结束的地方,也没有安置在停留时间最久的地方,而是埋在了中途遇到的西塔沟。这般特殊的处理绝不仅仅是因为西塔沟风水好,更像是作者在影射永钧40多岁同样处于中途、父亲亦适逢此时离世的人生道路。从回磁窑村到西塔沟这段路,是永钧的前半生,通过这半段旅途,他明白了父亲的爱、悔、孤独及不易,真正谅解了父亲,对过去释怀,与自己和解。也正因有了这前半段路的积淀,永钧才能够踏上从佛罗汉开始的重生之路,邂逅命中贵人——老元,而孙频也自然地借老元之口,告诉永钧、自己甚至每一位读者:世事无常,变化万千,沧海会变桑田,陆地能成海洋,曾经所遇风景无论好坏皆会过去,只要能够找到自我,认清自己的道,一切都来得及改变,永远都不算晚。

(二)天物墟是时间的影射

天物墟是一个收纳时空的巨型容器。其中盛满了历代的文物与文化遗址,它们是历史前进的痕迹与文明演变的遗踪。老元手上日夜都戴着的玉镯是妇好墓出土的首饰,喝水的杯子是汉代的承露杯,门框上挂着的亚丑钺是商代制造,肥皂盒是乾隆三十七年内务府督造,连其房间密室中所珍藏的大量画砖里,也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历史上早已消失的时代,汉代、五胡十六国、唐代、宋代、明代、清代……这些文物的存在都是时间推进的轨迹。武元城最早建立于宋代,1956年水库建成以后,沉入文谷河水库,武元城所处的截岔地带重叠了多个文化层,两三千年甚至四五千年前的文物古迹都在地下堆积,就像树木的年轮。不只武元城,还有元代皇帝的牧马场——四十里跑马堰,纪念晋国狐突大夫的狐爷庙……这些文化遗址的存在也都是文明演变的痕迹。整个天物墟便是时间的沉淀物,这些文物则是真正意义上的时空旅行者。而孙频也将这种时间带来的矛盾感尽展无遗。以时间的广溯来预示万物可变,人亦能迎来再生,重整旗鼓,时候未晚;也以时间的飞逝来预示人生短促,涅槃重生,又显得如此地急不可待。

结 语

“与同龄作家关注青春伤痛文学不同,‘80后女作家孙频更贴近传统文学的创作。她保持对底层人物生存状态的关切,对个体生命状态展开思考,关注人的生存狀态。”[9]此篇新作亦不例外,她刻画了一个中年失业又丧父、人生迷惘而止步不前的平凡小人物形象,力图以一人而管窥现代社会中这一类底层人物的生存状态,并为“治愈”他们而特意打造了一个充满神异怪奇色彩的古物世界,计划了一场关于救赎人类自我灵魂的特殊的异世旅行,而在其中频繁出现的三个概念——“古物”“老元”“天物墟”皆意义非凡。通过“古物”,孙频探索了“何为文物的真正价值”这个问题,并关注其对人物的渡化作用[10]。第一,文物能够救赎人类。它救赎了人类的信仰,因为这个信仰,岭底村的人们倍感自豪,并为此努力,岭底村也成为成就人才最多的村落。它也救赎着人类孤独的魂灵,成为亲人、知己以及师者,陪伴着人类,与之共同进步。第二,文物是人类精神的寄托。正如小说中所述:“文物的身上留着古人们的余温,上面的每一道花纹都是古人们的感情与寄托。”[11]第三,文物是历史与人类文明的见证。它们是活着的历史,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两宋、元明清、近代、现当代……这些历史的痕迹都可以在文物中得以考证。它们也是活着的文明,如历代的画砖,充满着鲜活的生活气息,有农耕、畜牧、宴会、庖厨、乐舞,记载着他们的服饰、传统、习惯等。通过“老元”,孙频探索了“何为生命的意义”这个问题,并关注民间文物收藏家的生存状态。人应该找到自我的方向,并坚持不懈地为之努力,生命的广度从不在于人类出身的限度,也不在于地位的高度,而在于个人灵魂的深度。正如老元,不必成为大学里的教授,也不必成为博物馆的专业研究员,他穷其一生都在为自己所爱的文物而奔波,即使是在民间也有着一番大作为。人也不必斤斤计较于一时的得失,得之为幸,失之为命,随遇而安,随缘自适。通过“天物墟”,孙频发出了“时间之问”,并探索了时间的真谛,关注其对人类生存发展的价值和意义。她用天物墟做了一个容器,容纳了所有的时间,旨在以此来推动人类自我价值的实现。时间之大,若海纳百川。在广溯的时间洪流中,沧海尚能变桑田,如此看来,重塑自我,实现自我价值,无论任何时候开始都为时未晚。时间亦很渺小,众多朝代的更迭仅用一个天物墟便能收纳,如此看来,重塑自我,实现自我价值,又迫在眉睫。正是因为这些有意义的隐喻和探索,使得天物墟世界并非一个避祸逃世的桃源仙境,而是一个教会人们直面现实、救赎自我的真正意义上的救赎之地。

参考文献:

[1]Lakoff.G.&Johnson. Metaphors We Live b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1-5.

[2][3][5][6][8][11]孙频.天物墟[J].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1(5):43,25,29,21,34,22.

[4][清]涨潮著,段干木明译注.幽梦影[M].安徽:黄山书社,2011:4.

[7]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6.

[9]孔志超,秦香丽.《我们骑鲸而去》中的生存困境书写[J].南腔北调,2022(7).

[10]凌欣玥.物对人的渡化——孙频《天物墟》导读作[J].读写月报,2022(3).

作者单位: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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