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红万点愁如海

2023-07-06 03:44马欢欢
青年文学家 2023年7期
关键词:愁情淮海秦观

马欢欢

在北宋词坛上,秦观享有极高的地位。秦观,苏门四学士之一,与柳永并称“秦柳”,与周邦彦并称“周秦”,与黄庭坚并称“黄七秦九”,其词充满凄苦怅恨的感伤愁情。愁情作为中国文学史上一种独特的审美意蕴,从古至今,“以愁入词”的文人雅客数不胜数,李白的《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有“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理想被现实击碎一地的愁苦;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有“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亡国之恨……愁在不同的诗人笔下赋予了不一样的内涵。秦观因其多愁善感的个人气质,以及仕途屡屡受挫的人生经历,他的《淮海词》中,将愁情书写得酣畅淋漓,字里行间都带有无法消解的悲观情绪。以杨世明笺注的《秦观词笺注》为参考,词作大概有八十首,通过分析淮海词的愁情意象、意象内涵,了解其词意象构建的意境。

一、《淮海词》的愁情意象

意象很早就出现在各种文学作品中,是中国诗词特有的范畴。“意”在文学作品中表现为思想内涵、精神境界,它是重要并且难以言传的。庄子有言,“得意忘言”,进一步说明中国文化传统历来就注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象”来源于物,从具体的形象概括而来,积淀着具象的中国文化内涵。“意象”连用,最早出自《周易》,象传达意,意体悟象,意象浑然一体,缺一不可。《淮海词》从花酒、景物、色彩三个方面的意象诠释了愁情。

(一)花酒意象之“愁”

秦观早年虽家境贫寒,但整个少年时期意气风发,生活比较顺畅,还未曾经历人生坎坷,此时,花在其笔下也显得格外熠熠生辉,浪漫主义思想和诗情画意的生活充斥在词的字里行间。像《望海潮·星分斗牛》,诗人“初出茅庐”,其词散发出的愉悦心境穿过千百年的时空,我们仍然能体味到。但经历了仕途不顺、屡遭贬谪等挫折后,他词中的花也随秦观的失意心绪变得惆怅困顿不堪。人就像花的生命一样,短暂易逝,任狂风暴雨蹂躏摧残,却无法与之反抗。而酒与醒相对,是虚空的、幻灭的,能够借酒来释放现实世界中愁苦、不满的负面情绪。

秦观写各种类型的花的词作,仅“花”意象就出现了一百多次,更不用说与花相关的草、杨柳、飞絮等意象,种类之多足以构成他的词的意象群。漫长岁月的种种愁情自然蕴含其中,如《千秋岁·水边山外》,词中“花影乱”与“酒盏疏”萦绕在秦观的心头,在感叹时光流逝的同时,贬谪之愁如同花海一样多。贬谪之后,花酒之意象与秦观人生的满腹愁情绑定、交织在一起,如《虞美人·碧桃天上栽和露》:“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潆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秦观在“花”和“酒”的意象中逃避现实、沉醉其中,借此纾解人生种种愁情,获得精神的陶冶和升华。

(二)景物意象之“愁”

秦观幼年丧父,成年后又仕途不顺,屡遭贬谪,一生都在不得意中度过,再加上其性格细腻、多愁善感,所以词中选用景物意象大多带有一种淡淡的哀愁。秦观词中常常出现斜晖、丝雨、流水、迷月、寒鸦等愁苦类意象,有关景物的意象在《淮海词》中是最为常见的,几乎贯穿在秦观的每一首抒发心中愁苦的词作中,以此支撑着他人生的万千愁情。如广为传诵的名篇《满庭芳·山抹微云》,是一首将身世之感融入男女艳情之词,词中“山、天、衰草、谯门、烟霭、斜阳、寒鸦、流水、孤村、青楼、高城、灯火、黄昏”等意象,在词人鬼斧神工的组合下形成两种含义:一方面写离别之愁,另一方面侧面烘托自己功名未得、身世飘零的内心愁苦。“抹”与“连”两字一出,《满庭芳·山抹微云》在文学史上掀起了一阵小波澜,苏轼称其为“山抹微云秦学士”,这两字不仅映衬了“微云”与“衰草”,又与诗人此刻的离情难舍难分。正当此际,代指悲凉和伤感的角声传来,情与景互相交融,开篇离愁之情更甚。相识的歌女在匆忙赶来为我送行,引发我对过去种种“旧事”的“空回首”之感。下片开篇写“销魂”,暗指别离,伤情之愁烘托到了极致。这样的意象还有很多,在秦观的笔下都有一种与词人心境相关的抹不去的愁情。

(三)色彩意象之“愁”

秦观在《淮海词》中大量运用鲜艳明亮的色彩意象,赤、橙、红、绿、青、蓝、紫、白几乎都有涉及,尤其擅以大红大绿的强烈色调浸染诗人内心凄清感伤的愁情世界。秦观的“红”不再是中国传统意义上喜庆的红色,他的“红”是暗淡的,是落寞的,像血一般无情、残酷;秦观的“绿”也不再是象征蓬勃生机的绿色,他的“绿”是凄苦的、寒冷的,与诗人之愁交织在一起。明媚热烈的色彩与暗处荒芜的内心融为一体,呈现出诗人斑斑点点的千万愁情。

“红”的意象在《淮海词》里有红泪、红妆、落红等一类寄予诗人的愁情。在秦观词中,将其糅杂为自己内心的愁苦,如《临江仙·髻子偎人娇不整》中的“遥怜南埭上孤篷。夕阳流水,红满泪痕中”,借景抒情,从夕阳流水到离别之人红泪满面,生动地描绘了诗人不忍离别的愁情。“绿”即碧,碧水、碧云、碧天等代表绿色意象本该给人一种山清水秀、岁月静好的感觉,《淮海词》却显示出种种愁情。《风流子·东风吹碧草》中的“东风吹碧草,年华换、行客老沧洲”,东风带来碧绿碧绿的春天,这样的良辰美景本该驻足欣赏,而“我”却在羁旅奔波中,致使美景因仕途不顺而失去色彩,词人贬谪途中心烦意乱的愁苦心绪在此刻得到升华。

二、《淮海词》愁情意象的内涵

秦观词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其词打破了婉约词仅描写男女艳情的藩篱,词开始向诗的正统地位靠近。《淮海词》的愁情意象增加了词的厚重感,丰富了词的内涵,具体表现为寄慨身世的贬谪之愁、不忍离别的相思之愁,以及时光易逝的感慨之愁。

(一)寄慨身世的贬谪之愁

秦观的一生参加过三次科举考试,两次都没有高中,这对于抱负极高、满腔才华的秦观来说,打击是相当大的。第三次,在苏轼的鼓励和推荐下,秦观终于考取了进士。同时,这也是他人生悲哀的开始,屡遭贬谪,前途渺茫,心中滿是悲凉。秦观写《踏莎行·郴州旅舍》之际,正是处于人生的低谷时期,不断地贬谪,愁情一点点积淀起来,迸发出了千古流传之作。这是被贬彬州时作的一首贬谪词,词中“雾、楼台、月、津渡、杜鹃、斜阳、梅花、尺素、鱼”等意象,将词人被贬谪的心酸与悲苦推到了顶峰。“失”与“迷”二字用得极为生动形象,将雾和月赋予了词人的主观情感,表达在现实生活中的迷茫。词人本想找一个桃花源来抚慰自己的内心,但大雾遮挡、月色迷失,让“我”找不到休憩的地方,哪承想这愁苦没有到终点,词人发出“可堪”的惊呼,居然还要忍受驿馆的孤寂、初春的阵阵寒意、杜鹃的泣血啼叫、斜阳的暮色降临,词人的愁苦之情到达了顶峰。这样的愁情多想传达给远方的友人,但“梅花”“尺素”寄托的全是怨恨,只能“砌”成无数之恨。那么,词人到底恨什么呢?具体内容戛然而止,最后只能发出“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的慨叹,表现出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颓废悲苦的愁绪。秦观一生的贬谪之愁大都寄托在诗词上,以抒身世之悲。

(二)不忍离别的相思之愁

秦观与歌妓来往较多,写了大量的艳情词,常借暗含悲情的意象来诉说别离时的相思之愁苦。作于元丰三年(1080),描写离情的《八六子·倚危亭》,把对歌女的不舍离别和思念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通过一系列意象烘托其愁苦的心境—词人将“危亭、芳草、夜月、幽梦、春风、流水、素弦、翠绡、飞花、残雨、黄鹂声”等意象串联起来,离别的画面感扑面而来。词人在“危亭”想起久别的歌女,与她相恋的美好场景就像电影一样在眼前一幕幕放映,思念之感涌上心头,“恨”美好的时光为何这样匆匆,“青骢别后”“红诀分别”无限思念曾经的“春风十里柔情”,却终究是“一帘幽梦”,随着岁月慢慢消失。由回忆到眼前“翠绡香减”的萧瑟之景,集中在一起,那种离别相思的愁绪更为显著了。因秦观常将身世之感打入艳情词中,故这首词不仅仅抒发男女相思不得见之恨,更是自己身世的写照。这种融意象于无限留恋、离别相思之愁的词作还有很多,如《木兰花·秋容老尽芙蓉园》《一丛花·年时今夜见师师》《风流子·东风吹碧草》等等。

(三)时光易逝的感慨之愁

因政治舞台的变化,秦观的人生也充满戏剧性,仕途由逐步上升到不断被贬,所贬之地一次比一次荒凉。身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秦观的心中充满无可奈何的愁情,从少年时意气风发到被贬时无比悲凉,这样的感情落差使他经常感慨岁月流逝、物是人非、世事沧桑的悲凉情怀。刚被贬谪时经过洛阳,今昔对比,写下感慨岁月流逝的《望海潮·梅英疏淡》,开头三句,借“梅”渐渐稀疏、“冰”已经融化,以及“东风”带来春天的气息,三个意象指自己看到的美景,时光的流逝中景物依然如往年一样变化,而人却因政治格局“暗换年华”,不复少年模样。然后,回忆往昔旧游光阴,“金谷、铜驼、巷陌、平沙、蝶舞、桃蹊”,每个意象都透露着青春的欢愉,“乱”到春色由物到人,无所不至,这样美轮美奂的旧日时光让人回味无穷。下片从白天到晚上,“西园、鸣笳、华灯、月、花”,每个意象都显示着晚宴依旧灯火辉煌,热闹无比。旧日回忆戛然而止,回到今日贬谪,与往日形成鲜明对比,“兰苑”还像从前,而“行人”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变老,感叹“重来是事堪嗟”。记忆中的洛阳充满诗情画意,而今天看到的“烟暝、酒旗、倚楼、栖鸦”,也随词人的心境变得灰暗起来。由此引出“归心”依旧,却因世事的“无奈”,而“随流水到天涯”。

三、《淮海词》愁情意象构建的意境

秦观的《淮海词》虽在不同程度上继承了柳永的词风,但其词情感的真挚、专一程度远胜于秦观。《淮海词》“清丽婉约”“情韵兼胜”,词中愁情意象更是韵味深远,构建了凄迷感伤、含蓄深厚、情感真挚、耐人寻味之意境。

(一)凄迷感傷、含蓄深厚之意境

秦观虽然是苏轼的得意门生,但两人词风迥异,一为婉约,一为豪放。主要原因在于其性格,苏轼乐观开朗、不惧挫折、积极向上,词中很少有悲观情绪;而秦观天生性格柔弱、多愁善感,感伤情调蔓延在词作中创造出一种凄迷感伤、含蓄深厚的意境。词中最喜用细腻柔婉的意象,如“细雨、寒鸦、杨柳、斜阳、暮云”等带有愁情色彩的词,营造一幅幅凄迷感伤的意境,由景到情、由表及里、由外而内,将词人细微复杂、幽长含蓄、暗含愁绪的情感传达出来,回味无穷。如《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全诗的愁绪蕴含在“小楼”“穷秋”“淡烟”“流水”“飞花”“丝雨”等意象中,传递给读者一种细雨般绵绵不尽的细腻而又流长的愁情,词中蕴含的愁情写得极为隐晦,不是将其情直接和盘托出,而是通过意象组合出来的画面感,让读者尽情发挥想象、四处遨游,慢慢感受。秦观人生中无数伤心的泪水凝结成这些词句的愁情意象,景与情杂糅在一起,承载着词人丰富复杂、难以排解、延绵不断的愁情,凄迷感伤是其情感的主旋律,意境宏大,感人至深。

(二)情感真挚、耐人寻味之意境

冯煦《蒿庵论词》评其词为“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便是被其真挚的情感深深打动。秦观写词毫不吝啬自己的情感,并不为文造情,百分百全情投入其中,而愁情更是其词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正因全情投入,他的词之意境才能耐人寻味、历久弥新。如《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是秦观被贬途中重游故地之作,当年的西城宴集如何风光无限,而今“杨柳、碧野、朱桥、水流、飞絮、落花、楼”之景还似当年,“韶华”只留住了永恒不变之景,却“不为少年留”,曾经与朋友嬉闹的热闹场面与今夕沦落天涯的贬谪之人相比,满腔的“恨”,不知何时才能停止,似乎永无出头之日。最后,词人惊呼那恨“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此句之愁,在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里,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在苏轼的《虞美人·波声拍枕长淮晓》里,是“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在李清照的《武陵春·春晚》里,是“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词人那愁情便借满江泪水发泄出来,情感极为真挚醇厚,意境耐人寻味。

《淮海词》的愁情意象丰富多彩,透露出秦观寄慨身世的贬谪之愁、不忍离别的相思之愁,以及时光易逝的感慨之愁。由于其意象暗含词人悲凉的人生际遇,加之其性格细腻柔软、敏感多情,构建了凄迷感伤、含蓄深厚、情感真挚、耐人寻味之意境,把握其“愁情”意象、内涵、意境,能够更容易窥探词人的内心世界,准确定位其在词史上的地位和对后世的影响。

本文系陕西理工大学校级研究生基金项目“空间叙事学视域下北宋词研究”(项目编号:SLGYCX2201)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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