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间

2023-08-15 00:43刘伟林
四川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大姑姑父祖母

□文/刘伟林

越过这片山冈,便能望到大姑的村庄。

站在山冈上,视野顿时开阔,一马平川。低低矮矮的丘陵,波涛般起伏,错落有致。阳光锃亮,如从玻璃上反射出来一样,清澈、锋利,轻轻地划动着,划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在村庄的左侧,有一条大河,因涨水时节,大河成了大湖,无边无际,在阳光的照耀下,泛出炫目的光。视野的尽头,大湖成了一个硕大的亮点,灼痛眼球,扯着双眼,转来转去。眼前的景物,实在过于清晰,也过于迷蒙。大湖离大姑的村庄似乎很近,可能是涨水淹没了大片土地的原因。没有风,湖水似静止,却又哗哗地流动着。这景象,突兀而离奇,从我的眼前呼啸而至,打着漩涡,发出嘶鸣,又倏忽而去。大姑家的房子离湖很近,似乎大水快要漫上去。

其实,从我这里,是看不清房子的,连村庄也影影绰绰。

每次爬上山冈,祖母都要坐下歇息一会儿。祖母坐在树底下,喘着气,从衣兜里掏出手帕抹脸上的汗水。祖母身体瘦弱,每次爬这片山冈都很吃力。沿着这条道,我们每个月都要走上一回,都是去大姑家。去大姑家的路不算远,约8华里,中间要越过几片山冈。丘陵地区的山冈蔓延无尽,高低不平,灌木丛生,路途荆棘遍布,完全就是一条土路。若逢上雨天,泥浆四溢,如同踩着一堆溃烂的番茄酱。

山体旁有房屋、树木、菜园、茶园什么的,沿着山体的坡度生长,或高或低,或密或疏。经过一些村庄时,偶尔会碰上祖母的熟人,不时打着招呼。我们偶尔也去坐坐,多是为了讨一杯水喝。

途中,我们会经过一座石桥,不知建于何年。桥面由几条石块组成,上面凿着方孔,石柱矗立水中,作为支撑穿过石孔,结实而稳固。桥面狭窄,只容两人通行,底下的水流不大,发出咕咕嘎嘎的声音。咕咕。嘎嘎。咕咕。嘎嘎。小河不宽,静水深流,深不可测。每次走在上面,我都小心翼翼,能听到自己像水流一样咕咕的心跳声。石桥的一半陷在树荫里,一半在阳光下,于是一半潮湿,一半干燥。潮湿的一半有些打滑,须格外小心。天气晴好,石桥的倒影就压在水面,沉重而巨大,被静流扯着,蜿蜒而动,伸缩不定,探向无尽处。

每次走到石桥中间,祖母都要停下,表情庄重,抠抠搜搜地从口袋里掏着,然后掏出几枚硬币,一分或两分,扔入水中,嘴里念念有词,意思是请求各路神灵保佑我们从此桥经过,我花钱买平安。随着祖母的唠叨,那几枚硬币缓缓地下沉,慢慢没入水中,随水而逝。

祖母的话精简有力,就像水流经布帛,天宽地阔,各自欢喜。只有等到成年后,我才知晓其中的寓意,像一则隽永的寓言。世间万物,时间在左,神灵在右。流水不语,石桥无言。

祖母一生共生育了六个孩子,其中四个早早离她而去,都死于破伤风,主要是用来剪脐带的剪刀从没消过毒,也缺乏那个常识。于是,祖母的孩子只成活了两个,一个是大姑,一个是我的母亲。尽管祖母心存遗憾,但她从不哀伤。她认为凡事天注定,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是上天命定的。这个世界,从前发生过什么事,现正在发生的事,或者将来要发生的事,都是世界的秩序。天道轮回,天道有序。自有一只手在黑暗中把控着。只是我们无法看清,也无从知晓。

按常理,我不必叫姑姑为大姑,毕竟只有一个姑姑。但祖母执拗,非得我叫大姑,像是我有好几个姑姑一样。不过,叫顺了口,倒也亲切。等到大姑长大,祖母自作主张把大姑嫁给了一个渔人,我称之为大姑父。大姑父一年四季在外捕鱼,虽然活得艰难,但自有乐趣。

我见过大姑父捕鱼。那时,大姑刚生下我最小的表弟,因奶水不足,急需催奶,大姑父只好去湖里捕鱼。时令冬季,天寒地冻,嘴里呵出的气都成了一条条直线,清晰而透明。阳光霜花一样轻盈,覆盖着萧瑟的大地。湖面结着一层薄冰,泛出凛冽的光芒。下水前,大姑父站在湖岸边,活动着身体。看起来,他充满信心。他的眼睛燃烧着,胸膛燃烧着,四肢燃烧着。他的身体在抖动,跺着脚,挥舞着双臂。活动开后,他开始喝带去的烈酒,喝了半瓶。慢慢地,他的脸色变得红润,双手泛红。他使劲地搓动双手,开始脱衣服,脱得只剩裤衩。他的身体像熟透的虾子,火苗在他身上窜动。他点燃了火,火也点燃了他。他拥抱着烈焰,烈焰也消融着他。他与烈焰化为一体,但烈焰并不能摧毁他,只能让他越来越像一块锻打的热铁。然后,他扑通一声,纵身跳入湖面,沉入水底。湖面腾起热气,如丝如缕。四周的薄冰在破碎。嚓嚓。嚓嚓。嚓嚓。

冬天,鱼缩在水底,聚成一团,一动不动,任人宰割。鱼同样活得艰难,令人悲戚。

不一会儿,大姑父从水中钻出,手中拎着一串鲫鱼,水淋淋地站在我面前,嘴里嘶嘶有声,牙齿互咬,吱嘎作响。他的身体依然通红,双脚如站在针尖上一样,左右轮换着跳动。扑哧。扑哧。扑哧。大姑父扔下鲫鱼,一口气喝掉剩余的半瓶白酒,再次跃入水中。像是冰成了烈焰,不是水的另一种形态。在村庄里,在日常生活中,大姑与大姑父恐怕是最卑微的人,是低到尘埃里的人,没人能瞧得上他们、看得起他们。但这一刻,大姑父烈焰重生,他获得了与生俱来的骄傲与荣耀。

若干年后,大姑父疾病缠身,饱受病痛的折磨。只能说,水成就了他,也彻底毁灭了他。

这其实是一个剧场,不管它是华美的,还是古朴的,是高大的,还是矮小的,但永远都是博大、深邃的。不得不承认,悬挂在记忆天空的璀璨星辰,却是一团团旧火,它就在那里,在心灵静谧的一角。窗外的月亮贴在树梢上,纸一样苍凉,外面霜落满地。时间隐藏了太多的未解之谜,大幕拉开,徘徊的人依然在徘徊,幻想的人依然在幻想。

大幕再次拉开,刚一打开,新的剧目就要上演,这是人间场景的微缩,在这个封闭的空间,时间的光影同样照亮。而剧场里的我们,对未来的剧情一无所知。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大姑先后两次嫁给了大姑父。虽然事情很是荒诞,但在情理之中。既有无法割舍的血脉之亲,又有道德伦理上的温馨。其间,大姑与大姑父离过一次婚,大姑也找了别的男人,开始了新生活。离婚是祖母做主的。在日常生活中,大姑与大姑父总为一些琐事吵架,闹得鸡飞狗跳。大姑经常指着大姑父的鼻子破口大骂,骂得十分难听。大姑父一声不吭,耷拉着脑袋。两人各具特色的表演,成了村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平时,大姑父沉默寡言、木讷、脾气好,但惹急了,也不争辩,只是喘着粗气,脸上青筋暴怒,随手拿起什么砸向大姑。老实人也经常被大姑逼得狗急跳墙。当初,正是祖母认为大姑父老实,靠得住,能过日子。大姑父的家在镇街上,住茅草房,上无片瓦。虽然条件不好,但区别于乡村。于是,祖母毫不犹豫地把大姑嫁了过去。没想到,过了两年,大姑父从镇街搬离,去了一个离镇街极远的村子安营扎寨。大姑与大姑父的吵架,多半也有这个原因。对大姑父搬家这件事,祖母一直很恼火,认为大姑父吃错了药。无论如何,在镇街上生活,肯定比乡村生活更好。就像流蜜之地与穷山恶水的关系,就像鸡蛋与石头的关系。

每次,大姑回来,鼻青脸肿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着。祖母虽听得不耐烦,却偏袒大姑,认为大姑父下手太重,是畜生所为。祖母对大姑说,我真是瞎了眼,怎么把你嫁给了他,现在肠子悔青了也没用。祖母的话,令大姑的表演更是夸张、卖力,深陷其中。祖母说,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既然他不想过日子,你干脆离婚。如果不离婚,苦日子就没个尽头。在祖母一次次的煽动下,大姑终于坚定了与大姑父离婚的决心。当然,对离婚这件事,大姑很是为难,毕竟已与大姑父生育了一个孩子。是否离婚,成了力重千钧的问题,成了压在她心头的石块。

考虑再三,大姑还是决定与大姑父离婚。当大姑对大姑父提出离婚时,大姑父一点也不吃惊,只是点了点头,大概认为到了应该离婚的时候。大姑父逆来顺受,坦然接受,没提半点反对意见,像是接受命运的安排一样。大姑还以为离婚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大姑父会当场被震晕,会暴跳如雷。大姑父漠然的态度,令大姑感到不可思议,也让祖母失望。

事情的怪异,既指向大姑与祖母的内心,也指向外部的世界。她们在命运的懵懂中前行,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逼入现实的死角。离婚是大姑提出的,既然大姑父没什么意见,事情只有硬着头皮往下走。

逆时间之流而上,推开那扇沉重的门,旧日的剧场还在,剧目依然在上演,生旦净末丑,水袖飞扬,看戏的是拥有相同记忆的人。偌大的剧场里只剩我自己,孤寂、宁静、专注地坐在那里。时间流逝,回望如梦,时光的流沙奔涌而下,重要的往往没留下,留下的往往不重要。但在时光长长的甬道中,总有金属的沙粒闪烁不止。

离婚后,像是为了炫耀,为了报一箭之仇,大姑很快就找到了新的男人。大姑是经人介绍的,只见了一面,就定下了事情。大姑是没有资格挑拣的,就像挑拣鸡鸭的肥瘦、白菜的鲜嫩,能有个男人接纳,已算不错,总不能做一辈子单身吧。大姑并没跟那个男人结婚,只是同居。男人是个鳏夫,妻子死去刚满一年,无儿无女,够凄惨的。无论如何,他人的伤痛也是自己的伤痛。

鳏夫的村庄离大姑父的村庄约4华里,村庄比较大,近百户人家,人口稠密,闲言碎语也多。大姑自觉收敛,安心踏实地跟鳏夫过日子,从不跟鳏夫吵架,有点认命的意思。相比之下,鳏夫更是贫穷,比大姑父还穷,称得上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事情都这样了,就凑合着过日子吧。祖母不再过问大姑的事情,大姑每次回来,张口想提鳏夫,马上被祖母堵了回去。祖母的心里也不是滋味,大姑离婚之后,把孩子寄养在她身边。孩子不到3岁,吃喝拉撒都得照管。事情本来就糟心,还要应对日常生活中的一堆琐事。大姑离婚时,大姑父明确表示,他不会照管孩子,让大姑把孩子带走。大姑原本就舍不下孩子,大姑父的话让她如释重负。大姑与鳏夫同居,也没想把孩子带过去,因为既不光彩,也不道德。

大姑与鳏夫浑浑噩噩地生活了近一年,日子过得鸡零狗碎。说到底,大姑从内心惧怕鳏夫,一物降一物,在鳏夫面前,大姑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对象。前几个月,鳏夫隐藏得深,后来暴露出了真面目。在大姑看来,鳏夫是个恶人,恶声恶气。鳏夫脾气暴烈,稍不如意,就对大姑拳脚相加。相比大姑父的暴力,鳏夫简直就是摧残与折磨。大姑只能把打落的牙往肚里咽,忍气吞声,小心翼翼。为了争口气,不让人看笑话,大姑忍了好几个月,忍得身体日渐消瘦,精神恍惚,晚上失眠。

终于,大姑再也无法忍受。如果再忍受,她的精神一定会崩溃,将生不如死。某天,大姑起了个大早,把鳏夫的衣服洗好,把早餐做好,把屋里屋外收拾干净。料理好一切,她哭丧着脸,偷偷回来了。鳏夫应该知道大姑的意思,也不敢追过来,与大姑的同居,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若追过来,只能是自取其辱。

面对突然回来的大姑,祖母什么也没问。倒是大姑想作一番解释,祖母摆了摆手,意思是她知道大姑想说什么。祖母心里暗自叹气,同时也有些自责,大姑之所以如此沦落,应该跟她是有关系的。除了她的怂恿,还有她的自私。

事情似乎就这样过去了,结束了。表面上看,大姑除了名声受到损害,其他并没受到损害。但大姑受到的伤害,只有她自己清楚。谁知事情还是发生了变化,大姑有了身孕。不迟不早,像是天意。好在鳏夫不知道此事,否则又要节外生枝。大姑再次面临人生重大的选择,拿不准是否生下孩子。如果打掉孩子,大姑又于心不忍,毕竟是条生命。即便是阿猫阿狗,也有一条命。

命不分贵贱高低,有的生于仓廪,有的生于粪厕。每个生命都有来到这世界上的理由,也有离开这个世界的理由。既然给不出让他离开的理由,就只能让他来到这个世界。祖母更是一筹莫展,愁容满面。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姑的肚子会日比一日凸现,到时是瞒不住的。祖母与大姑还丢不起这个脸,怕被人戳脊梁骨。

想了几个晚上,祖母再次想到了大姑父,于是决定冒险一试。这是唯一的办法,大姑父成了祖母与大姑救命的稻草绳。

隔了几日,祖母让大姑带上孩子,一起去了趟大姑父的家。祖母特意做了精心的准备,用鸡蛋换了一斤麦芽糖、一瓶劣质烧酒,外加积下的几个鸡蛋。当时,大姑父正在田塍上劳作,扔下锄头赶紧往家里跑。大姑父以为大姑是送孩子过来的,他快一年没见到孩子了。大姑父的脸皮薄,自与大姑离婚后,一次也没来过我家。关键是我的父亲是入赘的外省人,操着一口别人听不懂的方言,在村里备受歧视。祖母之所以执意把我母亲留在家里,是怕家族到她这一辈时,成了绝户。绝户是个侮辱人的词,既有世俗意义上的所指,又有越过时空的能指,指向了事物的核心部分,就是这个家族会彻底从这块土地上消失。

前些年,大姑父曾来过我家几次,每次都有些自讨没趣。大姑父发现,他与我父亲是两个世界的人,互相隔得远,也没什么共同语言。大姑父扯东,我父亲就扯西。父亲一副旁若无人的架势,让大姑父很讨厌。大姑父不知道父亲有什么了不起,一个入赘之人也要在他面前摆谱。后来,大姑父每次来,都沉默不语,除了喝水,就是抽烟、抠脚丫。把父亲气得半死,父亲认为大姑父瞧不上他这个外省人。别人瞧不起也就算了,大姑父居然也瞧不起他。于是,每当大姑父来时,父亲总是借口外出,或者扛上锄头去田间地头。两个男人便有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味道。祖母明察秋毫,但懒得管这些事,随他们折腾。

大姑父把我们迎进门,土坯屋里凌乱不堪,散出一股霉味,呛鼻,潮湿,仅有的两件家具布满灰尘。祖母别有所指地说,屋里没个女人,还真的不行。大姑父矜持地说,一个人住,懒得收拾,也没收拾的工夫。祖母坐下,接过大姑父递上来的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祖母像是有些为难,在思忖着如何开口。大姑父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大姑父看出,我们一行人,之所以登门造访,肯定有事情。祖母很冷静,不再遮遮掩掩,直截了当地说了。祖母说得头头是道,说得大开大合。祖母首先从大姑父的处境说起,归纳了一条又一条理由,每一条理由都充分而结实,俗话说,养儿防老,还不是为了死时有个披麻戴孝的人。接着,祖母说到了孩子,说大姑父扔下孩子不管,不知作了几世的孽,真狠得下心。孩子没爹怎么行,既可怜,又受欺负。

祖母滔滔不绝,如江河奔流,如秋风扫落叶,越说越快。祖母说了半个钟头的样子,大姑父目瞪口呆,不停地点头,完全被祖母征服,想不出祖母怎么如此能说会道。大姑父被祖母的话牵引着,听得迷迷糊糊,晕头涨脑。祖母的话像绳索一样,捆绑着他的身体,把他捆得越来越结实。及至最后,大姑父总算听明白了,祖母此行的目的,是让他与大姑复婚。

祖母说完,一动不动地直视着大姑父,目光凶狠,像个老巫婆。大姑父愣着,低头,沉默,不敢看祖母。空气凝滞,像电流的两极,稍不慎就滋滋滋地冒出火花。不知大姑父在想什么,祖母与大姑惴惴不安起来,神色紧张,等待着命运的判决。大姑父偏偏不宣判,像是终于抓住了祖母与大姑的把柄,扬眉吐气了一回。

一直以来,大姑父活得憋屈、无奈、卑贱,被命运的急流裹挟,身不由己。大姑父觉得我们一家人都在欺负他、侮辱他,从没给过他好脸色。现在,他终于把这家人踩在了脚底,不再仰人鼻息。大姑与祖母在哀求他,等着他的回答。大姑父没想到大姑居然又怀孕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他承担一切。否则大姑与祖母干吗上门来求他。

大姑父对祖母说,你让我再想想吧。祖母说,有什么好想的,你给个痛快话,东方不亮西方亮,你这里不行,还得找下一家。祖母的话,既是威胁与要挟,又是逼他就范。大姑父抽着烟,狠狠地吸着,慢慢地吐出,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时而站起,时而坐下。祖母与大姑的目光,随着大姑父的动作扯上扯下。也许大姑父是故意的,目的是考验祖母与大姑的耐心。这的确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情,如果答应了,不但戴了一顶绿帽子,还要抚养他人的孩子。称得上是自讨苦头,自作自受。如果不答应,大姑命运多舛,结局凄惨。

果然,祖母再也按捺不住,直起身,吼了一句,这么长时间,你到底想好没?给个痛快话,别吞吞吐吐的。大姑父一激灵,被祖母的话吓了一跳,扔掉烟蒂,缓缓直起身,轻轻地点了点头。瞬间,大姑父又变得卑微、怯懦,不再盛气凌人。祖母重复了一句,你真的想好了?大姑父又点了点头。祖母长长地吐了口气,似乎彻底卸了一副重担。看得出,在祖母这里,大姑成了一个负担、一个负资产。当着大姑父的面,祖母转头,语气生硬地教训着大姑,指着大姑的鼻子说,以后就好好地过日子,别再弄出什么幺蛾子。我丑话说在前头,以后再惹是生非,你就别回娘家了。大姑不停地点着脑袋,像鸡啄米一样。尽管祖母不愿意训斥大姑,但此时必须表明态度。祖母与大姑对大姑父感激涕零,大姑父把大姑的生活重新纳入了正轨。

大姑父以他的宽容与大度原谅了大姑,成全了大姑。这绝非一般男人能做到。

对我而言,时间越重山、越流水,把该带走的都带走了。冬夜的窗外,明月如苍凉的纸张,轻盈、薄寒,沾满霜花。从现在的坐标点上回望,一切都是模糊的,一切又是清晰的。时间带走了我的童年,包括童年记忆中不确定的部分。显然,时间隐藏了太多的未解之谜,但旧日的剧目依然在上演,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剧中的哪类角色?是一个迷路的人,是一个两手空空的人,是一个富翁,是一个书生,或者另一维世界的人。时间从不给予回答,历史也不给予回答。相对于渺小的个体,历史的尘埃轻易就湮没了他们。一次时间与空间的移位,记忆便错位。

因大姑的村庄离大湖不远,每年的大水都会跑到她家的门口。有两年,甚至跑进了屋子。大姑家的房子就坍塌了,一片瓦砾,几只落汤鸡趴在树上。大姑水淋淋地站在祖母的面前,浑身散发着母鱼的气息,欲哭不哭的模样。大水随浪拍击着房基,发出轻微的嘎嘎之声。嘎嘎。嘎嘎。嘎嘎。很奇怪,像鸭子的叫声。看着大姑滑稽的模样,祖母开心地笑了。祖母说,只要人没事就行,又不是什么值钱的房子,塌了也好。随后,祖母随大姑走向高地,指着一处地方,说以后把房子建在这里,大水就无法淹到了。大姑点着脑袋,表示同意。谁知等到水退,大姑又把房子建在原来的地方。似乎那是一块宝地,是她怎么也割舍不了的地方。

重新与大姑父生活后,大姑完全变了一个人,不再跟大姑父吵架,也很少来找祖母哭诉。大姑的脾气变了,原来动辄指责大姑父,现在变得俯首帖耳,对大姑父言听计从。大姑父指东,她不敢指西。大姑父做什么事情,她也不再无理取闹。里里外外,大姑成了另一个人,一个祖母都不认识的人。祖母由衷地感到高兴,只要大姑认真踏实过日子,她悬着的心就能落下。

去大姑家,要经过一片长满杉树的山冈,一条条山冈相连,连绵几里,杉树错落有致,顺着山脉越来越高。春天的时候,成群的白鹭盘旋在杉林之上,遮天蔽日,只有亮白的翅膀从头顶掠过。群鸟鼎沸,山空鸟鸣,声音清脆,有尖锐的穿透力,能传一里之外。杉树的叶子长满松针,一层又一层,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鸟粪,雪白雪白的,在阳光下刺目,像铺着一层大雪。沿途的荆棘、灌木、草丛也布满鸟粪,如同月光照耀的布满霜花的道路。远远望去,蔚为壮观,无限地伸展开来。白鹭成群结队,在杉林中筑巢、觅食、求偶、交配、孵卵、生儿育女,它们的巢筑在树冠之上,离苍穹最近,离星辰最近。山峦叠床架屋,被鸟粪涂上一层白色,高低起伏,似帏幔,似布帐。阳光陷落其中,像霜花陷落在月色里。沿着山峦继续走,穿过这片杉林,视野一下子宽阔,只有横着生长的灌木,道路似飘带,挂在眼前,时而扭动,时而伸直,时而隐没,时而凸现,穿过底下一个个村庄。

等到秋天,白鹭都不见了,杳无踪影,山冈静了下来,令人心里瘆得慌。几场秋雨过后,鸟粪被洗净,杉林才露出本来的面目,松针碧绿,披散在山冈上。

十一

尽管大姑不喜欢我,但我还是愿意跟祖母一起去大姑家。后来,大姑又一鼓作气生了三个儿子,加上前面两个儿子(其中一个是鳏夫的),总共生了5个儿子。家中多了5张嘴,大姑当然不欢迎我去她家,但碍于祖母的颜面,大姑从不敢表现出来。大姑家实在贫穷,5张嘴都在抢食,在那年代,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

由于祖母带我去的次数多,渐渐地,大姑的眉头紧锁,对我十分恼怒。祖母看出了大姑的不开心,却故意与大姑过不去,故意与大姑作对,隔三岔五就带我去一趟。去得大姑没了脾气,小声嘀咕,小心伺候,害怕祖母拂袖而去,那对大姑将是沉重的打击。大姑主要是讨嫌我,觉得我每餐都在抢食。她的孩子饥肠辘辘的,我还要分一杯羹。作为一个孩子,我无师自通地懂得看大姑的眼色。吃饭时,我有些分神,偷偷地瞅大姑,发现她的眼睛总在盯着我看。大姑无端的盯视,让我心里害怕,做贼心虚般,赶紧埋头,飞快地扒着碗中的米饭。每次,吃完一小碗,我都不敢再去盛第二碗,借口自己吃饱了,把碗放下,去外面玩。这时候,大姑就赞许地点着头,露出亲切的笑容,说,吃饱了就好,吃饱了就好。

如是几次,我与大姑心照不宣,各自心怀鬼胎,就像玩捉迷藏的游戏。不知不觉,我竟玩上了瘾,玩着玩着,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大姑也是如此,只要看到我,她就条件反射一样,浑身不自在,敢怒不敢言。在祖母面前,又装作若无其事,说说笑笑的,身心俱疲。每次,祖母带我离开大姑家时,明显看出大姑轻松了、精神了,似乎我与祖母是她的一个累赘,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祖母本就是大姑肚里的蛔虫,对大姑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但从不说破。若说破了,母女间就没什么意思。不过,祖母也看出了大姑的无奈,大姑生活得不容易。

在大姑的5个儿子中,与我最要好的是老大与老二,大概是年龄相仿的缘故。大姑却百般阻挠着,有时还莫名其妙地揍他们一顿,像是我会给他们带来厄运,是一个他们必须远离的人,一个不吉利的人。谁沾上我,谁就倒霉。于是,老大与老二自觉离我远了。我跟祖母一样的脾气,他们越是要远离我,我越是跟他们搅在一起。

我与大姑就这样斗智斗勇,互相算计。每次去大姑家,我都兴高采烈的,能从中找到一种乐趣。这种乐趣就是与大姑的周旋、缠斗、折腾、攻防。大姑总是轻易败下阵来,气得跳脚,却对我无可奈何。

十二

大概两年之后,祖母因突发脑出血去世,我就没再去过大姑家。大姑也很少来我家,因祖母去世一事,我母亲与大姑闹了一场,穷尽世间恶毒的语言,互相就有了隔阂。亲人间的隔阂,就像一堵墙,高大而厚实,矗立着,无法推倒。这种血缘上的亲情,随之淡薄、易损。随后几年,我一直读书,小学、初中、高中,基本没再去过大姑家。但大姑并没彻底割断与我母亲的关系,每年都来一次,毕竟母亲是她的妹妹。她们是这世界唯一的姐妹,是互相存在的,身上都流着彼此的血液。

慢慢地,大姑与我母亲紧张的关系松弛了,互相不再计较、愤怒、争执,变得宽容、理解、心平气和。

又一直过了许多年,等到我成家立业,事情终于发生了变化。大姑开始频繁光临我的家,走的还是从前祖母走的那条路,一个人踽踽而行,走了大半辈子。隔着几十年的光阴,大姑老了,身体也不如从前。平常的日子,大姑拓荒种植,种了很多蔬菜,还养了一头猪和一些鸡,把这些都当成自己的孩子。大姑的另一癖好是收集那些废弃的生锈锄头,堆放在一间房里。

大姑父前些年去世了,他年轻时终日泡在水中,落下了病根,无药可治。对大姑父的离世,大姑也不怎么悲痛,似乎对生命看穿了、看透了。每次见到我,大姑都心怀愧疚,无法释怀早年与我的争斗,觉得自己做得过分。大姑不提,我也不说。就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大姑相信我没忘记,但又不敢肯定。我却早已原谅大姑,相对于生活的残酷,大姑的所作所为,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对着我的母亲,大姑又变得像从前一样,不停在唠叨着,如同面对祖母一样。大姑控诉着,她的5个儿子,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们养大,又艰难地把他们一个个地送去读书,可以说是吃尽千辛万苦,却没一个孝顺她。特别是儿媳妇,一个比一个厉害,经常对她指桑骂槐、指东骂西、指鸡骂狗,各种难听的话都蹦了出来,她们的嘴简直就是粪窖,不停地往外喷着粪。在日常生活中,她若是帮衬了大儿子,二儿媳就不高兴。若是帮衬二儿子,三儿媳同样不高兴。往复循环,一个比一个不高兴。在5个儿媳眼里,她里外不是人。她们除了没有动手打过她,咒骂她成了家常便饭。她也想通了,一个人过日子,不再跟他们搅在一起,心静了,耳根也净了。她睡得好,吃得饱,自己挣钱自己花。只是夜深人静时,偶尔会想念大姑父。

听大姑这么说,我心里憋闷、抽搐、颤抖。当年,大姑与大姑父,吃尽了别人没吃过的苦头,才把5个儿子拉扯大,没想到,大姑今天落得如此下场。

十三

其实,大姑的控诉一点也不愤怒,说得心平气和,像是说着别人的故事。活到这个年纪,大姑与时间接榫,与四季沧桑。剧场与时间同步,日升月落,大幕落下时,剧目依然在上演。那些在舞台上穿梭的人,肉体已死,灵魂却苏醒过来。他们独自呓语,或彼此寻找,在灵魂的深处取暖。剧场无非是生命舞台的微缩,剧场从来没有真正地安静,充满了喧哗与骚动。剧场也是时间的光与影,它由旧年的片片云水组成,黑白分明,从时间中来,又回到时间中去。明月照耀着山冈,也照耀着剧场,还有四季的深长与无声。

十四

站在山冈上,回望来时的路,树木浓荫蔽日,组成一条长长的甬道。此时,我很恍惚,感觉自己渺小得可怜,浩瀚的树林顷刻淹没了我。太阳在半空,猛然间旋转,湖雾升起,逐渐遮掩了一切。杉林中的鹭鸟纷纷飞动着,拍打着响亮的翅膀,发出尖利而刺耳的声音,沿着杉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声音向幽深处延伸,消失在甬道的尽头。对于童年的我来说,这条路是如此漫长,杉林又太大,无边无际地荡漾。对世界而言,这条路与杉林,只是一个点,却在我眼前无限漫漶。回过头来看,这个点实在算不了什么。随着坐标的移动,先从乡村的版图移出,再从镇街的版图移出,再从县城的版图移出,再从省城的版图移出,再从世界的版图移出,这个点是如此之小,以至于连宇宙里的一粒尘埃也算不上。

水云间,暮色万重。一条道路隐现其间,既通向大姑的家,也通向大江大河,更通向我的内心。

十五

2012年,9月11日,天气闷热。大姑无疾而终,卒年64岁。在大姑父的墓地旁边空着一个墓穴,那是大姑最终的归宿之地。当年,大姑父过世时,我曾在此亲植了两棵柏树。奇怪的是,大姑父坟头的那棵,长得葳蕤高大,另一棵,却长得瘦瘠矮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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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家的夏天
怀念姑父
陪姑父吃的最后一顿饭
祖母尚能倚门望(节选)
大姑奶的时髦生活
大姑奶的时髦生活
母狼的护犊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