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片簿

2023-06-30 13:33朱镛
广州文艺 2023年6期
关键词:摄影家村庄生活

朱镛

1. 乡村集体记忆

岁月沉默。人生是不是整整一条河,低,足够低,才能让水流向下,最后澄清。很多时候,我们误把生命从无止境当作生命的长度,事实上,它不过是在书上写的话。我一直在想,死亡的存在,才是显露生命的状态,没有死,可能才是真正的死。不是吗,不死就再没有生,那世界都会是死水一潭,因为死亡会让人思考生命活着的意义。喜悦与痛苦,这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是人的场所,生命的场所。或者不说场所,把它叫家园,这样似乎显得更美些,更多时候,我们都习惯于用某种方式安慰自己。

我看见一个摄影家拍摄的一组照片,是关于丧葬的。图像定格了动作的瞬间,在平静地诉说和见证一个时代的生活。其间有四筒鼓、灵堂、祭大钱等的全过程。在今天,这已经是一组弥足珍贵的照片了,一些仪式将被替换。比如在乡村葬礼上的四筒鼓,在很多地方早已成为一种记忆。所谓四筒鼓,是因四人身挎筒鼓边击边舞的称谓,原本是丧葬祭祀的跳丧鼓,属男人的集体舞蹈。准确说,在跳鼓时还伴有镲、钹、锣、红布和小扁鼓。在葬礼上跳时,小扁鼓引头,持锣者指挥,可以演跳出各种模拟的动作,诸如鲤鱼跳龙门、喜鹊登枝、老牛擦痒、犀牛望月、公鸡打架、二龙抢宝等套路名称。形象逼真,也搞笑,带给人们在沉闷的丧事上见缝插针的欢乐。在乌蒙大地,四筒鼓的存在已经有几百年了,事实上,它一直是丧事上的礼乐。

据说在三百年前,那时村落稀疏,一个老人死去,难以找到帮手,死者击鼓痛悼,引来了很多的人帮忙料理丧事,最后把老人送上山。自那时起,鼓声代表了丧事的呼唤。也就是说,当一个人的肉身在时间面前停止,只要鼓声一响,就像一个信使,消息就散开了。鼓声在哪儿响起,听到鼓声的人,不用问谁就知道某村子里的人,又走掉了一个。因为死亡降临,穷和富,都是让鼓声吟诵,如果富有的人,就再让念经超度。无论是穷是富,只要在烟和雾弥漫成一个昏黄世界的一场葬礼上,不见经声,也有鼓声的回响,因为那是最后为死者敲出的一曲思乡的歌。应该说,在乌蒙大地上,以鼓击打出来的乐声是葬礼上的回响。这是乐声的伟大,它完全是乡村的舌头,吐出内心悲痛的动人旋律。

我们可以想见,在乡土的日常生活中,在死亡面前,仿佛哭声也成为另一个腔调,带着节奏的起伏。我经常注意村庄里的老夫老妻,如果男的先走了,每一个女老人的哭诉都会一样,绕不开“我的冤家啊,我的债主呀”。

这是常态。生活里有悲哀也有欢乐,有死亡也有新生。关于死亡,每个人都会看见。在故乡,我观察村子里最老的那一拨人,他们每过一年都会发现身边的人不是早已断气,就是正在断气。人老了,死亡不是偶然,是一生的必然。很多时候,人类幻想自己是时间的主人,然而恰恰相反,时间是人类的主人。它可以命令人们,可以从世界的另一边走下了,那就得走下。如同一年之中的二十四节气,是古人与自然顺从宇宙万物的规律,春天播种秋天收获,剩下的都是交给时间。这是秩序,不可打破,也不能出错。其间的运行,自有规律,如同一个家,如果不敬和不孝,这个家要出错,村庄要出错,周围的环境也出错了,社会也跟着出错。只是,人们更多的时候是都不醒悟,不知错。

我看见的这一组明暗交错的图片,之所以认为弥足珍贵,是它记住了过去、现在,未来或许没有了这样的场景,但人们会把诞生的瞬间连通起来,衔接了时代与时代脉络。它记录和讲述过一段历史,让人在死亡面前,思考的还不仅是对错,是来处和去处。很多时候,我发现在村子里如果有老人坐在一堆,他们身上没点儿三病两痛,似乎都不好意思坐在人堆里一同说话,或者会找不到最亲近的话题。或许,一个人从小到大,再到老的年龄,日常生活的话题是跟随年龄转换的。这些老年人,只要往路邊一坐,所聊的话题就少了张家长李家短的议论,更多的,是谁的眼睛和耳朵还在好使,谁用上了拐棍,谁三天两头跑医院,谁又还可以下一趟庄稼地。他们都奔波了一生,身体的病痛,没有凄凉,反倒是伤口的相互安慰。他们仿佛看见,此岸和彼岸,都是相同的一体。即便死亡即刻到来,他们也宠辱不惊,谁走了,也就从嘴里发出一声方言“哦豁!”了事,也或者会说“好了好了,解脱了,终于解脱了”。

然而,真正一个人的死亡,无论贫富,是隆重也是丰饶的。锣鼓是要请的,阴阳先生是要请的,还有纸糊的兵马,尽管最后在坟墓里烧为灰烬,却也要做得声势浩大。其间的鼓声和超度,还有孝歌,每天都会响起。我听到过拖声曳气的孝歌,出自年老的人之口。那种哀伤的曲调,是生命故事的另一番场景。藏着不舍,藏着人间的酸甜苦辣,藏着波澜壮阔的叹息,痛苦的哀诉。有时,他们唱着唱着,流出了眼泪,唱着唱着,声音喑哑,它们传递着,轮回着,也或者,是对自己残生的某种同情的悲悼,是替死者的呻吟,对最后生命的长叹。悲愁与歌声,在熏香的烟雾中上升。一场葬礼,直到十六个人抬棺上山,新鲜的湿土覆盖后,死者才能在墓穴中安眠,才算礼成。

重要的是出殡的日子,是村庄集体主义的悲欢。我曾经在长篇散文《依托之地》中这样写过:“我发现在整个葬礼的过程中,人到得最多,最热闹的是在送葬的这一天,留在村子里的人,几乎都走出来了。这一天的人,不用谁喊,不用谁安排,自己都会主动走出来,是看热闹,也是为永远离开村庄的人送最后一程路。这种氛围是村子里一直留下来的,谁都会跟在十多个汉子抬着棺材的周围,缓缓移动。特别是抬棺材的人,步子是稳,是慢,走路的脚不是提起,是拖着,搓着地面,像与大地窃窃私语。这种步伐,在我们老家称为‘抬丧步。看热闹的人,也会像抬棺材的人一样,走着缓慢的抬丧步,跟着缓慢移动。整个场景,唯一让人感到轻松的是,跟在棺材后面不停地欢跳着,(与以往不同的是,四筒鼓不见了)敲锣打鼓的是一帮又一帮妇人。她们浓妆艳抹,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不时地唱着一些民间歌曲,有的根据死者身份,自编自唱,有的还会唱起流行歌。她们总是理直气壮,一帮赛着一帮,比歌喉,比扭屁股,比让周围围观的人多,使用各种技艺,把围观的人逗笑、逗乐,把送葬的过程变成一场生活的闹剧。”这是三年前我记录过的村庄葬礼,然而,那个时候,村庄的四筒鼓就已经被替换了。

但是,在乡村的集体记忆里,四筒鼓的回声,是乡村集体意识的一种健康的信仰。谁都明白,人死了,本是埋入土里,但为何人们都不说死,要说升天,进入了天堂。事实上,人都是大地的后代,向上生长,是为了想要摸到天空,这是人对于自我的一种解救方式。我认为确实是因为肉身埋下,灵魂向上、向着洁白的天空伸展,追随金色的太阳。每个死亡的肉身,在入棺前,都要把布疙瘩纽扣的长衫穿上,仰面朝天,朝空中,或许可以这样说,朝着未来,那里是无限。说到无限,泰戈尔“关于无限”曾经说过:当飞鸟在空中翱翔时,每拍动一下翅膀,它都感到天空的无限,它的双翼无力把它带到天外。天外又是什么,我把它理解为是时间的墙,也有时代的墙。在我看见的这一组照片里,有一张记录了这样的场景,我们可以看到是在一场葬礼上,有香蜡纸烛,灵堂的前面的遗像,活着的人的叩拜!亡者的肉身无生命,也无思想,剩下的就是长夜漫漫,另一边却是一种宽恕,神灵昭昭,让火光成为记忆,让烟成为记忆,让活着的人活着,让记忆活着,走过一个时代,又一个新的时代到来。

无论时光流逝,一场隆重的葬礼,没有谁会从记忆里抹去。看见这组照片的记录和讲述,我想刻意记录下来的,也是这种集体主义的悲欢,特别是葬礼上的鼓声,是造物主赐予人类神圣的声音。它是真实的人普及死亡的颂歌,是真正对人的尊重。反过来说,这样的颂歌,也是献给造物主的礼物,它是诚心诚意的。

2. 那么,继续

如果不是看见炊煙晃动,在山的斜坡上醒着,它仿佛就是一张照片而已。

这里有一座村庄。房屋不多,和土地一样的颜色。看上去一片祥和,仿佛与大地深广的自由魂魄,结合得十分亲密。这个地方叫勒力寨轿子沟,是一个只有三十户人家的苗族村。也不算遥远,我却第一次来到这里。关于它的存在究竟有多久远,我并不了解,只是从周边的环境,可以肯定的是,开荒拓土是他们的历史,牛羊是他们的故事。从他们的祖先开始,在此安顿下来,就是山,就是水,把他们养育至今。

才进入村庄,我抬眼就看见了两个鸟巢,在高大的树杈中间。这足以说明,这是一片祥和的土地。鸟儿喜欢这里,它们在这里护养着自己的孩子。鸟巢暴露和呈现了它们的繁殖期。如果裸露的枝丫上,是什么在欢腾?那一定是鸟。它们连同树木,透出这块土地的生机、自信。似乎也在冬天的暖阳里,带给这个村庄春节的祝福。所见的日常,让人感动。据说,这里的人们,不久后将会搬迁。为此,我只想忠实于一次记录。抬眼望去,这里裸露的土地,裸露的墙,都呈现着一样的橘色,仿佛是一个尚未打开的世界。一切都是初始的,天空、大地、房屋、树木、牲畜,甚至这里的人们。水一样的阳光,照在土墙上,照在日子里,照在茅草上。山上的茅草,像极了他们放牧落下的羊毛,稀薄和微小。村前的一条河流里,水在阳光下,在鹅卵石上,破碎地淌着,湿漉漉地颤抖,又哗哗地闪光。人们在普照富人也普照穷人的阳光下生活,他们所留下的轨迹,仿佛从初始就没有改变,像河里不大也不小的水,一如既往,缓缓地流淌。

昭通的冬天,冷。在这里,更加冷。无边的山风肆无忌惮,可以吹白树木和茅草。我们来这里的时候,阳光很新。但是,从年节的日子来看,新春的气象,没有新,倒是有着春的温暖与柔和。我看见一个汉子,蹲在墙根下,抚摸一只羔羊,两双温和的眼睛,在明媚的阳光中,相互对视。它仿佛在与汉子,用眼神交流或者诉说着什么。而那个汉子的眼神,带着严峻和忧伤。望见这个景象,我莫名就想起一首山歌:“看着看着要过年,身上没有半文钱。婆娘要点孩(鞋)面布,娃娃要点压岁钱。”当然,眼前的景象没有山歌里这般凄苦。但是,要过年了,似乎也只是孩子们的期盼与欢呼。

是的,年近了。如果数着日子,离真正意义上的年,不到一个星期。文联、摄协、书协和美协来到这里,以全家福、春联、绘画的方式,替代言语的祝福。按照乡土的传统,拜年是要用糕的。

有一个场景,使在场的每一个外来人,都将大受感动。在给他们送绿豆糕时,社长一家一家地叫上他们的名字。剩下四五家,社长一时激动,没有叫出他们的姓名,就问没得到的举个手。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把手举起,眼睛看着社长,也没主动站出来说自己还没得到。直到社长最终一一叫出了他们的名字,被叫到的人才站在前面,双手接过礼物。我心里涌起一股酸楚,真想哭,同时也很震撼,不由得对他们肃然起敬。他们在此不败地生存,不会贪婪于眼前的小利。已由父辈传给孩子的灵魂、准则,使每个人都索求有度。他们不仅有着信仰,更有着底线。它让我想到泰戈尔讲的一句话:“每一个孩子生出时所带的神示说:上帝对于人尚未灰心失望呢。”是的,阳光洒在这座村庄里。鸡在树脚下刨食。猪拴在一截树桩上躺着睡大觉。狗在自由自在走动。牛抬头看着天空。它们连同人间的亲切气息,驻足在这个叫轿子沟的地方。

村庄极小,却到处弥漫着生活气息。仿佛一个巨大的箩筐,装满了宁静,装满了烟火,离人类的根很近。一群摄影的人,在这里,把一些瞬间放进了镜头里。我看见,他们按下的快门,把生活的在场记录进了取景框,捕捉到阳光照在人们脸上的灿烂。每一个人的镜头,都试图在这日常里,用光的变化,找到一种与他们思想的和谐,并将此转化为一种神奇和令人回味的元素。

摄影家祝明多次跑到这里。这一次,他想着这里的人家,或许将来会成为他们再也回不来的地方。为此,摄影的几个人,亲自跑到各家各户,在每一家的房屋前面拍照。如果年轻人快要离开生活着和曾经生活过的家园,可以给他们留下一张在家门口的全家福,留下念想,留下记忆,留下家的模样。在现场,摄影家把拍好的照片打印出来,装好框奉送给村民。由于村庄随着斜坡而上,摄影家从上到下,挨家挨户顺着拍。快拍完了,一个女老人跑过来,站在摄影家祝明的前面,手指着下面说:“我们家就住在弯弯里,你们还没给我们拍过照。不是我们不照啊,是你们没去照,过了就别怪我们了啊!”我听了开始笑了起来。我笑着笑着,鼻子酸了。

请别误会!这不是愚昧。这是他们像山泉一样纯净的内心,他们胆小、朴实、羞怯,完全是自然的一部分。

还不仅如此。他们有着这个世界最珍贵的品质。我看见他们等待着画家的绘画,和书法家写的对联时,谁来得晚,不用喊就站在了后面。谁都如此自觉,保持着秩序和微笑,都流露出一脸的胆怯和害羞。这些场景,如同我见过祝明摄影作品里的悲悯和情怀,一样令我感动不已。

连这里的孩子,每个人都会心存感激。一群穿上盛装的小姑娘,她们自发地,跳起了一段舞蹈,是为欢迎,也是为感谢。音乐为她们欣喜。摄影家徐箐,也为她们唱了一支歌,这群小女孩,不由自主地围在徐箐身旁。阳光倾泻在孩子们的身上。我看见她们扇面的民族裙装,在山顶的阳光中飘逸。这真是一个贴心的情景,像孩子依偎在母亲怀抱,温暖、动人。

一群孩子,美好的心灵,在风、阳光和自然中羞怯地展露。这是一种厚道,也是一种感恩,更是一种美好。它更是人间无限的温暖,难能可贵。在20世纪90年代初,我进城去姨孃家。那时,在学校里读书,肚子总是很饿,饭量又大,一到吃饭就会不好意思起来。因为姨孃家吃饭时,盛饭的碗都是小碗,左添一次右添一次也觉得不够。姨孃看出我的窘境,在吃饭的时候,都是专门用了一个大碗给我添饭,吃得很饱。我从这碗里,吃出了单纯而深厚的情愫、爱和生命的美好。当然,内心也还是不好意思,并带着深深的愧疚。姨孃的善良和对一个穷孩子的理解,对生活的爱与给予,滋养着当时一个乡村少年的身体和心智。它不仅使我后来对悲悯、厚道、感恩的践行具有奠基的意义,也使我一直保持着和善待人的习性。

然而,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他们的脸上,有着阳光和风的肤色,还有着超越时间的原始风光,谁都可以想象。他们世世代代历尽沧桑,留下苗族的歌谣、舞蹈、牛羊、子孙,让人想起一些古老遥远的事物,猎户、牧人、采药人,自耕自种,在大自然的环境中,愉快地过着简单日常的生活。这种景象,让我想起雅姆的诗歌:“我爱那如此温柔的驴子,/它沿着冬青树走着。/它提防着蜜蜂/又摇动它的耳朵;/它还载着穷人们/和裝满燕麦的袋子……”如此亲切和清新,别说动物,就是阳光和风啊,也像朋友一样亲近。甚至诚实和美好,都带着清新。

没有疾驰而过的车辆,没有喧嚣。只有安静和明媚,只有灵魂的歌声升起。

面对如此本真的人们,我没有资格说他们的生活是好还是坏。我只有满怀敬意,看着他们每个人宁静的神情,看着所有的在场,景象、微笑和柔软。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无论明天怎样,那么,继续!反正日子是在不白即黑的昼夜里。时光不紧不慢,恩赐于人成长,也给予人皱纹。但是,这里的人都会以天赋的无穷毅力承受生活和生命。我只能在内心祝福!祈愿平安。祈愿安好。让他们的日子,向着合乎他们心愿的方向发展,就是美好。

我愿意光明地,信任地看待一切事物。就让风,吹软了云朵,拽着影子飞。让山上的歌调不再愁闷。阳光落下来,啊!多么透亮。

3. 大地的体温

仿佛一地月光。储藏了美,白色,也储藏了冷。云雾缭绕,冰的舞者,使大地到处闪亮。

无边的白,却不虚无,正诠释着冬天的寒冷和萧瑟。这是一个摄影家拍摄的一组叫《温度》的照片。他像一个耐心的潜行者,行走于山村记录下的一些梦幻般的景、人和物。照片的底色背景,全是冰花。

在这些照片中,我看到了生活的实质和波澜不惊的灵魂。特别是一幅鸡、狗、猪、儿童的照片震撼了我。冷和暖,各自悠然自得的人和动物,在这张图片里构建了一种语境。猪躺在地上睡觉,狗躺在地上睡觉,鸡在地上啄食,还有几个孩子没有远离天然的集体主义,坐在地上玩耍。房顶的茅草上,是白色的冰花,空气无疑是冷的。但是,大地上保持着独有的体温,人和动物在大地上,感受到了温暖。看上去一切那么安静。你说这张照片美吗?当然美。它的美来自和谐与安慰。如果这张照片是一个故事,当然也有一点儿忧伤。他们的父母,留下他们与家里的牲畜做伴,定是在为柴米油盐的理想,躬身开拓和守护在他们生活的前方。但是,也很好,他们没有被隔绝于孕育万物的风雨和泥土。他们上学,是先知道真实的猪、狗、鸡、火和泥土等,才开始认识猪、狗、鸡、火和泥土的汉字。他们能识别鸟儿的鸣叫和兽迹,明白四季自然的颜色。

清冷的冬天,大家都活着。温暖,这就够了。

整组图,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照片记录的,是人们孜孜不倦的对生活的追求。在寒冷中,劳动、放牧、绣花、织布,背负着温暖和希望前行,给人增添触动。比如在一条山路弯成了弧的小道上,和另外一条路上背柴的两个女人。照片看上去素雅,没有更多的元素,就两个人,各自背着比人高的木柴。画面极其简约,单从画面对视觉的冲击上来说,无论从内容和形式,都表现出一种秩序和宁静,直指本源的一种美。就是在这样轻描淡写的画面,藏着凝重、深沉,也藏着一种朴素的美好。

山坡白了,树木白了,也挡不住人们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其中有两张照片,一张是一个老人和女儿在自家园子里织布,另一张是一个老人在自家门口绣花。而周围,都是白色一片。无疑,气温的冷凉,遮挡不住生活的温度。另外,孩子在山地上奔跑的照片,她们只有快乐,无视外在的冷。大人、孩子、火塘,人们对生活的热气腾腾,驱赶了冷。这些照片,在每一张画面上捕捉的瞬间背后,都深藏着一个故事。它的色彩对比,获得了一种非凡的含义,凝固了生活的瞬间,延长了存在,或者生命的纵深感。

当然,生活历来是个体的体验。影像如何在一个局部,剔除,凝练,在取景框里分解出可视化的范围,传达出一种状态的关键词,这需要用目光思考。在这组照片里,可以看得出一个有思考的摄影家在拍摄的过程中是如何屏住呼吸,然后,再毫不犹疑行云流水地按下快门。每一张照片呈现前,都是先有对景物的阅读,才不动声色迅速地捕捉在场的瞬间。是的,一个摄影家在按下快门时,知道什么东西可以打动人,什么可以触动人的心弦,甚至于回味和思考。他的思想也必然随之关闭在了图像里,让人一看就会舒服地接受。然后,图片替他发声,讲述和呈现在场。

这组照片是传统的,也是前卫的。因为捕捉了生活的场景,没有居高临下的视觉。摄影家的思想里就是家常,就是日常,就是生活琐事、俗事。他的镜头瞄准了人和物,表达了他对现实生活的态度。他向我们展现的是本质和根。村庄的外观如何变化只是形式,重要的是,人的内在的生活。他们在这块土地上,拥有火塘、土地和牲畜,一生做自己的国王和子民,听命于自己的指令和执行,生活简单却满足和充实。所谓乡村味道,实际上是具有双重性的。人们在努力地活着,为生活,为一捆比人高的木柴,要从山坡上从小道上背回家,就为冬天里的温暖。他们操劳,含辛茹苦,甚至仿佛有着艰难时世的挣扎,具有伤感气氛。但是,它也意味着寂静,也意味着秩序和丰富。我认为,人在生活中之所以有活着的意义,正是因为这种生活的伟大,一切都与万物息息相关,亲近在自然里。人在生活中感觉是时间之子,没有过多的匆忙和焦虑。它让马不停蹄的人们思考生活,感受生活,通过图像定格的方式,依然如此亲切。

摄影家如何置身局外而捕捉现象、瞬间,以层次感、美、感动或者魅力等元素,来体现图像深度的内部,是一门学问。从脑到手,发号施令,瞬间按下快门,每一张照片呈现出来的构图方式,深藏着拍摄者的美学、创作思想和内涵。当然,我不懂摄影,不敢谈技术。但我觉得拍什么和怎么拍,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很重要的问题。艺术创作都饱含着一种爱、良心和关注。

作为一张好的照片,也可能会偶然得之。但是,以一组的方式,构造一个山村的生活表情,这需要耐心、观察、审美和对生活的理解。摄影家用相机在这里,像给这座村庄写一封情书一样,以他的眼睛观察、选择、思考、摄取图像。它让人们一看就非常明白,还有一些生活中不该忽略的事物,且在任何事物之中,都藏着意义和美感。

一些瞬间、形式,终将消失。或者说,错过、遗失,不可能再现。作为一个创作者,在这片土地上,让它凸显出生活的味道,真好。

责任编辑: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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