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

2023-07-25 12:50赵龙驹
小说林 2023年4期
关键词:陈东刘二婆娘

易家巷有几家小餐馆,卖豆花面、羊肉粉、金志抄手、砂锅米线、和尚米皮、烤鱼、炒洋芋、小龙虾什么的。有些餐馆只卖早餐、中餐,凌晨五点不到就打开卷帘门,“哐”的一声推上去,洗肉、切肉、熬大骨汤,等着菜市上的米粉、水面、米皮、葱姜蒜辣椒往店里送来。六点过,这些店里顾客就多了起来,八九点是高峰,中午两点以后关门谢客,第二天一早又热闹起来。

但是也有餐馆一直开到夜间,有的还是通宵营业。夜间营业的餐馆大都位于巷口,紧挨着中华路大街。夏天的夜晚,这些小店将桌子摆出来,有的甚至摆到大街的人行道上,桌子边支起一根竹竿,上面挂盏电灯,客人们就坐在桌前,喝夜啤酒、吃宵夜、谈天。笑闹、划拳、争执、叫骂甚至打架,使整个巷口异常热闹。有时我爸夜里带上我,到巷口吃上一碗,为了等那个时刻,我可以撑到十一点不睡。

经常是我们正吃着,刘二婆娘就走过来,扭扭捏捏的,看上去很不好意思,却毫不犹豫地坐到我们身旁,拿腔拿调对我爸说:“兄弟,我来陪陪你。”边说边看着我们碗里的东西。毕竟都是街坊,我爸就问:“来一碗不?”

刘二婆娘说:“那啷个好呢?呃,就来一碗吧。”于是我爸高声叫道:“再来一碗。”劉二婆娘用手托着腮,或者摸着自己的手指对我说:“哟,长高了呢,长漂亮了呢,小帅哥。”听他说话怪怪的,我低头吃着,不理他。心想这个人,哼。

经常是我们吃完,他才吃到一半,我爸问:“还要来碗不?”刘二婆娘忙抬起头:“够了,谢谢,谢谢兄弟。”我们丢下他离去了,有时走出几步我爸会丢下一句:“真他妈烦人。”

烦归烦,当刘二婆娘朝身旁一坐,捏着嗓子说“兄弟,我来陪陪你”,每次我爸都得“陪”上一碗宵夜。

刘二婆娘是男人,说话走路又极像女人。他没住在我们家属院,住在易家巷巷口一栋楼里。

大人们有时谈到刘二婆娘,都说其实他厉害,看上去不男不女的,却离过两次婚,现在找的女人比自己小好几岁。

我爸跑三轮,刘二婆娘唱歌,我想他挣的钱一定比我爸多,还张张嘴就来,但他经常去夜市“陪”我爸,蹭碗夜宵吃。据说几乎每天晚上如此,街坊邻居谁吃宵夜谁接招。时间长了,要是几天不见刘二婆娘出来“陪”宵夜,大家就相互打听:“刘二婆娘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这几天夜市上没看到他呢。”

刘二婆娘经常出没于易家巷夜市,因为他一般夜里十一二点才收工回家。他的工作特殊,是在殡仪馆唱歌,死者家属请他去唱。

有回我妈单位有位老人去世,她带着我去殡仪馆。灵堂内外热热闹闹,人们三五成群地坐着、站着聊天,或者打麻将,屋内屋外十几桌麻将的洗牌声盖过了哀乐,间或听到女人高声的笑、小孩尖声的哭。灵堂也不大,正中间摆放着玻璃冰棺,除了几桌麻将,门口还有一张桌子专管收礼。刘二婆娘就站在左侧靠墙,穿一件皱巴巴的黑西装、打一条好像永远也拉不直的灰色领带,手里拿着一个话筒,正拿腔拿调地唱着:“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我在风雨之后,醉人的笑容你有没有啊,大雁飞过菊花插满头……”

刘二婆娘的“乐队”也就三个人,除了他主唱,另外一个人弹电子琴,还有一个人打架子鼓。那电子琴“嗡嗡嗡”响着,听不清弹的是什么,与其说是音乐,不如说是噪音,架子鼓比起电视上看到的简单多了,只有三只小鼓,只能“嘭嘭嘭”单调地敲着,鼓声淹没在麻将声和谈笑声里。

当然,没几个人听他们的。

刘二婆娘唱完一曲,装模作样地朝着人群鞠躬,开始说话,可能是音响太差,我听他的声音传送出来,像是扭得弯弯曲曲,切成一节一节,几个字几个字地送到人们耳边,有时还伴着“嗡”一声尖厉的响声。他说的意思大概是今天某某去世了,他受死者家属委托,感谢各位亲朋好友前去送别某某老人,接下来再为大家演唱一首。

他又装模作样地鞠一躬,随着电子琴伴奏,微仰起头,半闭着眼,声嘶力竭地唱着:“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我觉得刘二婆娘唱得真不好听,但是听说他的生意不错,在银杉桥殡仪馆牢牢占据一席之地,要知道,那殡仪馆可是城区内最有名的。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办丧事兴搞这一套,请乐队去助兴。其他事情可以预约,治丧这事可预约不了,因此想要请到刘二婆娘,就得看死者、或者说死者家属的运气。据说有时为争夺刘二婆娘和他的乐队,有的丧家甚至吵起来。

按理说经常用嗓的人都会保护嗓子,我们学校有的老师就在喝胖大海。但是我经常看到刘二婆娘抽烟,他抽烟的姿势也像女人,翘起兰花指,将烟送到嘴边,吸一小口,再细细喷出来。他还喝酒,好几次看到他在夜市,和别人吃烧烤,喝着啤酒或者白酒,有时还划拳,他划拳声音也很细,只是在划赢之后才大声叫道:“你输了,喝。”那喊声也不像是个男人。

在我们易家巷,大人小孩似乎都有点儿鄙视刘二婆娘,但陈大爷是例外。他一见到刘二婆娘,都要拉着他说上半天。陈大爷眼睛周围红肿,脸上也浮肿,拄着根细长的黑色拐杖,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上四楼都要歇两三回,跟他打招呼,他“啊”一声后就接不上话。可遇见刘二婆娘,就来了精神。有回我放学回来,在巷口看到两人正说话,刘二婆娘很有耐心,侧着耳朵听陈大爷絮絮叨叨说着,看到有熟人路过,就笑着跟别人点点头,又继续听陈大爷讲话。

我好奇地停下来,听他们说些什么。可能是正接近结束,只听见刘二婆娘凑到陈大爷耳边大声说:“陈大爷您放心,您的话我记在心里呢。哪天您真的去了,我一定给您唱好,好好送您,就像对我亲爹一样。”陈大爷慢条斯里地说:“谢谢你小刘,改天来家里喝酒。”

陈大爷就住在我们楼下,我家在五楼,他住在四楼,夜里可以听到他“吭吭”的咳嗽声,有时夜半三更,还听到他一个人在窗前哼唱,或是对着窗外的路灯讲述着,讲着几十年前的故事,时不时发出“啊——噢——”拖长声音发出一声嚎叫呐喊,多次将我在半夜里惊醒。我不喜欢陈大爷。

“陈爷爷,你晚上不睡觉吗?”有一次我问他。

“你说什么?”他耳背,好像不大声说话,别人听不见。

我生气了,大声说:“你不要半夜叫唤好不好?我被你吵醒了,睡不着,第二天还要上学呢。”

“要上学?”他想伸手摸摸我的头,我连忙闪开。他接着说:“上学好,上学好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毛主席说的嘛。”我气恼地对着他挥挥拳头,跑开了。

听我妈讲,陈大爷的儿子坐牢还没出来,女儿住的地方离易家巷远,每星期才来一次,平日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住在这家属院里。我爸我妈和他女儿都是熟人,有时候接到她的电话,也帮着去四楼看看陈大爷。

我爸说陈大爷屋里像煎中药的药罐子,意思是太乱。

有几天陈大爷没有嚎叫,准确地说没在半夜里嚎叫,改在中午了。那天下午我正在家玩,忽然听到他在屋里含糊不清地大声唱着什么,唱着唱着又发出“啊——噢——”的叫喊声,跟杀猪似的,简直烦透了。我忍不住将头探出窗外,想大声吼叫。正要开口,就听到那屋内传来了歌声,像是女人在唱歌。一曲唱完,就听到陈大爷拍着手,哼哼唧唧地大声道:“好,唱得好。”于是又听到那女声开始唱起来,陈大爷也低声附和着唱。

他们说话声音都大,我听得一清二楚。

唱过几首,听到陈大爷说:“小刘,来,喝酒。”

那女声说:“大爷,多不好意思。您瞧,您不喝酒,还倒给我喝。”又说道:“你这酒好啊,放得有年头了吧?”

“我都十多年没喝了,你喝。”听得出,陈大爷很高兴。

又过了一阵,听到那女声说:“大爷,您歇着,我回去了。”

陈大爷说:“你慢走,有空儿过来,喝点儿酒,陪我唱唱。”

听到这里,我忙溜出家门,躲在五楼的楼梯口偷看,看见刘二婆娘出了陈大爷的门,向他告别。

此后,每过几天,陈大爷家里就会响起刘二婆娘拿腔拿调的歌声,听得出那老人家很高兴。刘二婆娘一般是选在下午过去,那时候家属院里外出的人多,没多少人看见,他陪着老人唱上几首,再聊聊天,把老人家逗开心。经常听到陈大爷大声说:“小刘,你坐,你喝茶。”“来,小刘,喝杯酒。”刘二婆娘还是捏着嗓子说话:“谢谢您大爷,您的酒真是好酒。”

我也高兴,很少听见陈大爷在半夜里嚎叫。

我爸说刘二婆娘真会打主意,把陈大爷弄开心,自己也赚到酒喝,再这么下去陈大爷前些年存放的酒可能会被他喝光。“这个刘二婆娘,蹭吃蹭喝惯了,等着看吧,弄不好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够这小子喝一壶的。”我爸有点儿幸灾乐祸,也有点愤愤不平。

有几次在楼道里,我碰到刘二婆娘从陈大爷家里出来,脸庞红红的,满身酒气,轻声哼唱着。我故意走上前去,用身子蹭蹭他。

“小孩子,好好走路。”他睁着发红的眼看着我。

“你又去陈大爷家里喝酒了?”我从来不怕他。

他说:“谁说我去他家是为了喝酒?我是陪老人家唱歌,让他开心开心。”他说完,摇摇晃晃地走下楼去了。

我爸说过,刘二婆娘去陈大爷家里“有好戏看”,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猜可能是会出点儿什么乱子,大家似乎对此充满期待,都在等着看热闹。

有一天下午,我在楼道里又碰见刘二婆娘,他显然是刚从陈大爷那屋出来,走得急匆匆的,手肘还在擦过楼道的墙壁,留下一块灰白的颜色。我想调侃他两句,问他为什么不陪陈大爷唱歌,只见他慌慌张张地快步下楼,有点儿夺路而逃的样子,好像被人追赶着。我从来没看到过刘二婆娘这副狼狈样,于是也幸灾乐祸地笑了,边笑边朝楼上走去。

来到四楼,见陈大爷家的门还开着,听到他的女儿在屋里大声训斥着:“你把他叫家里来,还喝酒,真是老糊涂了?她说,你知道那不男不女的家伙在哪里唱歌吗?在殡仪馆!那是停死人的地方,你却把他叫到家来唱,把这里当什么了?”

陈大爷声音很大,充满委屈:“你们都不管我,我把小刘请家里来,陪我唱唱歌、说说话,怎么了?”

“不管你?我没管你吗?”他女儿好像是拍一下桌子:“我不是每个星期都过来,给你洗衣服、给你买菜、做饭,你还要怎样?要唱歌你去河滨公园,那里唱歌的老年人多哩,要听歌有电视,还可以买个小收音机,你怎么能把刘二婆娘叫家来?还拿出酒给他喝?”

听起来陈大爷也不示弱:“我就把他请家里了,怎么着吧?和他唱歌、摆龙门阵,我高兴。那些酒,我放了这么多年,你们不让我喝,我带去火葬场吗?”

他的女儿冷笑道:“我还不想管呢,不管行吗?说不定哪天这屋里的东西都被他骗光了。我不让你喝酒?好吧,你喝你喝,喝出脑溢血,马上就见我妈去,省得干出这些事,招人烦。”

两人继续吵嚷着,我轻手轻脚上楼去,嘴里还在偷笑着。我心想那陈大爷干的好事,被女儿一顿臭骂,比我妈骂我还厉害,看来挨骂的不仅仅是小孩儿。这老头半夜三更地哼唱嚎叫,太折磨人,听到他挨骂,真让人开心。再说叫谁去家里喝酒不行,偏偏让刘二婆娘去他家里,谁不知道那家伙平日里阴阳怪气、蹭吃蹭喝,在易家巷一带大人小孩都不待见。

我將书包朝沙发上一丢,趴到窗台上,继续听四楼的争吵。也许是陈大爷耳朵听不见,也可能是为了让他长点儿记性,反正他女儿那天声音很大,火山爆发似的将怒气发泄出来。老人也不服气,大声抗议、申辩、发泄,就像我们觉得自己没做错事,被大人错怪时那样。

后来,陈大爷的女儿说所有的酒她要收走。最后,她警告陈大爷说:“老头儿我告诉你,你要是再叫那人到家里来,我马上把你送敬老院去。”

陈大爷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起来。

他女儿怒气冲冲地说:“哭什么哭,没给你吃还是没给你穿。对你算是客气的啦,要是牢里那人今天在这里,会把你揍个半死。”

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看到刘二婆娘去陈大爷那里,他还像往常那样,在我爸带我去宵夜时,大大咧咧坐到我们身旁,口里小心说着“兄弟,我来陪陪你。”我爸也还是那样,不冷不热地“陪”上一碗炒粉、米皮或者其他小吃。

有一天晚上,他吃着我爸叫服務员端上来的抄手,有滋有味地边吃边朝碗里吹气。我爸朝我使了个眼色,我赶快站起,我爸问他:“还来一碗不?”

“够了。谢谢,谢谢!”他照例装得很客气。

于是我爸也站起身。我们正要跨出凳子走出去,刘二婆娘出人意料地说:“老夏,你等一等。”

“怎么啦?”我爸极不情愿地坐下来,屁股挨着条凳。我站在那张简易的餐桌旁,随时准备逃之夭夭。

见我爸坐下,刘二婆娘薄薄的嘴唇翕动几下,伸长脖子将口中的食物咽下,像是被烫着,张开嘴哈两口气。见他那不慌不忙的样子,像是我们有事求他似的,我心里气不打一处来,我爸问究竟还有什么事,如果没有可走了。

“陈老伯,陈大爷现在怎么样?”他瞧瞧我爸,喝一口汤,心事重重地说:“好久没去看他老人家了。”

我爸哈哈笑起来:“你是还惦记着他的酒吧?”

“哪里哪里!”刘二婆娘忙说:“我是尊老爱幼,传统美德是人人都要讲的,对不对?”

我爸笑得很开心,夸张地对刘二婆娘说全家属院都得感谢他,因为他去陈大爷家里一掺和,陈大爷就被她女儿骂得够呛,现在好了,骂得乖乖的,没力气嚎叫了,大家伙都能睡个安稳觉。我想想也是,这段时间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没听到过陈大爷的声音,开始几天还觉得不习惯,但是很快大家就适应了那种平静。我爸说得没错,要不是刘二婆娘去陈大爷家里唱歌、喝酒,要不是陈大爷被她女儿暴雨骤风般狠狠收拾老头一顿,大伙不知道还要受多少苦,让他老人家折磨到什么时候呢。

“陈大爷可怜。”刘二婆娘一边吃着一边细声细气地说。

我爸对他说:“那你去给他当儿子呀,刚好他儿子没回来。”

刘二婆娘将嘴里的骨头渣还是什么吐到桌上,我觉得恶心,转过脸去,就听到他说:“要有爱心,传统美德人人都是要讲的。”

我爸哈哈笑道:“别他妈冠冕堂皇讲什么爱心、传统美德。你是说的比唱的好听,你龟儿子那点儿小算盘我还不清楚?是看准他家里的老酒吧?不过酒好像被她女儿收走了。刘二婆娘,我劝你一句,不要再去陈大爷那里蹭吃蹭喝,他儿子可是坐牢的,等哪天放出来,你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我爸的奉劝并没有劝住刘二婆娘,他还是在和陈大爷来往,不过不是他去陈大爷家,是让陈大爷去他家里,这话说起来有点儿绕,但事情果真就是那样。刘二婆娘家就住在易家巷巷口,隔三岔五地,我们就看到陈大爷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来到他家楼下。刘二婆娘穿着那套皱巴巴的黑色西服,站在楼梯口等着,看到陈大爷过来,忙迎上去,嘴里叫着:“陈大爷,欢迎您光临寒舍。”接着便挽住陈大爷的胳膊,将老人搀扶着上楼。

过了一阵,刘二婆娘又将陈大爷搀扶着送下楼来,口里说着:“陈大爷您慢走,招待不周,请你见谅,欢迎下次光临。”搞得像正式活动似的。此时的陈大爷红光满面,好像过足了瘾,精神头很足,他嘴里哼哼唱唱着,走回我们家属院去,手中的拐杖也不像来时那样重重地戳着路面。深秋的午后,太阳暖烘烘地晒着,易家巷纷繁杂乱依旧,地上尘土飞扬,陈大爷佝偻的身影在巷子里缓慢移动,歌声断断续续从干瘪的嘴里出来,随着巷子里的灰尘飘荡着。

“陈爷爷,怎么这样高兴?”一次我问他。

“小刘唱歌给我听,唱得真好。”他有点儿兴奋。

我说:“刘二婆娘唱歌,难听死了。”我才不顺着他讲呢。

陈大爷朝我扬扬拐杖:“你这孩子,真没礼貌,要叫叔叔。”

“可大家都喊他刘二婆娘啊。”我咯咯地笑着跑开了。

晚上我跟爸妈讲到这事,我爸说不晓得刘二婆娘是用什么办法,把陈大爷逗得团团转。我妈说不管怎样,那老头儿晚上不闹腾了,大家能睡安稳觉,从这儿来讲,还得感谢人家刘二婆娘。随后他们继续谈刘二婆娘的事,我听不太懂,好像是说那人又离婚了。

“不男不女的,哪个女的能跟他过得下去?再说在殡仪馆卖唱,能挣多少钱?又不是明星。”我妈说:“刘二婆娘嘴巴会唱,更会说,那些女的多半是被他骗来的。”

我爸笑出了声:“你看他那模样,不晓得那东西还管不管用,和女的睡在一起,恐怕也干不了那事。”

我妈瞅瞅我,打了他一下。

尽管陈东被放出来成为易家巷尽人皆知的新闻,并不像我爸说的那样,陈大爷的儿子回来,刘二婆娘就没好日子过。出来就出来呗,刘二婆娘照样去银杉桥殡仪馆唱歌,陈东在居委会的照顾下找到一个临时的活儿干,也没见他去找刘二婆娘。

我第一次见到陈东,也是在巷口的夜市上。那天晚上我爸带上我,刚坐到羊肉粉馆的餐桌前,刘二婆娘又出现了,照例对我爸说:“兄弟,我来陪陪你。”我爸还没来得及说话,我就看到刘二婆娘神情有点儿慌张,想转身离去,正诧异间,一个中年男子拦住他,他勉强地笑着:“你回来了?陈东兄弟。”

“回来了,宵夜吧?”陈东坐到桌前,对刘二婆娘招招手:“坐下,坐下。”刘二婆娘很不自然地坐下来。

我爸刚要说什么,刘二婆娘抢着问:“吃粉还是吃米皮。”

“当然是吃粉,羊肉粉。”陈东说过,问我爸:“老夏你和孩子吃什么?”

我爸忙说不用管,我们自己来,谁知陈东说道:“都是街坊邻居,刘二婆娘请大家吃碗羊肉粉,不应该呀?客气啥?对不对?”他抬头看着刘二婆娘。

刘二婆娘忙说是是是,大家都别客气,我请。

羊肉粉正常是八块钱一碗,陈东说:“来四碗,豪华型的。”所谓豪华型的,就是加羊肉、羊杂、羊血肠什么的,反正店里卖出的羊身上的东西全加,价格是二十块钱一碗。

刘二婆娘站起来,嘴唇有点儿哆嗦:“那是当然,全加,肯定全加。你们稍等,我去买票。”他转过身,哭丧着脸走到柜台前,摸出一张百元钞票:“四碗,要全加。”

当时我心头涌出一丝快意,心想刘二婆娘也有请客的时候?但是后来就觉得不是滋味,如同面前那一大碗什么都加的羊肉粉,太杂,分量太重。

陈东回来自然是和陈大爷住在一起,没过几天就听到两个父子吵架,陈大爷的声音大,他儿子的嗓门更大。可能是吵累了,就开始拍桌子,摔东西。

有一天夜里父子俩又吵起来。第二天陈大爷女儿来了,三人好像是在屋里找着什么东西,边找边吵,声音来回移动着,有时在客厅,有时在卧室,有时走到窗前,有时是姐弟俩互相埋怨,有时是分别抱怨老头,有时候又一起向老头发出质问,偶尔听到陈大爷分辩着,但更多的时候沉默不语。听起来,说的大致意思是说陈大爷把什么东西搁哪里,找不到了。可能到底还是没寻见,陈东越吵越凶,我听到他狠狠地对陈大爷说:“你要是弄丢了,我要你的命,你这老不死的。”陈大爷的女儿也很着急,大声问道:“到底放哪儿去了?你好好回忆。是不是被外人拿走了?”

我想他们一定是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没过两天,当路灯刚亮起的时候,我和我爸在巷子里碰到刘二婆娘,他急匆匆地像是要出去。

“去做业务啊?”我爸问他,他点点头。这时陈东出现了,拦住了刘二婆娘。

“陈东兄弟,你这是?我正要出去呢!”不知为何,刘二婆娘显得有些心虚。

“不忙,不忙,聊聊天,有几句话问你。”陈东笑嘻嘻的,他的表情让刘二婆娘害怕,他后退着,缩到围墙边上。我看到巷子里迅速聚起好几个人,围着看热闹。

陈东盯住刘二婆娘:“听说我在里面的时候,你对我爸很好啊,我要感谢你,对不对?”

刘二婆娘小心翼翼地说:“应该的,应该的。”

“应该个屁,滚你妈的蛋,”陈东一把揪住刘二婆娘的前襟,“说,金戒指、手镯、项链,在哪里?是不是落到你狗日的手里了?”他用力摇晃着刘二婆娘,“不给老子说清楚,你龟儿子今天走不了路。”

围观的人们发出轻微的感叹声,金戒指、手镯、项链丢了,让大家既感到惊奇又很意外,看到在陈东手中哆嗦的刘二婆娘,大伙交换交换眼神,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

刘二婆娘比陈东低半个头,他努力掂起双脚,挣扎着说:“陈东兄弟,你放手,有话好好说。什么金戒指、手镯、项链,我听不明白,真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老子让你明白。”陈东朝刘二婆娘脸上揍了一拳,刘二婆娘的鼻血马上流出来。陈东的拳头继续落在刘二婆娘身上,他先是抱紧双臂护住身子,随后又伸出手护住头,后来头和身子都挨了不少拳头和脚尖,就索性垂下手臂不保护,身子软软地缩到地上去了。

人群中传来惊叹声,有人劝解说“别打了”,有人鼓动说“起来呀”,有人叫好“身手真不错”,还有人指着地上叹息“真他妈不禁打”,说什么的都有,可就是没有人上去拉一把。刘二婆娘在地上蜷缩一会儿,自个儿慢慢爬起来,弯着脸,喘着粗气,用手抹着脸上的血说:“陈东兄弟,我真没拿你们家的什么戒指、手镯,天地良心。要是我拿了,让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陈东骂道:“良心个

,你他妈也配说良心?你狗日的想方设法和我家老头套近乎,多次去我们家,现在那些东西家里挖地三尺都找不到。说,是不是被你拿走了?”

人群中有人跟着附和:“对对,说清楚嘛?”

刘二婆娘望着大伙说:“我真没拿,骗你我不是人,你要是不信,你报警。”

陈东说:“报个 的警,你他妈本来就不是人,不男不女的。”他提起刘二婆娘的衣襟,狠命地一巴掌扇过去,刘二婆娘猛地往后退几步,重重地摔倒下去,右手手肘碰到装垃圾的铁皮箱一角,只听到“啊”惨叫一声,随后就是大声的呻吟。

那叫声音很尖利、很痛楚、很真切,听起来是真正的男人嗓音。

陈东还想过去,我爸连忙上前拦住:“陈东,别打了别打了,再打会出事的。”有人跑过去扶起刘二婆娘,他的右臂伸不直,痛苦地一个劲儿叫唤,大家急忙说:“看样子手臂糟了。快,赶快送医院。”

陈东说:“哪天查出來要真是你拿的,老子把你彻底废掉。”

从医院回来刘二婆娘就吊着右臂,整个人都蔫了,除了偶尔在易家巷走走,去买点儿菜啥的,很少看到他出现,夜市上也看不到他。

陈大爷去世了。

我听到我妈讲,陈大爷去世后,陈东和他姐姐慌乱中碰到一尊什么石膏像,石膏像倒在地上,摔碎了,金戒指、玉手镯、金项链都露了出来,那是他们的母亲曾经戴过的。姐弟俩相对无言,只有面对父亲的遗体放声大哭。

我爸我妈想到陈大爷和我们楼上楼下,同我们很熟悉,于是把我带到殡仪馆,说是去送送陈爷爷。

陈大爷躺在冰棺中,殡仪馆照旧闹哄哄的,一支乐队在灵堂里忙乎着,乐曲声和演唱声混杂着人们的麻将声、谈笑声,此起彼伏,地上满是瓜子壳、花生壳、烟头、纸巾、用过的一次性水杯。没有刘二婆娘,照样还是请得到乐队,大家都这样说。

正说着刘二婆娘来了,右臂夹了夹板,被绷带吊着。那天他穿得整整齐齐,那套几乎不离身的黑西服很干净、很直挺,像是刚干洗过,白衬衣和灰色的领带也是干干净净、抻抻展展的,皮鞋也擦得锃亮。那天下着细雨,他的头发和肩头被淋湿了,我跟在他身后看,觉得很奇怪,心想他吊着手臂,怎么换上衣服的。

刘二婆娘对陈东说:“陈东兄弟,我来送送陈伯伯。”

陈东面含愧色:“好吧,辛苦你,你坐吧。”

刘二婆娘坐在一个蓝色塑料方凳上,看着灵堂里的乐队,一副鉴赏品评的样子。在乐队休息的间隙,他找到陈东,说想为陈大爷唱歌。

“唱个 ,”陈东恼羞成怒,“别装模做样的,你吊着手臂唱歌,想让大家都看到你,都来骂我?”

陈大爷的女儿说:“让他唱。”

刘二婆娘走到灵堂前,朝陈大爷深深三鞠躬,随后走向乐队那里,跟他们说着什么。乐队的几个人暂时退下来,刘二婆娘拿起了话筒,他一开口说话,灵堂内外的人都惊异起来:“哟,好长时间没看到刘二婆娘了。”“是啊,很久没来殡仪馆唱歌?”“今天穿得比哪天都抻展?”“怎么搞的,还吊着手杆?”

刘二婆娘说陈大爷生前最爱听他唱歌,今天他要为他老人家演唱,在歌声中送别尊敬的陈大爷,接着说首先唱一首陈大爷最喜欢的歌,他左手持着话筒,清唱起来: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那一首唱过后,刘二婆娘又接着唱,他唱得非常投入,很动感情,有时甚至掉下泪来。我旁边几个大人说:“从来没听到他唱得这样好过。”于是人们渐渐地停下打麻将和聊天,安静地听他唱歌。乐队的键盘手上前,想为他伴奏,被刘二婆娘谢绝了。

刘二婆娘清唱近半个小时,嗓子都有些哑了,还是一首接着一首唱。直到人们听得厌倦,又开始忙着打麻将、谈天吹牛。偶尔有人说:“这刘二婆娘,对陈大爷还真有感情哈,被他儿子揍成那样子,还來唱歌送他”。

又过了十多分钟,刘二婆娘没喝一口水,接二连三地唱着,还没有结束的样子。陈东听不下去了,说不清是过意不去,还是不耐烦,他走上前去说:“行了行了,刘二婆娘,别他妈唱了。我替我爸感谢你,行不?”刘二婆娘停止歌唱,将话筒插到支架上,咽咽口水,走了下来。

陈东摸出两百块钱塞给他:“这是劳务费,感谢你为我爸唱了这么多。那天找不到东西,实在是很着急,错怪你了,对不住你。”

刘二婆娘忙拦陈东:“不要说钱的事,我为陈大爷唱歌,从来就不收钱的,今天也一样。”他转身走了,留下陈东呆立在那里。

我一直跟着刘二婆娘,见他走到门边,在收礼的桌子前,送了一百块钱的情。记账的人问:“写什么名字?”

他想了想,说:“就写刘二婆娘吧!”

刘二婆娘走出灵堂大门,冒着细雨朝前走去。这时我爸走上来,递给他一把撑开的雨伞,他谢过,撑起伞默默走出殡仪馆大门,来到公交站台等车。

他转身看到我一直跟着他,很惊奇地说:“你这孩子,跟着我干嘛?回去回去,下着雨呢,你瞧都淋湿了。”

我说:“刘叔叔,你唱得真好听。”

“是吗?谢谢!”他笑笑,嗓音干涩、嘶哑。

我问他:“你手好了,还来殡仪馆唱歌吗?”

他低下头说:“从今天以后,我就不干这行了。”

我从衣袋里摸出两颗糖,递给他:“刘叔叔,这糖给你吃,你喉咙都唱干了。”

他眼里闪烁着亮晶晶的东西,蹲下身子,正要跟我说什么,看到公交车来了,忙把雨伞递给我:“伞你打着回去,还给你爸。”于是吊着右臂,冒着细雨上了公交车。

作者简介:赵龙驹,男,1973年生,贵州仁怀人。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清河》,小说见于《小说选刊》《青年文学》《滇池》《满族文学》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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