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诗识砚 尽得风流

2023-08-02 23:41胡西林
中国收藏 2023年8期
关键词:采石端砚紫云

胡西林

吴昌硕《蹋天一?》

“ 胡说吴匾”是我去年二三月间所写谈吴昌硕匾额书法的一组札记,陆续写了月余,积成二十四篇,俨然一小系列,后来因为写“画说白石”系列札记而停笔。当然原因并不仅此,更直接的原因是所见缶翁匾额书法不多。这时候,我收到了嘉德三十周年春拍图录,在“大观”夜场册中赫然见到缶翁匾额书法“蹋天一?”,匾文耐味,书法遒劲老迈,于是来了兴致,再作“胡说吴匾”札记。

“蹋天一?”为缶翁81岁作,纸本,三尺对开(34厘米×98.2厘米)。匾文以外,另有近三十字跋文款识,无上款。此作先后经与缶翁有过直接交往的日本著名收藏家小笹喜三、日本著名书法家小林斗庵递藏,并收入多种书籍著录出版。这些书籍我多有寓目,其中有一个现象让我感到些许遗憾,即出版物中对匾文出处多数都有说明,但是对匾文内容却似无额外解释,或者解释语焉不详。难道是因为匾文意思明了,做解释多此一举?在我看来恐怕未必。

匾文“蹋天一?”出自唐代有“诗鬼”之称的大诗人李贺的《杨生青花紫石砚歌》。《杨生青花紫石砚歌》是李贺赞美端砚的名篇,诗从砚工采石起笔,经“傭刓”(整治雕刻)成型至书斋试墨,循序写来,极尽描绘,将杨生此方青花紫石砚的砚质、砚色、砚型、砚体、砚品、砚德,以华美文辞流金泻玉般倾怀而出,写得如梦如幻。缶翁好砚,尤其端砚,在其诗砚好友沈石友逝世之后依然砚兴独癖,而李贺这首《杨生青花紫石砚歌》写的正是端砚。他不仅熟谙此诗并且为之陶醉,“蹋天一?”就是他从诗中陶冶而来,且读跋识:

甲子首夏,用李长吉诗意,以鸣其藏刀之趣。吴昌顾,老缶年八十有一。

但是“蹋天一?”和“藏刀之趣”不好理解,分别是什么意思?

1991年饶宗颐先生也曾书此四字,显然他是看到了缶翁此书后所书(至于看的是原作还是出版物笔者不知),书后跋曰:“缶翁取长吉诗意以论奏刀之趣,余谓书与印理无二致,戏用茆龙写此,亦聊以鸣吾志云尔。”

饶翁以书印同理解缶翁此书,或为借题发挥。但是缶翁此书并未“取长吉诗意以论奏刀之趣”,而是“用长吉诗意以鸣其藏刀之趣”,趣在一個“藏”字。此中的“其”非指缶翁,指的是李贺,或者说是李贺诗中的砚工。砚工割石取材,“割”是比喻,很形象,但是怎么割?“藏”字耐人玩味。缶翁“蹋天一?”从李贺《杨生青花紫石砚歌》陶冶而来,句出诗中起首二句:“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摩刀割紫云”,缶翁易“踏”为“蹋”,逐古而已。“蹋”在汉语中无论古代还是现代意思相同,都有两个义项,一个是踏和踩,一个是蹴,蹴就是踢,比如蹴球,蹴也可以作踩、踏解。“?”则是“磨”的本字,“磨”与“摩”在古代汉语中通用。

但是天高高在上,你怎么踏、怎么蹴?这时我们结合唐代端州砚工采石来欣赏李贺的诗句,或能会意。

端砚始于唐代,据相关研究,唐代开采端石的“砚坑”在今广东肇庆市西江羚羊峡南岸斧柯山(也称烂柯山)的下岩(也称水岩,后称老坑)、中岩、上岩以及山背面的龙岩,其中带有“青花”的端石出自下岩。宋代无名氏《端溪砚谱》说:“ 下岩之中,有泉出焉,虽大旱未尝涸。”又说:“下岩北壁石,盖泉生石中,非石生泉中。”泉生石中,石穴(砚坑)因泉积水,紫色的端石便隐约如云,同时映出天上云彩,砚工们石穴采石,不如同踩在云彩之上?所以已故前辈著名学者陈迩冬先生在解读李贺这首诗时说:“‘踏天摩刀割紫云一句中的‘踏天,不是登高山,而是下洞底,踏的是水中天。”至于“藏刀之趣”,水中采石,刀没(m o)于水,刀“割”石,石亦磨刀,虽有声响,于视觉是隐隐约约的,如此而已。“割紫云”尤妙,一语双关,所割者当然是端石,但同时被“割”的还有映于水中的云彩,且与“蹋天”呼应:蹋天——摩刀——割紫云,动宾三词,一语连贯,用辞极为生动。此解恰当与否,求教方家正我。

李贺鬼才,于砚工采石作如此描绘是因为他不仅谙熟斯事,更谙熟端砚三昩。缶翁痴迷端砚,极赏鬼才此诗旨趣,冶为匾书,可谓知诗识砚,尽得风流。而此匾书递藏于小笹喜三、小林斗庵必有渊源。小笹喜三笔者所知不多,小林斗庵则为缶翁再传弟子,视此匾额书法为至宝,悬额书斋,日夕相对,此乃文脉艺钵,流芳久矣,赞、赞、赞!

《蹋天一?》悬挂于日本著名书法家小林斗庵的书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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