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凡女性命运的当代重审

2023-07-06 03:44郭东霞
青年文学家 2023年7期
关键词:伦斯基安娜

郭东霞

《安娜·卡列尼娜》不仅是俄国文学史上的不朽杰作,更是世界文学史上的耀眼明珠。纵观电影史,《安娜·卡列尼娜》已在全球11个国家拍摄了29次,可以说是被改编最多的小说之一。2017年,由俄罗斯导演卡伦·沙赫纳扎罗夫执导的同名改编剧搬上荧屏。改编后的作品迥异于前作,融入了导演对当代现实的思考,对原著中女性困境的命题予以当代呈现,体现了人文关怀这一传统文学精神,突显出超越历史的经典景致。

一、故事背景的调节重构

故事背景是电视剧中人物展开活动的大舞台,影响和决定着人物的各种各样的活动。该剧根据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和魏列萨耶夫的《对日战争》改编而成,对原著的时代背景予以创造性的调节重构,将背景设置在1904年爆发于满洲里的日俄战争。长大后的谢廖沙在军队里遇到受伤的渥伦斯基,并向他询问母亲安娜当年越轨的理由,由此开始了渥伦斯基对那场爱情悲剧的回忆。由改编剧所开启的这种面向过去的记忆书写,其苍凉悲伤的底色与原著中众多人物直接身处的19世纪末的俄国社会现实形成了鲜明对照。

19世纪末,俄国正处于历史大变动时期,西方资本主义浪潮冲击着封建旧秩序。小说《安娜·卡列尼娜》的文学主旨和人物命运安排“是对70年代震撼社会的一些亟待解决的问题的回答”。在这场史无前例的大变动中,俄国社会的各个层面无一不受到震撼和冲击。国家处于转折关头,每个俄国人都徘徊于十字路口,怎样对待这场空前的大变动,成为每个有头脑、有良心的俄国人无法回避的问题。面对这样一个新旧势力搏斗的社会,托尔斯泰苦苦思索,希冀把握这场变动的实质,消除人民的苦难。在这新旧交替的历史时期,尤其吸引托尔斯泰注意的是家庭的变化和妇女的命运。新的资产阶级思想所带来的社交公开为上流社会的各种勾引提供了方便,而旧的封建阶级所残留的礼法又迫使他们蒙上一层道德的面纱。上流社会到处充斥着虚伪的风气,美满家庭表面下是婚姻之外的不正当关系。可以说,这种风气是导致安娜悲剧结局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电视剧中,导演安排经历过安娜悲剧伤痛的人物重聚于多年后的日俄战场上。19世纪已经化为记忆,20世纪初才是人物生活和思考的起点。原著《对日战争》的作者魏列萨耶夫以军医身份参加了日俄战争,双重身份使他的文学作品具备一定的复杂性和多变性。“在这部纪实笔记中,魏列萨耶夫并不只限于描写一些军事行动,他更注意描写士兵的情绪和心理变化,以及士兵的反战情绪。”这种细腻的心理笔法无疑会与导演试图把握渥伦斯基延续多年的精神创伤相契合。除了展示战地医院的恶劣环境和伤员异常惨烈的伤势情况,更反映了作家对中国的态度转化。这一点在电视剧中得以体现。俄军战地医院所到之处,中国百姓并未四处逃散,反而是由沉默的注视逐渐转变为与俄军和谐共处,甚至在医院里也能看到中国百姓安然独坐的场景。尤其是剧中出现次数颇多的小女孩儿春生,将这种友善情绪带至高潮。在战争中,春生失去了所有家人,无依无靠,只能以偶尔售卖烟草为生。战地医院的俄军都对这个小女孩儿展现出了超越国家和民族的关怀。渥伦斯基在与春生相处的日子里逐渐表露出内心深处柔软的一面,不仅格外关照春生,更是在敌军突袭时惦记着春生的安危,直至将她送出危险区域才放心离开。

对故事背景进行重置后的改编剧,在体现当代俄罗斯官方意识形态色彩的同时,也延续着民族传统文艺精神,体察着普通个体在时代洪流中的命运。这种人道主义精神已然超越了对战争胜负的关注,也突破了国家和民族的界限。

二、叙事主线的选择把握

原著中写的主要是几个不同家庭的不同遭遇,除了安娜、卡列宁和渥伦斯基这条线索,还有列文和吉娣这一条线索。列文的存在如同一面镜子,照进19世纪末俄国新旧更迭的真实社会百态,从精神层面反映社会变迁对不同家庭产生的影响。列文的故事在小说中具有一定独立性,同时,该人物形象还起着衬托安娜的作用。在小说里,凡是好人几乎都同情安娜,喜欢安娜,但真正欣赏安娜精神世界的,不是别人而是列文。列文发现安娜身上具有诚实的美德,脸上有一种幸福的光辉,并且把幸福散发给别人的神态。自己幸福也希望别人幸福—这是安娜心灵的要求,也是列文追求的人生目标。而在这种崇高的追求中,两颗纯洁的心产生了共鸣,尽管在生活上他们所走的路并不相同。改编剧则抹去了列文这条线索,选择采用渥伦斯基的回忆视角讲述安娜的爱情悲剧故事,对过去进行挖掘和安顿,并且明显增加了安娜的哥哥奥勃朗斯基一家的情节比重。

这种叙述方式能使作品显得更加真实,似乎以一种切身的真实经历,吸引观众参与其中,去关注人物的命运。导演将人物感情融于事实缕陈之中,用诗化的镜头语言来刻画人物的心境变化。“如果我们看到一些特别低俗的、可耻的、不寻常的、伟大的、难以置信的,或者可笑的东西,这些东西就会长时间地印记在我们的记忆中。”该剧打破了线性叙事结构,渥伦斯基陷入回忆后,最先想起的就是安娜卧轨自杀后的惨状,这一幕最令其痛苦绝望,他跟随车站人员的指引前去认领遗体,呈现在慢镜头中的是早已沾满血迹的破碎衣物。之后,在谢廖沙的不断询问中,渥伦斯基的回忆逐渐常规化,贴合原著的故事走向。也就是说,回忆空间中强烈的情感元素对于回忆具有重要价值,而该剧的回忆空间是通过人物情感回忆得以维系的。

关于安娜这条主线,该剧主要是以人物与人物之间的眼神交流进行呈现。在这种交流中,人物的关系不断发生变化,眼神作为交流的重要载体不断深化和推进故事情节。托尔斯泰在小说中表现出刻画人物心理的卓越才能,注重展示心理状态的变化和更替,揭示心理过程的矛盾之处,用“心灵辩证法”展现了安娜从不顾一切冲破束缚到对渥伦斯基彻底失望的心路历程。而在影视化的过程中,这种心理变化通过大量的“眼神戏”予以表现。眼睛在艺术表现中是最传神、最具表现力的部位,它不仅是内心的视像,更重要的是把情感的变化直接传递给观众,从而达到共情的效果。安娜·卡列尼娜的扮演者通过对眼睛的灵活应用成功地演绎出这一形象在不同处境下的不同情绪。剧中,渥伦斯基对安娜一见钟情,在两次舞会上远远地望着安娜,安娜察覺后,时而避开他的目光故作淡定地看向别处,时而又迎着视线看向渥伦斯基,等到渥伦斯基邀请安娜共舞,这种来来回回的眼神交流才成为对视,表明安娜开始被渥伦斯基吸引,尝试迈出追求爱情的第一步。安娜真正决定接受渥伦斯基是在与丈夫卡列宁争吵过后,深夜安娜主动来到渥伦斯基的住宅,站在楼梯下与渥伦斯基遥遥相望,暗示安娜怀着对爱情模糊的憧憬,与渥伦斯基陷入热恋。二人的爱情被上流社会知晓发生在渥伦斯基落马的一幕,安娜碍于情面只能站在看台上观察着渥伦斯基的受伤情况,她的眼底满是焦急和担心。这一切都被卡列宁尽收眼底,他也无法再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要求安娜保全家庭颜面并与渥伦斯基断绝关系。安娜的精神在卡列宁威严的打压下备受折磨,眼神也逐渐变得暗淡。直到与卡列宁正式离婚,同渥伦斯基在一起之后,她的眼神才恢复了光彩。这也意味着安娜敢于向封建的伦理道德挑战,敢于同渥伦斯基一起出走,追求自由幸福的生活。可他们的爱情无法见容于上流社会,上流社会把安娜看作堕落的女人,断绝和她的往来。安娜只得移居乡下,靠写作打发时间。二人共处日久,沃伦斯基和安娜在生活上的不信任与日俱增。安娜认为,情人为前途名誉离她而去。最后在紧张缓慢的音乐声中,安娜坐在前往火车站的马车上,眼神悲伤不已,又带着对爱情不可挽回的绝望之感。剧中的特写镜头不仅追踪着安娜、渥伦斯基和卡列宁之间的眼神交流,也关注着小谢廖沙在数次看到渥伦斯基来家找母亲时的眼神变化,从最初的懵懂、茫然,到后来的难过、哀伤,表现出家庭婚变对孩子造成的心灵创伤。

导演回避了安娜卧轨自杀的残忍场景,最后一幕是渥伦斯基大病一场,志愿从军,上火车前,渥伦斯基朝身后深深地望了一眼,与火车站隐现于雾气缭绕之间,更添人生幻梦之感。在渥伦斯基的回忆里,有追忆中的内心独白与倾诉,也有回想里的细节点缀与刻画,具有浓郁的抒情色彩。在遥远时空的相隔下,回忆与现实之间既相互靠近又难以完全重合,产生了一段无法跨越的距离,令渥伦斯基的追忆充满逝去的无力感。

三、受众引导的精神提升

影视创作中不管是将哪个时代的作品作为基础,导演都应该考虑当代观众所处的社会背景,融入符合当代人情感认知的自身感受。电视剧传达的内容与现实联系越紧密,观众越能进入虚拟世界来关照自身,使得作品的审美价值越高。精神性生存是人类基本的,也是根本的存在状态,然而当下人类的生存境况却遭遇了精神危机,寻求精神归宿就成为人对自身存在的诉求。导演无意于对安娜和渥伦斯基等人的行为进行道德审判,而是借由银幕化对托尔斯泰的生命意识和道德意识等永恒命题予以当代阐释,以宗教宽容慈悲的文化秉性,化解了人类最质朴的对待生命的道德难题,从而彰显了文艺作品的精神立场。

就失去母亲的谢廖沙与失去爱人的渥伦斯基的关系而言,二者更多的是互为镜像的同一性,而非意在争辩的对立性。渥伦斯基和谢廖沙在互相交流、互相影响之下,他们共同经历了从长期沉浸于悲剧影响之下的痛苦、麻木到初步完成自我建构及和解的过程。伴随着渥伦斯基的回忆,他与谢廖沙在多年之后重逢的故事依然在继续推进。剧中人物处在满目疮痍的战争环境里。渥伦斯基躺在残破的土屋内回忆往事时露出空洞、麻木的表情,以及胡子拉碴的邋遢形象,而谢廖沙在医治完众多伤员后,总会用力地擦掉手上的血迹,然后抽着烟陷入沉思。这些视觉元素暗示了经历创伤后人物的心理状态。“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到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在经历回忆,并试图讲述的阶段之后,创伤的治疗必须使受到创伤的人在现实的人际互动中找回自我,完成自我身份的重构,进而才能完成创伤的治疗,抚平创伤。导演试图在视听文本的不断传播中,跨越时间的限度,重返渥伦斯基和谢廖沙的创伤记忆深处,寻求银幕内外创伤记忆治愈的可能性。战争中于断壁残垣之间立着几座佛像,渥伦斯基和谢廖沙总是默默地站在佛像前,虔诚地烧香拜佛。这是剧中颇具宗教色彩的时刻,它展示的是宗教本身所具有的治愈和救赎作用,共同寄寓着人类对于宗教的敬畏,在宗教中获得心灵的宁静。

该剧也借由谢廖沙的遭际谈及家庭破裂对子女造成的不利影响。谢廖沙过早地失去了母亲,长期生活在压抑的环境之中,并且得不到父亲的关爱,感受不到温暖。他在童年时期虽目睹了家庭的破裂过程,但由于年龄太小始终无法理解母亲的行为,“母亲为何越轨?”这个疑问盘踞在他的心中多年,后来在日俄战场上遇到渥伦斯基,困惑终于有机会得以解决。在当今社会中,单亲家庭的孩子会普遍感到孤独,甚至不自信,也承受着莫大的精神痛苦,遭受着巨大的心灵创伤。这一问题的解决不仅需要家庭层面,还需要政府层面制定相关政策。“由于俄罗斯学者的呼吁,单亲家庭子女的教育问题已提到了俄罗斯有关部门的议事日程上来了。俄罗斯议会在1999年通过了22项联邦法案用以规范社会性的家庭保障……此外,联邦政府还计划采取措施为单亲家庭提供医疗和生活保障,为单亲家庭孩子的就业创造条件,在预防青少年犯罪和越轨行为方面齐抓共管,多方协作共同治理。”这一问题不仅需要政府层面,还需要社会各层面的有力配合。导演沙赫纳扎罗夫敢于直面社会问题,着重关注单亲家庭对子女造成的创伤,触及了现实之痛和社会之痛,令该剧既能使观众理解名著的悲剧精神,又能为观众提供审视现实的场域,与现实生活产生真切的共鸣。

剧中家庭和感情悲剧所造成的长久影响,这应该是导演最想要表达的内涵,也是当代人在面对抉择、困惑和情欲时所要考虑的问题。而寻求宗教的精神救赎只是导演指出的一种可能性的选择和方向,這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受众对小说原本结局的想象和探求。可以说,沙赫纳扎罗夫版的《安娜·卡列尼娜》的结构和风格带给了观众全新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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