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兴曲

东君

1

打开窗子

听听鸡鸣

这在城里

不易得了

陶先生说

这里不出名人

也没什么特产

岭上多白云

可以看看

陶先生吐了口烟

又接着说

2

陶先生是一个

彻头彻尾的俗人

热爱柴米油盐

也不反对梅兰竹菊

不靠仙人指路

听从红绿灯的指示

敬神，亦敬业

与世界无乖

坐在空调房

不知清风将至

无事人得了老梅清淡

闲游市井如一片浮云

玩蟋蟀，但没有斗志

玩物，也被物玩

居无竹，食有牛排

外加一壶绍兴老酒

十分清醒地说糊涂话

仙字也带人字旁

陶先生说，我也是个俗人嘛

坐看一缕香烟烧短了好时光

却不知满地榆钱叶可否买春

3

吹长号的人

在阳光下

拉长了自己的脖子

如同一只公鸡

他身后的影子

在拉长的声音中

继续拉长

跟一棵树的影子

越来越接近

仿佛随时要折断

晚风吹拂，大地安然

在一首沉默之诗的尽头

4

那蹲在暮色中的

山丘的哀痛

通過一条河流的

细微颤动

传到刚刚与你握别的

我的手中

菜园里的寂静

传到一朵花

和另一朵花之间的

那一缕空气

经由蜜蜂的翅膀

传到我的舌尖

5

烟斗里

冒出一个灰衣人

问我

这是什么年代

唔，我不知道

这是什么年代

人们除了赶路

就是吃吃喝喝

用两根筷子确立

餐桌上的仪式

6

我的诗离开我的手之后

就开始独自生长

它开始有了自己的气息

有了自己的声音

它长到我这般高的时候

就跳到了我跟前

它开始修正我的鼻梁骨

磨圆我的下巴骨

唇髭浓一点眼圈黑一点

鱼尾纹再添两痕

然后就站在远处打量

直至我的面相

跟它长得一模一样

7

镜中的月亮

和水中的月亮

都是同一个月亮？

李白的月亮

和我的月亮

也是同一个月亮？

今晚的月亮消失了

她说，可我心里还有

一个昨晚的月亮

有人拿走了苹果之后

桌子上还留着

苹果的阴影

8

起重机与枯叶蝶

在午后的微风里

光的密谋在阴影里

太阳照着红色鸡冠

风把白云吹到树巅

而树的倒影在河里

青青犹似孩童之心

一艘穿过阳光缓缓

向我驶来的运沙船

满载秋日的微凉

我们都已进入中年

身体里的木气渐增

剑退回到铁的身份

9

妻刮着鱼鳞

在另一个房间

一种沉闷的摩擦声

剃刀一闪而逝

（阴影里刮过冷笑——）

我的耳朵接受了

晚风的暗示

隔着玻璃锅盖

也能听见两尾鱼的唼喋

（阴影里刮过冷笑——）

把盘中的鱼骨扔回河里

想起自己是食肉动物

舌头的火焰舔着上腭

发出一个凄冷的翘舌音

10

常常在梦中飘浮

双手顺着流水

抚摸过去

一条鱼犹如河流的心脏

强劲地搏动

我不能模仿鱼

在过于洁净的水中畅游

甚至不会让它

游入我的诗行

倘若要写一首关于鱼的诗

我就写一条被河流毒死的鱼

是啊

有时我也会十分粗暴地

把梵高的破靴子甩进

我的诗行里就像梵高

把它甩在一块亚麻布上

多少年来

总是无法擦洗干净

11

左边的口袋里什么也没有

除了一个拳头

右边的口袋里什么也沒有

除了一个拳头

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阵风和雨追逐着

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阵风和雨追逐着

我的拳头已经熟睡

在左边的口袋里

我的拳头已经熟睡

在右边的口袋里

12

被寒风驱逐的人

随落叶凋零的人

必须穿过地下道

才能离开这座

零度以下的城市

地铁里到处是

湿漉漉的花朵

抓吊环的人犹似

挂在风中的枯叶

我曾在他们中间

手臂碰着手臂

不知道谁是谁

我们朝同一出口

涌出的那一刻

两腿流动的力

被道路磨损

涌出地铁的人群

如江河奔腾不息

我走出众人之外

我走出我之外

我被热望引领

在梦中手持铁器

尾随庞然大物

13

吹过茅屋的那一阵风

也将吹过山冈

吹过芦苇的那一阵风

也将吹过我的骨头

一阵风追逐着狗尾巴

拐过一座山，鸟折回

带来另一座山的影子

被风吹动的柳枝

在阳光里轻晃的小手臂

以及那一根饱吸墨水的线条……

我快速翻动一本书

鸟扑扇着翅膀

它的影子变得越来越小

庞大的阴影却覆盖了我

14

在春天

我松开鞋带

柳枝解放春风

河流挣脱镇痛的冰块

冰淇淋吃到一半

北国的冰山已悄然融化

这里面有着必然的联系？

青草包围月亮的那一刻

我擦燃一根火柴

一匹马突然奔跑起来

这里面有着必然的联系？

黎明的露珠

金色的头颅

刚被太阳收拾去

唯存抖动的落叶

不安的尘土

这里面有着必然的联系？

太阳落山

一只猫进入更年期

而她的手上忽然

长出了树皮

这里面有着必然的联系？

15

地球诞生于昨天

喜马拉雅山与我

只有一指的距离

一根手指可以

无限地延长

与另一根手指

隔海相触

16

一根树枝

折断的声音

突然传到

北窗下

亲爱的亡友

在冬日的雪夜

突然敲响了

我的房门

17

夏天，我在阴冷的房屋里

太阳在南窗，我心朝北

东半球的某处散发着一股

苹果腐烂后的香甜味

一块干净的玻璃

让我想起瑞士的莱芒湖

加尔文没有接纳我而神

带着价值规律前来叩访

一只鲸鱼在碧海中

寻呼谁的万古愁

却说那晚，西半球之夜

对东半球之昼猛击一掌

我确信，双臂的力量

来自于拍打大海的鱼

鱼忘掉了另一条鱼

鸟与鸟相视一笑

两只鸟飞成一只而

一人分为胡越之身

我想去地球的另一面

偶尔，也想去天空散步

18

从一个春朝

分出深秋与暮晚

一双手落叶纷纷

一张脸暮色苍茫

从一个人身上

分出两只鸟

一只，向北

另一只，向南

我与我周旋久

我与我南辕北辙

肉身，一盏灯

时间，飘渺孤鸿影

是的，殷浩说

我要做回我自己

桌子的木讷表情

暗中回应

19

热水瓶的激情

世间的一些事理

你如何能看明白？

但有些事是可以等待的

一枚柿子挂在悬崖之下

甜蜜、危险的事情

总会在秋天发生

譬如停电的夜晚

梯子抽掉了

电工就永远留在空中

20

多么温柔的夜色呵

马不再奔跑

恶棍不再动刀子

姑娘坐在镜子前

脸蛋放光

使整件事

忽然有了眉目

21

我吃掉了一只鸡，并且

缩起了一只脚

思索自己与一只鸡的关系

黎明时分

那只死去的公鸡

站在木桌上打鸣

而木桌的四条腿

在地球上

孤独地转动

22

父親递来一把剃刀

教会儿子

清除内心的荒草

面对一名持刀者

你弯下腰捡起一枚苹果

递到他手中

苹果与刀

在午后三点构成

一幅恬静的画面

23

蓝色卡车穿过烟尘

惊动窗台上的虫子

盘中的鱼骨梳理着往事

一些人走了，一些人

还要回来，一些人就要发疯

一些人走在去教堂的路上

一些灵魂从口袋里倒出来

突然让身体变轻

街道倾斜着向远处延伸

予人清凉的晚风

也予人忧伤

夕阳如遗物含在西窗

一枚铜钥匙放在抽屉

一个人坐在那里

看夕阳

烧掉一棵树

多好啊

暮色中的青山

与放松的坐姿

城中念旧之人

点亮一盏灯

更远处的窗口灯火通明

芭蕾舞演员踮起了脚尖

为了能看到窗外的明天

24

日落之后

向日葵的脸转向虚无

影子大于我们的身体

对我们始终抱有偏见

红灯伸出流血的断指

指责盲目的行人

鸟在风里奔跑

平行宇宙的形影相吊

我们逛菜场的日子

多于看山的日子

穿羽绒服的日子

多于戴套的日子

说粗话的日子

多于朗诵抒情诗的日子

可疑的是我们肩胛之上的一部分骨头

和骨头里面的一部分投影

而我们讨价还价的声音

是否会让一只路过的鸽子暗暗吃惊？

25

云端上的足音

也会响彻深渊

我们吐出的唾液

多年后又会

回到自己的脸上

肢解牲畜的刀

有一天

突然指向我们

而我们是脆弱的

思想的力量

无法在肌肉中凸现

26

那人来了

头戴一顶王冠

骑着一匹黑马

风穿过“有”与“无”

突然的悲伤

黑暗中的笑

灰烬是

不愿熄灭的火

雪在屋外下着

有人冒白刃

深冬的鼻尖是否

会掠过刀声？

有人咳一声

随即沉默

有人把口罩

戴在眼睛上

我们醒了

天还没亮

27

这是北方

孤寂的小县城

秋风添了杀气

落叶入土为安

一个人躺在

十里外的荒山

身上的伤口

隐藏着猛虎的

一声长啸

他的母亲坐在

凶手面前

目光掠过

桌上的匕首

刃口那一道光

突然熄灭

28

想死

和思考死亡

是不一样的

想死

就是想办法

直接干掉自己

一点都不留情

思考死亡

就是在脑子里

让自己死一遍

如果一遍不够？

还可以再来一遍

像耶稣那样死一遍

像嵇康那样死一遍

像魏则西那样死一遍

29

冬天

他用马口铁杯子

饮

刚融化的太古雪

一部分流水带着

柔弱的力

从石头底部翻出

越过一座山

沉默爬上了剃刀

爬上了他的双手

泪水在他眼眶里

结冰——

30

他站在人群中

不敢向前走一步

也从来不曾发现

灵魂高出身体一公分

更多的时候

他小声说话

不敢用力呼吸

31

那一刻，他不得不感叹

上帝造人竟是如此精妙

——他有一张嘴

正好可以应付一个吻

她踮起了脚尖，有点像

刚刚登场的芭蕾舞演员

一阵风吹过

他弯下了沉重的腰

快乐在被单上

微微起伏

我真想死在你怀里，她说

或者就让我在晚餐之前吞掉你

一根手指

轻轻伸入一个潮湿的洞穴

有人正在对面的山上

挖着墓土

32

乡村中学的铜钟犹如

一颗风干的头颅

那年秋天

被一个骑自行车的远游客摘走

课桌的四条腿追不上逃课的少年

被木匠郑祥福废掉了

知识即是尘埃

蒙住了一本中学教科书

历史老师给玫瑰浇上了一层猪油

33

一个青年被一群人揪出来

跟不上时代的人都是老人

一夜之间，他就老了

一夜之间，梨花就落了

唯一的好消息来自气象台：

明天不会再有暴风雨

他注视着

餐桌上的浮游生物

一尾鱼从波浪形的

皱纹间跃出

女人提来一篮

没有生殖力的胡萝卜

阴茎老矣

在人生边上晃荡

啊丝瓜，丝瓜

转眼晃过了秋天

落木在霜里

骨头坏死在风里

在一顿午餐的间歇里

他抱头痛哭

一件事正被他缓缓说出……

老照片重洗一遍，挂在墙上

过时的病历和奖状

摆放在显眼的位置

一阵穿堂风吹过

羞于触摸的往事

一个青年，就这样老掉了

就这样老掉了，就这样老掉了

每一次醒来，他都要戴上墨镜

阻止白晝来临

34

老年人爱猫狗

少年人爱刀剑

穷人爱东风

穷人梦见一杯酒

穷人梦见一匹马

踏过草叶上一道

折断的落日之光

刀去掉了刀鞘

去掉了它的隐喻

狠狠地插在他

走过的地方

风吹刀刃，他说

醉过的地方

才是我的故乡

35

一只灰色的鸟

从蓝天深处撕开一道裂缝

撕开秋天的落叶

使每一条不同的叶脉

都通向衰败

杀气使万物愕然

相隔一指的地方

突然出现了深渊

在一刹那间坐着的

是一粒火种

生亦如死——

把秃鹫眼中的兔子杀死

就意味着拯救了

一只可能的兔子

36

穿着囚服的斑马

从笼中探出脑袋

怔忡于红绿灯

和汽车和行人

（行人请走斑马线）

穿过斑马线的人

身上印满了条纹

他脸上的清晰条纹

也有着斑马的气质

这个人的生活从此

被一只斑马打量着

当他骑着看不见的斑马

横穿斑马线时

一辆警车突然拉响了蜂鸣器

他开始奔跑起来

身后一溜树影和拉长的恐惧

在警车的呼啸中

变成了斑马线

37

花安于花瓶

树安于树林

书安于书柜

人安于人群

心有不安的人哪

与月亮也有仇

大隐隐于制服

小隐隐于被窝

欢乐属于跳蚤

忧伤归于甲虫

心有不安的人哪

与月亮也有仇

痒没有中心

虚空无渊底

脂肪上堆积欲望

指缝间缠绕亡魂

心有不安的人哪

与月亮也有仇

38

三三两两燕子

低声呼唤

新绿与旧雨

三三两两雨滴

三三两两小药丸

融化到梦境里

三三两两南风

吹走一个诗人

和他不朽的灰

三三两两行人

三三两两哭声

三三两两母亲

清明上坟

路边花开三两枝

也像一家子

三三两两过客

在小酒馆里

或白云外

三三两两酒瓶

等待谁来啜饮

三三两两夜归人

吻过死神的嘴唇

三三两两西风

在门外唱着

一首彷徨之歌

39

闭上嘴巴说话

放弃双腿行走

爬到岸上游泳

脱离空气呼吸

关上窗户看外面的风景

低下头看山冈上的月亮

独自一人举办大合唱

忘掉往事写回忆录

倒退着向前走

睁开眼睛做梦

举起左手进入右手系

举起右手进入左手系

一张椅回到了一棵树

马蹄倒退着追赶敌人

将军重新拿起玩具枪

死者睁开眼睛

白昼从眼珠子里返回

声音回到喉咙

一滴雨弹回天空的瞬间

天边乌云骤现

一个人坐在阳光里

看见老友从雨中走来

40

无边落叶

写着长长的信

没有红男绿女

云独白

青，没有因蓝

而胜出

一个人

散步到石头里

一只鸟在沉默中

返回天空

夕阳下

风里

两手空空

真好

41

登上北涧桥的时候

一群披麻戴孝的人

正抬着一艘纸船

从村口缓缓行经

一个不安的灵魂

就要坐船去遥远的地方

北涧桥畔，古树一，游客六七

闲人三四，祭祀者八九

道士二，铙钹锣鼓各一

我面带微笑的时候

悲伤就在背后观望——

一块从无名之所

坠落的石头无缘无故地

压住我身体的某一部分

衣服被风吹开，是因为

它就要开口说话

这时候我才明白

我喜欢诗是因为

我可以用最短的句子

直接跟灵魂对话

42

一朵慢跑的云

一片平原摊开的辽阔手掌

故人在一朵花中凋零

旷野里游荡的灰

寻找着完整的人形

此时此地此身……

那些入土为安的人

曾让我如此不安

（我恍惚听到了你的低语

想要握住你的手

却只能触到一小片灰尘

和冰冷的黑暗

旧居的墙壁纷纷剥落的背影

无法不令人悲伤）

我每日看到的朝阳

都是垂暮之年的夕阳

站在老房子的阴影里

我忽然害怕起来

一阵风里有着迷人的不确定性

【责任编辑 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