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转向,寻找文明的背书

2023-06-27 00:44荣智慧
南风窗 2023年13期
关键词:奥斯曼尔多主义

荣智慧

东耶路撒冷和约旦河西岸,紧张局势一触即发。穆斯林的斋月与犹太人的逾越节同时到来,近日有28万穆斯林进入了以色列布控的东耶路撒冷阿克萨清真寺。两个月前,这里有数百人遇袭。曾经三大宗教和谐共处的圣地耶路撒冷,如今纷争不断紧张兮兮。

七国集团峰会不久前在日本广岛落下帷幕。《时代》恭维称,首相岸田文雄将日本带回了国际舞台,成为解决世界各地冲突的决策者。岸田文雄最近主动曝料称,正与北约磋商在日设联络处。古老的东瀛文明,不期然成为西方遏制战略的亚太前哨,还自鸣得意。

土耳其共和国成立100周年之际,绰号“埃苏丹”的埃尔多安第三次赢得总统大选。他甚至高歌一曲《给那些听不到的人》:“唱吧亲爱的,让所有人都听到……我爱你!我爱你!”土耳其近年来偏离亲西方世俗主义,却在外交上“左右逢源”,于国际舞台备受瞩目。

上述非西方轴心文明的国家和地区,各有其现代化转型的高光时刻和问题成堆的落寞时分。相比于用一时的经济发展指标来衡量,文明转型的历史经验或许更具有超越视野。

地处东西方文明的交汇处,土耳其历史上曾被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奥斯曼帝国统治,有着前后13个不同文明的历史遗产,比同样层叠了东西方文明的耶路撒冷和日本更具历史厚重感。

如今,告别奥斯曼帝国政治遗产、选择“枢纽国家”定位的土耳其,能否像历史上阿拉伯“百年翻译运动”融合了古代希腊、罗马和印度的文化,为西欧文艺复兴奠基那样,对人类文明传承创新有较大贡献?

“民族牌”的土耳其模式

5月底的土耳其第二轮大选中,埃尔多安赢得52%的选票,随后第三次出任总统。执掌中东大国20年的埃尔多安,加速缔造一个野心勃勃的土耳其。他所青睐的“新奥斯曼主义”,是会继续春风得意马蹄疾,还是会挑起新的“文明冲突”?

问题的答案,还得从土耳其人的“民族认同”那里寻找。

埃尔多安率领的“人民联盟”,胜选原因正如“队歌”《冬不拉》所唱,“你的力量来自国家和民族”!反对派“民族联盟”,本来大打经济牌,然而第一轮大选后处境被动,不得不也转向“民族牌”。

即便再次连任,埃尔多安的“土耳其模式”也渐失光环。

土耳其现为世界第19大经济体,人均GDP约1万美元,相当于十余年来原地踏步,外债却超过了GDP的一半—离“2023愿景”中GDP世界前十的目标很远。2018年后,里拉价格跳水,通胀率一度升至85%的水平,迄今仍在50%左右。今年的大地震和大洪水,更使经济复苏举步维艰。

汇率大跌,物价暴涨,主要由“埃尔多安经济学”所赐。埃尔多安连续辞退央行行长,严格推行低利率政策,增加货币供应,以此促进中低端制造业发展,吸引外汇。反对派大发诘难,年轻人“吃不起肉,找不到好工作”。

但最新的大选证明,土耳其选民更看重主权和安全,经济问题反而排在后面。

库尔德工人党成立于1970年代末,从1984年开始便在土耳其、伊拉克、伊朗、叙利亚交界地带发动袭击,寻求独立建国。虽然埃尔多安曾解除对库尔德人的身份限制,也曾和库尔德工人党武装展开谈判,但通过放大“恐怖组织”的“恐怖”、“包装”反对派的纵容,他成功调动起支持者的同仇敌忾,巩固了对土叙边境地带的控制。

土耳其高调介入利比亚内部冲突,作为北约成员却谋求加入上海合作组织,还在非洲、中国、南亚、东南亚和高加索地区积极投资,显现出不拘一格的地区强国姿态。

“渐别欧盟”也有民族主义成分。库尔德人问题、叙利亚难民问题,以及土耳其与欧盟成员国希腊、塞浦路斯的历史纠纷,都是欧盟拒绝土耳其的因素。12年前,阿拉伯变革潮摧枯拉朽,许多阿拉伯强人倒下;此后不少阿拉伯国家的青年,将埃尔多安视为伊斯兰世界的理想领袖,超过一半的土耳其人对欧盟印象不佳。

地缘政治上的“向东看”,也是土耳其外交政策的一大转变。土耳其号称北约排名第二的陆军强国,其海军力量增长亦十分迅速,舰船频频出现于东地中海,勘探油气资源。土耳其高调介入利比亚内部冲突,作为北约成员却谋求加入上海合作组织,还在非洲、中国、南亚、东南亚和高加索地区积极投资,顯现出不拘一格的地区强国姿态。

特别是俄乌交战以来,土耳其“左右逢源”:为乌克兰提供无人机、集束弹药和电子战系统,同时不肯参与西方的对俄制裁。埃尔多安多次于伊斯坦布尔接待俄乌和谈代表,更促成《黑海粮食协议》,令困于乌克兰港口的谷物运往海外。

总结起来,“土耳其模式”不外是,在一个伊斯兰国家,温和的保守主义政党长期执政,重视民生,坚持民主化,积极融入全球化,同时在世俗主义框架内打打擦边球,尽量满足保守选民的宗教需求,外交上独立自主,尤其强调历史性的身份政治符号。

文明传袭方向之争

“土耳其模式”还有一个名字:新奥斯曼主义。

2020年上半年,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圣索菲亚博物馆改回清真寺,不仅再度掀起舆论诘问,也催生出围绕“圣索菲亚”背后奥斯曼帝国“记忆与遗忘”的争议。

关于奥斯曼帝国荣耀的回忆从未消失。自圣索菲亚清真寺被改成博物馆以来,要求恢复为清真寺的呼吁就没停过。在一些特殊的节点,比如1953年奥斯曼征服君士坦丁堡500周年时,声量最盛。

恢复清真寺的理由,并不来自宗教本身。伊斯坦布尔也不缺清真寺,圣索菲亚博物馆对面的蓝色清真寺,一直没有多少人做礼拜。这一事件的理由是政治的,也可以说是利用宗教情感和历史记忆的“宣传操作”—历史上,“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法提赫在这座清真寺举行周五聚礼,纪念对西方和基督教文明之战的胜利,该仪式持续了5个世纪。

埃尔多安擅长将自身的政治行为“嫁接”到帝国历史之中。宗教圣地的恢复,本身就是“新奥斯曼主义”强调的荣光复兴的核心。2020年5月29日的“征服纪念日”讲话中,他特意提到:“我们要留下一个让我们的祖先法提赫满意的土耳其。”

“新奥斯曼主义”很难说是世俗主义的倒退,更多是埃尔多安对帝国历史记忆的调动和操弄,以便服务于当下的政治氛围。同样,它也不属于“文明的冲突”范畴。

在东地中海,土耳其也非常注重唤起奥斯曼帝国长期称霸该地区的历史记忆。其海军舰船中,有一艘勘探船叫“奥鲁奇·雷斯号”,显然是为了纪念16世纪第一代“巴巴罗萨”海盗奥鲁奇。除此之外,土耳其海军还有三艘潜艇以奥鲁奇·雷斯命名。

16世纪,奥斯曼苏丹苏莱曼大帝任命北非海盗王“巴巴罗萨”为“海军总司令”。数十年里,几代“巴巴罗萨”领导的奥斯曼海军独霸地中海,欧洲人甘拜下风,奥斯曼人也由此得到了北非的长期控制权。

“新奥斯曼主义”总被视为“凯末尔主义”的反面。

土耳其共和国的开国领袖凯末尔,打造出了一个世俗、进步、开明的土耳其。“凯末尔主义”的本质,是分离了突厥民族的原有传统和伊斯兰教法,然后与整个帝国的奥斯曼主义做切割,强调主体民族的独特性,将草原习俗转化为土耳其民族主义。建国精英使用拉丁字母创造新文字,完全学习西方制度。在民族主义压力下,伊斯兰教法开始退出国家政治、经济领域,“现代”土耳其得以建立。

反之,“新奥斯曼主义”被西方视为宗教的、倒退的、保守的,负面评价较多。

其实,1980年代以来,土耳其第三共和国的诸多问题,促成了“新奥斯曼主义”的兴起。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导致贫富分化加剧,城镇化制造了大量的贫民区,为平民主义、保守主义和政治伊斯兰提供了土壤;埃尔多安领导的正义与发展党一家独大;议会制变为总统制;教育中的伊斯兰和民族元素不断增加;库尔德问题、教俗之争成为身份政治的焦点;与西方的关系陷入瓶颈期。

在一个99%的人口为穆斯林的国家和社会,如何安放与宗教、信仰有关的精神世界,显然并非凯末尔的激进世俗主义所能完全解决。

“新奥斯曼主义”背后的保守主义群体,主要来自1980年代以来借全球化和私有经济崛起的“安纳托利亚小虎”中产阶层。这一代人的成长环境,还是凯末尔主义基础上的社会。他们的主张依然以凯末尔主义为框架,同时,土耳其的政治伊斯兰势力总体上温和实用,和伊朗教权国家的道路并不相同。

“新奥斯曼主义”很难说是世俗主义的倒退,更多是埃尔多安对帝国历史记忆的调动,以便服务于当下的政治氛围。同样,它也不属于“文明的冲突”范畴,就像临时阻止瑞典加入北约那样,更多是地缘政治上的见招拆招。

不过,包括反对“新奥斯曼主义”的土耳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慕克在内,人们对早已灰飞烟灭的“奥斯曼帝国”标签的敏感,也足以说明帝国挥之不去的文化遗产的丰厚。

输出何种政治影响?

土耳其的“新奥斯曼主义”转向,与埃尔多安政府的外交政策“总设计师”艾哈迈德·达武特奥卢紧密相关。理解其战略思想,方能理解土耳其的“大国梦”与转型之路。

作为“基辛格式的外交家”,达武特奥卢以著作《战略纵深》(2001),给 21世纪的土耳其规划了新路线图。正义与发展党恰于2002年上台执政,将“战略纵深”的要义—加强土耳其与伊斯兰国家的关系—发扬光大。

达武特奥卢认为,21世纪的土耳其已经成为地区性的“枢纽国家”。冷战时期,土耳其只是一个北约的边疆成员国,充当西方遏制苏联的南大门;冷战结束后,土耳其被看成沟通东西方的桥梁国家。但是,土耳其应有同时在多个区域发挥影响力的能力,不能满足于做桥梁,更要做“枢纽国家”,为邻近地区提供安全、秩序与稳定。

而“奥斯曼帝国的文化和历史遗产,也使土耳其成为一个枢纽国家”。

“枢纽国家”的特征,就是输出“政治影响力”。

今日的问题在于,一旦民族主义力量衰退,土耳其将走向何处?如果伊斯兰教政党在大选中胜出,伊斯兰教法会否重返政治、经济领域?

2010年底开始,突尼斯、埃及、利比亚、叙利亚、也门接连发生政治动荡。一些阿拉伯国家的专制世俗政权被推翻,各色伊斯兰主义政治力量泛起,且争先效法土耳其正义与发展党:突尼斯的伊斯兰复兴党上台,利比亚“过渡委”以伊斯兰教法为法律依据,埃及穆斯林兄弟会一度掌权,叙利亚的穆兄会也支持“土耳其模式”。

土耳其自身也有意扩大其影响力。在纳卡冲突中,土耳其积极支持“一个民族,两个国家”意义上的兄弟國阿塞拜疆。

实际上,自20世纪初,土耳其就已经是亚洲各国的效仿对象。继日本“维新”之后,列宁把1908年的青年土耳其革命称为“亚洲觉醒”的重要部分,其现代化成就也曾令中国知识精英心向往之。

土耳其的现代化成就,往往被总结为三点:民族国家,宪政—代议制,工业化。其中“民族主义”是土耳其转型的最重要推动力。

1930年代,土耳其民族构建的一个重要内容是“土耳其史观”:数千年前生活在中亚的短头颅民族,曾在中亚的内陆海创造了灿烂的文明,当内陆海干涸,他们就离开中亚,四处迁徙,向东到了中国,向南到了印度,向西到了埃及、美索不达米亚、伊朗、安纳托利亚、希腊和意大利。

在这一史观的持续推动下,土耳其走过凯末尔主义的激进世俗民族国家建设时期,团结(民族主义)和进步(世俗主义)成为社会共识。有此共识,土耳其多党民主政治得以运转,同时激进的伊斯兰主义得以被规训。妥协和务实之下,伊斯兰主义政党成长为成熟的政治力量,进而形成了目前土耳其民族国家的基本形态。

说到底,土耳其转型模式,就是靠强有力的民族主义来“反传统”。相比之下,伊朗就没有强有力的民族主义,一旦引进现代制度,与伊斯兰教法割席,马上就会失去政权正当性,1979年的“霍梅尼革命”正因此爆发。

而今日的问题在于,一旦民族主义力量衰退,土耳其将走向何处?如果伊斯兰教政党在大选中胜出,伊斯兰教法会否重返政治、经济领域?以土耳其为“榜样”的那些伊斯兰社会,在现代转型的十字路口,又该如何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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