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指针的钟》中的疾病隐喻和种族主义

2023-06-29 12:33郭文英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3年6期
关键词:卡森种族主义隐喻

郭文英

内容摘要:在《没有指针的钟》中,美国南方作家卡森·麦卡勒斯对不同种族人物的身体特征和疾病意象的叙写内涵了丰富的隐喻象征。本文从身体和疾病的视角出发,深入分析小说中人物对于身体的关注和疾病观念的变化背后所代表的南方种族观念的嬗变,探讨麦卡勒斯是如何通过描述人物与身体和疾病的动态关系隐喻美国黑人民权运动时期美国白人和黑人的种族身份观念的变化和种族关系的发展。

关键词:卡森·麦卡勒斯 《没有指针的钟》 隐喻 疾病 种族主义

“孤独的猎手”卡森·麦卡勒斯的早期作品中多为现代社会中个人的精神隔绝与信仰危机的主题,她的最后一部作品《没有指针的钟》中同样是围绕因各种偏见饱受隔绝之苦的“畸形人”展开。但是在这部作品中,麦卡勒斯把叙述重点更多地聚焦于种族主义,种族矛盾贯穿始终,其中与对种族矛盾的描述相对应的是丰富的疾病和身体意象,理解它们对种族问题的影射,对于我们把握整部小说的主题以及麦卡勒斯对少数族裔境遇的同情和种族平等的愿望具有重要意义。

无论是对身体的关注增强,还是对疾病和死亡意象的态度从敌视到和解的变化,始终与此并行的是人物种族观念的变化,麦卡勒斯通过叙写人物与疾病和身体的互动关系变化,揭示了20世纪50年代美国南方的种族等级制度和种族隔离政策对种族关系和不同种族人民身份认同的影响。

一.关注身体与种族歧视

身体作为区分种族身份的显著特征,成为了内战后美国实行种族歧视的重要依据,没落的南方白人贵族凭借其多年累积的种族地位优势,不断强调少数族裔身体特征与白种人的差异来贬低其他种族。受此影响,黑人充满了强烈的身份认同危机,特别是黑白混血儿,兼具两个种族的身体特性让他们无法被其中任一种族完全接纳,难以完成种族身份认同。

作为白人至上主义者,药剂师马龙对于种族身体差异的关注在被诊断身患白血病后达到了顶峰,“海登医生白皙的双手上长着很多汗毛,不停摆弄裁纸刀的样子让马龙终于忍无可忍”(麦卡勒斯 4),海顿医生多毛的手终于让马龙意识到了他长久以来忽略的一个事实:海顿医生的犹太身份,被一个犹太人宣布他身患绝症让马龙感到厌恶和耻辱,这暴露了他内心潜藏已久的对少数族裔的偏见与蔑视,医生手上的汗毛以及他用手摆弄裁纸刀的意象多次出现,说明了马龙对少数族裔身体特性的过分关注,可以看出,马龙作为一个美国南方的中产阶级白人,长期以来受到南方传统价值观的影响,对于非白人族群存在固有的偏见,虽然在言语和行为上并未表现出对其他种族的蔑视或不满,但是思想上始终把这些属于少数族裔的身体特征看作是劣等性的象征,认为其存在是对自身“白人性”的威胁。

白人群体为了进一步维护种族利益,企图通过隐藏自身象征软弱和劣等的身体特性来说明种族界限的不可逾越性。“马龙坐在病床边缘,浑身颤抖,他对自己的懦弱感到厌恶。他细长的双脚侧面长着老茧,这尤其让他讨厌,于是他先把袜子穿上了”(麦卡勒斯 5)。马龙希望在公共空间能够展示维护他白人男性的权威和优越感,从而维护界限分明的种族等级秩序,所以不允许自己不够完美和缺乏阳刚之气的身体部位处于种族他者的凝视之下。这样的回避行为在白人特别是白人至上主义者间是很常见的,老法官在赤脚见到马龙后也试图藏起自己与身份不符的小脚,除了头衔和财富方面的优势,他希望在最直观的身体层面也能优于其他种族。法官对身体的健康和体型的关注也尤为在意,他坚信“健康的心灵来自健康的身体”(麦卡勒斯 65),所以在身患中风和糖尿病后,为了继续保持身体意象代表的种族优越性,他开始进行身体管理,“如果一个人的身体外表和身体管理使其被其他人归类为‘有欠缺的社会成员,就会将这种标签内化,并融入‘被损害的自我认同”(希林 82),为了避免被划归为这种有欠缺的社会成员,他实行严格的节食手段来维护自己的形象,从而巩固自己在等级社会中的身份地位来获得自我认同。

与白人坚定地维护自己的种族身份不同,黑人对自己的种族身份认同往往处于不确定之中,由于区别种族身份最显著的特征在身体层面,所以黑人受白人主流社会的影响,会对黑人的身体特征产生厌恶情绪,而对白人的白皮肤蓝眼睛产生向往,认为拥有这些就拥有了白人的地位和社会特权。但是另一方面又饱受白人在身体和尊严上的蹂躏,向往和愤怒两种完全矛盾的心理让他们的身份认同更为艰难,对舍尔曼来说,黑白混血儿和孤儿这两重身份无疑让他的种族身份认同更为艰难。

舍尔曼的身份追寻充满了挣扎,浅黑色的皮肤和蓝色的眼睛没有办法将他清楚地归入白人群体或者黑人群体。“不容异说的法令阻止他们成为白人,他们自己的理想抱负则不允许他们成为黑人”(Reuter 41),舍尔曼鄙视纯种黑人的身体特征并称其为“黑鬼”,他厌恶没有权力和地位的黑人,黑人世界同样厌恶他这种异类,黑人维利丽对他的排斥源于他身上的白人身体特征和傲慢的白人特性。舍尔曼渴望通过做老法官的文书融入白人世界,但是老法官时时暴露出的“白人至上主义”又让舍尔曼明白自己永远无法被白人社会接纳。学者田颖认为“无论是对主流的白人社会,还是对边缘的黑人群体而言,欲望主体舍曼总是身处‘错位与‘误置的尴尬境地”(85),孤儿和混血儿的双重身份特性给舍尔曼的身份蒙上了厚重的纱,无法通过身体和生理特征对自己的种族身份进行界定,陷入了严重的身份认同危机。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看出,以身体差异作为种族歧视的工具是内战后美国南方存在的一大重要问题,白人至上主义者用严格的身体特征区分和身体管理维持白人身体和身份的优越性,而作为他者的黑人也用同样的标准审视自己的身体,舍尔曼这样的黑白混血儿在这种标准的压迫下尤其难以完成身份认同

二.疾病隐喻与种族隔绝

多年患病的经历让麦卡勒斯对病人遭受的身心痛苦描述的十分细致深刻,在《没有指针的钟》中充斥着身体疾病和心理疾病的意象,她在这些疾病意象上投射了种族问题的隐喻。

疾病作为不健康的身体的源泉,通常被赋予各种消极的隐喻和象征意义,成为了种族主义者构建种族不平等关系的工具。疾病往往是人們唯恐避之不及的事情,马龙在被诊断患有白血病后,他本能地感到恐惧并且拒绝这一事实,“他和像他那样的人都活得好好的,只有马龙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一年或者十五个月就得死。马龙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偷偷地哭”(麦卡勒斯 8),马龙的恐惧不仅来自于疾病对身体的伤害,还有其联想意义带来的耻辱感,很多疾病特别是致死疾病总是会被强加很多不详的、令人厌恶的意义,病患唯恐因此成为被主流社会隔离的边缘人。生病后马龙对有色人种身体意象的关注暴露了其潜在的种族主义倾向,不仅无端地对黑人感到恐惧,甚至将混血儿舍尔曼看作是可以感知死亡的异类,仿佛舍尔曼和白血病及其同义语死亡一样,是这个社会最耻辱不堪的一面。

白人为了缓解自我对于种族地位受到挑战的恐惧,会把一切存在威胁的黑人身体等同于兽性的危险的身体,对任何可能对白人造成伤害的黑人处以私刑,三K党认为黑人无节制的犯罪欲望和行为只有通过极端的私刑才能完全抑制。老法官克莱恩在三K党被镇压之前是其中的一员,道貌岸然的他实际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种族主义者,他怀念以前三K党的聚会,因为“那让他觉得自己有种秘密的,看不见的能力”(麦卡勒斯 257)。老法官享受这种拥有秘密的处置残害黑人身体却无需承担责任的权力,在身体和精神上对黑人进行双重压迫是为了满足他个人对于权力的渴望。

相反这种私刑给黑人带来的则是身体上的伤害和心理上的恐惧。“私刑主要是为了恫吓想要挑战白人权力结构的黑人,白人通过展示这种实行极端暴力手段的能力和联邦企图制止的无效性来警告黑人不要试图改变现有社会等级”(Buckser 20),这种恫吓使得舍尔曼常常一遍遍地敲击钢琴上的中央C键,以此宣泄心中的恐惧和愤怒,舍尔曼的黑皮书和钢琴键的振动与其说是白人对黑人实行种族迫害的记录和罪证,不如说是被恐吓和折磨的黑人的情感宣泄口,内心的忧惧伤痛无法公开倾诉,只能借文字和音乐的力量去发泄和控诉。

与马龙对待白血病的忧虑和恐惧不同,老法官则对中风充满了轻蔑的态度,他坚信这个“小中风”让他的头脑更加敏锐,从而想到了联邦政府补偿兑换南方货币和恢复奴隶制的“天才”想法。老法官拒绝承认疾病影响到了他的身体和思想,既是他不认为种族歧视是一个危害巨大的社会弊病的隐喻,也是对他负隅顽抗逆种族平等和融合的趋势和潮流而行的隐喻,正如学者荆兴梅所言,“老法官那失去健康的躯体,象征着灭绝人性、不合时宜的奴隶制,既能呈现他们作威作福的过去,又能表达他们陷入绝境的现实”(163),病入膏肓的老法官他对自己的能力和复辟奴隶制充满了信心,却对自身的困境一无所知,讽刺了保守派的荒谬和对自身的严重误读。

疾病被赋予的隐喻意义不仅使白人无法正式自己的疾病,不能以客观科学的态度来应对,反而在疾病的一再侵蚀下愈加保守落后,对于種族隔离和等级秩序的执念更加深沉,实行残酷的种族迫害对无辜黑人的尊严和权利进行践踏。

三.疾病隐喻的消解与种族融合

“在政治哲学的主流传统中,把国家失序类比为疾病,是为了以此来敦促统治者追求更为理性的政策”(桑塔格:69),麦卡勒斯用疾病的隐喻影射美国南方社会的种族主义弊病,寄托了她对种族平等和种族融合的美好希冀。但是她并没有用疾病隐喻代替疾病本身的含义,而是在情节推动的过程中逐渐安排人物与疾病和解并接受死亡,换言之,麦卡勒斯虽然用疾病隐喻种族主义,但是也通过一步步消解疾病的隐喻意义达成解构种族主义的目的。

代表南方保守势力的老法官不是缓解马龙对于疾病和死亡的恐惧的灵药,宗教也无法解答马龙关于死亡和永生的问题,只有马龙自己才能拯救自己。“死亡如果还保留着宗教的内涵,它的私人化就不可能彻底,但随着传统宗教信念的衰微,将死亡保留在公共领域中的推动力也就减弱了”(希林:179),由于南方传统观念的落后,以及人们宗教信仰的减弱,现代人不得不独自面对疾病和死亡。

马龙在和疾病共处的一年中,逐渐看清了传统观念的腐朽与落后,达成了与疾病的和解,最终也放弃了种族主义思想,拒绝以暴力解决种族问题。在无意间读到《致死疾病》这本书时,里面的几句话彻底改变了马龙,“‘最大的危险,是失去了一个人的自我。它会悄悄地被忽视,仿佛只是区区小事;但其他东西如果失去了,比如失去一只胳膊,一只腿,五块钱,失去妻子,等等,都一定会引起注意”(麦卡勒斯:172)。这本书的作者是著名的存在主义者克尔凯郭尔,麦卡勒斯的创作深受其思想的影响,“马龙身上产生了存在主义英雄的特点,忠于自己,实现了在大众社会中难以追寻的个体性”(Groba 75),马龙在失去了对传统和权威的信心后逐渐成为了一个存在主义者,在几十年的无意识服从的人生中,马龙从未质疑过种族主义的传统,但是一场疾病开始让马龙重新思考身体和自我的关系,反思自己过去对于有色人种的态度,马龙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患病将死的事实并且拒绝执行炸死黑人舍尔曼的行为,既是他和自我的和解,也是他拒绝执行种族迫害行动的英雄抉择。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平静的接受了死亡,“缓慢地,轻柔地,没有一丝恐惧和挣扎,生命的气息离开了马龙。他死了。”(麦卡勒斯:283),马龙的白血病暴露了他长久以来潜藏的种族主义思想,最终也帮助他重新找到了自我,逐渐放弃了对种族主义思想的盲目追求。

在种族歧视之风盛行的南方,这样的歧视病屡见不鲜,小说中老法官的头脑和身体早已被疾病彻底侵蚀,但他自己和身边的白人却选择性地视而不见,仍然将他视为整个白人群体的代言人,将他的话奉为真理,由此可见整个白人族群的歧视病都已深入骨髓,除了马龙这样个别清醒的人以外,大多数人仍沉溺于旧南方的辉煌美梦中,他们回避南方没落的事实,轻视疾病带来的影响,企图用私刑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种族矛盾,重新获得对黑人群体的奴役和控制。疾病隐喻的消解伴随着他们美梦的破碎,疾病本身并不会因为忽略和轻视就会消失,反而是愈加严重,白人群体只有正视存在已久的种族矛盾,用去除有色眼镜之后的客观视角去重新了解和接纳少数族裔,给予他们和白人一样平等地接受教育、工作等各个方面的机会和权利,放弃恢复不平等的种族等级制的幻想,歧视病才能彻底在南方消失,种族之间才能达到真正的平等和融合。

麦卡勒斯既借疾病隐喻病入膏肓的种族主义思想,又通过消解隐喻动摇南方种族主义者的思想基础,以此呼唤美国南方公民抵制种族歧视病,推倒种族隔离的高墙。

麦卡勒斯十七岁就离开了让她失望的南方,尽管如此她与南方的关系并未因此彻底斩断,她的每一部作品的背景都设定在南方,讲述南方“畸形人”的故事,在最后一部小说《没有指针的钟》中,麦卡勒斯将目光投向了生活在社会最边缘的少数族裔群体,一群被歧视和迫害的“畸形人”,尽管麦卡勒斯并不属于这一群体,但是她对他们的生存困境和所遭受的痛苦能够感同身受。面对南方社会种族主义思想的病态和腐朽,她指出南方种族主义者利用身体特性差异延续种族不平等的丑恶事实,用疾病意象隐喻他们必然破产的种族隔离策略,最终通过消解这些隐喻唤醒被旧思想麻痹的白种人,寄希望于进步的白人青年去维护种族平等和正义,创造一个没有种族歧视种族压迫的新南方。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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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克里斯·希林. 身体与社会理论[M]. 李康, 译.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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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M]. 程巍, 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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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武汉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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