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河相望

2023-06-30 09:02李知展
广州文艺 2023年6期
关键词:外婆母亲

李知展

1

父亲执意打来电话时我正在东区一处写字楼大厅和门卫对峙。门卫严防死守,不许外卖人员上楼,楼上的客户这会儿忙,下不来。我说要不将快递放在前台,门卫叉开手指,戳着我,喝道:“不行!谁知你刚从哪里来的和什么人接触过,餐食放在这里,概不负责。一会儿保洁员看到了肯定扫到垃圾桶里。我们都是有要求的。”

他说得有道理,我都理解,每个人端个饭碗,都不易。可平台在嘀嘀嘀嘀催促,警报器拉响似的,每一秒都燃烧着焦灼,客户再不签收,就超时了。后面的单子等着我马不停蹄送出去,平台还在源源不断地派单……这是一局多米诺骨牌游戏,只要卷进去,车轮滚滚,身不由己,时间被平台背后的算法精准切割为环环相扣的骨牌,每一环都步步为营,才能推动整个流程,要不,一步踏错,比如延时耽搁,游戏就推不下去了,骨牌轰然倒塌。崩塌的都是钱啊。大冬天的,我急得额头冒烟,矮下身子,堆上笑脸,央求:“就放前台几分钟,客户一会儿就下来……”

没等我说完,门卫不耐烦了:“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唆,刚不是说了,不行,不可以!”恨不得将我轰出去,赶苍蝇似的,“滚滚滚!”我不由得后退几步。他吐痰似的,带着口头禅向旁边同事嘀咕:“妈的,这些屌人,真烦。”同事附和呵呵笑了。我只本能地回一句:“你也不过看个门,哪来那么大的优越感呢,傻子似的。”他就不依了,甩出警棍,戳着我,叫嚣:“有种你再说一遍!”如他所愿,我又说了一遍。他蹦起来推搡。我想反抗的,手上拎着餐食,作罢了。他俩就这么骂骂咧咧,将我赶出大堂。

两位骁勇之士从前台隔着旋转门瞟我一眼,肯定骂得花样翻新。他们胜利了。这照本宣科大义凛然的坏,徒留我灰溜溜地在门外徘徊。乌云压下来,我们这些揾食的人,在社会底部,互相伤害。他觉得对我这样的外卖员可以放心挥洒暴力,可我要是脱了马甲,告诉他在这座城市我有两辆车两套房,还将继承第三套房子,他们还会这么嚣张吗?

说到底,我也只是侥幸有父母荫庇,不然凭我这点儿出息,大约也会落入和驱赶我的看门人一样的境地。我苦笑一下。扯下口罩,掏出烟,当然,得离他们远一点儿,下了台阶。

迎着苍白的日头,现在,进不去,退不出,我的人生又卡在进退不能的局面。正如胡丽娜说我曾握着一手好牌,却越打越烂,终至被命运严实地压在五指山下,难以动弹。

有时谈及某些热点事件,胡丽娜对我温暾的性格和对社会浅薄的见解,常鄙夷一笑,不愿再和一个不知疾苦的白痴深聊。她叹息道:“我只能说,羡慕你从小没吃过那么多苦。”确实,她一路挣扎,生在穷困的几省交界处,上有姐姐,下有弟弟,纯粹是多余的过渡。因学习较好,且姐姐辍学早,能微薄地反哺家里,她才没随大溜初中毕业就辍学,考上省内本科,出来了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在偏远的北环租房赶车,发了工资还要补贴老家。省吃俭用,争强好胜,才貌并用,做到了主管的位置。如此优秀的女孩,却委身于我这样的:学历不行,样貌普通,见解平庸……我有时也会替她觉得不平。我辩解过:“我小时也在农村待过啊。”待了六年,跟着外婆。胡丽娜不屑一顾:“你那就像当年的‘知青下放,待了几年就觉得苦得不行,出来后嗷嗷叫,到处控诉命运不公;确实也不公,可你想那些一直绑在土地上的人呢?”妻子读书多,我辩不过她。她常说和我没有精神共鸣,实际上,她总这样倾吐她的,没耐心再听我说,可能在她看来,道不同不相为谋,没必要听我低端的啰唆。我本想说:“我从来没觉得苦呀。”恰恰相反,和外婆在城郊乡村的那几年,是我的快乐时光。

来做外卖员,有点儿赎罪的意思,尽管也不知自己罪在哪里,倒是真想体验一下妻子所说的苦,希望能和她多些共同话语。我想拯救我们即将破碎的婚姻于万一。她身上有我不具备的野心和生机,那种在寸草不生的土地上决心长成大树的强韧劲儿。虽然有时这种生机又让我觉得不可控,心生恐惧。

一支烟没抽完,父亲的电话打来。父亲几乎从不给我打电话的,他从骨子里看不上我。我在他面前,也不好过。我努力了,真的,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那样,凭借刻苦和聪明从一个豫东农村孩子,一路做到省会高级工程师。他有资格看不起我。我也曾认真审视过,智力的参差是天定的,父亲明白,我也明白,正因为我们都明白,他不能明示对我的失望,他压在心里,他难受,我也难受。见到我,父亲那种皮球泄了气的颓丧,常让我恨意四起,恨他,老头儿谁让你没遗传给我学习天分呢;也恨自己,为何要投生在这个家里,从未得到过来自父亲的暖意。他横亘在前面,这座山,我硬是翻不过去。

母亲去世后,我与父亲的关系仅限于逢年过节单方面地登门问候,知道对方还活着,都松了口气,然后默坐一会儿,我压在屁股下留一点儿钱,就要迫不及待逃离。屋子里蓄积的压抑多一秒都让我窒息。

电话里,父亲的声音仍然那样端然冷淡,如公式算法一样理性冰冷,他问:“程一维,你在哪儿?”

不好意思说就离他几公里,因为有一段时间没去看他了。也不是没去看他,家属区的老院我还是经常去的,唯独不进他的屋子。

在破落的家属院,我曾是一个著名的蹩脚笑话,因为我的没出息;而到现在,碌碌无为的我却成了一众高知羡慕的后辈,也是因为我的没出息。老邻居老街坊在小广场晒太阳,见到我,问:“来看程工?”我也点头应承:“唉,来看看我爸。”随即坐下,和老人家聊开去。我擅长和年长者聊天,几句话,逗得老叔叔老阿姨眉开眼笑,都说:“唉,羡慕程工呀,有这么个贴心儿子在身边,我们呢,唉……”他们的孩子,有他们托举,一個个更有出息,振翮高飞,在北京上海、美国德国的科研所里攻坚克难扬名立万,几年也难得回来一见。他们落寞晚年的长河里有欣慰的鱼儿跳波,唯独父亲,什么也没有,没有落寞,也没有鱼。他是冰河。

和老人们闲聊的间隙里,我不时朝父亲苍老的窗口看一眼。窗帘开着,他肯定又坐在窗前小木桌上看他的书呢。他向来能自得其乐,从情感上,并不需要我。

见我不作声,父亲再次询问:“程一维,你到底在哪儿?”每次,父亲都喊我全名,总有种做错事要被点名批评的惶恐。

“呃,有事吗,爸?”

“我刚听他们说,你婆,快不行了……”

“婆”是外婆的意思。虽在心里预想过多次,外婆毕竟快八十岁了,我的心还是尖锐地疼了一下,眼前一片虚白。不敢想这世上最初给过我庇护的老人,要是也被时间网走,会怎样。时间分分秒秒地收网,让我有种真切的恐慌。我狠抽两口烟,从分开的烟雾里,推开记忆之门,往事浮现。

2

六歲之前,据父母说,他们在各自单位正是爬坡期,没时间管我。我推测他们夫妻感情不和,也没做好要孩子的计划,就这么稀里糊涂把我生在人世。母亲休完产假,就断了奶,将我扔给外婆。他们一个继续经常出差出设计图,一个继续在棉纺厂工会风风火火。要不是到了该上小学,估计他们也不想接我回去,就像现在过惯了半单身生活貌合神离的胡丽娜和我,很难想象家里忽然有个孩子打破平衡。

他们将我从外婆怀里拽走。到了车上,哭得抽噎的我就不再哭了。既然外婆的眼泪打湿不了他们的决心,没有人会再为我的情绪兜底。他们不具备带孩子的经验和耐心,到了家里,我们都在试探着对方。我小心翼翼地适应这个城里的“家”,再不敢肆意哭笑,背叛外婆门前的小河、鱼儿、小鸟、新挖的泥,忘掉搂着外婆撒娇,适应水磨石地板、一尘不染、马桶、彩色电视、电话,也学习共用规规整整一室冷清。那种冷清,像秋风吹过的原野,树脱了衣裳,草蜷缩枯黄,鸟收了翅膀,田地不再开花结果,都在坚壁清野。

父亲是没有生活情趣的人,卑微艰辛的出身,长期刻板的努力,他瘦削的身体散发着清苦的气息;母亲不喜做饭,受不了烹炒煎炸的油烟,常从食堂打来饭,到了家,菜是凉的,汤也是凉的。我们就这样吃着凉了的汤饭,吃完,母亲看她的电视,父亲钻进小书房,我做我的作业。我们三个,就是深秋原野上的树、草、鸟,谁也不扰谁,谁也不和谁亲近。

刚开始,母亲试图建立亲密的母子关系,买了一堆玩具。可他俩有轻微洁癖,面对我惊人的破坏力和将玩具拆解得满地都是的局面,他们下了班回到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说了句:“这孩子,被带坏了,真成野小子了。”玩具们似乎惊恐地叫了一声,我收拾好它们,放进收纳箱里,再也不碰。我努力收拢我的“野”,去适应城市文明。这是一个仙人掌被拔刺的过程。我逐渐领会根据父母的面部表情来调整自己的行为,蹙下眉,我就知道该放低声量,一个斜瞥,我就会收敛乖张,到后来,我收放自如,他们也觉得我乖巧懂事。

只是,他们不知道,因为害怕,我每晚要蒙着被子睡觉,眼泪常打湿被角。为了克服尿床,六岁多不了几个月的我,临睡前不敢喝水。可膝盖周围骨节生长的隐痛,再怎么强撑,表情里也有漏洞。母亲终于察觉出异样,带我去医院检查,开了钙片,为了彰显爱意,买了当时那种袋装牛奶,一买一堆,让我每晚喝上一袋,“补补钙”。我不敢忤逆。可乳糖不耐受,一喝就有便意,我自作聪明,趁临睡前撒尿,将牛奶倒进马桶里。自以为天衣无缝,完美解决喝了尿床的困扰又不耽误母亲表达爱意。

这天,撒尿的同时,如常将牛奶撕开,小心倾倒于马桶壁上。忽然,母亲推开门,我惊得尿了一手,牛奶袋落在马桶里。母亲用那种我终得戳穿你的把戏哀伤又得逞的眼神望着我,我的羞愧便如此刻被牛奶袋堵住的马桶,水位直线上升,恨不能将自己一冲了之。果然没让我失望,母亲热情招徕父亲参观我是怎样败坏她的母爱。于是羞愧彻底将我淹死。可溺毙的我,在水底攥住拳头,想冲谁怒气冲冲,脸上就那么傻笑着,满脸涨红。一连多天,再尿不出来,一到厕所,就本能地哆嗦……不知成人后我滴滴沥沥总觉尿不干净以及不尽如人意的性能力,是否与这次惊吓留下的漫长阴影有关。

到了周末,我先是假装睡着,等卧室和书房的灯都灭了,我再起来,揣着攒下的零钱,打算去找外婆。临出门,我望了下冰箱旁边的牛奶,解开裤子,瞄准,这次顺利地尿了出来。

真痛快。

出了小区,到了街上,夜风一吹,没想到那么凉。我抱着书包溜着街边一直往北走,我问过老师,外婆的村庄在城市的北边,老师说过了黄河还有三十多里。记得父母接我时我哭累了睡着了,醒来就到了城里,那么我想回去应该也就是睡一觉的工夫。我走啊走,走到月亮消失了,走到星星亮了,走到街上空了,走到十字街口卖烤红薯的一对老夫妻那儿,实在走不动了。被红薯的香气勾起饿意,迷瞪了一下,十字街四通八达,忽然分不清哪条街是继续往北的了……掏出藏在书包里的零钱,踱到摊子前,怯怯地买了一只烤红薯。正狼吞虎咽,摊子前的老奶奶问了一句:“孩子,都半夜了,还背着书包,这是要去哪儿呀?”

一问之下,细看了下奶奶,和我外婆一样老,一样慈祥,一样好,我却找不到回外婆家的路了,含着红薯,我哇的一下哭了。老爷爷翻动着烤红薯,嘿嘿一笑,了然的样子,道:“这指不定在家里受了多大委屈,要离家出走呢。”老奶奶叹口气,拿过外套,给我披上,让我坐在烤炉前,要细问根由。我哭得止不住,这些天暗藏的眼泪,如积存的旧币,都要在这一刻兑现老奶奶的暖意。老奶奶摩挲着我的头,说:“哭吧哭吧,这么个小人儿,怎么有那么大委屈呢……”并和老爷爷商量,让他送我回家。“想你外婆了,有空和爸爸妈妈一起回去,这黑天半夜的,万一遇到坏人了,可咋办呀?”老奶奶吩咐:“老头子,去路口叫个三轮车,送小人儿回家吧,啊?”老爷爷不疾不徐,继续翻烤红薯,说:“既然都出来了,也不差这一会儿,再烤会儿火吧,让他父母急一急,兴许不是坏事。”老奶奶明白老伴儿的用意,让我父母着一回急,或者会更重视我的委屈。我就坐在炉火前,帮老奶奶分拣红薯。可直到下半夜街上无人,他们要收摊,父母也没找过来。他们应睡得安然,没发现儿子已经离家。“你爹妈,心真大呀。”老爷爷要去叫人力三轮车,这个点了,不好找车。老爷爷在路口和师傅说着什么,时不时目光瞟向我,交头接耳叨咕着。

我后知后觉,忽而一惊,脊背上滑过一线冰,冲老奶奶弯腰说声:“奶奶,谢谢您,我走啦!”抓起书包,撒开脚丫子就跑。

我怕老爷爷刚才是和司机密谋把我拉去山旮旯里卖了。

连惊带吓,摸来撞去,快到天明才找回小区。好在逃离时我没将门锁死,再悄悄进去,父母仍沉浸在黎明前深沉的睡眠里。没人知道一个孩子今夜可能经历了生死。

长大后,我曾将这晚的经历玩笑着说给外婆听。外婆听完,愀然变色,捶打我,带着哭腔,只重复着喊:“我的傻孩子哟,我的傻孩子……”要拿过手机,将我母亲臭骂一顿,被我抱着劝住了。外婆整理衣衫,拿上钱,带上我,要去我说的那个路口,寻找那对老夫妻。“要拜谢人家呀,孩子,要不是菩萨保佑,遇到这对好心人,说不定真会被人拐走啊……”外婆又要掉泪。过了那么多年,时过境迁,我们当然没寻到老夫妻,在已经变了模样的十字街口,外婆拉着我,原地磕了个头。

3

这个隶属某部的地质测绘单位,在经济大潮席卷之前,一度赓续了知识分子的清简气息。老派理工精英们一技傍身的自信,骨子里的骄傲和为人的温顺,良好的待遇和社会的尊重,从智力水平上对大部分庸众是悄然俯视的。他们看我们常人,大抵类似我小时躲在帷幕后面看乡村魔术师的把戏。

可随着时代裹挟,官场和社会上的那套圆滑世故也在单位盛行,与父亲前后进单位的同事,眼色稍微活泛的大都进了行政岗,有几位人中龙凤后来辗转主政一方。父亲没有习得迎来送往那一套,干到退休,仍是个工程师,无非最后几年加了高级二字,一辈子拿点儿死工资。更可气的是,他在现场代表检测方根据施工质量出具检测报告,这里有巨大的寻租空间,父亲可以两袖清风,不为所动,却挡住了别人的利益。听家属院的老人们说,当时他的科室主任,对父亲很是忌惮。父亲曾非议过主任术业不通,是典型的外行领导内行。“外行”笑呵呵的,不以为然,在公开场合,还拍着父亲的肩膀,亲亲热热地说:“程工啊,您好好干。”父亲面红耳赤,欲言又止,好好干了大半辈子,主任一路扶摇直上,他这个“内行”多年不曾挪动。

这就是虽然他一辈子不曾风光煊赫,父亲也做不好,我还愿意对他保持冷漠的敬意的原因。他是个正派到不合时宜的人。

直到主任退了,他才有几年顺心日子,评了职称,提了待遇,加了工资。人都说程工宠辱不惊,父亲也笑笑,默认了这评语。可实际上,他宠也惊,辱也怒,只是没有办法撼动,无奈地随遇而安罢了。父亲在单位不得志,将情绪不只郁积在心底,也转化到家庭关系中。

母亲和父亲结缘于相亲,两个大龄适婚男女在介绍人的牵引下,相同的出身,都无背景,皆有事业心,一个是省级单位技术员,一个是当时红火的国棉厂印花线技术员,一个年华二十六,一个芳龄二十五,一个一米七八,一个一米六三,彼此相当,不存在高攀或下嫁,行,就这样吧,两人就这么拼兑到一个户口本上。

父亲有自己的精神家园,是一块暖不热的冰。他绷着的脸似乎是竖着的木牌,上写:闲人免进。母亲望着他肃然的脸,徒然一叹,不知怎么去暖,他们不在一个共振区间。母亲性格好强,作为城郊农户家的女儿考到轻工业学校,分到国棉厂做技术员,再一路奋斗到工会主任,对别人来说可能也不算什么,对母亲来说,确实鱼跃龙门。因上无拉拢,下无支撑,每一步都走得艰辛。原以为嫁给父亲,不说助力,至少路上有扶持。父亲倒好,根本不闻不问,对人情世故漠不关心,也没有迎来送往的基本能力。母亲叹口气,只好自己冲锋陷阵。

可他们对我的期待是一样的:父亲希望我云淡风轻地取得成绩,让他在观望的微笑中毫不费力地体验一位父亲睿智的基因和人前被恭维的骄矜;母亲希望我成绩一鸣惊人,为她争口气,让人看到她能平衡好事业和家庭,堵住那些“连个饭都做不好只顾往上爬”“不是贤妻良母”的流言,走路继续踮着脚。

可惜,没能如愿。恰如父亲郁郁不得志的职业生涯,或者父母亲暗淡沉闷的夫妻关系,具体到每个人的一生,哪有什么云淡风轻。在我,确实智力不行,满足不了他们的虚荣。

有一次寒假去母亲单位,我躲在一角玩他们工会职工比赛积攒下来的奖牌、绶带、小旗帜。母亲和同事闲聊,正逢期末成绩揭晓,议论到各家孩子学习情况,谈笑间,说有个乡下亲戚家孩子,调皮胡闹,学习一塌糊涂,邻里逗他,那小儿谁都得奖状了,你的呢?那孩子还嬉皮笑脸:“我们老师小气巴拉,就拿几张奖状,发到我跟前,正好没啦。”大家哈哈笑,只有我在角落里,感到母亲往我身上一瞟。

我也从没得过一张有含金量的奖状。就画画侥幸获過一次区里举办的少儿征文优秀奖。我红着脸,低下头。好在有一位快言快语的阿姨接着笑说:“我家那小祸害也是,说我们班没发奖状。人家也没说假话,因为他们是差生班,哈哈。”阿姨心大,还笑呵呵地说自己儿子,“他就不是学习的料,少叫几回家长我就满意啦。”等我通晓世故,才知道那位阿姨人情练达,因彼时母亲是工会副主任,是她们领导,唯有她注意到了母亲的脸色变化。她拿饼干给我,摸着我的头:“一维这孩子乖巧,大眼睛透着灵气,回头让你家老程一点拨,那还不得清华北大争着要啊。”

母亲这才勉强有了笑色,并真的发动父亲来给我辅导。

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越严肃的场合,我就越憋不住,想笑。我的数学原来仅仅是不好,父亲心血来潮一辅导,连不好也保不住了。他以为就像大禹治水那样,因势利导,水就自动流向该去的地方,他高屋建瓴指导几下,我这颗榆木脑袋也就开了窍。可他讲了几遍,我仍是掰着指头一脸茫然。父亲再讲,只说了一半,一巴掌就扇到我脸上了。“13-7算不出来?老掰你那手指头干什么,说了多少遍,要从十位上借一个……”父亲近乎咆哮,眼镜片悬在鼻尖,摇摇欲坠。他越说越气,让我止住哭。我努力了,止不住。父亲又拍了我几巴掌。他干瘦的大手上断掌纹横生,扇在脸上,生疼。在这场争执中,父亲全身被愤怒撑起、胀大,他站起来,吼叫着,转动着,弄不明白我何以这么蠢。

父亲嘴里讲着大道理,一本正经,愤怒莫名,动作幅度太大,淤积下泄,噗噗放了两个响屁。我极力绷住,刚咧嘴有想笑的苗头,父亲火上浇油,又放了几个。

这下,我彻底绷不住了,哈哈哈哈。脸上犹挂着残泪,笑得没心没肺……父亲愣愣地看着我,他无可救药的儿。他捂着胃部,叹口气,自此再不管我的学习。

4

每个班上都有那么一两个学生,乖顺,普通,往往还有点儿胖,认真听讲,老实作业,学习吃力又平庸,在老师眼里的正经课业上没有显示出灵气,极易被忽视。我就是这样的。也用心学了,甚至别人午休的时候,都在做数学题,可就像父亲说的“榆木脑袋”,题型换个参数,又不会了。确实很泄气。只好信笔涂画,卷子、书本、作业上都被我涂抹得乱七八糟。

画得最多的,是鸟。

外婆村庄附近河边那种白色水鸟,脖子和脚都细小伶仃,翅膀瘦长,一旦展开,像美丽的排扇,迎风振翮的样子,好看极了。我画了一只又一只,总觉得不能穷尽其态,纸上的鸟,没有风和天空,怎么也画不出那份羽状的流动……我想,我要是能像鸟那样飞就好了。

班主任从我身后走过,盯着涂抹得群鸟乱舞的单元自测卷面,摇摇头,走了。不知是母亲托了人还是班主任看不下去,再次排座位时,让她和我坐同桌。

她叫周枝花。周家的独女,一枝花。

她很安静,写得一笔娟秀小字,学习处于班级中上水平。从这也可以看出,班主任对我是否影响升学率已然放弃,派一个学习中上性格安稳的女生来帮扶,烂泥能扶上墙更好,扶不上也尽力了,无非死马当成活马医。

她很尽力。只要问到的题目,她都将演算步骤详尽写出。还画出重点,让我反复练习。在她的帮助下,我的成绩确有小幅度提升,可换算一下剩下的学期和考上相应学校所需的分数,这样的提升速度,无济于事。她也明白。我们努力着,有时相视一笑,都知道,是徒劳。

我又忍不住在本子上乱画。用手遮着,悄悄地画。还是被她发现了,她就静静地看着,等画完了,才轻轻说一句:“你该走艺术线的。”我笑了。这胡乱涂鸦,在父母那里都是玩闹、不学好,本就是笑料,哪还会容许我将笑话再扩大呢。

我离家近,每天提早来到教室,整理好我俩的书本卷子,文具摆放整齐,桌面擦得干干净净,将零食偷偷塞进她桌屉。做完这些,心满意足,坐在那里发呆,等她进来。

她偶尔会迟到,听同学说,她父母离异,她跟着母亲,母亲在商场打零工……周枝花本就安静,我们有限的闲谈里,她从不提及家庭。她的眼底似湖心映月,有些凉,有微光,有些影影绰绰。心事都自己消磨,她不说。可她也有不开心的时候,就埋着头,头发掩住脸颊,抄写诗词。她有一个精致的春花缠枝封皮的本子,娟秀微硬的字迹,抄满了古诗词。

有一天,她不似往日平静,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眼睛里藏着羞涩和快乐,看了我几次。我感觉她有事,问了几回,她才下决心一样,拿出一册杂志。她有一篇小文章在省内的中学生刊物发表了。看着她印成铅字的名字,有一种庄重。我要举着杂志欢呼,都来看吧,周枝花的文章发表啦!刚要起身,被她拽住衣角制止了。我们压着喜悦,埋着头,从书本后面望着对方,傻笑。

没多久,我也有一个系列四格漫画在报纸副刊连载。我们都没声张,买了零食和糖果,课间悄悄品尝。与其让别人知道,我们更珍惜这小小的、秘密的绽放。我们含着糖,眼睛里藏着笑,互相为对方张灯结彩。

我记得她娇羞和喜悦的样子。

这是枯燥的河流里偶尔泛起的快乐波光。日常没有那么多跌宕,很快,我们的座位在下一次调整中被分开。她坐在按成绩划分的前排,我坐在后面靠墙。她偶尔闪过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忧容和寂静。还好,有时夕阳透过玻璃投进教室,照在她脸上。我从竖起遮掩的课本夹缝里久久地看着,她青春又忧伤的脸上,那一刻,金碧辉煌。

生活无忧心灵寂寞的我,对她破碎的家庭和日常的困窘,很难做到感同身受。那时圣诞节、元旦之类,同学之间流行送些贺卡小礼物,大都借题发挥,趁机对喜欢的人表达下暧昧。我也悄悄送过她最贵的音乐卡,她收下了,转头买了同样价位的贺卡,还附加了其他礼物。这一次回赠,可能就是她大半个月的生活费。你想帮她,却又无能为力,你给她任何东西,她只会还回来更多。

这种清洁的自尊和高贵,让人心碎。

还是被同学窥到了我的暗恋。新换的同桌,是个碎嘴的调皮鬼,趁我不注意,他一把抢过我的日记本,奔跑着,在教室里朗诵……虽然写得隐晦,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喜欢,就如雪天作案,越是掩藏,踪迹越乱,全都欲盖弥彰。随着他的朗诵,那些暗夜里藏好的岩浆,轰隆隆的,每一句都呼啸着滚燙。烫伤的只是我自己,同学们喜闻乐见,哄堂大笑……我追着同桌,追不上。像个被戏耍的小丑,在满屋荒谬中偷望她一眼。周枝花一如既往,在本子上写字,波澜不惊。实在乱得不像话,她才抬起头,喊住那男生:“陈威,好了,别闹了,把本子给他。”陈威讪讪的,将日记本扔给我。我不知哪来的蛮力,恼羞成怒,将本子撕碎,抛到他头上,然后扑上去,一把将其推倒。他想反抗:“这点儿玩笑都开不起呀?”看我脸色青红,要爆炸的样子,才作罢。

他们传言我和周枝花去操场了,学校对面的小树林也去了……说得很不堪,都说咬人的狗不叫,看不出哈,平常两个默不作声的家伙,私底下这么香艳活泼。

我开始避开她,一方面是流言无聊,她那么骄傲,没必要惹这些污水;另一方面无论我怎么努力,成绩也很难达到预期效果。我害怕辜负她。连带对自己也厌恶。

学期末,一连几天,她都一直埋头写字。肯定又有什么心事了。咫尺天涯,如隔河相望,我有限的偷窥视线,垂钓不起她的忧伤。也不敢问她遭遇什么事了。直到那天体育课,同学们大都去了操场。我无聊趴在桌上瞎画,忽觉头顶罩了一拢柔和的阴影,是她,竟然笑了一下。因少见她笑,所以这笑,幅度虽小,却觉异常灿烂。她说:“送我一幅画,好吗?”

我应该傻掉了,整个人如悬空中。她还望着我,在等回答。我反应过来,拼命点头:“好啊,好啊……”都忘了问她要什么样的。接下来的几天,陷入亢奋的悸动和幸福的迷茫状态,画什么好呢,她会喜欢什么题材呢?绞尽脑汁,画了撕撕了画,尝试了漫画、素描、水彩,到最后,还是笨拙又小心地画了一张她的小像,不过,是想象中她的样子:人漫步在云层,长发浮动,群鸟在她身边环绕随行,她在笑啊笑,阳光明媚,彩虹妖娆……

她说“好喜欢”。作为感谢,邀我晚自习后去看场电影。电影院在游乐场旁边,人来人往,或许有同学,她浑不在意,和我并排走着,我却故意落后半肩距离。她眼睛平视,如入无人的空山。我们对待之后的人生遭际,自此就高下立判。

看完这场周末的电影,再见她就是很多年之后了。下周一开学,班主任也只是草草说一声周枝花转学了。同学里有消息灵通的,补充了她母亲改嫁,她随着去了外省的信息。

我永远记得那天的电影。到了电影院,放的是《大话西游》,电影嘻嘻哈哈地演着,我们安安静静观看,没有交头接耳,都沉浸在紫霞仙子的悲伤里。周枝花坐在我右手边,全神贯注,直到快结束时,她的手轻轻地放在我手上,眼睛仍然看着幕布,什么话都没说。

5

有时想,我们最大的宗教,就是油盐酱醋的悲喜生活。能把日子过出滋味,真是美好的能力。比如我的外婆,鱼肉丰赡自然做得一桌大餐,食材简陋也烧得几个小菜,色香味俱全。漫长而贫瘠的年代,子女众多,食物有限,外婆必须精打细算。可单调的食物经年累月地吃,谁也顶不住,为了哄住孩子们的味蕾,外婆得花样翻新,一碗面就有十几种做法。逢年过节杀鸡宰鱼,肉自不必说,鸡皮大油炒一下,掺上野菜,就是一锅香气扑鼻的包子;鱼鳞不舍得扔,洗干净,加点儿茴香小料熬煮,沥出杂物,静置一夜,就是一盆晶莹剔透的鱼冻;就连鸡胗上那层金黄的内壁,也要揭下烤干研碎,专治小儿积食胀气……沙漠里的一捧水都甘甜,夜空里的一点烟火就显得绚烂,贫乏逼出极限,一根纱线绣出牡丹。外婆是把坎坎坷坷的日子纺出花儿来了。

按部就班地上到高三,我是家属院里唯一没能考上大学的后生。虽然前面铺垫了漫长的失望,可父母这回还是挂不住脸上的寒霜。父亲去了异地的工程指挥所,母亲窝在家里,破天荒地允许我暑假去外婆家里。

这是我被他们“掠夺”到城里后,时隔十二年再回到乡村。其间,外婆也不是没来看我,他们没想到和外婆六年的相处,情感会这么牢固,等他们想重建亲子关系,却发现很难将旧建筑拆除,只好严格控制我和外婆的见面。外婆来看我时,在父母眼皮底下,我们都克制着,见是见了,说也說了,其实等于没见,也没说。一个人,得放在适合的地儿,才是自然的,是活的,就像水草,得在水里,方有那份绿油油招摇、舒展的劲儿。我和外婆,也必得在老院里,才有那份亲昵和生机。

外婆不会讲大道理,不攀比谁家的孩子考了什么大学,所有的真正经、假大空都得落实到吃喝拉撒,外婆关注的是我今天吃炖鸡还是炖鱼,关心的是我开心还是沉默。我烧火,外婆做饭,背叛炊烟的人,又回到灶火前。温柔的火光舔着外婆皴皱的脸,在这火光里,我们有时说个没完,有时祖孙俩相顾无言。可不管是说话还是沉默,都是好的。

鸡鸭圈的气味混着喂羊的青草气息,混入我的记忆。这才是我的一方天地。整个人如扎根泥土的庄稼,风和阳光都是滋养;一碗黏稠的玉米粥都香。

下地做农活儿回来,外婆身上有庄稼的清香和汗水的气息,她常说自己“庄稼人皮厚肉糙”,可玉米叶子划过的地方,还是红肿发痒。我仍像小时那样,为她挠痒。即便隔着衣服,触摸到外婆瘦削的身体,还是惊心、难过。老人的身体是严肃而残酷的现实:膝盖骨大而无当,肋骨壁立千仞,全身的骨头水落石出,时间抽干了肉身,只剩一层耷拉的空皮,如岁月的废墟。在时间的沙海里,肉身无可挽回地滑向溃败。

外婆也老了。

我摸着自己,年轻的身体还没被岁月搓洗,同样的部位,是紧实的肌肉和滑腻的皮肤。

“婆,你不要老好不好?”

“好啊,好。”外婆宠溺地享受着外孙的挠痒,呵呵笑,“婆吃过人参果,能长生不老,哈。”她看到我泛红的眼睛,知道不是在玩笑。外婆拍着我的头,近乎叹息,说:“我这乖儿,什么都好,就是心细、敏感,怕一辈子过得辛苦呢。”她正色道,“外婆不老,陪着乖儿,等你长大了,外婆再老。”

我才笑了。

外婆在,有她挡在时间前面,有个婆喊,心里就有座靠山。

6

说到越严肃场合越忍不住神经质地笑,还有一次,是大专毕业后,带来的后果是断送了第一份工作,却也因此结识了妻子。

是个无聊的下午。经理循例踩着即将下班的节点开会,训斥我们这群业绩不达标的废物,他想列举阿里巴巴怎样怎样,不知小脑袋瓜里在想什么,嘴一松,口误成了阿里巴拉,忙改口,又绊住了,只阿阿阿阿……像口吃学话。他这一系列凌乱和道貌岸然的状态,和父亲教导我时如出一辙,迅速戳中我的笑点。一开始还好,我只是夹住绷紧,低头憋笑,没人发现异样。在我拼命咬舌头,掐虎口恢复平静后,抬起头假装认真在听,他嘴角挂着一星激动的白沫,偏分梳得复杂油亮,中间谢顶的头发有遮掩有突出有远征,眼神肃穆,脑门儿锃亮,发梢一缕是远途跋涉来的,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顾盼自雄,调皮地翘起,做蝶翅起舞状……在和经理对上眼神的刹那,不行了,我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哈哈,几乎是将体内储蓄的笑倾倒而出,直笑得三界震动。经理的表情从愣怔到震怒到脸色涨红,同事们面面相觑,也忍俊不禁。

唯有角落里身材高挑的女孩,借助文件掩着脸,对我仓促一笑。不知是笑这场景可笑,还是笑我傻子。

半年后,是她主动约的我。从上家公司滚蛋后,我试了几次公考,都没能成功“上岸”。母亲看透我的无能,给父亲下了最后通牒,让他务必舍下脸面,求到主政省园林绿化部门的老同学跟前,我才得以在下属的设计院做了一名聘员。工资微薄,人际关系复杂到令人发指,好在相对于公司,工作内容实属不多,老老实实,得过且过。日子得以步入正常的平庸,按照人生程序,婚姻问题顺理成章提上日程。

接到她消息时我正要去相亲,也记不得相了多少次了,这种感觉是什么呢?就像两个动物,到了性成熟,坐一起装作彬彬有礼地喝咖啡吃西餐,直接或隐晦地打探对方的条件,你有多大的牛棚,我有几筐干草,车、房、单位、收入,你是体制内的,还是散养的,都彼此对等,还要讲究眼缘、性格、三观、五官、星座,父母是否存活……都合适了,历经复杂的程序,得,你俩可以合槽交配了。

所以她的出现,对我也恰逢节点。

胡丽娜的声音一传来,往事浮现。她普通话里略有平翘舌混淆的口音,笑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做什么都似深思熟虑,多了一重稳重、大气。当时公司里颇有几个喜欢她的。

他们公司在邻市新开了门店,找我设计下开业礼物袋。太小的要求,就顺手帮了。她很满意,约我:“出来吃个火锅吧,我记得你爱吃东风路的那家小火锅。”这就不单是惊喜,还让我感动不已。

和她的交往,既有对母亲安排的硬性相亲的反抗,更有一种自己散发魅力的幻觉。刚开始,见到她,天地都忽地豁亮,只顾咧着嘴傻笑。何德何能,得这么漂亮的女孩青睐,虽然在别人看来,她也就是比较高,容貌中上,对于我,确实已是恩赐的礼物。我殷勤备至,她微笑矜持。

订婚前,曾和胡丽娜来村里看望外婆,没提前说,外婆惊喜的同时,饭菜准备得就有些仓促。再则上了年纪,白内障旧疾,眼神不济,黄豆烧猪蹄和炖鸳鸯鸭,都有些毛没收拾干净。外婆见到未来孙媳喜不自胜,不停地给胡丽娜夹菜。我都要替她为难,想打掩护让她装样子吃几口,不拂老人家心意就算了。她却眉头没皱,和外婆说笑着,表情自然地全吃了。后来外婆生病,她还端水喂药在床前服侍过几回。我对她曾很感激。

在胡丽娜对外婆的热络里,母亲悄然投过去一个冷眼,私下里说:“这女孩儿,挺有心机。傻儿子,你可不是她的对手。”我只笑:“妈,你想多啦。”母亲从见面就不喜欢胡丽娜。“你不接受人家,她肯定就只有讨好外婆嘛。”“没这么简单的,”母亲笑笑,“以后你就知道了。”

母亲曾阻挠房产证署胡丽娜的名字。她听说后,一笑带过,说:“我都理解,没事的,毕竟婚前财产,不署就不署吧,你们开心就好。”她在笑,颤抖着嘴角,清白的泪掉下来,“反正从开始我就没想着要那些,只觉得你人好。”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砰的一声,为她的委屈和懂事,保护欲陡然蹿升。和母亲软磨硬泡,耗了大半年,多轮怄气,才突破母亲的偏见,条件达到她满意:父母出钱购置婚房,房产证写上她的名字,给了彩礼,还为她争取到一辆车。这个叫胡丽娜的女孩,借着酒意,在领结婚证的前夕,将她的山水打包,踏实地交货。之前的物质是钥匙,从此我有权开启她骄傲的身体。

那晚我也喝多了,面對她圣山一样的胴体,在缺乏经验的世界里,只顾惊慌和紧张,没有来得及仔细摸索,就幸福地战栗着,被她架上福地点火。即便当时能把持得住,现场勘察一番,囿于经验,也探测不出在我之前是否有人开采过矿山。

婚后,母亲又说:“傻儿子,不是妈舍不得东西,见她第一眼,妈就能闻出同类的气味,她跟我一样,性格强硬、隐忍。可妈妈那时是不得已,强势也是为了给家里挣东西,那年代有世俗道德箍着,少有离婚的,你们这代就不同。你性子懦,她翻过身,你俩能不能过下去,都难说。”母亲说,“我活着还好,等我死了,没人压量着,有你受的。”

7

不久,妻子就发现我的平庸无趣。除了朝九晚五的设计院工作,我几乎就窝在家里,或对着电脑玩游戏,或剪辑设计一些在她看来奇奇怪怪的二次元相关图画、视频。我们有专门的圈子和讨论群,定期线下聚会,都是一些热爱漫画、动画、游戏的“后”年轻人,大都三十左右,有经济能力为自己不那么主流的爱好买单。胡丽娜看不惯。不满的一是我为爱好投入的金钱,一是我对工作的敷衍。进而上升到对我人生的指点,几乎全盘否定了我的为人处世。这就没意思了。我还试着解释:谁都有一点儿爱好的,它是在这个无聊强硬的世界里的那一份松弛和柔软,是不停奔跑中停下来的喘息,你化妆品不也价值不菲?再说,我们又没孩子,我工资大部分上交给你之后,自己接点儿私活儿挣的钱,玩一下怎么了?

“你以为你工资很多吗,养家糊口都是靠你吗,就那几千块钱,还有脸说!你这样不求上进,谁敢和你要孩子?”

她是恨我有能力接单挣钱,却不务正业,工作也是能过去就算,不和领导同事走近,在单位一直自甘边缘。逢年过节,她买好了礼品,我都送不出去。“你不跑不送,怎么有机会转正?干了多少年了,还是个小聘员,真有你的。”有时,我也理解不了,她怎么对世界有那么大的欲望,那么多热腾腾的激情,对钱有那么深的执念?“我们现在不挺好的吗,有房住,有车开,有事做,有饭吃,想那么多干啥,何必那么累?”

“滚滚滚,最烦你这副混日子的嘴脸,也就你吧,和你同等条件的,你看人家现在是啥局面?真好意思,一把好牌打个稀烂!”

我哑口无言。

到这时才发现,我和胡丽娜的婚姻,重蹈父母的覆辙。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如同复制了父亲的沉闷。我这个本地土著,败絮其中,能为她提供的无非房、车、户口。可她,还有更高要求。

夫妻之间,我们的性是气球吹气又泄气的过程,高涨了一段,逐渐归于平淡。仅仅一年,对她的身体就如入庙参拜,一个月里初一、十五能开放两次就不错了。不是不想,她全程的冷淡和表情里随时释放的是在尽一个妻子的义务,只求赶快结束,确实伤人。到后边,一挨近她,我自己都心凉。

躺在同一张床上,我们背对着玩手机。

在公司,她无家累,有底气,工作认真积极,已升任区域经理。随着地位高升,她对我的态度,更像是从冰箱里拿出解冻的肉,冷,还带着强硬。

后来我推演过,以她的聪明,那半年里,应该早就探明了我的底细,反复权衡过我能给她带来什么。所以,这场婚姻,从头到尾,都是算计。也没什么好难过的,这世间从来不缺貌合神离、凑合度日、互相埋怨的夫妻。

母亲暗示过,为何你俩结婚这么久,还没怀孕的迹象?

我苦笑。

胡丽娜常备一瓶维生素片。她说忙起来常吃饭误了点,外卖不健康,得多补充维生素。我也帮她买过,还选了各种水果味的,她收下了,仓皇一笑,却从没见她吃过,说是拿到办公室了。这不过是波澜不惊的婚姻生活里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次,她三十二岁生日,事业有了积累,也到了这个年纪,想和她再认真谈一次是否要孩子的问题。正逢周末,算了下,也是她的排卵期,我买了玫瑰,送了白金转运手链,她挺惊喜。性本来不在计划之内,也成了题中之义,顺水推舟,水流得好,舟也飘摇,一场下来,竟罕见地和谐。我喜滋滋地去冲澡,回来,正撞上她在吃“维生素片”。我脑袋嗡的一下,就明白了。果然,等她洗浴时,稍做翻找,便找到几盒没来得及处理的悦可婷、优思明包装盒……长效短效避孕药齐上阵,御敌于城门之外。

我以浴巾擦脸,视而不见。趁着感情欢好,点了一堆烧烤、小龙虾,将商家给的手套扔掉,并把家里的备用一次性手套全收起来。等她洗浴出来,开了啤酒,请她享用,并说:“商家忘了给手套,算了,我剥给你吃吧。”

只剥了几颗,太亲昵了,她不适应,自己动手,吃得有滋有味。以她片刻不离手机的风格,不停吃着也不停擦着手上的油,小指翘起,轻捷地解锁手机,吮着麻辣小龙虾,撸着烤串,一会儿刷短视频,一会儿回个微信,好不惬意。我拿了湿巾,说:“看你手机上的油。”说着,就拿过手机帮她擦拭。擦之前记住了屏幕上分布的油状物。这晚她心情不错,被我劝着,足足喝了四罐啤酒。吃饱喝足,收拾睡下。

等确定她睡熟,我悄悄起来,找到她的手机,进入洗手间,反锁了门。在擦拭手机时,屏幕上油点聚集处是她点击的数字,通过观察她输入的先后顺序,大致能猜出开机密码。

没事的,夜还长,她睡得正香。我有足够的时间来破解。

说来可笑,小学加减法掰手指都算不明白让父亲失望至极的学渣,这会儿却要算出有多少种组合,一一试错。输入四次不对屏幕锁定三分钟,第一回合四次全错,在这中场休息的三分钟里,我动用仅存的数学知识重新算了一回,第二回合第三次,听到她在床上翻身的声音,同时,赌对了,屏幕开了。

先打开微信,最上面的对话框,竟是那个秃顶油腻的经理。我往上翻,今晚进门前仍聊得火热,中间秃顶意犹未尽的追问,她没顾得上回复。

秃顶男:“下次住一整晚吧,让我们好好地……”

胡丽娜:“不行,说多少遍了,晚上我必须回家。”

还真有原则啊。我拿出手机逐一拍照留存。这时听到她起床叫喊的声音,我继续翻查她各种平台上的账单,再对应她的美团、旅程订单,确定了他们常去的那家酒店,时间间隔有时不到十天,竟然好几次都是她出的钱。我的胡丽娜,在婚姻里千贞万烈,对我冷脸相向,出着钱,开好房,洗净身,等一个秃头的中老年男人……

咚咚的拍门声打断我持续脑补的场景。

我压住愤怒,进一步取证。

在对话里,她不再是那个冷淡的妻,他们聊得温馨家常又神采飞扬,他们聊社会聊经济聊国际局势聊明星八卦,分享好听的歌,某首打动人的诗歌段落……两只自由的鸟,借着爱的名义凌空蹈虚,又时而互相诠释肉身夯实情欲。他们这种美好的心灵交流,很大的原因是无须涉及生活的鸡毛蒜皮。空中楼阁为什么美呢,就因为它不需要地基。打地基是多脏多苦的活儿啊。

门拍得越来越响。

胡丽娜在质问:“你拿我手机了?”她在踢门,近乎咆哮,声音透着恐慌,“程一维,你在干什么!”

我脑袋里一片空,有白光在闪,霎时的耳鸣失聪感将我占据。取证完了,终于石头落地,竟然有一份猜测落实的松快,我不知道接下来是该继续愤怒还是装作不知情。门外,胡丽娜吼叫里已有哭腔:“你在干什么,你动我手机了?……”

我手握证据,却和她一样不知所措。

按了一下马桶,我打开门,努力挤出一丝笑:

“喝多了,尿急,懶得开灯,顺手从床头拿你手机按亮屏幕照个路。你醒啦?”

她几乎半跪在地上,身体哆嗦着,接了手机,带着哭相:“嗯,嗯,我也喝多了……”

8

好的婚姻,是自在的、舒服的,我只在书里看过;不好的婚姻,就像父母的,我和胡丽娜的,都是千般滋味、一言难尽。在和父亲几十年的婚姻里,母亲性格里小的、柔情的东西,一直未得舒展,这段婚姻对她不是滋养性的,是消耗、扭曲的,浪头拍来,还要她来加固堤岸。作为女人,母亲是硬气的,也是不幸的。她的病症,未必不与这些年抑郁的心情有关。

母亲那时已罹患乳腺癌。强硬了一辈子的母亲,到最后连珍贵的女性特征都没保住,手术后,还是扩散了。自确诊后,母亲的性情就变了,原来决断的、单向的、僵硬的母子关系,出现了亲切、柔情的草芽萌动。不可思议的是,母亲竟会撒娇了。因药物显出的迟滞,她再指使我去做什么时,声音里的慵懒和柔软,动作、姿势、神情,都有小女孩的情态。

我流下泪来。

躺在病床上,母亲吐露心语:“下辈子再不找他这样的了,一辈子没个话,跟个哑巴似的。”她叹口气,“你发现没,你爸那个人,一辈子,都不会笑。”

又说:“原以为他就是书呆子脾气,呆头呆脑,不解风情,我也认了。你猜怎么着,有一年想把老房子装修下,他怕麻烦,躲到东区新买的房子里去了。他说书房不用装修,可全屋粉刷了湛蓝的新墙漆,再一对比,他屋里更显得破旧。不能听他的,书房可以不装,至少得重新铲墙粉刷。施工前,我收拾他书架,碰掉一本书,鬼使神差打开,掉出来一张照片,是个女孩,手里拿本杂志,笑笑的,是那种娇俏的女生。照片背面,还写了一首啥子诗,”母亲忍不住叹气,“一个呆子哟,竟会这些酸文假醋,还写诗,啧啧。那才是他念念不忘的白月光啊……”

等父亲发病时,我才有机会找到那张夹在书里的过塑相片。背景是那所有名的理工大学图书馆,女孩迎着阳光,笑得灿烂。青春的风吹拂,人在无限风景里的样子,洋溢着天真和希望,泛黄的纸张也掩不住她眼睛里的晶亮。虽然仅从模样来说,并不比母亲年轻时漂亮,可她的那份温婉和明媚,确有独特魅力。

相片的背面,是一首朦朦胧胧的诗,父亲坚硬拘谨的钢笔字,应该是打了很多遍草稿,才一笔一画小心抄上去的:

万转千回

一路上望不尽的千山万水

谁又在原地等谁

而今夜  就算强隐去心中的悲伤

也忍不住再想一次图书馆初见你的模样

看着静默流淌的时光

和你仿佛只是隔河相望

我在此岸  无力

垂钓起一抹无言的惆怅

而对岸的人哪

在我被淹没之前

你是否会解缆放船

让我涉水来到你百花环绕的

身旁……

底下附着一行:

自拟小诗:《隔河相望》,赠唯一的你,虹……程追忆,1985年6月23日,夜深。

我想那应该是毕业季前夕,父亲辗转反侧,将心事托付笔端,却不知最后心意送达这位叫“虹”的阿姨了吗?

这个叫程庆国的复读了几年才考上地质测绘专业的理科生,竟然还会写诗,僵硬里藏着一腔柔情,落笔还起了这么风骚个笔名。每个人,要怀揣多少秘密才能平凡地过一生?

母亲说:“你在那儿傻笑什么,笑你妈傻?确实傻呀,过了几十年,才发现你爹从一开始就身在曹营心在汉,我那一刻才回味过来为何相亲时他无精打采,他刚被那女孩甩了,准确地说,人家女孩家境殷实,分配到了好工作,很快家里介绍了如意夫婿,你爹个傻子,还在那儿单相思呢。”母亲说起来,难掩怒意,恨不得啐一口的架势。我忍不住想笑,古板霜冷的父亲,也有内心反刍的柔情蜜意。这才对嘛,有七情六欲,才有点儿人气。可能没控制住,有几粒笑溜到嘴角,母亲作势要踹我,却使不出力气,我凑过去,让她打。母亲弹一下我脑门儿,温情还没持续片刻,她风风火火的性格,想起什么,又恶狠狠地说:“可恨在哪里呢,夹照片的那书,你爹就放在书架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你哪怕压箱子底、锁抽屉里呢,也是有点儿怕我发现的意思嘛,可他不,他对我了如指掌,知道我不爱看书,可能会翻他钱包,绝不会翻他的书。在我眼皮子底下,他就这么大鸣大放、随时随地、毫不顾忌地意淫他梦里的灵魂伴侣……你说气人不?”

“就是,太气人啦。”

母亲很感慨:“两个人,过了一辈子,以为好歹是夫妻,到最后,还是人心隔肚皮。”母亲很叹息,“要说,我其实羡慕那女孩呀,被一个傻子,念了一辈子……妈妈多失败啊,一死,谁还会想呢……”母亲黯然神伤。

“妈,我想……”

母亲抱住我的头,似笑非笑,盯着虚无的远方。

性情变了的母亲,对生命有一种解脱了的达观,像是任务完成了,她对自己人生游戏达到的层级,虽有遗憾,也到此为止了。她接受药物保守治疗,不再渴望奇迹发生,对于疾病在躯体的攻城略地,也能泰然处之。

等母亲去世,整理遗物,才知她根本没这么轻松,那些平静,那些达观,都是反复权衡后的无奈罢了。她得有多少夜晚独自凝视深渊,死亡像条巨蟒,张着大嘴,吞噬她飘摇的生命……母亲最后卧床,枕头掩着的墙壁上,是她用指甲划出的竖道子,一天划一道。我一道一道地数,数到喘不过气……

母亲病重之际,胡丽娜来探望。还没到炎夏,她却穿得清凉,露肩的红花白底连衣裙,掐出她健身节食自律而得的腰身,头发绾起,乳罩低垂。她的两坨本就不小,再从边区往中心靠拢,挤出汹涌的深谷。她的活力和性感,和病房的惨白,对比强烈。医生查房都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母亲拉住床单,盖住剜掉右乳后刀疤狰狞的胸部,笑一下,很苦。却仍不示弱:“娜娜,这裙子真好看,适合你呢,以后要多穿。”

“嗯,好的呀,媽。”

“……那么大,要是能给我奶个小孙孙就好啦。”

“不消您说,想过,也试啦,”她说着,幽幽觑我一眼,“不怪我的,妈。”

我在核对医院拉出的账单,闻言,立马挺直,如坐针毡。是检查过,我身高和体重都是180,又不爱锻炼,精子活力较弱,也是可以备孕的,她不愿意,让我锻炼好再想要孩子的事。这一拖就搁置下来了,她再也不提。即便她每次事后不吃“维生素片”,我其实也恐惧,不敢轻易要孩子,怕做不好一名父亲,怕未来的孩子,像我一样,在这个世界,无用武之地。而我又没有父母所处时代的机遇和能力,给他足够的荫庇。

胡丽娜低眉顺眼,微笑不语,弯腰端茶倒水时,两枚胸脯炸弹似的,在母亲眼前,叮当作响地晃荡。

她是来无声宣战的。

她的恨意这么绵长。母亲婚前的预测是对的。或者,也不能说谁对谁错,如果母亲当初爽快地接纳她,尊重她,她也就没这股子恨了吧。

她赢了。

9

我没闹,没离婚,只从主卧搬到书房打地铺了。我甚至去过那家酒店好几次,真希望他们挽着手进门或者完事出来时,我迎上去举着摄像头问候一声。这样喜闻乐见的场景,没有如愿发生,胡丽娜最近安分守己。她不清楚我到底掌握了多少证据,暂时也不敢轻举妄动。敌进我退,或许他们在迂回,寻找更隐蔽的偷情方式。现在我看她一眼,都觉得恶心。

不觉间,家里主次颠倒了个个儿,之前是我殷勤小心,她冷言冷语,现在换成她谨小慎微,早出早归,我把她权当空气。在屋子里遇到,我能忍住不吭,却忍不住叹气。就像父亲当年看向我的眼神,全是落叶飘零的衰败气息。唉,唉,唉,长吁短叹,你怎么就辜负了我的心意呢……叹气的声调和表情,自己虽看不到,也蓦然一惊,简直是父亲的翻版。咳嗽、言谈、一些下意识的动作,越来越不自觉地向父亲靠拢,这真是没办法的事情。

叹息了半个月,胡丽娜受不了了,公司聚餐时喝醉了,踉踉跄跄到家,就吐就哭:“原以为你性子懦弱,”她笑,不过笑得有底气,“其实你心思最毒,这样折磨我……”她说,“不错,我根本不爱你,只不过你出现在合适的时间点上,有房有车还是本地的,看着性格不错,是我能够得着的结婚人选。真要是觉得不能过,就离吧。”她说。说完,她吐一口气,轻松了,她太清楚我的七寸了。问题转移到了我这边。

没过两天,她借着开拓新的销售区出了长差,让我“好好想一想,实在不行,好合好散,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没法再叹气了,不得不接过烫手山芋。离还是不离?这是个问题。

想得头疼,上班也心不在焉。自单位换了新领导,对我们这种聘员很是看不上眼,平常各种差别对待不说,食堂吃个饭也搞分化,编制内早餐2元,我们8元,午餐他们4元,我们20元,工资却时常拖欠。母亲去世后,没人替我上下打点,再干下去也没意思了。

索性请了年假。

过了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吃吃睡睡,一天就耗掉了。睡得头昏脑涨。一睡觉,就做梦,有时竟觉得梦里的生活不那么单调,在现实里,没有机会见那么多人,做那么多的事,每一场梦,都似一种虚无的新生。也有意想不到的美梦,甚至梦到了周枝花。她还像上学时那样安静,偶尔笑一笑,眼神里有了苦涩。有一次,梦到我们隔着河,她在对岸,喊我来接她,我答应了,可直到梦醒,她都没告诉我她在哪儿,我也没找到渡河的船。

午睡醒来,大都已是黄昏。世界在漠然运转,而你被遗忘在转动之外,无人问津,那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荒凉而无力……只好让酒精助一臂之力,在醉醺醺中逃避胡丽娜留下的问题。时有宿醉,顶着头疼,生活是复制的空虚,肉身疲惫,对所有的事冷漠以对,没有动力。觉得这人世间,好没意思。

那天,我揉着眼开门打算去采购一些烟酒泡面,刚出单元门,被台阶上抱着包袱蹲坐的老人一把攥住,是外婆。這些天醉醺醺,手机静音,懒得去看消息,外婆打电话我也没听到。老人家一辈子做派敞亮,高门大嗓,语速快、语调高,有一份生命本真的活力和热力,说:“我记得是这个单元嘛,看门的还不让我老婆子进,让婆美美地骂了一顿!哈,乖儿,婆没老糊涂吧?”

我抱着她,像茫然四顾时抱住一棵树,旷野冰封时抱住一个火炉,眼泪随即掉落。把外婆吓住了,不停给我擦泪:“哎哟,乖儿这是怎么了呀……”什么也没有,忽然见了亲人,就想没出息地哭一哭。

外婆碎碎念着:“最近总梦到夜猫子叫,到处黑咕隆咚的,乖儿高一声低一声地喊婆,说妈妈不在了,乖儿迷路了,喊着‘婆啊,婆,喊得婆心都碎碎的。婆看不到你,到处摸,就是找不到乖儿在哪儿……”

“在这儿呢,婆,有你在,就不会迷路了。”我挤出笑脸,“婆,你电话里说声嘛,我去看你,哪能让你坐车呢。”她急着摸我眉眼,确认了一遍没丢什么部件,才安心。“没事啦,婆一个人在家,也想走走呢。”搀扶她进来,才看清她左腿走路微跛。外婆解释:“婆老啦,不中用了,出村口时跌了一跤。”她拉住我,看不够,疼惜地说,“乖儿瘦了。”再看看,又说,“乖儿咋有白头发了?”我都笑得不行了,就我这一身肥肉,还“瘦了”?再说,三十五的人了,该有几根白发压住轻浮了。

外婆从布袋往外掏东西,一大袋子,带了羊肉、土鸡、鸳鸯鸭、大白萝卜、粉条和青菜。她总觉得城里的肉菜不好,没滋味。“婆炖羊肉,给你补补。”说着,外婆就去灶上忙活。

不用再烧火,我只好倚着墙,看外婆忙。切菜淘洗的间隙,外婆聊几句家常,油烟机嗡嗡作响,我得挨着她,才能听清。外婆手腕上戴着我刚上班时领了工资给她买的银镯子。可惜被店家骗了,银镯子成色不好,没几年就氧化发乌,外婆不舍得摘下,也不许再买个替换。在厨房白炽灯和油烟机自带的黄灯交相辉映下,外婆灰白的头发触目惊心又静水流深,就像手里捧着一朵蒲公英,防着风,它还是要寸寸飘零。

我们终将被时间给分开。

心中蓦然一恸。我伏在外婆瘦骨伶仃的肩头,嗅到她身上温暖干燥的肥皂味道,记忆呼啸而来,似是往日重现:我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小少年,无忧无虑地和村里的小伙伴在漫天野地里疯玩一天,不用管多少年后中年的狗血和琐屑,玩累了就扑到外婆怀里撒娇……我攀住外婆的肩膀,不好意思再哭。中年都是蓄水池,还是那种脏水狼藉的存蓄,不能显露脾气,可这一刻,闸口坍塌,洪流倾泻。外婆一个震动,撑着桌面,左手回护过来还像小时怜爱地抚摸我的头,轻轻拍着,轻轻唤我:“乖儿……”

吃饭时,外婆将肉在我跟前堆成小山,我就埋着头,在山后吃肉。

外婆唠叨一些村里的变迁,咱家东边那谁你该叫爷的,上个月殁了;村南那片地原是桃林,现在依托着沱河景区,建成了民宿;村子西边被征了地,高速路贯穿而过,还设了站口……外婆说着,不期待我的应和。吃完,她收拾桌子洗碗,仍把我当小孩子养。

外婆陪我过了三天。其间,没问胡丽娜哪儿去了,没问一句乖儿发生什么了,什么都没问,只做饭收拾屋子唠一些村庄的日常。唯一和胡丽娜相关的是,外婆晒了一包益母草和红枣片,让她泡茶喝的。她常痛经。

临走,外婆才说:“娜娜也不来看我了……你告诉她,不管到什么时候,只要她愿意,我都是她婆,还想给她做好吃的。”想起那次和她去外婆家,她开心,婆更开心,胡丽娜喝了几杯酒,又不停地给外婆倒饮料,她敬酒,不知怎么触到了她痛处,哭了个措手不及,她抽噎着,说:“我外婆早早死了,大家族里,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孩儿,也没被爷爷奶奶疼过,以后您就是我外婆了……我也是有外婆的人了,我也有外婆疼了……”她哭得伤心又欢欣,惹得外婆也不住地落泪。

我说:“嗯,婆,她有事出差了。回头我给她说,她会去看你的,她喜欢吃你做的菜。”

外婆不再深究。看样子是酝酿已久,她提出一个要求:“乖儿,婆看你以前不是总爱画画拍照吗,给婆再照一张吧。婆去换身衣裳。”

我那业余的绘画和拍照功夫,在外婆眼里总是神奇得不得了,有几年假期无聊,常背着傻瓜相机去外婆村子周围,沿着沱河,主要拍鸟和芦苇。有微风的时候,它们展翅的样子,真美。

找出蒙尘的相机,调试了一番,性能还是好的。外婆穿了我买给她的新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有一份焕然一新的隆重。坐在沙发上,大大咧咧的人,对着镜头,笑得认真而拘谨。给外婆拍了张单人照,我调好时间,又合照了一张。我们头挨着头看拍出的效果。

“等洗出来,装上相框,给婆送来哈。”外婆说,“到时老了,就用这张做遗像。”一句话又差点儿拽出我的泪,嗔怪地扯着外婆胳膊,怨她不该瞎说。“老了”在乡语里是去世的隐晦说法。

外婆笑呵呵的。“都有那么一天嘛,谁会不老呢?再说婆都快八十的人啦……”没等她说完,我不让她再说,摇晃着她,攀缘着她。我是她这根苍老的藤上,养的一颗柔弱的瓜。苦瓜。

送她到车上,临末,外婆才攥着我的手,犹豫着说一句:“乖儿,可别喝酒了呀。有些坎儿,过得去就过,过不去咱就绕个路,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10

决定临行前,我将家里收拾干净,油烟机都擦得锃亮,有限的几盆绿植送了朋友。好在没有孩子和宠物,带上电脑、相机、画板和充足的换洗衣物,买了一台高性能打印机,将车子后座撤去,就可以开始我的未来了。转年就是本命年了,是该换个活法了。

一路上,我在想,胡丽娜出差回到家,看着空荡洁净的屋子,会做何感想?她肯定冷笑一声,想,我又在逃避问题。可这次,我决定扬长而去。我打印了离婚协议,婚房都可以给她,她要好合好散,就如她所愿吧。人都没有了,还要空房子干吗。我签好自己名字,她那一栏空着,由她选择吧。我笑了,眼底酸涩。

就这么在外婆的老宅住了下来。因为上次外婆回去后,我收拾屋子,在垃圾桶里发现外婆扔掉的药盒,打电话给舅舅、姨妈,求证了一圈,才知外婆上次腿脚跛着,不是雨后路滑,是旧疾新病并发导致的,也说不清到底是哪儿的问题。

外婆年龄大了,视力退化、关节风湿,心腦血管、心脏都有毛病。一具肉身,如一座桥,躬身于岁月之河,八十年间,托举了几代人,确实老了,也该歇歇了。

几乎是强制性的,拉上外婆去省人民医院做了一遍全身检查,结果出来,医生说目前还没大问题,都是些老年人的老毛病,可架不住积少成多,毕竟到了这个年纪,要好好照顾,一不小心摔着了,容易骨折,尤其髋部、股骨转子间骨折,愈合率低,由此导致老人长期卧床,还会诱发心脑血管、肺炎、褥疮等并发症,极易股骨头坏死引发死亡……

舅舅、姨妈他们还要带小孙子小外孙,小辈里都各有工作家庭要忙,就我闲人一个,无家无累,我来陪外婆吧。

几个月过去,将老宅修整了一番,加固了房梁,做了防水,装了智能马桶,做了太阳能洗浴,在小院为外婆装设了简易的健身器材,屋前的土路铺了水泥。看着楼上楼下宽敞的房间,虽不精美,但有门有窗,有阳光,有花草,有网络,有外婆。对我来说,这么个世界,足够了。

清早,我沿着沱河跑步,跑累了,就坐在绿道石凳上歇一会儿,戴上耳机,听听歌,看会儿云彩,逗下草尖上晃着朝阳的露珠,发会儿呆……并没有什么是等着我去急切做的。云不急着飘,花不急着落,我也慢悠悠地活。

跑了大半年,加上饮食规律,睡眠香甜,我减了将近30斤,没了肚腩,小腿有了肌腱,大腿少了赘肉,5公里能跑到23分钟左右,还试着参加了两次半马,跑进了140分钟。这些成绩自然算不上厉害,可对普通人来说,确实也得是持续锻炼的结果。

白天,我就在家全天候地陪外婆,就像小时一样,她做饭,我烧火,总有说不完的话。她怎么在外公去世后独自拉扯三个儿女,母亲小时的糗事,外公年轻时英俊的样子,舅舅小时的调皮捣蛋,我当时多会黏人,桩桩件件,都不重要,却如此珍贵,是幸福这个框架里温暖细碎的填充……过往的日子,因隔着旧时光,坎坷和疼痛都被岁月包裹柔化了,只余沉下的珍珠,被回忆松散地穿起,我们祖孙,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外婆一说激动了,哪怕有时就坐在椅子上,也会圪蹴着,伴着手势,那是她长期蹲着吃饭做事养成的习惯。我就赶快拉她,我们相视而笑。今昔对比,外婆就感慨:“那时,穷得都睁不开眼啊,乖儿,你想想看,一睁开眼,上有老的,下有小的,加起来七八张嘴,柴米油盐,都要开销……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不知道咋熬过来的,”外婆叹息,“乖儿,你说现在的日子多好……”

我附和外婆,确实是好。可日子再好,我们也总在自寻烦恼。

和外婆散步的路上,碰到的大都是留在村里的老人,我随身带着相机,趁外婆和他们闲聊,抓拍一张,回到家,调好色,打印出来,装上简易木质相框,送给他们。都说拍得好。我也开心,举手之劳,定格他们最自然的神态。后来有老人去世,不少都把我拍的照片作为灵堂遗照。这是后话。当时可没想那么多,就是纯粹好玩儿,觉得他们和外婆一样老了,恰如夕阳余晖,留个晚照,装裱起来,是个纪念,晚辈看了,也觉温馨。

到了周末,姨妈才能抽身来陪外婆,我就开车回一次城里,买好生活用品,去父亲的老家属院转转,上楼和他不尴不尬地聊上几句。母亲去世后,像跷跷板的另一头,忽然一下子地完全松弛,再没有人来压制,拔河的人,失去了对方的角力,那种茫然和突兀呈现的“轻”,父亲其实无所适从……在他跟前,我正襟危坐,不敢玩手机、发愣,耳朵竖着,保持警觉,像小时,怕他冷不防抛出个题考我。父亲看他的报纸,喝茶,练书法,做自己的事,不怎么理会我。我仍会有逃离的冲动,可都忍耐住,愿意和他共处一室,多坐一会儿。因为,不管怎样,我们父子终究来日无多。

记得青春期时,叛逆来得细弱,实在不成体量,可嫩芽虽弱,也顶翻石头倔强过。在一次父亲又对我的期末成绩冷嘲热讽时,我咬牙切齿,奋起反抗:“我也努力啦!”说着,就哭了,意识到这抗议显得窝囊,就加大了毒量,“下辈子,再不要做你儿子,我死了到阴间见着你,都要低下头躲着走,拜托您,到时可别再选我了,我受够啦!”我涕泗横流。父亲愕然,半天没回过神。

这回,父亲看完他订的行业报纸,要去书架找他旧时的专业书籍,转头发现我还没走。他从镜片上方探出眼睛,忽而问道:“这次考了多少分啊?”

我先是一愣,诡谲笑笑,故意说道:“爸,五十多,没及格,排在后十名里……”

父亲果然闻言叹息。恶作剧得逞,我轻露笑意。

“还要努力啊,儿子。”这是他第一次没呼全名,喊我“儿子”。“虽然爸爸一辈子也不如意,可同样地方出来的,也就爸爸工作比较体面,为啥呢,还不是当初爸爸学习刻苦,不服输。”他说。苍老的声音里,没了凌厉,甚至显得低声下气:“不是爸爸逼你,学习终究还是一道捷径。真学到了知识,到哪里都有底气。你男子汉,总要有志气啊。”

那一刻,我想哭的,又怕他嫌我没出息。他转过头,继续在书架翻找,到此仍不忘学习。

我睿智自矜的父亲,现已患阿尔茨海默病,记忆时而清醒,时而错乱不清。到最后,命运才是吊诡的设计大师,虽也悲怆,可想起他逼我算题时扇的巴掌,容我哭笑不得地笑一下吧。他接下来的人生,都将由这个他曾评定为“脑子不行”的儿子照顾。当然,我会好好照顾他的,我买了一堆算数卡,将来也会尝试教他“简单到愚蠢”的加减法。哈哈。

11

先是在外婆村子,后边隔壁的几个村子都知道了,有个年轻人给老人免费拍照冲洗装框,渐渐有了名气。许多老人家带着小礼物,纷纷来外婆家找我。外婆觉得大外孙真有出息,我也乐得好玩儿。索性又批发了几百个简易相框,像模像样地干起来了。舅舅和姨妈还有几位表兄妹常给她零花钱,外婆要给我报销耗材的花销,我也笑呵呵地收了,让她有了参与感,外婆喜笑颜开。

在给老人拍照的同時,我立一个三脚架,用手机录下过程,回去细致剪辑,发布在短视频平台上,取名就叫:无常即常,隔河相望。本就没几个关注,权当一份记录。不知是因为持续稳定地发布,还是暗合了“关爱老人”“乡村振兴”的主题,有几个视频被平台注意到,做了推送,点击播放量到夸张的地步。比起对内容的关注,大家讨论的是短则几分钟长不过10分钟的视频里,行云流水地切换了多少个分镜头。有专业粉丝细数,最多的一次,203个镜头转换,有故事主线推进,更多的是闲笔,随便一扫的天空,突然闪过的儿童笑脸。为拍到一朵有意思的云,我要努力整个下午;为守望一朵花开,要拍上百次。可说是百无聊赖,也可说是习画养成的耐心。

有时机位不够,把外婆也拉了进来,教她用智能手机定焦、取景。从拍到的大量素材里剪辑出想要的效果,配乐,配文字,在精心打磨里显出云淡风轻。外婆端着茶缸戴着花镜,我在电脑上操作,哪一段用上了她拍摄的,外婆就手舞足蹈,像个孩子。说说笑笑,我们一起玩儿。

外婆真开心。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日子。活了三个属相轮回,才敢自我放逐,甘于平庸,不再和人生对抗,不再心怀愧疚。平静的欢喜是从心底长出来的,叶展花开,舒服自在。每天都是踏实的、笃定的。

这天,正在院子葡萄架下剪辑,外婆在堂屋午休,门开着。午后,略有倦意,闭上眼假寐,蒙眬间,似觉手机丁零一响,是个陌生号码的信息:

老同学,我是周枝花,出来见见吧,格兰云天酒店,不见不散。

我打过去,对方忙线。一上来就约到酒店,就很诡异。不过也来不及多想,驱车前往,到了酒店,又收到通知:2104房。

乘电梯而上,到了门口,敲门。出来一个长头发女人。屋内没开灯。暗室影影绰绰,她坐在床沿,头发掩住脸,从身形来看,和想象中的周枝花也略相似。她撩起头发,并不说话,邪魅一笑,上来将我抱住。似是擒拿偷儿,翻衣检索。

正在我挣脱而不可得时,忽而,隔壁房间冲来一人,手机闪光灯“咔咔”激射,将我衣衫凌乱和女子拉扯的下作全都摄入。

是胡丽娜。

“一听说她约你,急不可待吧,你那点儿破事,喝醉酒就‘花儿,花儿地喊,也不嫌肉麻,都当我不知道吗?你以为自己多干净呢?”她举着手机,笑得开怀。挽着屋里假冒的“周枝花”,笑哈哈地走了。徒留我在原地发愣。

这么耍我一下,她终得出了一口恶气吧。或者是怕房子是婚前财产,我反悔不分给她,才搞这么个恶作剧,上演一出“捉奸在床”的戏码,以备要挟?

手机在响,揉揉眼,才知是浮生一梦。我笑了。梦里竟编出这样狗血的剧情,或许我才是那个心思龌龊的人。打开手机,是胡丽娜的视频邀请,刚才睡着了,没接到。她发来一小段无声的视频:寂静的桌椅板凳,寻常的小店,镜头移到店名时,我懂了。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的餐厅,东风路的“火上红”小火锅。她点了一锅,摆了两副碗筷,对面空着……东风,火红,都是好词,也都如讽刺。

这是她释放的最后一缕柔情。几个月后,我们友好地离了婚。领了证的傍晚,甚至还想一起去东风路吃一顿散伙小火锅,不过她临时来电有事。看我疑惑的眼神,她摇摇手机:“是你想的他。”那个谢顶的经理。“不过,是工作的事。我们也分了,不是因为你,本来就是一个错误,一时糊涂。在婚姻里,我只是有时太寂寞了,你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又不搭理我。”她说,“以后对其他女孩多说些话哦,哪怕是废话,也比晾着她好。”她挥挥手,我们各自往回走。相反的路口,我忍不住回头,她也在回头……那一刻,我想我们是没有变得太坏的大人,还愿意祝福对方。

过了小半年,短视频账号里收到一条私信:“老同学,还记得我吗?”

我就知道,这才是她来了。

这些年,通过同学打听,我大致知道她的消息。周枝花,周枝花,我在心里一次次默念,将这个名字暖了又暖。从朋友的消息里,潦草拼出她的人生主线:高二那年,她随母亲迁往邻省,自此断联,继父对她们母女开始还好,随继父的姓改了名迁了户口重新办理了学籍,因邻省高考分数线稍低,母亲也乐见其成。到她高考时继父和母亲关系已经恶化,她考得不如意,大学期间的学费还要靠自己来挣。毕业后,听说她结婚了,听说她又离了,消息真真假假。我们渐行渐远,是两条航道里的船,各有险滩、暗礁、风浪去渡。

也曾得到过她的电话,鼓足勇气,想联系多年不曾相遇的故人,碎碎念,一个人在对话框里输了大段,都是这些年心心念念的独白。一个人从东说到西,从过去说到现在。一场浩大又沉默的独角戏。兴致勃勃地期望故人重逢,语无伦次,也只能将敲出的文字再一行行删去。

顺藤摸瓜找到她的视频号,名字叫:我心飞翔。带点儿青春的“中二”气质。我会心一笑。她仅上传几段视频,一则是她女儿生日吹蜡烛许愿时,她惊鸿一瞥地露了下笑脸。女儿脸型、眼神都极像她。花被岁月收藏了,酿出了果,这个小名叫草莓的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是她的甜果。几个视频都是记录小草莓的成长瞬间。唯有一则,封面是张青鸟的图案,点开细看,是她背上文的一只凤凰。青色凤凰飞舞翱翔,下面绘有红色的火,燃烧着,凤凰展翅其上,似是受难,又似涅槃,性感、狂野。视频最后一帧,她戴着骷髅面具,回眸一笑,鬼魅、妖艳。是安静的周枝花的另一面。我反复看她的脸,眉眼处有了鱼尾纹,耳垂上悬一粒珍珠耳坠,眼神里历尽千帆,越发清澈、温柔和坚定。

我也做个小小的恶作剧吧。约了上次梦里胡丽娜戏耍我的那家酒店。

开了两个房间,离她最近,仍然像当初同桌那样,却不需要见面。

这天是她的生日。我瘦了下来,又戴着口罩和帽子,在会面时,她没认出。她还是那样的走路方式,目不斜视,她转身时,头发的光泽,在灯光下闪动着,似是命运为我打开一扇暗门。

我已提前进了房间,蛋糕旁留下当年没发出的情书。旧情书底下有新地址。还另起一张,抄写了程追忆《隔河相望》那首诗。让她好好想想,不急着决断。

那晚,我睡得香甜。一觉醒来,拉开窗帘,酒店外面一层白,不知是霜是雪,太阳非常暖和。我会在外婆家等着,等她归来,或是空空荡荡。胡丽娜说得很对,我改不了性格里的优柔和避让。

心怀平静的喜悦,我下楼,退房。

责任编辑: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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