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长题诗的时代特征及成因分析

2023-06-22 11:27吴军
艺术科技 2023年5期
关键词:元代

摘要:长题诗是诗题在16字以上且富有叙事性特色的诗歌类别,考察不同时期的长题诗可以发现,其在促成宦游目的、记录缘由、消解文字隐喻性和多义性、促使抒情与叙事良性互动方面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它的成因也与元代华夷一体的文化土壤具有密切联系。长题诗是唐代以来诗歌逐渐生活化、日常化,从而形成的重要类别。长题不仅可以将诗人的个体经验传递给读者,同时采用典故、特有语词叙事,富有张力。长题诗特征的形成与文人的创作心态和文化环境息息相关。文章仅以元代作为考察范围,分析元代长题诗的时代特征及成因,以供参考。

关键词:元代;长题诗;华夷一体;文化土壤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3)05-00-03

1 长题诗的定义及研究范围

“长题即指与短题相对,字数众多、叙述翔实的题目。”[1]这样的表述过于笼统,现代医学研究表明,正常成人每分钟呼吸12~20次[2],换一次气的时间间隔约为4秒。一般中国人的语速在每分钟240个字左右,即每秒钟可以读4个汉字。换言之,中国人在读至约16个汉字时便需要换气,根据生理结构和表达习惯,可将有16个字及以上的诗题定义为“长题”,本文即以此为界定标准,展开讨论。

元朝疆域辽阔,民族众多。在华夷一体的文化土壤里,定会产生一些独属于元代的文化特质。元代文史研究大家杨镰先生提出,元诗具有叙事化的倾向,笔者在阅读诗歌叙事化相关材料时,发现学界聚焦诗歌正文的叙事性①,但对诗题的叙事性关注寥寥。因此,笔者以叙事视角观照元诗长题,探讨元代诗歌的叙事性特点,发掘华夷一体的文化土壤对元代长题诗发展的影响。

“马上得天下”的蒙古统治阶层在立国之初并不重视文化、文学,他们将治下百姓分成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四大族群。由于各民族相互接触,涵化日深,不少蒙古、色目士人登上了中国文化史的舞台,与汉族文士共同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元代“多族士人圈”。翻检杨镰先生主编的《全元诗》发现,长题诗俯拾即是。以第一册为例,其收录13位诗人的1811首诗,长题诗存85首,若按此比例推衍,元代长题诗应不下5000首。以“多族士人圈”和“长题诗”为关键词进行检索,发现马祖常、萨都剌、廼贤等少数民族诗人可纳入本研究的考察范围。

2 元代西域诗人的长题诗

马祖常,字伯庸,色目雍古氏。世奉基督教,占籍光州。祖常为延祐二年首科进士,授翰林应奉。顺帝即位,仕至御史中丞。有诗文集《石田集》15卷,存诗764首,其存诗量位居元代蒙古、色目诗人之首。生平事迹可见《元史》本传卷一四三。马祖常诗文均具时名,苏天爵谓其为文“富丽而有法,新奇而不凿”,其诗“接武隋、唐,上追汉、魏,后生争慕效之,文章为之一变”[3]。由此可见,其诗宗唐,并有汉魏风骨。且其与虞集等人更唱叠和,对馆阁诗人群体的形成具有深远的影响。

马祖常存诗508首,其中长题诗共10首。虽然数量不多,但马氏作为写作长题诗的西域诗人,其诗富有时代气息。抒情与叙事是中国文学的两大传统,但古人对二者并不能一视同仁,他们将叙事作为诗歌抒情的辅助性手段。到了元代,此种局面逐渐被打破,在长题诗中体现得尤为明显。董乃斌在对李商隐的诗歌进行叙事分析时,对其诗进行了大致的分类,包括新闻报道式叙事、碑志式叙事、人物特写式叙事、寓言传奇式叙事、咏史式叙事和日记式叙事。而马祖常的长题诗多涉及友朋唱和,难以恰切地归入上述六类,可称之为“人物交往式叙事”,如《王继学同张学士寿宁宫祠宿,奉寄一首》,马氏长题之作看似与孟浩然、李白等人的宴集、赠答之作类似,实则不然。马氏交往对象广泛,既有虞集这样的文坛宗主,也有名不见经传的萧性渊之流。作为色目士人的马祖常,交往的对象不仅有汉人、南人,也有蒙古人、色目人,不僅有文人雅士,也有方外之士。

诗歌的叙事不似小说戏曲那样需要有完整的情节,不能条分缕析事件的过程,只能突出典型场景,这就要求诗歌在保证语言凝练的同时,发挥“一以当百”的效用。马祖常的长题诗便是如此,以《萧性渊善鼓琴……遂为赋汉铜马式歌以送之》为例,分析其叙事特征。从诗歌内容来看,可推知“塞上将军”获得了一匹骏马,地点从“阴山”移至“江南”,时节从“猎猎霜风”的秋冬季节变化至“绿芜”众多的春天,此外再无其他叙事因子。“塞上将军”是萧性渊,其有音乐才能,与马祖常有旧交,任职江南前在和林谋事,此番前往江南任巡徼之职,因此正文有地点和季节的变化。诗题中用伏波将军马援“铜马式”的典故进行叙事,表达了对友人江南任职后以身作则的希冀,因为有“铜马式”的故事作为语码传递情感,诗人便不需要抒写自己对友人的劝勉,取得以少总多的效果。诗题承担主要的叙事功能,诗歌正文的抒情便不会因为篇幅的限制和叙事因素的挤压而捉襟见肘,如此举措使得诗歌的叙事与抒情形成了良性互动。

萨都剌,字天锡,号直斋,西域回族人。关于萨都剌的生卒年以及族属问题,研究者颇多且无定论,兹取学界主流观点。萨都剌现存诗647首,长题诗35首。和马祖常相比,萨都剌的长题诗数量较多,其中不乏与多族士人的交往。“雨”作为叙事因子在萨都剌的长题诗诗题中出现了5次之多,试看如下5例。

(1)夏夜积雨霁,阴云不收,病坐南轩,月复出

(2)秋日雨中登石头城,访长老珪白岩不遇

(3)九月七日舟次宝应县,雨中与天与弟别

(4)余与观志能俱以公事赴北舟至梁山泊,时荷花盛开,风雨大至,舟不相接,遂泊芦苇中,余折芦一叶,题诗其上,寄志能

(5)夜宿池阳石墨驿纳凉,溪桥,文皇南幸江陵驻跸所也,徘徊久之,赋诗未就,忽雷电晦冥,风雨大作,急趋驿舍,秉烛写东壁,时至顺壬申五月②

首题诗人并未将“夏夜积雨”作为诗歌的表现对象,或者说只是将它作为“月复出”的序曲,在这样的情况下“雨”的叙事有效性被削弱。第二和第三题涉及的两场秋雨,是对现实情状的描摹。“石头城上去,红叶雨纷纷。半日不见路,四山都是云。”那场秋雨或是“半日不见路”的诱因,增加了寻访长老珪白岩的难度。第三题的那场秋雨并不能阻止兄弟分离,反而更能牵动二人离别时的伤感情愫。第四首诗为七言绝句,诗题字数却达到46字,为读者交代了写作此诗的缘由。“风雨大至”是当时诗人与观志能所遭遇的突发情况,其导致“舟不相接”,遂停泊在芦苇中,这是此次芦叶题诗的间接原因,因此“风雨大至”是此诗叙事的关键。末题中“雷电晦冥,风雨大作”是促成“赋诗未就”现状改变的契机,同时“风雨”也成为诗人的表现对象,“雨露春深草木知”亦隐含对在位者恩泽的颂扬。

自首题中作为序曲的“雨”,到第二、第三题中作为诱因和渲染的“雨”,再到第四、第五题中作为转变契机和表现对象的“雨”,“雨”的表现力各不相同,叙事的有效性逐渐增强。萨都剌用自己的方式让特殊的叙事因子在诗题中活了起来。

廼贤,字易之,汉姓马,因又名马易之,号河朔外史,西域葛逻禄人。在元代少数民族诗人中,廼贤的长题诗占比最大,其现存诗161首,长题诗19首。元朝实行“两都制”,帝王夏季要去上都避暑理政,此制度正式确立于忽必烈时期,主要目的是联系和控制漠北蒙古的宗亲诸部,廼贤写有不少上京纪行诗,其中不乏长题诗,如《失剌斡耳朵观诈马宴奉次贡泰甫授经先生韵》。此题运用元朝特有的语词进行叙事。“失剌”是蒙古人惯用的名;“斡耳朵”起源于辽太祖设立的禁军及皇家警卫系统,意为宫帐或宫殿;“诈马宴”又称“只孙宴”,指每年六月吉日,在车驾行幸处张宴为乐的盛会。

廼贤多在诗歌正文中展现西域风物,如“凤笙屡听伶官奏,马湩频烦太仆添”,“马湩”原指马乳,这里指的是蒙古人常饮的用马乳制成的马奶酒。文武大臣在宴会上欣赏着中原的笙曲,饮着蒙古人特制的马奶酒,别有情调。再如,“宫女侍筵歌芍药,内官当殿出蒲萄”,“蒲萄”在汉武帝时期张骞出使西域时被引入中国,彼时已过千余年,不属于罕见物,但结合宫帐内外富有民族特色的装饰,颇有西域风情。透过元朝特有的词语,可以窥见现场装饰之华丽,仪式之隆重,乐曲之美妙,饮食之丰盛,其指向义广阔,取得了独特的叙事效果。其他的长题如“雨夜同天台道士郑蒙泉话旧并怀刘子彝”,清晰地交代了诗人在上都的缘由,一些未达16字的诗题如“赋环波亭送杨校勘归豫章”等亦有较强的叙事性。

3 元代长题诗风行的原因

元代长题诗创作并不限于上述二位西域诗人,其他少数民族诗人如蒙古逊都思氏月鲁不花、汉族诗人如诗文大家王恽、“元诗四大家”、杨维桢等均有数量不等的长题诗。值得玩味的是,元代有多位诗人诗歌仅存一首,且属长题,如张德老《和龙虎虚舟陈士囦,随侍天师真人游大涤》。长题诗在元代屡见不鲜,诗人在朝在野均有之,属多族文人群体,元代长题诗风行的原因值得探究思考。

中国古代诗歌题材之多、流传之广,其他文学体裁几乎无可匹敌。然而,中国古代汉语诗歌长于抒情而短于叙事,这是实际情况。《诗经》中《生民》《公刘》《绵》等被称为周代史诗,《孔雀东南飞》等被称为汉语长篇叙事诗,而其篇幅、叙事技巧难以与中国少数民族英雄史诗相媲美。究其原因,这与人们对周遭生活环境的不同体认有关,因此不同地区形成了各异的生活方式和风俗习惯,以及与之对应的行为方式和思维模式,呈现出特有的民族性格。

有学者为了与西方文论的“再现主义”相对应,将中国古代文论称为“表现主义体系”,其理路与上文涉及的“再现型”“表现型”文论相似,但在深度和广度上更胜一筹③。汉民族善抒情而轻叙事,这是受中原农耕文明的影响。加之在诗歌理论和创作实践上,汉民族循着言志、言情的道路前进,因此“再现型”艺术长期处于幼年时期。而游牧民族似乎更青睐于“再现型”艺术,其不似汉民族安土重迁,而是四海为家,眼前风物常常转瞬即逝,因此形成了注重记述的习惯,这也使他们具有较强的描绘、分析客体的能力。三大英雄史诗及民间叙事诗《成吉思汗的两匹骏马》、叙事民歌《嘎达梅林》等都是游牧民族的杰作。元代民族众多,往来便利,各族人民混杂而处,在华夷一体的文化土壤里,不仅蒙古、色目文士将善于“再现”的民族基因融入自己的汉语诗歌写作中,而且“各族间共同的士人群体意识业已超越种族的藩篱”[4],汉族士人也写出了不少优秀的叙事诗。刘嘉伟教授曾从多方面总结元代叙事诗的新变:元代中后期诗人“不仅敢于大胆揭露社会问题,而且反映了广泛的社会生活”,人物形象上,元代诗人多“以妇女为表现中心……增添了老妇、女勇士、女军人的艺术形象”[5],在中原农耕文明、塞外游牧文明与西域商业文明的碰撞交融下,多族士人共同促进了元代叙事诗的繁荣,在华夷一体的文化土壤里,善于叙事的民族基因已融合成为元人共有的文化底蕴。此外,不少元代诗人将叙事因子移植到诗题中,创作出诗题多叙事、正文多抒情的文本样态,在为诗歌正文减负的同时,又使得诗题更富有张力。

4 结语

元代的文化政策粗疏,科举时行时废,文倡于下,没有文字狱,因此诗是注重审美且超越功利的,元人将写诗视为一种生活乐趣、审美享受。长题诗具有记录缘由、消解文字的象喻性和多义性,以及将诗人个体经验清晰地传递给读者的功能,而文人的创作心态和文化环境也造就了不同时期的长题诗的不同特征。本文论述的长题诗仅以元代作考察范围,存在一定的局限性,而有关长题诗其他方面的研究及其元代以后的发展,有待深入探讨。

参考文献:

[1] 黄小珠.论诗歌长题和题序在唐宋间的变化:以杜甫、白居易、苏轼为中心[J].江海学刊,2014(6):192.

[2] 詹华圭.诊断学[M].北京:北京中医药出版社,2016:141.

[3] 李修生.全元文:第40册[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54-55.

[4] 蕭启庆.内北国而外中国:蒙元史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7:479.

[5] 刘嘉伟.华夷一体与元代叙事诗的新变[J].兰州学刊,2016(4):29.

作者简介:吴军(1996—),男,江苏苏州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元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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