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谋已久的爱情

1

刘思源记事比较早，记得最早的事是挨打。

那一年，刘思源六岁。她一不小心把一盒火柴撒到了刚烧好的白汤里，被母亲薅着头发拖到了大街上，树木、天空、街道，在她的视野里一时杂乱无章，她在恐惧里哭叫。母亲边骂边打，雨花巷的人“哗啦”一下子出来了，刘思源第一次品尝到了被人围观的滋味，像马戏团里被长鞭抽打着钻火圈的猴子，那些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她的脸上。

刘思源讨厌雨花巷，巷里的人整日闲来无事，坐在路边剥着青豆，择着韭菜，对着别人的背影猜测打量，把巷子里家家户户的破事翻个底朝天。刘思源家更是雨花巷的重头戏，那些事在他们的口齿间妙语生花，又被无限地延伸与放大。

刘思源从小就没志向，压根就没想过要做什么科学家，要当什么女强人。她只有一个理想，那就是要找一个好老公。而衡量好老公的标准，无关乎人品和长相，顶顶重要的一条，也是唯一的一条，就是要有钱，一定要有钱，这是最重要的。她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过人上人的生活，被人捧，被人羡慕，被人嫉妒，即便被人恨，她也不怕。她憋在心底的那口气，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把它们高高地扬出去。

女孩自来就是个赔钱货！这是母亲挂在嘴边的话。母亲还说，没有男孩的家会被人瞧不起，是老绝户。母亲十分在意旁人的目光，在意自己将来的身后事。她怕有一天死掉了，没有儿子给她摔盆子，想到那个场景她就会浑身发抖。刘思源心疼那样的母亲，那是母亲最柔软的时刻。刘思源说，妈妈，你死了以后我给你打幡摔盆好不好？母亲不说话，摇头，再摇头。母亲的态度让刘思源很是伤心，就像把自己的心脏挖出，双手献给母亲，母亲看都不看一眼。

母亲想儿子想得走火入魔，不顾国家独生子女政策的限制，冒着被人举报，被单位开除的风险，偷偷摸摸一连怀了三胎。只可惜，每胎怀到三个月，B超一照，胎胎都是女孩。母亲不仅重男轻女，还爱财，流产时偷偷摸摸休三个病假，又觉得自己肚子不争气，不配吃什么补品，勉强吃些红糖水和白煮蛋，身体就渐渐落下了亏空。

流第三胎时，父亲不忍，说，咱就认命吧，别再折腾了！再折腾，你的身体就垮了！中医大夫说了，如果你再怀孕，会有生命危险的！如果你有什么事，到时候我怎么办，思源怎么办？父亲说这话时，湿了眼睛。母亲冷了脸说，没个儿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思源听到母亲的话，眼里涌上来的泪水和内心的恐惧瞬间就消失了。那一年，刘思源十岁。

母亲辗转于各处看中医，雨花巷里就时常飘浮着难闻的中药味。母亲总怕别人怀疑她要偷生孩子，就说中药是父亲喝的。父亲长得虎背熊腰，一顿饭能吃四个大馒头，哪是有毛病的样子？人们就往那方面猜测，看到父亲就不怀好意地笑，對着父亲的背影指指点点。

刘思源自知，老天没有辜负她，她终于出落成了一朵娇艳的花。皮肤白，头发油亮，大眼睛，高鼻梁，嘴唇红嘟嘟的，走在街上，回头率百分百。

直至有一天，她遇到了唐茂林。其实在高中时，唐茂林就是她的同班同学，他们同班有一年，刘思源就转到了外公家的乡镇上学。外公只有母亲一个女儿，那时候弟弟小，母亲要照顾弟弟，家里商量来商量去，就把照顾瘸腿外公的重担落在了刘思源的肩上。那时候唐茂林并不出众，穿着也是一般，刘思源看到他的秋衣罗纹口磨得发毛，上学放学大多乘坐公交车。即便唐茂林对她表示了好感，羞答答地递给她几封情书，她看都没看一眼，撕碎后仙女散花一样扔掉了。

刘思源大学毕业后，简历投出去，没有一家公司愿意收留她。用母亲的话说，会计专业的毕业生，闭着眼睛在海市一抓一把。母亲当初让她学助产士，和女儿的前程无关，母亲考虑的是刘思源一毕业就有工作，一有工作就可以赚钱，这对母亲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刘思源坚持学了会计，她觉得做会计接触到优秀男人的机会多一些，有助于实现她的梦想，如若干助产士，注定一辈子就要在女人窝里翻滚，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2

大学毕业后的下半年，总算有一家私企愿意收留他，老板是个半百的小老头。刘思源雄心勃勃，发狠要干出一番样子，决不辜负老板收留她的恩情。只可惜没干几天，那个半百的小老头竟然把咸猪手伸向了刘思源。小老头异想天开，嘴巴喷着难闻的气味，意思让刘思源给他做小。如果能给他生个儿子，就给她在海市买一套房子。刘思源可是志向远大的人，她气愤至极，甩手给了小老板一个响亮的耳光。回到家里和母亲说起此事，母亲小声说着，生个孩子就能给一套房子？那可是几十万呢！一个人奋斗一辈子，辛辛苦苦也就一套房子！

母亲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嫁给了父亲。母亲自视长得漂亮，如果当年能有点儿野心，找个当官的或者有钱的人家，哪怕长相差一点儿，那肯定会是另外一种人生。母亲说，女人这一辈子，一步错就会步步错。女人一定不能相信爱情，爱情不过就是两个人发情，和猪狗并没有什么两样。

母亲早些年想儿子想得发疯，有了儿子后，又想房子想得发疯。以前担心死后没人给她摔盆子，现在担心死后儿子没房子。没房子就娶不上媳妇，刘家的香火如果断送在自己手里，那将是天大的罪过，死后恐怕也是要下地狱的。刘思源说，雨花巷里的房子就引不来金凤凰？母亲翻个白眼，说，现代的社会，哪个女孩子不是有房有车才肯嫁，咱们雨花巷的房子也就巴掌大，谁能愿意嫁过来？

母亲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火苗，让刘思源十分愤恨。这种愤恨，从小到大，累积了千万次，最终形成了一座大山，横亘在母女中间。她们隔山而望，对视的目光是冰冷而强硬的。从小到大，母亲看刘思源的眼神，就像看一件商品，如果能用自己给母亲换一套房子，母亲肯定连个奔儿都不会打，连带着给人家磕头作揖。

母亲知道刘思源的心性，刘思源心比天高，打死也不甘心给小老板做小，她不会贱卖自己。母亲立刻转移了愤怒，说，家里要供你弟弟读书，你这么大了还要吃闲饭！这不是要命嘛！刘思源顶嘴说，如果你有本事，把我生在一个豪门里，还用愁工作吗？说白了，还是你没本事！没能耐！切！

母亲跳脚骂，说，你个没良心的，有本事靠自己，别靠天皇老子！我没本事，我没本事也把你养大了，把你培养成了大学生！不然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喝西北风长大的啊！

刘思源不甘示弱，她嘴上的功夫不比母亲差。母亲跳起来想薅刘思源的头发，被弟弟拦了下来。母亲住了手，自从弟弟出生后，这个家就形成了一个怪圈，刘思源每次挨了打，就会趁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把挨的打加倍打到弟弟身上。刘思源知道弟弟是母亲的软肋。弟弟不敢告状，可是弟弟身上的青紫逃不了母亲的眼睛，母亲只能格外克制对刘思源的愤怒。

3

一個普通的春日，世间万物都在抽条发芽，风和雨所抵达的地方，都会生出无数的翠绿。命运的大手也在那一天，让刘思源的生命有了一个拐点。几个同学来找刘思源，还有一个叫唐茂林，高中时和刘思源同班过一年。

母亲在院子里洗衣服，几个孩子在院子里聊天打闹。母亲发现，唐茂林看刘思源的眼神，既紧张又羞涩。看唐茂林的穿着，并不像大富大贵人家的孩子，母亲遂即又摇头。自言自语说着，有的人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母亲从没看好过刘思源，觉得她的心性太过要强。俗话说的好，女人要强命不强。母亲重重叹口气。

母亲冷不丁又看了一眼，紧接着脑袋出现一阵无法遏制的眩晕。她稳了稳情绪，说，喂，这个同学，你是不是姓唐？唐茂林有些发怔说，阿姨，您认识我？母亲又说，你父亲是不是富隆集团的一位干部？唐茂林点头说，是，以前在富隆集团是个部长。母亲说，我以前卖过保险，当时一位老乡推荐我找的你爸，你当时也就上小学吧？要不是你下巴上的这块痣，我还真认不出来。记得当时去你家，你刚放学回来。我当时还说呢，下巴上有痣的孩子将来有福！

唐茂林摇摇头说，我真记不得了，阿姨，不好意思啊！

另一个同学说，他爸现在牛着呢！前些年他爸放着副处级的领导不干，辞职了，非自己开公司。不过，事实证明茂林爸爸的选择是正确的，给公家干，也就一年十多万的年薪。现在他爸的房地产公司做大了！发达了！身家千万呢！就是咱们海市鼎鼎大名的茂昌房地产公司。现在唐茂林还没女朋友呢，这样的家庭条件，就是想娶个大明星也不是不可以啊！

刘思源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感觉整个世界一时变了模样。太阳偏西，散发出红润而又温柔的光芒，她感觉自己瞬间变成了一个粉白粉白的人，头戴桂冠，光芒万丈。母亲，丢下手中的活计，说，你们几个孩子今天都不要走了，你们也好些日子没来找思源玩了，茂林是第一次来，今天下午都在我家吃饭，我包猪肉大葱的水饺给你们吃！

刘思源跑到厨房里，对母亲说，我这辈子就唐茂林了！我必须把他搞定！必须！刘思源急得冒火，唯恐唐茂林这块到嘴的大肥肉跑了。母亲的心里乐开了花，如果女儿能搞定唐茂林，自己的儿子将来也就有了靠山，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这一刻终归到来了！只是她感觉幸福来得似乎太快了，快得让她滋生出伤感和恐惧，她不知道将要到来的生活是不是她想要的。雨花巷里有她的青梅竹马，可是，现在有一条光明大道摆在她的面前，她想都不用想，就要一脚踏过去。雨花巷里的他，注定立刻变成了一个曾经的故人。

唐茂林有情，刘思源有心，两人的事情几乎一拍即成。只是唐茂林的母亲极力反对。他的母亲是海市高中的一名语文老师，自认为阅人无数，长了一双火眼金睛。在唐茂林母亲的眼里，刘思源虽然长得好看，嘴巴也甜，但是骨子里藏着一股野心，眼睛里也隐藏着很多东西。唐茂林说，老妈，你说话也太过分了吧？还骨子里，你以为您的眼睛就是CT机啊？

唐茂林的母亲自来就对城乡结合部的人存有偏见，觉得那些人既没有农村人的淳朴，又没有城里人的世故，他们憎恨自己的出身，既看不起乡下人，又和城里人有着一定的差距。她奉劝儿子理智一些，凭他们的家世，哪样的女孩找不到呢？海市远达建材公司宋老板的女儿，长得漂亮极了，人家对唐茂林一百个满意。况且，和对方结成亲家，也是生意上的联姻。即便不是宋老板的女儿，海市有名堂的人家多了，哪个不想高攀到唐家？凭什么就是城乡结合部的那家人呢？唐茂林的母亲紧锣密鼓地给儿子张罗对象，期待儿子的婚姻能出现转机。刘思源感觉到了一种致命的威胁，她向来不喜欢束手待毙，她要反击，她要把命运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她绝不能像母亲一样，一步错则步步错。

在这件事上不能武斗，只能智取，刘思源和母亲第一次不谋而合。不久之后的一个周末，父母带弟弟去临县泡温泉，计划第二日才回来。弟弟乐得一蹦三跳高，在弟弟的记忆里，他们的生活从来都是节衣缩食的，最雷人的是，母亲一双皮鞋穿了十五年，当时买的是时尚的尖头皮鞋，没有想到十五年后，尖头皮鞋又流行起来，母亲还为此自喜了一番。

他们一分一分地存钱，为梦想中的大房子不断地添砖加瓦。可是房价一天一天地攀升，他们的存款始终跟不上房价，母亲窝在心里的火就时不常需要爆发一回。母亲临走之前，抓着刘思源的手说，你可要想好了，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女人一辈子不容易，千万不能委屈自己。

刘思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体贴的母亲，她和母亲没有如此亲近过。她的心潮湿起来，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她转过身，看到阳光像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院里石榴树的每一寸枝叶，它在那一刻幸福得抖动起来。

4

那天下午，刘思源约了唐茂林，亲手做了四个小菜，开了一瓶红酒，饭后立即进入了意乱情迷的境界。在小院加盖的小房子里，在那间冬冷夏热的房子里，刘思源有了生命中的第一次。唐茂林好似用一把尖刀划开了她的身体，她像一只饱满的蚕蛹，在那一刻化蛹成蝶。唐茂林在她的体内左冲右撞，她像一个英勇的烈士，又像海市二十米桥道口的妓女，发出廉价而又炽热地呻吟。她为自己的未来毫无保留地奉献了自己。身下的梅花图案，勾画出生命的轻薄和绚烂，整个雨花巷，弥漫的全是欲望的气息，粉色的，一团团的，加带着巷里蔷薇花的香气。

第二日便是立夏，立夏的日子，标志着天地间的万物进入了一年中最为辉煌的时空。刘思源的生命也和眼前的季节一样，即将到达最辉煌的顶峰。她推开门窗，立即闻到了盛夏即将到来的浓烈气息。她煮了两颗蛋，和唐茂林一人一颗。刘思源在蛋壳上写下了唐茂林的名字，说，吃下这颗蛋，你一辈子就归我刘思源啦！唐茂林也抢过笔，同样在自己的蛋壳上写下了刘思源的名字和日期，背面又补画了一个调皮的笑脸。

到了次月，刘思源对唐家宣称，自己肚子里种下了唐家的种，母亲还搞到了一张早孕化验单，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刘思源，早孕四十天。

这似乎是一个老套的手法，可效果却是一流的。首先是，唐茂林的爷爷一直期待四世同堂，而唐茂林的父亲又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孝子，这一环扣一环，唐茂林的母亲显然吃了败仗。刘思源嘴甜，见了面就爷爷长爷爷短地叫，动不动就给爷爷砸背捶腿，深得老爷子喜欢。

婚期定下来的那一天，刘思源和母亲干杯庆祝，两个人大醉了一场。刘思源在醉眼里看到了满屋满屋的钱，钱把她包围了，密密实实，就要透不过气来了。她拥有了从来不曾有过的安全感。母亲酒量大，她是一个很少醉酒的人。母亲被人举报被单位开除后，做过很多营生，推销保险，卖煎饼，卖菜，哪一项营生，都不允许她虚度光阴。她起早贪晚，整日忙得脚打后脑勺，为了多存下一分钱卖命奔波。即便早年为了推销保险参加酒场，她也要保持高度的清醒，生活不允许她随意醉酒，她没有资格。她有两个孩子要养，还要存出一笔钱来给儿子买个大房子。

但是那一天，母亲两杯白酒下肚就醉了。或许是母亲那根紧绷了多年的弦终于松懈了下来。母亲仅有的几次醉酒，每次都是哭得天塌地陷，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委屈都让她承受了。整个雨花巷里，回放的都是她的哭声。除了哭，母亲还没完没了地骂人。她诅咒多年前那个举报她超生的人，她觉得那个人始终在暗处窥视着她。她一直在寻找那个人，她恨不得把那个人碎尸万段，让那个人永世不得超生。她琢磨她的每一個邻居，每一个旧同事，每一个亲戚。她看哪个人都像举报人，哪个又都不像。怀疑像一条毒蛇，一直缠绕着她，让她寝食不安。

结婚那天，接新娘的车子全是奔驰，把雨花巷塞满了。那一刻的刘思源，高高地坐在了云端，众人祝福她，仰视她，羡慕她。她俯瞰众生，收获着从未有过的满足。憋在心底的那口气，终于结结实实扬了出去。

只是在结婚的当天，还是被母亲凭空生出了事端。母亲说，除了上车钱九千九，还要离娘钱两万八。母亲把巴掌拍得震天响，说，我把女儿养这么大容易吗？看看我女儿，长得天仙一般，不值两万八吗？

唐茂林一时愣住了，别人家嫁女儿，母亲有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可自己的岳母，满眼满心里都是钱。当着众多的亲邻，刘思源不能发作，她几乎哭着求母亲，让母亲抬抬手，让她顺顺利利地嫁出去。她咬着母亲的耳根说，只要嫁出去了，未来就是光明的。母亲小声说，未来到底会怎样谁知道？女孩都是赔钱货，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我就要现打现，未来是未来，两万八可是实实在在的！

刘思源是一个有心机的女孩，她惯用的伎俩就是示弱，她知道唐茂林的七寸。唐茂林心地善良，只要她掉几滴眼泪，扮一扮可怜，唐茂林就会心软。母亲唱的那出戏，刘思源不过装腔作势抹了几滴眼泪，唐茂林就一把把刘思源搂进了怀里。唐茂林觉得岳母是童话中的毒太后，刘思源不过是穿着水晶鞋的白雪公主。但是公公婆婆的心里存下了芥蒂，他们在刘思源新婚后的第三天，就召开了家庭会议，他们要以防万一。公公婆婆首先明确了财务问题，唐茂林在公司任中层主管，一个月薪水六千。刘思源结婚后到公司财务部门工作，公公给她安排了出纳的职务，工资和其他职员没有什么不同，一个月三千八。除此之外，家里不再给他们任何费用。唐家的家规一向严格，一家人衣着打扮，吃喝用度，和普通老百姓没有什么不同。公公说，人再有钱也不能张狂，哪怕掉地下一角钱，也要弯腰捡起来，你尊重钱，钱才会尊重你。婆婆说的话更为直接，说，思源嫁到了唐家，就要遵守唐家的规矩，不劳而获的事情在唐家是不可能的。

家庭会议的内容，彻底颠覆了刘思源的梦想。即便在普通人家，很多父母都是既出力又出钱，扮演着保姆的角色，哪个不是婆婆看儿媳妇的脸色？唐家这么有钱，凭什么就这么苛刻呢？

5

刘思源不甘心，她嫁进了豪门，这是众人看到的结果。从此以后，她应该开着豪车，穿着名牌，就连内裤都必须是银离子抑菌的，她怎么还要穿七元一条的内裤，继续过普通人的日子呢？那和在雨花巷又有什么区别呢？虽然他们的工资加起来一个月到了一万，这在海市，也是中上等收入的家庭了，可是刘思源不甘心，节衣缩食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姑姑家的表姐说，思源，你要学会熬生活，早晚有一天你会熬出来的，总有一天你会坐拥千万资产，当一个实实在在的富婆。

刘思源想到了那个熬字，就浑身发抖。她一时就想到了外婆，外婆因为身体原因，只生了一个女儿，这在当时的农村是不多见的，外公外婆被村人称呼为绝户头子。东边的邻居多占了外婆家二十公分的地基，西边的邻居捉了外婆家的母鸡说是自家的。他们的田地，总被分在最偏僻的地方，不好浇水，就只能靠天吃饭。外婆家村子的东边有个鸿山，山上有颗巨石，刻着一个红色的大字： 熬。那是刘思源认识的第一个字，也是外婆认识的唯一的字。外婆说，人要学会熬生活，总有一天会熬出头的。外婆经常去鸿山的寺庙上香，她帮外婆背着香袋，看外婆虔诚地跪在那里，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外婆把全部希望都寄托于来世。刘思源九岁时，外婆去世了，没有人给外婆打幡摔盆，记忆中的母亲在外婆的葬礼上哭得死去活来。对外婆来说，人生的唯一出口便是死亡。

他们结婚后，刘思源的母亲动不动就来他们家里转转，转来转去，家里的很多东西就不翼而飞了。最让唐茂林恼火的是，他送给刘思源的金手镯竟然不见了，那是他们结婚时买下的，有非同寻常的意义。等同于价值不菲的茶叶，香烟还有茅台酒。刘思源说是钟点工手脚不干净，就做主辞退了。

唐茂林喜欢安静简单的生活，可他们的复式三层楼成了热闹非凡的场所。他们的家隔三岔五就被各色人等光顾，有刘思源的亲戚、同学、邻居，还有一些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远亲。

那些人堂而皇之地住到唐茂林的家里，上完厕所不冲马桶，明明不知道左手拿刀还是左手拿叉，却总是嚷着要吃海市最顶级的西餐。他们的经济就经常出现赤字。

刘思源嫁入了豪门，这似乎成了刘思源身上一道颜色鲜明的标签。她必须每天都要闪闪发光，为了满足各种名头的消费，刘思源只能曲线救国，伸手给唐茂林要钱，虚报各种账目。

他们的婚姻终于现出了危机，那似乎是一个必然的结果。

那一天，刘思源的表姐气冲冲到了公司，她把唐茂林的办公桌拍得“啪啪”响。

表姐说，刘思源的事，唐茂林你到底管不管？我给你说唐茂林，刘思源太缺德了！

唐茂林说，姐，你别急，到底怎么了？

表姐说，前段时间我们去海南旅游，有我二舅家的两个妹妹，还有刘思源的三个女同学，这事你是知道的。之前刘思源让我从淘宝上买了十四条波西米亚风格的裙子，总共八千多。她当时拍着胸脯说好的，那些衣服她送给大家。她说当时手头紧，从海南回来就把钱给我。可是从海南回来之后，她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我是了解她的，她一向说话不算数！从小到大，我被她骗过无数次，我奶奶留给我的袁大头，她说玩两天，最后就说丢了，最后才知道是被她藏了起来。

唐茂林说，衣服的事，我真不知道。你们当时去海南玩，思源带的透支卡，两万的额度都让她刷爆了呀！

表姐说，在海南吃住都是她花的钱，她心甘情愿的，没人逼她。衣服钱八千多呢！我一个普通的小工人，一个月两千多的工资，就是不吃不喝，也要存小半年！我一气之下把衣服要了回来，从淘宝上退了货。淘宝规定七天无理由退货，当时超了三天，老板不同意，我就胡乱找了衣服的一些毛病，上诉了淘宝，淘宝支持我退货。本以为事情就这样了结了，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老板加了我的微信，当时我不知道是老板呀，就通过了。他看到我在海南游玩时拍的照片，当时我们都穿着那些裙子。老板把我的资料捅给了媒体。这段时间，我的电话快被打爆了！天天都有人在电话里骂我。你说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呜……呜。

表姐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表姐说，我找了刘思源几次，让她帮我一起出来澄清一下，共同给淘宝老板道个歉，把衣服买下来，可她不同意，说这事她不能出面，说退衣服是我自己的事，她说给我两千元钱做补偿！她以为我和她一样，为了钱什么都能做得出来！还说如果她出面丢的是你唐家的脸。你说说，唐家的脸是脸，我的脸就不是脸！

唐茂林说，有事好商量，思源不是你说的那样，思源是很善良的。我想你们之间肯定有些误会。记得在上半年，她还说你做了一个小手术，给你拿了三千元，她对你还是不错的。

表姐尖叫起来，说，她善良？得了吧！我给你说唐茂林，我什么手术都没做，她是撒谎的！我就是个顶锅的！她用那三千元买了一条裙子，她跟你说裙子是打折五百元买的，其实不是！是三千！刘思源就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觉得嫁到了你家，身份一下子上去了，不得了了！刘思源天天说谁结婚了，谁死了，谁生孩子了，那都是骗你的，其实她把那些随礼的钱都拿去买了名牌的衣服和包包。有时候她还让我帮她一起撒谎，说我们家的亲戚谁谁谁有红白喜事，我每次见了你都觉得臊得慌！

唐茂林说，姐，在花钱这一方面，我觉得挺对不住思源的。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也得包容她，因为我知道思源特别爱我。每个人都有缺点，你说是不是？姐，你别生气了，一会儿我把钱给你转过去，你把淘宝的事处理一下好不好？

表姐声音高了起来，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单单是钱的事！因为这事，我老公要和我离婚！你以为刘思源纯洁？你以为刘思源是真心爱你？既然她不让我过好，她也别想过好！凭什么她是一朵白莲花？你知道金手镯是怎么回事？刘思源把金手镯送给她妈了，目的是为了堵她妈的嘴巴。告诉你，你们的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你们第一次睡到一起，是刘思源设下的圈套。据说刘思源那天留下了证据。我舅妈说了，如果嫁不到你家，她也得用那证据讹你们家一笔钱，至少弄一套房子。这事呢，刘思源说是她妈的主意，她妈又说是刘思源的主意，因为这事她们打过一架，最后刘思源为了堵她妈的嘴，就用金手镯做了交易。

唐茂林惊呆了说，自从我们结婚后，刘思源在男女之事上一直很清白的，她不会有别的事。她说你们之间好像一直不太融洽，是不是你真的嫉妒她嫁的好？嫉妒她比你漂亮？你可不能诋毁她呀！思源从小就不容易，她妈对她不好，我曾经发过誓，要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

表姐气愤至极，声音高了几十个分贝，说，我嫉妒她？我诋毁她？简直就是个笑话！我给你说，刘思源十六岁时，和她妈打架后失踪了几天。她妈也不找，还扬言说她死到外面才好。你知道吗？刘思源那几天并没出雨花巷，就在雨花巷的马凯家里。你想想，两个人一起待了三天三夜！她还纯洁？我嫉妒她？告诉你，我最瞧不起的就是她！

唐茂林说，不可能吧？不可能不可能！我和刘思源第一次我是知道的，她绝不会有那些事情！

表姐说，什么不可能？这事雨花巷的人都知道！马凯他妈说过，刘思源早就是他儿子的人了！这在雨花巷绝不是秘密。据说结婚前，他们还见过一面，两个人抱着头哭了一场，刘思源当时还说让马凯等她。后来马凯抑郁差点儿自杀，马凯他妈哭着求她，让她去看看马凯，她不去，说怕影响你们的生活。你说说，她是人吗？

表姐说，还有一件事，刘思源结婚前根本就没怀孕……

6

唐茂林一下子掉进了万丈深渊，表姐的那些话，把他的人生砸出一個巨大的黑洞。没有想到，他自认为的幸福生活不过是一种假象，那些吻，那些身体的交融，那些甜蜜的话语，不过是她的逢场作戏。她是一个戏子，而他不过是一个进了盘丝洞的唐僧而已。立夏时吃过的那颗蛋，蛋壳他一直保留着，把它当作他们定情的信物，原来不过是一场笑话。

他给刘思源打电话，刘思源在电话那头温柔地说，老公，我正要打给你呢！咱们今天去上岛吃饭吧？今天是咱们结婚一周年纪念日，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你可要做好思想准备哟！嘻嘻。

他说，好，我也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他们如约到了上岛，唐茂林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说，咱们离婚吧！刘思源怔了，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直以为即便全世界的人都抛弃她，唐茂林都不会。她一时感觉天旋地转，六岁时挨打的场面又来了。六岁时的那次挨打，使她落下了后遗症，她坐不了过山车，坐不了大摆锤。她恐惧那种让自己无法主宰的局面，杂乱无章，混乱失控。

她想哭，她想哀求，可她说不出一句话。

她一直觉得她接近了幸福，她只要伸伸手就可以触摸到。那种幸福在她的婚后一点点呈现出来，她慢慢地爱上了眼前这个男人。

那是一个黄昏，她独自一人去了公园，有一个小伙子拿着一本诗集在读：

我伐倒一棵白杨树

雕成一把冰冷的手枪

我把自己装上枪栓

像一粒光滑的子弹

寻找玻璃与鸟雀

而现在

我在围栏里

戴着镣铐，打磨

佛珠

她跑到公园的一个角落里，失声痛哭起来。她想起十三岁的那一年，母亲生下弟弟后，动不动就打骂她。她纠结了很多个日子，终于在一天清晨，把一封举报母亲超生的信件投进了邮筒。她获得了报复母亲的快感。但更多的是恐惧和后悔。她不能原谅母亲，更不能原谅自己。

其实，她一直是个好孩子，她努力读书，晚上熬夜学習，被母亲气冲冲地关掉台灯，说费电。她暑假里在食品厂打工做月饼，用打工的一部分钱买了一条裙子，母亲问都不问一声，就把裙子退掉了，买回来一袋面粉。

她终于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抖落掉她身上厚重的铠甲，变回了最初的自己，刘思源闭上眼睛，听到小鸟清脆的叫声，夕阳慢慢下落的声音，听到了时光缓缓走过的脚步声。世界如此安静。

一个小朋友啃着炸鸡腿从她身边走过，鸡腿的气味冲了过来，她的胃里突然泛上来一阵无法抑制的恶心。她想到肚子里那个脆弱的小生命，此刻像一棵嫩黄的豆芽，却使她浑身充满了力量。

那个小伙子仍然在读诗：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

许多人在人生的河流里行走

他们携带着肿瘤，心事和善良

还有后悔和希望

太阳热烈地，照耀着这一切……

作者简介：薛广玲，女，汉族，1977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第八届高研班学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2010年开始创作小说，在《天津文学》《阳光》《山东文学》《黄河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有小说被《海外文摘》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