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饼西施

2023-08-15 00:54崔治营
参花(下) 2023年12期
关键词:李平花树大饼

◎崔治营

1

今天这风真讨人嫌!被人戏称为大饼西施的李平扽了扽有些油污的白大褂前襟,恨恨地想。

此时,她的目光正望着大饼车北面的一株花树。她不知道那棵花树叫什么名儿,她也不想知道那棵花树叫什么名儿,天天一把油刷子在一张饼铛里讨生活,哪有闲心关注它叫什么名儿呢。

出于这种近乎焦躁的心理,李平自然也不关心花树上的花朵好不好看,况且,那一树花朵也真没什么好看的,说红不红,说紫不紫,有时候她真想不明白,城里人为什么还要给这种花树留块好地方。

外面的风真大,那株还不强壮的花树时不时地东倒西歪,树上那些花朵也似乎比往日黑了三分,一朵一朵没精打采地在风中战栗。李平将她的目光在那些花朵上漫不经心地搭了几搭,就将它们瞄向了比花树更北的北面。

那个北面距她现在的位置不过二十米,那儿也有一辆大饼车,那辆大饼车比她的这辆好看,车身也大,撑起的窗口前边沿儿上还点缀着一圈儿波浪状的布帷幔,活像姑娘额前的刘海儿。

单单车好也倒罢了,要命的是那辆车里还有一个正忙碌着的身影。那身影看上去很年轻,腰间系着红碎花围裙,一会儿往饼铛上摊饼,一会儿在案板上切饼,一会儿又去招徕窗外的顾客。李平看着看着,眼睛里就突突突冒起了火儿,都是这个狐狸精搞的,要不是她抢了自己一杯羹,自己这会儿哪有时间站着看她?早就跟她似的忙得团团转了!

李平越看越气,越气越看,看着看着,又将一腔怨气转移到了那辆大饼车外的顾客们身上:一个个的真是迷心窍了,你说她烙的饼是比我烙的饼好吃啊,还是比我烙的饼好看?怎么宁可在大风里傻等也不来我这儿买?你们以前没吃过我的饼还是咋的,要是我烙的饼不好吃,你们又为什么管我叫大饼西施?

一念及此,李平情不自禁就想起了自己刚来这儿卖大饼时的那些美好时光。

2

十年前,李平高中毕业,以五分之差和二本院校擦肩而过,左腿自膝盖下装了假肢的父亲说:“要不,咱念个专科。”李平连想也没想就拒绝了,现在本科生都一抓一大把,念专科还有什么劲?不是白扔一年那好几万的学杂费吗?有哮喘病的妈妈没经历过这阵仗,既支不上招儿,也插不上言,只得呆呆地静听李平和她父亲的对话。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用商量的口吻说:“那怎么办?以后咱总得就业吧,专科是比不上本科,可总比没有学历强吧。”李平铁了心不上大学,随口答道:“强也强不到哪儿去,我只要学会一项手艺,一样可以吃一辈子,就如同你天天修鞋。”父亲粗大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又很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假肢,才垂下眼睑说:“我这是没办法,干别的,腿不行。”李平很不满意父亲的表现,年轻的心坎里情不自禁泛起一股激情,两颊随这股激情泛起了红晕,她颤着声音说:“爸,你早先不是老跟我说天下饿不死手艺人吗?怎么轮到我,你却犹犹豫豫了呢?”父亲被捅了软肋,忽然听到脑子里咕咚一声响,就像一枚石子被投进了水潭,水光粼粼中,他的眼里忽闪出了亮光,语气也中正平和了起来:“你不想念专科咱就不念,说吧,你想学什么手艺,我给你找师父去。”李平很开心,笑着说:“爸,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师父不用你去找。”这下父亲蒙圈了,嗫嚅说:“木匠、瓦匠还要拜鲁班,你学艺却不要师父,难道你要去偷艺?”李平没有正面回答父亲,抿着嘴说:“一个月后你就知道了,只是最近一段到饭点的时候你和我妈不要到处找我。”李平最后这句话让妈妈刹那间停止了哮喘,也让爸爸刹那间张大了嘴巴。

那天的谈话之后,李平就盯上了县地税局对过的一个大饼摊,主人是夫妻俩,男的个儿不高,有点谢顶,女的个儿也不高,留着短发。男的一天也说不了三句话,他身子左边是面板,右边是散发着大量热量的饼铛,面对面板时,他先揉,后切,再擀,眨眼之间,一个个拳头大的面团就成了又圆又薄的饼片。面对饼铛的时候,他又是刷油,又是翻个儿,不大会儿工夫,热饼出炉,该黄的地方黄,该焦的地方焦,看着好看,闻着清香。女的用一个尺把长的木片接过热饼,置于她左边的面板上,有顾客来,啪啪啪几刀,一张溜圆的饼就变成了八个角。然后,装袋、递饼、接钱、找零,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枝不蔓。李平看呆了,忘了周围,一个又一个买饼的人都走了,她还在那儿呆呆地站着。那男的瞅了瞅她,依旧刷油、翻饼,女的碰了碰她,问她:“姑娘,你买饼?”李平慌乱地摆了摆手,然后赔上一脸憨笑。一而再,再而三,那夫妻俩就把看客李平当成了空气,他们不知道李平要的就是把她当空气,没人打扰她,她才可以在眼里长出钩刺,在心里长出双手。二十天后,无论是和面、揉面,还是刷油、烙饼,哪一个环节李平全都烂熟于心。接下来,她跑工商,跑税务,跑卫生,跑城管,终于在职教中心对过跑下了一个活动摊点,主营葱花饼、千层饼。父亲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好消息,很是欣慰,勉励她:“好好干,凭良心干!”

虽然李平是刚开张的新手,可烙出的饼是正宗的老味道,很快,她就成了附近小区的名人,大家不光自己做回头客,还介绍亲朋光顾她的大饼摊。有一天傍晚,她的饼摊前来了一个戴眼镜的青年,那青年白白净净,文质彬彬,长得挺招人待见。大概正基于此吧,她在给他烙饼、切饼、递饼时,脸上就多了不少灿烂。眼镜青年很受用,在接饼时笑眯眯地对她说:“大姐,你人漂亮,烙的饼也漂亮,以后,我就叫你大饼西施吧。”她未置可否,挤了挤眉眼,开心地笑了。

让李平奇怪的是,那天饼摊前并没有别人,可接下来的日子里,来来去去的人都像那个眼镜青年似的喊她大饼西施。她以为大家闹着玩,不管谁喊她大饼西施,她都报以灿烂的笑容。这种默契的美好一直维持到她结婚,婚后的生活忙碌而复杂,尤其孩子上了幼儿园后,她常常手里烙着饼,心里想着孩子,走神的结果是她脸上的笑容少了,工作服上的油渍多了,有人虽还偶尔叫她大饼西施,但热度已明显不如以前,甚至有点调侃的味道。

再这样下去,生意真没法干了,回忆完往事的李平望着那辆饼车中忙碌的身影,恨恨地举起了手中的饼刀,啪的一声剁在了空空的饼板上。一个路过饼摊的行人吓了一跳,瞅了她一眼,急慌慌逃走了。李平看见了那人的眼神,骤然之间,她心里又多了一个翻倒的五味瓶,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的话,自己的手艺别说吃一辈子,连一个月也吃不下去了!怎样夺回自己的客源呢?李平手拄着饼刀把儿,目光又落在了那株花朵说红不红说紫不紫的花树上。可恶的风依然在刮着,忽然之间卷起了一红一白两个大塑料袋,那两个塑料袋先抖抖索索冲上花树顶,又大大咧咧飘下来,挂在了花树的两个枝丫上。

看着那两个塑料袋,李平忽然眼前一亮,要不这样试试?

3

打定了主意,李平顿觉肚腹中压抑的那股气咕噜一声通开了,她收了饼刀,摘了围裙,关了窗口,锁了车门,就向小城中心的辉煌大商超而去。

风依然在耀武扬威,但已奈何不了此时李平的心情,她脚步轻快,恍若踏波,时间不长就到了辉煌大超市。因正值中午饭点,超市里人很少,除了几个身穿小草绿工装的女营业员,没有几个顾客。李平乘电梯上了三楼,在五金柜组买了一盒大号图钉。就在将图钉揣入兜中的一瞬间,李平又犹豫了,她用右手按着胸口问自己:李平,你这样做道德吗?很快,她脑中的另一个声音替她做了回答:同行是冤家,在冤家面前,道德几毛钱一斤啊?谁叫她挤得你没了买卖呢?李平被这个声音说服了,刚才手心里沁出的汗珠又慢慢缩了回去。

下午两点,热闹一时的大饼摊安静下来,饼车里那个年轻的身影还在忙碌。李平看得出她心情大好,那一举手一投足跟踩着弹簧一样。她鼻子里哼了一声自语道:趁着饼车还能爬,赶紧嘚瑟吧,明天你可能就出不了摊啦!

那个年轻的身影终于忙完了,她满面春风,关了窗口,锁了车门,就离开了。李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了看周围,天赐良机,除了她,一个人也没有,她的心咚咚咚加起速来。她闭了闭眼睛,捋了捋胸口,又逼自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就在盒里拿了十六枚图钉,然后快速走到那辆惹她生气的饼车前,在四个轮子的前后、钉尖向上各放了两枚,就迅速走开了。

往日中午收摊后,李平总要休息一会儿,这次回到家中,她又激动又忐忑,竟坐卧不安,折腾了一个小时,连半分钟也没睡着。她看了看表,索性不睡了,洗了把脸,早早地又回了饼车。

时间还早,刮了大半天的风已开始变小。李平不由自主地望了望北面的饼车,那个扎她眼的年轻身影还没来,生意兴隆累坏了!她不禁恨恨地想。

渐渐地,街上的车流、人流多了起来,李平心里七上八下,怎么也无法集中起和面、烙饼的精神,隔不了半分钟就不由自主地向那辆饼车望过去。她是那么急切地盼着那个身影出现,又害怕那个身影出现,时间丝毫不理会李平的心思,好像还故意放慢了脚步,让李平那么清晰地倾听自己的心跳。风好像理解时间的心思,不再打扰李平的思维,比方才更小了。

当李平再次抬起头北望时,那个年轻的身影回来了,她刚开了车门,围裙还没系好,就有两个买饼的顾客候到了窗外。这下李平又生气了,两道细眉拧成了倒放的柳叶,有个想买她饼的过路客见她一脸怒气,脚底一拧,又向北面去了。

那个人过去之后,那辆饼车里的身影又有条不紊地忙起来,忙得李平眼晕,忙得李平心乱。恍惚之中,她竟想起了陪父亲去医院看病的一次经历。

那天她给父亲挂的是中医科尹大夫的号,尹大夫的诊室外面患者排着队等,而相邻的诊室却门可罗雀,那个医生像个木偶,坐在座椅上,眼神发滞,后来,他索性站起来,低着头躲开了。当时她很天真地想,没人找你看病,你不更清闲吗?现在想来,当时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啊!给人看病也好,烙大饼卖饼也罢,没人光顾自己,就是自己的失败,失败带来的不是轻松,而是沉重和煎熬。那个躲出去的医生会恨尹大夫吗?会的,一定会的,如果没有尹大夫,患者们没得选择,他就不会那么尴尬,就如同她自己,如果没有北面饼车里的那个身影,食客们没得选择,她也不会心情这么糟糕。这么思忖着,李平又兴奋起来,与其在对手面前坐以待毙,不如想法主动出击。现在,她出手了,让对手难堪的时机要来到了,天啊,快黑下来吧!李平胸中烈焰蒸腾,不光向北抬起了下巴,也抬起了眼睛。

4

尽管晚饭这个饭点李平依然没卖出几张饼,但她却很亢奋,那辆饼车里那个年轻人收了摊就开上饼车回家了,没有发现丝毫异样。

看你明天怎么把饼车开回来!李平沾沾自喜着,夜里就没有了睡眠,她躺在小床上,望着天花板,眼前不断变换着图案。她先看到那个年轻人笑眉笑眼地走到饼车前,拉开车门上了车,眨眼之间,又从车上蹦下来,脸上满是狐疑和惊惶,接着,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绕饼车团团转,最后,又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李平越想越兴奋,越想越解气,瞅瞅墙上电子钟表针的荧光,往日那单调而急躁的嗒嗒声竟也成了好听的乐曲。

又一轮崭新的太阳升起来了,离往日出摊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李平就在家待不住了,她心里就像揣了只小兔子,又是喜又是怕,脚底踩电门的力量一会儿大一会儿小,饼车像喝醉了酒一样,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到自己的摊位停车时,还将本应左打的方向盘打成了右,致使饼车的尾巴差点儿撞到旁边的槐树。那株花朵说红不红说紫不紫的花树一点儿也不介意李平的心猿意马,近乎贪婪地享受着今天难得的无风天气。

李平停好车,第一件事就是看花树北面那辆饼车来没来,那儿空空的,真的没来。这会儿她大概正着急呢,平时自己一个轮胎没了气就堵心,那家伙儿四个轮胎全没了气还不把她鼻子气歪了?李平这么思忖着,忍不住抿嘴笑起来。

“大饼西施,你笑什么呢?是路上捡到元宝了还是买彩票中奖了?”

李平被吓了一跳,赶紧扭回头,原来是最早那个喊她大饼西施的眼镜青年。她讪笑了一下说:“最近我连生意都不顺,哪还有捡到金元宝中大奖的运气啊。”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眼镜青年望了一眼北面还空着的位置说:“今天你的生意也许会好一些。”

听了眼镜青年的戏言,李平好像被剥了画皮,脸上火辣辣的。

小伙子没在意李平的表情,晃了晃脑袋,吹着口哨走了。

李平又望向北边那辆饼车的位置,还没来,看来是真出情况了。蓦地,她心中竟又升起一股失落感。

中午的生意果然如那个眼镜青年所说,来买饼的顾客见北面那辆饼车没来,不得已都来了李平这儿,让李平又体验了一回手忙脚乱的滋味。只不过,李平只手忙脚乱了多半个小时,就因那辆饼车的姗姗到来结束了,刚才还排队等候的七八个顾客一看见那辆饼车,就潮水一样涌了过去。他们拥到那辆饼车前,七嘴八舌地问道:“今天怎么来晚了啊?”饼车上那个年轻姑娘一边麻利地系围裙,一边笑盈盈回答关心她的人们:“今天真是邪门了,以往一次只扎一个轮胎,今天要出来时才发现,四个轮胎全没气了,没办法,只得卸了一块补去,要不怎么会晚呢,对不住大家了。”哦,原来是这样!一个顾客用手往后梳了梳头发,说:“那是什么东西扎破的轮胎呢?四个胎一块儿扎破也太巧了。”“谁说不是呢,”姑娘依然笑盈盈地说,“补胎师傅在每个轮胎上都发现了四颗一样的图钉,我真不知道那十六颗图钉是从哪儿来的,又是在哪儿扎上的。”

“这么巧的事儿,如果不是故意,是不可能发生的。”另一个顾客像福尔摩斯,蹙着眉毛说。

“我看也是!”一个新来的顾客听明白了原委,也忍不住附和。

“可是,我并没有得罪人啊!”年轻姑娘一脸无辜地说。片刻,她又换上甜甜的笑脸说:“算了,过去了的事不提了,一切往前看,我赶紧给大家烙饼。”

一个六十多岁的大姨摇了摇头,用嗔怪的语气叮嘱:“姑娘,以后别没心没肺了,留心点,咱害人之心不能有,防人之心却不能无啊。”

“嗯,谢谢大姨!”姑娘愉快地答应着,一张圆圆的葱花饼就进了饼铛。

不远处的李平看着,听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身体一会儿像走进了火海,一会儿又像掉进了冰窖。

5

李平怏怏地回到家里,心绪烦乱,时而悔恨,时而自责,时而又为自己开脱。她翻来覆去,也不知让自己的身子烙了多少张大饼。忽然,她听到手机嗡嗡地振动了三下,她知道,这是来信息了。若搁在往日,她一般是不看信息的,因为那些信息五花八门,要么是公益的,要么是流量还剩多少的,有用的信息几乎没有。可是今天不一样,她心里烦,她需要一些新鲜的东西来分散注意力,或者说是减轻压力。于是,她摸过床头的手机,迫不及待地点开了信息,随即几行又黑又粗的宋体字跳入了她的眼帘:“看到这条信息,你一定很吃惊,但你不要害怕,我是一个你也算熟悉的人,我有几句话想找你当面说一下,请你不要拒绝,明天上午九点,咱们在地税局对过大饼摊那儿见。”

看完这则信息,尤其是见了“地税局对过大饼摊”这八个字,李平心中就翻了江,这个人是谁呢?难道是我偷艺的师父?不可能吧,师父两口子怎么看都是规规矩矩的老实人,他们不可能有什么事非要和我面谈的。李平正要再往下猜,手机忽然又振动了三下,她慌忙再点开信息,还是刚才那个号码,这回写的是:“刚才煞费苦心去猜我是谁了吧,现在不用猜了,你会知道我是谁的,大饼西施!”

哦!是他!李平放下手机,脑海里立时浮现出那个眼镜青年的模样,耳朵里也回荡起那个眼镜青年的声音——“今天你的生意也许会好一些”,这回李平重点咀嚼了“也许”两个字,听话听音,李平越品越觉得“也许”两个字中有文章,难道他对我的预谋有所察觉?不可能啊,自己报复的是北面饼车里的小狐狸精,这与他何干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就是狗逮耗子多管闲事了!这么想着,李平反倒不烦了,心中的石头扑通扑通全落了地。与此同时,疲乏、困倦全都一股脑儿冲上来,她扔了手机,将双手叠放在胸前,一会儿工夫就进入了梦乡。

6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上午九点,李平按时来到地税局对过大饼摊,摊子周围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她下意识里拔了拔脖子,刚要冲屋里问有没有人,里屋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五十岁上下驼背的妇女。李平揉了揉眼睛,认出来了,那妇女正是十年前她偷艺时的女主人。她赶紧走过去,给那妇女深深地鞠了一躬。那妇女抬起眼皮儿,仔细地打量一会儿李平,终于找回了十年前的记忆,她朝李平轻轻点点头,说:“嗯,是你,快屋里去吧,我儿子正等你呢。”李平略感不安,又环视了一遍这个既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小摊点,才走进屋去。

一进屋,李平惊呆了,眼镜青年正半蹲半跪在床边,一小勺一小勺地给一个半躺的人喂饭。他喂得很专注,也很小心,一个饭粒也不让挂到病人的嘴边。李平刚要说话,眼镜青年先她开了口:“想不到吧,十年之间这儿已是沧海桑田。”

“嗯,是有些变化,”李平更近一步问,“床上这位老爷子可是原来的大饼师父?”

“是的,”眼镜青年侧脸瞅了一眼李平,又扭过头边喂饭边说,“他是我父亲,刚出去接你的那个人是我母亲。七年前的夏天,他们横遭一场车祸,父亲落下了重度残疾,母亲全身多处骨折,伤好后,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真是万万没想到!李平朝小伙子伸出双手说,让我喂师父几口饭吧。

眼镜青年抬起一条手臂,挡住李平,“不用了,我这就喂完了,咱们一会儿谈咱们的事。”说着话,他用小勺刮了刮碗壁和碗底的饭,将最后一勺送进父亲口中,把碗放在床边桌上,回过头来。李平局促不安,左手拇指捏着右手拇指,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小伙子微微笑了笑,推给李平一个小凳说,“坐吧。”李平慢慢坐下来,又强迫自己把心静了静,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眼镜青年又微微笑了一下,说:“只要想知道,这个不难,你先猜猜我要和你说什么?”

对这个问题,李平昨晚虽然思虑了不下百八十遍,可心里依然没底,就摇了摇头。

“真猜不到吗?”眼镜青年挺了挺腰板,启发道:“有些事只要做了,瞒是瞒不住的。”

小伙子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像一记重锤,一下子砸到了李平的痛处,她的心挣扎了又挣扎,才勉强镇静下来,但她依然没有开口。

小伙子又看了看李平,努力用平静的口吻说:“一个拼尽全力,想凭自己双手替父还债的女孩,饼车一下子被扎破了四个轮胎,你不觉得其中有蹊跷吗?你提着四两棉花在小城纺一纺,有没有四个轮胎一块儿被扎破的先例?而且每个轮胎上都扎了四个一样的图钉?”

听了这几句诘问,李平心中方寸大乱,她双手开始发抖,眼睛开始发直,可嘴里却本能地嘟囔着:“你说的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

“与你有关系!”眼镜青年忽然情绪激动,蹭一下站起来,在李平面前转了仨圈儿,“你嫉妒人家买卖好,以为人家抢了你的生意,所以,你想泄愤,你想报复,对不对?”

“对又怎么样?”李平也激动起来,“难道事实不是这样吗?她没来这儿时,我每天忙得不站脚,她来了这些天,我闲得就要喝西北风了!”

“即便如你所说,人家抢了你的生意,你也得想一想为什么被人抢了生意吧?”眼镜青年意识到自己刚才情绪有些过激,努力将语气缓和下来,“你看看你的饼车,你看看你的白大褂,再照照镜子看看你的表情,人们眼中的大饼西施哪有这样子的? ”

李平拼尽全力筑起的心理防线,像被孟姜女哭倒的那段长城一样,轰隆一声倒塌了。她惨白着脸,流着眼泪说:“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说,怎么办?”

眼镜青年又坐下来,诚恳地说:“大姐,咱们都是生意人,都凭手艺吃饭,都不容易,但咱们不能像老话说的那样,把同行当冤家,咱们应该把同行当朋友,当镜子,相互映照,相互促进,有钱一块儿赚,有福一块儿享,那样,我们才能累并快乐着,大姐,你说是不是?”

李平眼睛都听直了,像眼镜青年这样的理论,她还是头一次听说,真要像他说的那样的话,确实不错,可人哪有那么高的觉悟啊,于是,她回答说:“你说的是挺好,可能做到吗?我刚放了几个图钉,你不还是找我兴师问罪来了?”

“呵呵,”眼镜青年笑着搓了搓双手说,“我真要兴师问罪就让你到派出所说事去了,大姐,你认为你做得天衣无缝,可你忽略了一个现实,现在大街小巷到处都有监控,别说让警察找,就是我,也能拿着那十六颗图钉摸到卖家和买家。不过,我没真去查,我凭这些天对你的观察,觉得你背后有故事,这才找你谈一谈。”

眼镜青年的一番推心置腹,让李平很不好意思,但在心中,她还是表达了由衷的钦佩,这家伙这眼镜真还不白戴,肚子中的道道竟这么多!感叹了这些,她突然又找到了两个疑问,于是脱口说道:“兄弟,你刚才说那女孩替父还债,还谁债?还有你刚才给我讲的那一堆道理,分明是让人家少挣钱,少挣了钱,拿什么还你债?”

眼镜青年心中又起了波澜,他将左手食指放到鼻翼下轻轻吸了一下气,说:“不瞒大姐说,她替她父亲还我家的债,那场车祸是她父亲一时大意造成的,她父亲就趁那一辆破货车,我父亲母亲的高额治疗费他赔不起。出了这档子事,我家的日子不好过,她家的天也塌了,可她,一个刚高中毕业的女孩,咬紧牙关,要把她家的天撑起来。我佩服她的人品和坚强,就教会了她烙饼、卖饼,她也真争气,你看她将卖饼这件事做得多好!”说到这儿,小伙子眼中放射出一束奇异的光。李平捕捉到了他眼中的那束光,就打断他说:“后来,你爱上她了,不想让她还债了,是吧?”

小伙子腼腆地笑了笑,反问李平:“大姐,难道她不值得我爱吗?”李平赶紧点头肯定:“值得值得,可是你找我谈了这么多,并没有替她说话,倒有放我一马的意思,她同意你这么做吗?”

“对,大姐,你的感觉很到位!”眼镜青年抬了抬下巴,语气变得更加骄傲,“但有一点你不知道,最先想放你一马的不是我,而是她,她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和生活言和,和对手言和,活得才有意义,活得才有快乐。”

说得好极了!李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嚯地站起来说,“兄弟,谢谢你,我知道怎么做了。”

7

从眼镜青年那儿回来的路上,李平的思绪就像高天的流云,时而舒缓,时而急迫,她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做了这么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她又那么庆幸,自己遇到了眼镜和大饼女孩这两个好人,他们让她知道了什么叫以德报怨,也让她明白了怎样生活才有意义。她越想越愉快,越想越兴奋,抬头望望天,天是那么蓝,放眼望望路,路又是那么长,不知不觉间,她的脸上盈满了微笑,她的心里装满了幸福和阳光。

李平回到家,没有着急去出摊,她看看自己的饼车,才想起已经很多天没给它擦洗了,虽然它还没有蓬头垢面,可也黏附了不少灰尘。她又拿起自己的白大褂,才发觉已经很多天没给它洗浴了,虽然还没脏得惨不忍睹,前襟上也挂了不少油污。看着看着,她的耳边忽然又飘荡起眼镜青年方才那重锤似的声音,“你看看你的饼车,你看看你的白大褂,你再照照镜子看看你的表情,人们眼中的大饼西施哪有你这样子的?”当时她只觉得那么锥心,那么难以接受,现在看来,人家说得对啊,谁愿意在一个连起码的卫生都没搞好的摊位上买食物呢?再加上自己僵硬冷漠的表情,唉——李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深情地对自己说,“李平,和充满晦气的昨天告别,重新开始吧!”她提来一大桶水,认认真真给饼车里里外外搞了清洁,又用雕牌洗洁精将白大褂洗得焕然一新,然后就开始对着镜子练表情。镜子里的她一开始让她陌生,让她嫌恶,慢慢地,有了笑容,有了温度,让她感受到了春风。

下午出摊的时间到了,李平换上雪白的白大褂,开上一尘不染的大饼车,满面春风地来到了自己的摊位。她停好车,先送给那棵花树一脸灿烂的笑容,说来奇怪,树上那些说红不红说紫不紫的花朵竟然那么好看,她真后悔那么长时间怠慢了它们。问候了花朵,她再往北望,那辆漂亮的大饼车也来了,那个年轻的姑娘已经开始忙碌,车旁已经等候了三四个顾客。

李平挺了挺身,鼓足勇气,大步朝那辆饼车走过去。饼车里的姑娘发现了她,等候在车旁的顾客们也发现了她,他们不知道李平的来意,都安静而又奇怪地看着她。

李平丝毫不理会大家的诧异,径直走到那辆饼车前,站定,然后认认真真给一时不知所措的姑娘鞠了一个躬,大声说:“妹子,都怪姐一时糊涂,扎了你的车胎,姐向你诚心致歉,赔偿损失,你能原谅我吗?”

饼车上的姑娘明白了李平的来意,赶紧笑盈盈从饼车上跳下来,拉住她的双手说:“大姐,不要这样,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今天咱们和解了,以后咱们就是好姐妹!”

这幕温暖的喜剧吸引来一大群观众,其中既有买饼的老顾客,也有碰巧路过的行路人,他们在姑娘和李平的手握在一起时,慷慨地送上一阵热烈而诚挚的掌声。

人们的掌声让李平温暖,更让她激动,她缓缓转过身,扑簌着两行晶莹的泪水,又给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人群安静下来,李平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微笑,大声说:“今天,我也诚心诚意地给各位亲人道歉,前些天,我虑事不周,怠慢了大家,对不起了!从今往后,我要和前些天的我彻底决裂,和这位妹妹一起,给大家好好烙饼!”

“好!”哗——人群喜气洋洋,又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掌声停息,李平被十几个顾客簇拥到自己的饼车,她揉面、拽团,翻饼、切饼,脸上春风和畅,手里有条不紊,嘴角挂上了月亮船,心中盛开起大牡丹。偶尔抬一下头,温柔的目光不期而遇,化作清清的山泉,在她心间潺潺流淌。

忽然,一个熟悉而新鲜的声音钻进了李平的耳朵,“这两个烙大饼的,都是大饼西施!”

李平像喝了王母娘娘的陈年酒,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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