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英红:水有九渊

2023-07-04 12:36PATRICIA
睿士 2023年6期
关键词:惠英红

PATRIC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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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英红终于休假了。5月上旬,趁春光烂漫,她和家人及工作团队一同抵达青岛,打算在电影宣传期开始前,于闲适的海滨城市小驻几日。去青岛,一来是因景致起意;二来也铺垫着隐秘的缘由:因为祖籍山东诸城,惠英红始终对山东存有奇异的亲密。

休假的几天,漫游去海滩、港口、古宅,在租住的宅邸互相吹水、玩牌、唱歌、吃烧烤,团队的一大群伙伴总是齐整,相比工作伙伴,经纪人、助理、妆发师更像惠英红生活中的伙伴。旅途中有这样一幕被手机记录下来:海滩上,烟火飞升至夜空,“砰”地炸裂开来,惠英红惊叫着,声音掺杂兴奋与恐惧。既好奇,也害怕,复杂的心情令她蜷在团队伙伴身后,掩着耳,又时而仰头瞧上一眼。眼见这一幕,镜头后的大伙都乐了。在亲密的人身边,镜头前厉色的“大女人”总会遁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柔软的、敏锐的、真实的、照顾周身也渴望被照顾的惠英红。

这也是我们见到的惠英红。采访的当下,她还在为演员倪大红制作手工礼物,“是个不昂贵却很有意义的东西”,打算趁电影《我爱你!》路演时,给这位因戏结缘的好友一个惊喜。

“我不是卖花赞花香啊,”惠英红生怕听者曲解她真实的心意,“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电影拍摄过程中学到的东西,几个演员间感情的巩固,还有跟导演的交流”。

《我爱你!》本身讲述了老年人的爱情故事,惠英红饰演朴素、憔悴的孤寡老太李慧如,以捡垃圾为生,倪大红饰演的老人常为戒,陪伴在她身旁。拿到剧本初读,惠英红就很是喜欢,“很多人只会关注老年人的身体舒不舒服,却会忘记老人也需要伴侣,需要爱,需要情感生活”。她相信,这部电影是“有意义”的,会让更多人看见老年群体心灵层面的渴求,若是有幸被老年观众看到,更能成为对他们寻找伴侣的一种鼓舞。

拍摄却非想象中那样简单。导演韩延习惯在正式拍摄前先做彩排,刚进组的前十五天,惠英红和倪大红就在镜头前边排边录,跟导演开会,“检讨”哪里做得不对——这对两位老戏骨来说都相当罕见。韩延希望触及生活的肌理,要求每个演员的行为与神情无限趋近素人,如同日常生活中的邻里或是街头偶遇的路人,因此,职业演员的表演痕迹,被他视作一种禁忌。

惠英红、倪大红、梁家辉、叶童,参与演出的四位资深演员,均有超过四十年的演艺经历,“或多或少带着些不自知的技巧”,却都在这十五天里,因韩延微小的调整发生了改变。

就比如,表演讲求声色艺,角色的心情藏在话头里,言语之外,声音本身也是戏。出于现实生活的不如意,李慧如的叙述是低迷的、胆怯的、含蓄的,惠英红本身的音色却高亢,时常不自觉扬起最后一个音节,她于是找了声乐老师练习发声,说话时嗓音下沉,“用不同的肌肉发力”。杀青后,惠英红讲话的方式也变了。

當声音沉下来,和倪大红对戏却出了小状况。一旦两人距离太远,往往听不见彼此在说什么,听,要改成猜。惠英红去找导演,韩延的答案出人意料:没必要用耳朵,因为感情本身就要用心感受。就像爱情当中,言语总是显得苍白而无力。

“所以,我就从小动作猜他的感情,这也让最后出来的氛围更加甜蜜。有趣的是,后来的很多戏份,我们都像在接受对方的信号。”这个状况,迅速培养出惠英红与倪大红之间“不用动嘴巴,就知道想说什么”的默契,彩排结束,进入正式拍摄,两人便开始过招,时有即兴,时有变通,跟随现场环境以及氛围的变化,自然而然地流淌情感,彼此都接得住,球一来一回,从未落到地上。

“当一个演员把所有技巧抛开,能自由地成为角色,对手演员如果做不到,其实就会把你从情境中拉出来。”惠英红说,是碰巧遇上一个高手,才能把心打开,享受最为自然的表达方式。演员遇到瓶颈是常有的事,且李慧如这个角色,又是四个人物中最内敛、最含蓄、最平淡的一个,如何能把这样的角色演得抓住人心,演得跟以往都不一样,这是一个难题。但这一次,惠英红又打败了瓶颈,“我突破了”。

2

倘若要较真点说,瓶颈,或许算得上是惠英红的“朋友”。她是要强的人,不会让自己被表演上的难题击垮。“有时候我先是害怕,但想想,已经答应(演戏)了,还能怎么办呢?压力底下,我会很紧张,拼尽所能去想,去做,去找生活中的素材,去看很多东西,把平淡的角色演到不平淡,总之就是拼了。”

生活中,她与困境的关系亦是如此。惠英红形容,自己的人生每每跌至低谷,总会幸运地得“贵人”相助:被导演张彻相中出演《射雕英雄传》时是;凭借《长辈》拿到第一届香港金像奖影后时是;遭到行业淘汰,无人问津,因《心魔》重新被看见时是;如今与英皇合作,频繁登上时尚杂志,出席时装庆典也是。

每一次“触底”之后,都会迎来一次漂亮的“反弹”——困境和压力反而能让惠英红爆发出潜在的巨大能量。这跟惠英红自小的成长经历脱不了干系:幼年在湾仔街头讨钱,去歌厅跳舞,她需要察言观色,找到与环境共存的方式,以保障生计;进入演艺行业,当打女,快节奏、高竞争的行业环境要求她具备“求生”的技能和“求胜”的意识。

这给惠英红带来了某种天然的紧迫感:不要辜负上天给予的每一次机会,因为不会一辈子都给你。她觉得,“如果第一次你浪费了,第二次、第三次又浪费了,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做人要有本分,要想想你这口饭是有多少人去种米而来的?”

2006年,走出人生低谷,出演《心魔》,经纪人为惠英红接了一百多个访问,她在一个月内挨个认真做完,体重“掉了大概十斤”;这两年,剧组外的时间,她不怕麻烦,来回穿梭于各大城市,试装、走红毯、参与品牌活动,情愿舍弃原本用于休息的时间……细节可以堆叠起惠英红应对机遇的态度:只要给我,我一定做到最好,待在中间有什么意思?

但更多时候,机遇不是掉下来的,“它是需要自己做出来的”,惠英红跟我们分享,“如果我每天待在家里,把门一关,没有任何计划,谁都不知道你是谁,机会从哪里来?可是如果我每天都锻炼好身体,足够了解自己的心态,花时间去学很多东西,那么当有一个机会到来的时候,即便它很困难,你一看,也能够理解,能找到自己脑海中的素材,这就是为试镜制造了一个很好的机会”。

好比《血观音》里的棠夫人,就是惠英红自己争取来的。起初,导演把她列在角色备选名单的第六位,结果,惠英红试镜时的表现立刻打动了主创团队——因为太喜欢这个故事和角色,她在脑中构想了棠夫人的打扮与妆容,穿着玫瑰色衬衫和贴身半裙,脚上的红色高跟鞋先声夺人,走进门就模仿棠夫人的口吻开场:你好,我是惠英红,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听吧。

“当你心中有一个目标,而这个目标又非常坚定的时候,只要一个机会出现,你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只是,机遇与困境交织之下,不安同样如影随形。惠英红曾经讲过,假如公司连续几天没工作安排,也没剧组来联络,自己就会胡思乱想:是不是我没有价值了?“高高低低碰见过太多,难免会害怕,因为现实就是这样,一个演员很长时间不出来,就会被别人忘记。想要有安全感,我就要有价值。”

演员的价值要如何评定?奖项、成就、片酬,业界衡量的要素,前两者,惠英红手中的奖杯已是明证,至于后者,行业内的人都知道,惠英红有时会为了支持新导演,或是出演自己喜爱的导演的电影,宁可自降片酬。

价值,在惠英红这里有着更为主观的标准。“这个剧组,不能有我和没有我是一样的,都无所谓”——是被需要带来的肯定。“我不是一个贪心的人,现在的工作,不是为了赚名誉、金钱。是我希望,演出来的角色,本身还有我的价值在里面。”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很多与惠英红同时代的演员相继息影,她反倒站在第一线,即便是过去这全民停滞的三年间,也保持着稳定的作品数量,甚至高于大多年轻的后辈。有人觉得,惠英红的存在是一种激励,她讲述着新时代的规则:演员,尤其是女演员,可以不被年龄限制,无论什么年龄,都可以有戏演、有好戏演、演好戏。但惠英红的经历背后,存在着一层更为隐秘的叙事,它关乎对个人价值的追逐。

她也说:“人嘛,都是吃两顿饭,睡觉。够吃,有一个床铺睡得好,人生就已经很美好。其他的还有什么重要?就是被需要,就是你的存在感。”

3

人们总是谈论松弛。时代氛围愈是紧绷,年轻人愈是信仰“躺平”主义和犬儒主义,于是松弛变作一种美德,而努力是不被倡导的——这几乎成为当下时代氛围的吊诡之处,人们相信,学会接纳现实,放弃对于目标的执着,才能实现心灵的平和。

惠英红出生和成长的中国香港,素来是另一种氛围。老一辈的香港人,身无分文,全凭着一股劲儿白手起家。拼,不放弃,不妥协,就是港人精神的基底。從这种意义上说,惠英红与当下时代有些格格不入。她坦言自己并不松弛,就拿身体来说,肩膀和脸部肌肉长期紧绷,不懂得放松,时常会有疼痛,要用手按摩才能缓解。“有些人睡觉可以把嘴巴张开,我从来做不到,即便松开,也会再闭起来,就像一种肌肉记忆。可能因为从小处在紧张的氛围里头,我的肌肉常常收紧,往上收缩。”

有时候,她看起来是松弛的,跟团队伙伴们说说笑笑,其实内里绷着一根弦,要求绝对的精准、灵活、快速——因为不想把压力给到周身的同事,“松弛”成了最好的“伪装”,不至于让紧张的情绪蔓延在工作氛围中。但有时候,惠英红的松弛也是真切的。这大多发生在谈论表演、做与表演有关之事时,她完全确信自己的能力,“所以,敢这样说,也相信自己能做到”。

松弛,也不松弛,这只是住在惠英红身体里诸多矛盾之一。一方面,惠英红深知名气和财富朝不保夕,“也许你今天觉得一切都很好,两个月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另一方面,她又笃定地相信,作品有超越时空的能力,“谁不迷恋永恒?只是谁能做得到而已。我一向都不希望,自己离世之后寂寂无名”。

就在两个月前,惠英红刚表达过自己对金鸡奖最佳女主角的渴望。倘若如愿,便能实现金像、金马、金鸡的“三金”满贯。

“人家经常说,你都拿了那么多(奖)了,就让给年轻人吧,我反而会说,对不起,如果年轻人有实力,可以大大方方地打赢我。毕竟我拿不拿,从来都不是我说了算,是评委和观众来决定的。至于为什么奖项对我来说很重要?因为奖项就是巩固这种‘永恒的一种方式。”原来,支撑惠英红的那根最硬的骨头,那个她拼命追逐的终极目标,在这里。

在大众的想象中,惠英红像炽热的事物,岩浆、火焰,抑或是坚韧的磐石。有些意外的是,她将自己比作水,因为水有多种形态——可以是平静的湖水,也可以是汹涌的波涛。庄子也曾写,水有九渊,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滥水之审为渊、沃水之审为渊、氿水之审为渊、雍水之审为渊、汧水之审为渊、肥水之审为渊。

她承认,自己是矛盾的,就如这转瞬变幻的水:松弛,也不松弛;懂得察言观色,却也为人直爽;通晓世事的无常,但又渴望着永恒。

但向水追究矛盾,终归是无意义的。因为水无流向可言。水是变动不息的。

水还有什么?“水被所有人需要,也需要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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