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威尔写本的发现地

2023-08-14 11:01林梅村
读书 2023年8期
关键词:写本佛寺佛塔

林梅村

中国近代考古学产生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与中国文化史上一系列重要发现直接相关。一九二五年,王国维将其总结为“五大发现”(王国维:《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见之学问》):其一,“殷墟甲骨文字”(一八九九年);其二,“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地之简牍”(一九0一年);其三,“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唐人所书卷轴”(一九00年);其四,“内阁之书籍档案”(一九0九年);其五,“中国境内之古外族之遗文”(一八八九年)。若以发现时间先后为序,第五个发现“中国境内之古外族之遗文”,位居中国近代文化史五大发现之首。

一八八九年二月,寻宝人在新疆库车附近一座佛塔遗址发现许多梵夹装(po hi)婆罗谜文佛经。几天后,侨居库车三十多年的阿富汗商人古拉姆·喀迪尔·汗在库车城喀孜伯克(负责伊斯兰教法律事务的六品官)铁穆尔·玉素甫家中获得部分写本,并将其中一夹桦树皮写本售予在新疆追捕逃犯的英国中尉鲍威尔,这便是著名的“鲍威尔写本”(BowerManuscripts)。几经辗转,现藏牛津大学博德利图书馆。

据德裔英国学者霍恩勒解读,鲍威尔写本的年代在公元四至五世纪左右,其中梵夹装桦树皮写本《孔雀明王经》甚为古老,其年代可追溯至公元四世纪初,是目前所知最古老的梵语写本(A. F. R. Hoernle,“ Onthe Date of the Bower Manuscript,” JASB , Vol. 60, Part I, for 1891, No. 2, pp.79-96)。

图一: 法国考察队和野村荣三郎所绘库木土拉遗址分布图

关于鲍威尔写本的发现经过,霍恩勒在一篇论文(A. F. R. Hoernle,“A collection of antiquities from Central Asia [Part I],” JASB , Vol. 68, Part I, Extra -Number 1, 1899, p. xi)中写道:“一八八九年某时,库车一批觅宝人由于听说早在阿古柏统治时期就有人从古迹中挖出金子,遂结伙发掘了库车城西十六英里(案:约25.744公里)处靠沙雅河(案:即渭干河)左岸的荒石岗附近的一座古代佛塔遗址,是否发现有金银宝物后人已无从知道,但至少发现与两只狐狸、一头牛尸体在一起的大量写本与写本残片。至于这些文书的存放位置,大概在沿地平的古塔中心部位,即应存放舍利骨灰的位置,因为觅宝人是沿地面水平直挖入古塔的。”

兰州大学王冀青教授根据鲍威尔的调查,认为鲍威尔写本发现于渭干河东岸库木土拉千佛洞第九窟前佛寺遗址(王冀青:《日本大谷大学图书馆藏“霍恩勒文库”附新疆考古通信研究》,《西域文史》第五辑)。这项研究为解决鲍威尔写本出土地点做出重要贡献。

然而,鲍威尔本人并非文书的发现者,他的说法不一定正确。据考古调查,库木土拉千佛洞第九窟为僧人坐禅的禅窟,附近无佛塔,周边第四至八和第十二窟为埋僧人遗骨的罗汉窟(晁华山:《库木吐喇石窟初探》,《中国石窟库木吐喇石窟》),皆与鲍威尔写本出自佛塔遗址不符。

我认为,鲍威尔写本实际上出自库木土拉千佛洞谷口区南端的玉其吐尔佛寺遗址。日本大谷光瑞考察队野村荣三郎调查过寺内佛塔,当地乡民称为“考西陶拉”(维吾尔语qo?-tura“双塔”)。一九0九年四月五日,野村荣三郎赴渭干河东岸考西陶拉考察。他在当天的日记和测绘图中描述说:寺内佛塔高十一米,覆钵顶。塔基呈方形,边长九米,南侧破损,有安放佛像之痕迹。塔基东西两面出土了两个莲花台底座和五个佛头。佛塔旁有寺庙遗址,平面呈长方形,南北长八十二米,东西宽五十七米,庙墙东北角高约四米(图二)。佛塔南侧两千米处有废城(董炳月译:《蒙古新疆旅行日记》)。

图二: 法国考察队和野村荣三郎所绘库木土拉遗址分布图

据法国考察队伯希和绘渭干河谷地区古代遗址分布图,野村荣三郎的“考西陶拉佛寺”就是伯希和的“Hi?ar 遗址”(图一之1),今称“玉其吐尔遗址”或“乌什吐尔遗址”。该佛寺遗址南侧兩千米处的“废城”,黄文弼称为“色乃当旧城”,位于玉其吐尔遗址南约两公里库木土拉村附近(黄文弼:《塔里木盆地考古记》)。

玉其吐尔遗址与库木土拉千佛洞谷口区第一窟相邻,据龟兹石窟研究所调查,“疑是玉其吐尔古城的所属部分,因其窟外的上方和右侧是与古城连为一体的土坯垒砌的墙体。窟内及窟外的墙体做法均为一层土坯一层砾石”(《库木吐喇石窟内容总录》)。据研究者考证,玉其吐尔佛塔北面两处建筑分别为佛堂和讲堂遗址(图二之3),建筑布局与乌兹别克斯坦贵霜晚期喀拉塔佩佛寺、北魏洛阳永宁寺颇为相似,始建于公元四至五世纪,是库木土拉石窟寺最早的佛教寺院之一。从玉其吐尔佛寺遗址平面图看,野村荣三郎似乎只画了该佛寺西北部分遗址平面图(图二之1)。

鲍威尔写本采用梵夹装桦树皮形式,每叶长约三十厘米,共计五十七叶(牛津大学博德利图书馆编号fols.1-57)。由四个不同抄写者书写,绝大多数两面写有婆罗谜文,每面十一行文字。可根据内容将其分为七个部分:第一至三部分为《医书》,第四和第五部分为《占卜书》,第六和第七部分为《咒语书》,年代约在公元四至五世纪。据德国梵学家桑德尔考证,有些写本的年代可能晚至公元六世纪。这个说法不一定正确。桑德尔的“吉尔吉特- 巴米扬II 型”婆罗谜文实际上是隋唐时代流行的悉昙体婆罗谜文。

日本奈良法隆寺藏有两叶梵夹装悉昙体婆罗谜文贝叶经,现藏东京国立博物馆法隆寺献纳宝物馆。据说原为迦叶尊者手书,五二0年左右从南天竺移居中国的禅宗始祖菩提达摩将其传给慧思禅师,入藏南岳衡山一座佛寺。日本推古天皇和圣德太子派“遣隋使”小野妹子来华,小野妹子六0九年返回日本时,将这两叶贝叶经带回奈良,同年入藏法隆寺。据英国梵学家缪勒一八八三年考证,法隆寺写本是世界上最早的梵语写本,内容分别为《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和《尊胜陀罗尼经》。鲍威尔写本采用笈多体婆罗谜文,比法隆寺藏悉昙体婆罗谜文贝叶经至少早一百多年。

鲍威尔写本刊布不久,日本学者渡边海旭就撰文指出,其中第六和第七部分勘同汉译佛经《大孔雀王咒经》,如南朝梁僧伽婆罗于五一六年译《孔雀王咒经》、唐义净于七0五年译《佛说大孔雀咒王经》、唐不空(七四六至七七一年)译《佛母大金曜孔雀明王经》三卷。

目前所知《大孔雀王咒经》最早的译本是东晋帛尸梨密多罗译《大孔雀王神呪》《孔雀王杂神呪》。梁慧皎《高僧传》记载:“帛尸梨密多罗,此云吉友。西域人。时人呼为高座。传云:国王之子,当承继世,而以国让弟……晋永嘉(三0七至三一三年)中,始到中国,值乱。仍过江,止建初寺(案:中国江南最早的佛寺)。丞相王导一见而奇之,以为吾之徒也,由是名显”(汤用彤校注:《高僧传》卷一)。

据以上调查,玉其吐尔佛塔埋藏有公元五世纪左右笈多体婆罗谜文写本,始建年代不晚于公元四世纪,堪称渭干河流域最古老的佛教寺院之一。无论如何,鲍威尔写本应该出自这座库木土拉千佛洞最早的佛寺遗址,中国近代文化史第五大发现就肇源于此。

鲍威尔写本发现后,西方和日本考古探险队纷纷前往新疆沙漠遗址考察,引发了一场中亚古代写本争夺战。霍恩勒在《鲍威尔写本校勘及英译》一书序言中评述说:“鲍威尔写本的发现及其在加尔各答的公布,开创了新疆考古学探险的全新的现代化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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