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犬有泪(节选)

2023-07-04 04:33梁晓声
语数外学习·初中版 2023年4期
关键词:土堤哨所狗肉

梁晓声

一九七二年冬,按照上级的命令,我们在乌苏里江边增加了一个哨所。守卫它的,是我们连的六名知识青年——我是其中的一个。

江边地带很荒凉,生长着灌木丛和杂草,野兔出没其间。我们套野兔,却没获得过一根兔子毛,套住的野兔被狗叼走了。雪地上清清楚楚留下的踪迹告诉我们,狗跑过江面,消失在彼岸的土堤后。土堤后是一个村庄,可以望见各式各样的屋顶。这一带江面不宽,早晨甚至可以听到他们那个村庄的鸡啼。

我们恨透了这条狗,发誓逮住它,惩罚它;不弄死它,也要弄它个半死。我们设诱饵,埋“子母套”。

一天傍晚,我们听到了狗叫声。当时大家闷坐火炉四周,正无事可做,无话可聊。狗叫声在我们内心引发了一种近乎亢奋的激动。我们同时跳起来,好像哨所里着火了似的,争先恐后冲到外面。

我们循着狗叫声跑到一片灌木丛那里,包围被套住的狗,大为开心。一条漂亮的纯种苏联猎狗。钢丝套子勒在它的后胯上,勒入皮肉,仿佛就要将它的腰勒断了。

一个伙伴踢了它一脚,恨恨地说:“我们走,让它在这儿受罪吧!它不被勒死,也会被冻死,或者夜里被狼活活吃掉!”

另一个伙伴反对道:“让狼吃掉?那未免太可惜了!弄回哨所去,宰了,够我们吃几天狗肉的!”

我们虽然都喜爱狗,但对吃狗肉还是很向往的。在长久不知肉味的情况下,对吃狗肉的向往就会超过对狗的喜爱。谁叫它叼走了我们套的野兔,使我们的肠胃受到亏损呢?“好,听大家的!”班长终于发话,于是我们将它拖回哨所。一到哨所,马上分工:有人劈柴添火,有人化冰烧水,有人磨刀准备剖膛破肚,有人拌油盐酱醋调作料,有人剥蒜。

天完全黑了下来,已看不清江对面的景物。土堤后的夜空时时闪烁着细小的火星,那是晚炊的烟霭。烟囱里冒出的烟都会夹带着那种细小的火星。

忽然,我们听到江对岸有人在呼唤,先是一阵老头的沙哑的呼唤声,接着,是一阵老妪的气急的呼唤声。“娜嘉!……”“娜嘉!……”“娜嘉!……”在这黑沉沉的宁静的夜晚,隔江传来的呼唤声非常真切。因为真切,呼唤声中的焦急和不安使我們不难领略。班长说:“娜嘉,这是苏联女孩的名字,他们在呼唤孩子。”他们呼唤孩子,与我们毫不相干。持刀的伙伴向我摆了一下头,我就走到外面去,将那条半死不活的狗拖进哨所。可它却突然叫了起来。呵,我从未听到过任何一条狗在任何一种情况下发出那么悲哀的叫声。我至今一回想起这件事,那条苏联猎狗当时那种悲哀的叫声,犹在耳畔。

江对岸苏联老头和老妪的呼唤声更接近我们了,显然他们循着叫声,沿江对岸的土堤一面继续呼唤一面奔跑过来了。听呼唤声,他们是站在正对我们哨所的地方。在他们和我们之间,隔着冰封的乌苏里江,人的呼唤声和狗的应叫声,震颤着比冰封的江面要宽阔几倍、十几倍、几十倍的夜空。

“娜嘉!……”

“娜嘉!……”

班长朝狗弯下身去,用刀去割钢丝套。好一会儿,才将钢丝套弄断,刀锋变成了锯齿。狗慢慢站了起来,有点疑惑地望着我们,本能的戒心使它不敢移动。它被伤得很重,后胯毛脱皮绽,血肉模糊。

班长低声说:“医药箱!”我立刻拿来医药箱。他又说:“给狗上点药,包扎一下。否则,它的主人会非常恨我们的。”

我帮着班长毫不吝啬地往狗的伤处倒红药水,撒消炎粉,之后,又仔仔细细地给它缠了几圈药纱布。它竟非常温顺,一旦意识到我们不再想伤害它,便很驯良地听任我摆布它了。

班长在一张纸上写上几行俄文,写完,念给我们听。他写的是:我们并不想伤害你们的狗,希望它不再到江这边来。

我献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班长将这封“国际信件”让狗叼住。我推开哨所的门。我们望着那狗慢慢走了出去,消失在黑暗中……

新年前几天的一个夜晚,我们熄灭马灯,都已钻入被窝儿了,忽然听到有什么东西在外面扒门,紧接着是一阵狗的焦急的低鸣声。“娜嘉!”班长赤脚蹦到地上,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门。果然是“娜嘉”!

“娜嘉!”“娜嘉!”我们也都纷纷掀起被子,蹦到了地上。“娜嘉”身后拖着什么,被门槛儿卡住了。班长赤脚从外面搬进来一辆小爬犁,“娜嘉”像我们的老朋友似的,逐个往我们身上扑,用柔软的舌头不断亲昵地舔我们的手。爬犁上绑着一个小帆布口袋。班长打开口袋,我们愣住了——两只野兔、一只野鸡、一瓶酒、一封信,还有一大包用旧俄文报纸包的什么。班长打开报纸——许多油渍渍的小饼,还是热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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