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孤光

2023-08-07 18:10冯北仲
鸭绿江 2023年7期
关键词:姑奶奶深山秋雨

1

山中雨多,春夏的雨脚,是突然来迅即去,如聊斋里的狐仙,待夜幕降临悄然而至,红袖添香,待鸡鸣时分瞬间隐去。春夏的雨,女人味太足,是妖娆的狐仙,迷得人沉醉,忘了光阴几许。环境牵动心境,雨气若似了仙气,跃跃然的心情是按捺不住的。

季节不同,雨味迥然。

山里的秋雨,和春夏相较,完全是两种性格。

秋雨一来,好似絮絮叨叨的妇人说着心事,淅淅沥沥好几天,甚至半个月。这秋雨的味,初尝不错,久了,心里挺不是滋味。这秋,真不似春夏,如女人的不同成长时期。前者是落泪的妇人,后者是烂漫的少女。一个泪痕满面抽抽噎噎,一个盎然率性来去自由。

在山里,秋雨下过几日后,便挟带起凉意来了。一滴一滴的雨珠,落在郁郁葱葱的山林,如落在人的心里,渗遍了全身。湿气从脚底渐渐升起,越来越浓郁。湿意若是通透了,便是淋漓,心灵也自觉温润。身处夏日之时,是盼望秋的,心情那股子急切劲如干枯禾苗在盼雨。万物生长,皆有翘首张望的时候。站在四季中的人,更是将贪婪暴露无遗,这山望着那山高,连四季也需要随人性的善变和好恶来转换。于是,秋在万众瞩目中走来了,丰腴的模样风姿绰约,美了山水,美了天地。紧接着,不甘落后的雨脚儿快速奔来。一场秋雨,清扫了夏日的溽热,将秋日特有的丰腴肥美倾泻而出。天凉了,季节分明。早晚,冷暖,干湿,在深山里,尤为明显。

山中秋雨的味儿,需要走在雨中才能深切感受。我偏爱秋雨,更喜欢冒着雨独自在深山行走。一年四季,山间留下一页一页时光记忆,我的脚步如树叶一片一片,如花草一丛一丛,自然,我早已化为山中一员。

通往深山的石径很窄,仅容一人。碎石铺就的小径,逶迤向深山里去了,像一条青色的麻斑长蛇在爬行,只有来处,没有尽头。小径两旁,是亭亭如盖的桂树,有丹桂,有银桂。桂树后面,是密密的林子,有樟树,有松树,更有不知名的各种亚热带树木。林子因地形而起伏,有坡度,有凹处。蓊郁的灌木丛像曲身的巨蟒,紧缠着每棵树,仿佛那一棵棵树是从灌木中生长出来似的,有挣扎的困难,也有逃出的喜悦。

中秋时分,桂花借着节日的气氛也圆润起来,盛开了。密密地挤在一起,聚成一团一团,如一张张可人的娃娃脸,又活泼,很鲜润。中秋是圆满的,满天满地皆是盛妆。桂花是节日的主角,肆意张扬,尽情绽放。属于中国人的特别节日,在这浩然的中秋,不管走到哪儿,整个身心被馥郁的香味笼罩,且透着沉沉的温馨,挤得人大口大口地喘气,缓不过劲来。花味的馨香,不像其他,是无法言喻的,很浓烈却饱含着脱俗和惬意,直朝浑身每个毛孔里钻去,将入秋以来的身子装得满满当当,撑得极其饱和。连这满山的草木、石块、溪水、飞鸟,皆是浓香的,透着丰艳又沉静的秋光,晴天也好,雨天也好,悠然地穿行在山林间。

山里的风是行走的,很俏皮,忽东忽西,蹦上跳下。顽皮的风搂着花的香味儿,迎着一场细雨,在山林中任意飘荡,哪儿都去了,哪儿都飞了,委任性情,随心所欲。

我沉睡在雨里似的,已然忘了自己,待清醒过来,便停了步子。

桂树在我近前,与我相顾。细雨如织,打湿了片片晃动的叶子。叶子在雨里微微叹息,好似怜香惜玉,很心疼一头雾水的簇簇花儿。小小的瓣很娇弱,耷拉着头,又似在享受,又似楚楚可怜。雨越下越大,透着凉,寒意徐徐扑来。花儿开始发抖,叶子也颤颤巍巍了,在这秋雨秋风中,怜意从心头升起。

雨仍在下,潮湿了我的心。我眼前涌上太多的迷茫,很稠,很密。偌大的山林,弥漫着雨的烟雾,气息密实,苍苍茫茫,把天空摁得很低很低。一陣风拂来,一缕雨水扑打过来,落在我脸上,仿如热气腾腾的浴室,蓦然一股凉风,从气窗溜进来,虽是清新,让人醒冷,更是让人禁不住打寒战,发出惊人的两声喷嚏来。

这山中的秋雨,像离人的眼泪,如泣如诉。一个字,一句话,透着难言的冷意和孤苦。即使有诗情,也是寂寥的,内心蒙上一层湿湿的怆然和悲戚,腾起一股凄然来……

2

小时候,奶奶带我到山中走亲戚——我叫姑奶奶,和奶奶年纪差不多。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进山,有惊喜,更有畏怯。群山连绵,很高大,一座连着一座,像极了《西游记》里妖怪出入的地方。我紧紧抓着奶奶的手,心提在了嗓子眼儿,只怕被妖怪掠了去。因为没有孙悟空,连个挑担的沙和尚也没有,一路上心里很担忧。

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好不易到了姑奶奶家,我的心才落下。姑奶奶一见我们,啊呀一声,喜不自胜,扔了手里的柴火,颤巍巍迎上来。她留着短发,皮肤白净,衣着是斜襟样式的半长袍,带着古意,很老式的打扮,却很整洁。她是三寸金莲的小脚,走路一拐一拐,很艰难。按着奶奶的要求,我叫了一声姑奶奶。姑奶奶高兴极了,笑得合不拢嘴,一把拉我搂在怀里,亲呀蛋呀地叫着,很稀罕的样子。

姑奶奶住的房子是老式瓦房,矮小,依山而筑。从外表看,房子很破旧了。我们进了房内,摆设很简单,收拾得整洁。我还有一丝担忧,这深山老林的,仅住了姑奶奶一户人家,太像《西游记》里的场景了,真没有妖怪?我问姑奶奶,山上有妖怪吗?姑奶奶一愣,笑了,说,没有,绝对没有。我吐了一口长气。奶奶不解地说,这好端端的,哪来的妖怪呀,净胡说八道。我鼓鼓嘴,没解释。确定过没有妖怪,我便没了怯意,胆子放开了。

我走出门,四下看着,尽是高山和林子。屋子旁边的树上,有拳头大的鸟窝。每棵树上都有,原来鸟儿也有邻居,有自己的村子。我仰头看,窝太高了,识不出是啥鸟儿。突然感觉脚下有软软的蠕动之物,我吓坏了,大叫起来。姑奶奶过来,低头一看,笑着说,别怕,是流水,在落叶底下隐藏着的。奶奶摸了摸我的头,说,没事,山里不比平原上,隐藏的东西多呢。姑奶奶递给我一根小棍,让我划拨落叶看。我蹲下,拨开一层又一层枯枝败叶,发现了一条小溪流。我惊叹着,顺着溪流向前走了几步,再次寻脚下的感觉。有一股子细流在我脚底下蠕动,如踩在软软的稀泥里,又不同稀泥,一点不沾脚底。厚厚的荒草如被子似的盖着流水,我在上面尽情地走来走去,扑哧扑哧,软软绵绵的,特别好玩。突然,我想到了夹心奶油蛋糕,手里捏着它,一捏软下去,松开,又泛上来,没错,就是这种感觉。这深山里,石头缝里流出哗哗的水,林子里有暗流行进,各种不知名的花色鸟儿一点不怕人,自由地飞来飞去。神奇的世界,和平原上不一样。童话书里描写过这里,如诗如画。真没想到,姑奶奶这么幸福,生活在童话世界里。

屋后有一条河,河面很宽,水质混浊。雨中的河水,波涛翻滚,水势很猛,水浪卷着各色落叶和杂草呼呼而下,像是奔跑着去打斗的一群男人,撸胳膊挽袖子,气势汹汹。姑奶奶说,站远点儿看,万不可近前。奶奶也再三叮嘱我,还吓唬我,掉进河水里就被龙王吃了,没小命了。姑奶奶犹豫了一下,下了决心似的非得拉我回屋,不准我一人在河边玩。我执意不回,因为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河水,长江黄河似的,只觉新奇。姑奶奶小声说,山上没有妖怪,水里有妖怪,专捡小孩子的。我一听,疑疑惑惑,终是害怕了,跟她们回了屋。

半夜,下雨了,唰唰的雨声清晰入耳。

雨声越来越大,鼓点似的响在耳畔。奶奶问,咋就下雨了?姑奶奶说,秋天一来,三天两头下。说着话,她披衣下床,关了木窗子,把厚帘子也拉上了。霎时,雨声远去了。

我再醒来时,帘子早已拉开了,窗子也打开了,阴阴的光线照进屋内。雨还在下,雨滴嗒嗒地响,节奏分明,像弹古筝的声音。我闭上眼,听了一会儿。又睁开眼,却不想起床,便窝在被子里,静静听雨。这雨声,在平原上是听不到的。

姑奶奶在做饭,奶奶帮着烧火,俩人你一言我一句地闲聊着。奶奶说,这雨得下多久呀?一晚上都不停歇。姑奶奶说,最少要下三天。

我起来了,穿上衣服,揉开双眼,坐在屋口的小凳上,托腮,看雨。雨并不大,雨脚很密。屋檐下,摆着一齐溜儿的石头,早已被雨水冲洗得干净圆润。姑奶奶朝我喊,就坐在屋口,不要乱跑,要听话啊。我应了一声,知她怕我去河边。

我听见奶奶小声说,你呀,何苦呢,守在这大山里,一辈子也就跟雨做伴。姑奶奶说,谁说啦?还有鸟呢,还有松鼠呢。等天放晴了,屋外全是花鸟,给我唱歌。松鼠也出窝找食,在树间上蹿下跳。你不知道,有多热闹的。奶奶叹气道,你是嫁给人还是嫁给鸟嫁给松鼠了?姑奶奶说,嫁鸡随鸡,谁让咱先人爱钱呢!奶奶听了,开骂了,坏了心肝的,眼里只爱钱,把好端端的姑娘嫁给山里人。生了俩孩子,山里人没良心,一出家门,再没了影儿。奶奶边骂边叹气,手里的柴火发出啪啪的声响。姑奶奶说,不怨谁,只怪咱先人抽大烟。奶奶再不吭声了。我听了大烟俩字,眼前出现了电影电视里那些皮包骨的烟鬼,反正不是好人。奶奶又说,真是可怜你了,一手带大俩孩子,也全飞了。你呀,就剩下自己在这儿守着。姑奶奶说,习惯了,没啥。这山里,像我这样的女人不少。山里有山里的好處,空气好,有山,有水,有花,有草,又安静,好着呢。奶奶拉着哭腔说,你没出息,明明心里有委屈憋着,还死守着。尽说哄人话,好个啥呀!你说说,这破屋烂房的,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有啥守的呢!姑奶奶说,那你说咋办,我嫁到这儿了,这儿就是我家。我守我的孩子,守着花花草草,守着鸟儿松鼠。人一辈子啊,不要想太多,想也白想,有命数呢,咋样都是一过。屋里只剩柴火在灶火里噼里啪啦响,烧得火势很旺。雨滴在石头上飞溅,她们后面又说了什么,我听不见了。

咯嘣一声,响雷了。立马,雨脚欢实了,雨丝越发密了,溪流似的倾泻而下,石上飞出朵朵雨花,溅在我的头上、脸上、裤脚上。我抹一把脸,手上一把水,才发现,我已流泪了。屋前一棵树上,一只鸟儿在淋雨,抖着翅膀,缩着脖子,浑身湿漉漉的。它不知躲雨,任雨淋着。我鼻子一酸,想起了姑奶奶……

我们在姑奶奶家住了半个月,过了与世隔绝的半月时光。半个月,雨天近十天。走的时候,太阳出来了。众鸟欢鸣,松鼠跳跃。我舍不得姑奶奶,抱着她哭了。姑奶奶抱着我,叮嘱说,要好好念书,不要喝酒,万不可抽烟。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人有了文化,才懂做人的道理,明白要做咋样的人。我狠劲地点头,发誓似的说,姑奶奶放心,我坚决不抽烟。她笑了,搂紧我。她身上有股香味,是大自然的花草香,混着柴草和松香。我深吸一口,浓浓的香味,香了我的世界。

3

一年后,姑奶奶过世了。

消息传来,奶奶哭得最伤心,又是骂天,又是咒地,一腔悲愤,怨天怼地。任奶奶如何又哭又骂,家里没有一人吭声,都在默默抹泪。

按关中古老的丧葬规矩,娘家人要去。娘家人不到场,主人家不能下葬。父亲带着家族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了山里,冒着大雨把姑奶奶安排妥当,看着安葬好,才回了家。

父亲给奶奶讲述时,很伤感,长吁短叹。奶奶说,她这一世,太屈了,全是娘家造成的。母亲在一旁听了,哭出了声,说,每年中秋,我们去接她回家来过节,她从不回来。奶奶说,自从她男人跑了后,哪里回过娘家呀。母亲说,本想着,她一回来,再不让去山里了。奶奶轻摇头,说,你不懂她的心思,不懂呀。我听不下去了,坐不住了,抹一把脸,跑出了家门,一口气跑到了山坡上,叫着姑奶奶,呜呜地哭起来。

之后,每每天气转凉,在落雨的秋日里,我伸开双臂,跑在雨中,仰面迎接雨水,任凭风吹雨打。我仿佛看见雨的尽头是孤零零的姑奶奶,在望着我,微笑着。在雨中,孤零零的天地,广袤的关中平原,除了我和她,几无人烟。

平原上的秋雨,和山里的秋雨不同。

平原上的秋雨,没湿气,更无苍茫的云烟。平原上的秋雨之所以有冷意,不是因为下雨,完全是季节本身具有冷意。为了找回那年山里落雨的感觉,我冒雨跑上一个又一个土坡,不顾家人阻止反对。我站在坡的中段,淋着雨,望着雨中的村庄,湿润的树木,空旷的田野,努力制造山里的情形,一河,一屋,一人……想必姑奶奶年轻时,也是这般站在平原上,这老家的土坡上,望着雨中的村子和树木。她以为在雨中是多么浪漫的事,谁料想嫁到了山里,让现实淋了一辈子雨,冷透了身心,冷寂了一生。

自姑奶奶离去后,我们家与山里断了来往。奶奶偶尔伤心,便提起山里,便撒起气来。母亲也忧怨,暗自叹气。忽一日,父亲规定,以后家里谁也不许提山里,没了那个人,再别提了。父亲为了不让奶奶伤心,特意做了这规定。自然地,我再没去过山里了。时常,面对雨天,我眼前不知不觉地出现山里的情景,一河,一屋,一人,花草树木,山溪大河,不由得怀念起孤苦的姑奶奶来。怀念姑奶奶是我的心事,不会说出来,埋在了心底。

好多年后,我逐渐懂了世事,才懂了姑奶奶的生活,更懂了姑奶奶的悲情。

一个女人,娘家人当商品似的,卖给了山里。一个女人,不能自己安排自己的命运,如此草率地将一生交付给了山里,交付给跑了的男人和成长的孩子,无依无靠,任劳任怨。这,就是一个女人的命运。千古之下,多少女人将一生交付给了娘家来安排,交付给了一个男人,几个孩子,一间破屋,几株花草,到头来只能孤苦地守着一颗心,一颗独自吞咽苦果的心。唯天知,地知,她一颗心知。她即便有愤愤之气,也只能装在心里,让现实生活狠狠压住,是无法诉诸旁人的。她不是逞强,是无奈中的绝望。

4

在外漂泊求学的我,多年后回到了关中。选择学校时,一见秦岭深山有一所大学,恰好在姑奶奶生前居住之域,我心头一热,不知是热浪,还是酸楚,毫不犹豫地来了。

来到了山里,便与山结了缘,仿佛上天注定似的。人在世间跑得再远,终是回故土,而且是回到深山,真乃一种宿命。在山里,我没有陌生感,也没有不熟悉,更没有寂寞孤独,似乎一切都在冥冥之中安排好了。我来了,秦岭深山,很是安然地居于山中。

我爱上了山里,更爱山里的雨,全因为姑奶奶。

顶着秋天的雨,行走在山林中,我与姑奶奶同在。我想,她再不会孤单了。平时,周内忙于教学。周末才有空,到山里走一走,看一看,感受如诗如画的大自然之美,也排遣那许久以来的怀念。每每一有空闲,一放寒暑假,我去山里,且是林木茂密的深山,去闻闻山中的气味,感受山与树、鸟与石、水与花带来的自然芬芳。全很熟悉的味道,我一点不生疏,是姑奶奶身上的,很温馨,很亲切,也很有另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又忘了,是在秋雨中走向山里。我走在石径上,慢慢地走着,沉醉于浓浓的桂花香里。

这山中的秋雨,更有着山中的个性。所有雨滴,上天指派了似的,一一落在树上、草上、花上、石上,浓浓的雨雾浮在空中。然而,这秋雨中,小径上没有一片落叶。 我脚下是石砌的小径,一地的桂花——雨水打落的,七零八落,如橙色白色的小药丸,整齐地铺展着,无一片叶子陪伴。可惜一粒粒的药丸,混在成摊的积水洼里,那抹可贵的香味,在雨水不断的敲打中已完全散尽了,没了自身的形,不成样子。

绵长的秋雨,拉着绵长的曲调,如古筝似的泣着,唱着,诉着……

没有落叶的雨中,欠缺了陪伴和依靠,孤单单的,秋是这般寂然,太过哀怨。

秋雨肃意长,风袅木叶下。

深山里的秋雨,没有北方秋雨的肃杀之气,软绵绵的,满是望不尽的凄凉。这浓湿的雨,让人毛毛的,如心口上长了一层陈年往事的苔藓,总是绕着怀念的伤感。微风拂来,是袅袅的,吹在脸上,皮肤轻微发痒。这周围,一片木叶没有落下,然而凉意是有的。小径上,花瓣成堆積在水洼里,一颗颗小扣子似的解开了秋雨的旨意,那是无言的沉默,仿佛姑奶奶的神情,无助,无奈,然而表面上却是光鲜的。

没有木叶落下的秋,少了沉着,凝重,厚实,因为缺乏了大地的归属。可雨水,稀稀拉拉,如绵长的丝,再抽,总抽不完。这秋,挂满了一身的忧思,漫长无边,浸着蒙蒙的雨珠子,携着清愁,飞得好远好远。终是落在姑奶奶的发上、眉上、唇上、笑纹上。曾经那浓郁的香味,很好闻,是姑奶奶身上的味道,我一直忘不了。

这遍地的桂花,一地的香魂,最终在冷清的雨水中,一点点远逝了。

5

姑奶奶走后的第三年,奶奶也跟着去了,也是在秋日里,不过,阳光很好。

母亲哭得很伤心,边哭边诉说,说的啥话,没人能听清楚。奶奶和母亲,是婆媳,更是亲人。她们是那般和睦,是那般有情有义,是亲人间的疼惜和呵护。

没过多久,舅爷爷和舅奶奶也相继过世了。

祖辈,一个一个走远了,踏过一世的四季,走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在祖辈的世界里,微笑是常见的,关系很亲近,彼此关心,彼此探望。不管谁说起哪一个,直夸优点和长处,也有同情和叹息。在他们的眼里,似乎人人是善良真诚的,不存在嫉妒,不存在恨意。他们是怎样的一代人?为何如此宽容、大气、平和?虽然都过得不富裕,却知足常乐。

奶奶三周年时,家里聚了很多人。依关中风俗,三周年是过大事,如办丧事一样隆重。孝子一身白伏地大哭,自乐班的吹手们彻夜吹喇叭唱秦腔折子戏。附近的村人和全村的男女老少来了,听戏的听戏,感慨的感慨,聊天的聊天,吃宴席的吃宴席。这样的传统,在关中是千年不变的习俗,大家习以为常了。

过完了事,亲戚们围坐在一起拉拉家常。有位父辈亲戚,提及姑奶奶,连声叹息。嫁到京城的表姐说,叹啥气呀,姑奶奶是古代人,虽识文断字,却是老脑子,比不得我们现在社会,谁嫁山里干啥去?山里有啥呀?现在呀,再没人那么傻了!另一位长辈说,你懂啥?你姑奶奶是女秀才呢,比你们有文化多了。没办法,唉,太屈了她!表姐眉一挑,说,有文化也是古代文化,现在呀,没车没房没存款,鬼都不嫁,还嫁啥山里去!所有亲戚望着表姐,静静地瞅她。那一刻的安静,却让我脑中嗡嗡作响。

姑奶奶的笑容,一拐一拐的小脚,白净的脸面,优雅的神态,一一浮现于我眼前……原来文化,尽管是古代的,尽管在山里,透出的那股子味儿,是隐忍,是典雅,是委曲求全,是顾全大局。姑奶奶走了,身上散发出的味道一直是香的,香了我的世界。

怎样的后人才能理解她呢?

我沉浸在回忆中,行走在雨中。空气中,充斥着特别的香味。据说,味道也是有颜色的,五彩斑斓,世界因此而美。这种美是隐形的,恰如姑奶奶身上那种,带着与红尘决绝的转身,是远古的典雅,又是近前的清脱。

我眼前的世界,是落一身雨的桂花,是挂满雨的山林,还有逝去的姑奶奶等祖辈们。

桂树、樟树、杏树、桃树,山里的各种树木,承载了我太多的情感,让我无法收回一颗忧伤的心。我忧伤着无法抑制的忧伤,独自行走在雨中。

我也不知走到哪儿了,深山是没有尽头的,如长蛇前行的路,没有尽头。雨的脚步慢了,好像懂我的心事,故意在变稀淡,也减损了花香的味儿。淡淡的,再淡淡的,孤寂成一缕香魂,随着细密的雨丝,有的飞升,有的落下,有的轻吟,有的悲泣。人、雨、花,有什么不同呢?行走在红尘世上,一线孤光,皆有着不同的苦衷。

时间是前行的,四季在轮回。

在漫长的日子里,年年此时,一场秋雨,一场花事,一阵花香。上天有时专门作弄,让美在突如其来的雨水里零落成泥,化为一道不堪的风景,使人留恋,让人怅惘。

这孤零零的、山中的雨、雨中的花木却仿佛永远都在。一代又一代的人观看着,慨叹着,来来往往着,在山中,雨中,花木中。

作者简介

冯北仲,陕西泾阳人,哲学硕士,陕西理工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陕西“百优作家”。长篇小说《遗园》获陕西省第五届柳青文学奖,作品见于《文艺报》《延河》《广州文艺》《长城》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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