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马克思主义对文明冲突论的批判与世界变局的正解*

2023-08-19 03:44郭采宜
关键词:金融资本资本主义冲突

卢 江,郭采宜

(浙江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8)

当今世界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面对新的世界形势,各国需要把握历史发展大趋势,努力化解分歧,积极谋求合作,共商人类福祉进步。从总体格局来看,一方面,当代资本主义系统性危机日益凸显。西方发达国家拥有科学技术、组织管理和人才力量的优势,但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调整变化不仅没有根除经济危机,反而诱发了国内政治社会等其他领域的矛盾对抗。另一方面,通过创新变革把握全球化发展机遇,新兴市场国家和发展中国家成为全球经济复苏的主要推动者和贡献者。令人唏嘘的是,现行世界体系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主导的,西方发达国家长期控制着全球事务的规则制定权和利益分配权,从而攫取世界经济增长的大部分果实。国际社会不断出现令人担忧的对抗局面,世界变局何以至此?这个问题引起了各界人士的思考和研究,其中“文明冲突论”产生了较大影响,并被用于阐释重大历史事件。比如,以中美关系为例,彭波(2018)认为两种文明的冲突是中美两国间最深刻的矛盾;[1]21朱福林(2019)强调如果缺乏文明冲突视角的分析,研究中美贸易纷争所得结论可能不符合现实,甚至会产生机械性错误。[2]110美国国务院政策规划办公室主任Kiron Skinner在接受采访时也指出中美之间的竞争是两个文明之间的竞争。可见,“文明冲突论”已经上升成为一种意识形态与话语权争端。引起人们思考的是,文明作为一个民族、国家和地域的历史产物,它何以会形成冲突?文明冲突论的本质和目的是什么?按照文明冲突论的思维,全球治理体系是否还有可能达成公约?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世界历史往哪里去?本文基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基本原理和历史唯物主义对文明冲突论进行批判性解析,并阐明马克思主义对世界变局的正解。

一、“文明冲突论”的提出与缺陷

“文明冲突论”由美国哈佛大学教授、国际政治学家塞缪尔·亨廷顿于1993年提出,在《文明的冲突与现代世界秩序的重建》一书中得到详细论述。亨廷顿认为:“人民之间最重要的区别不是意识形态的、政治的或经济的,而是文化的区别。”[3]5文化的多样性导致“在这个新的世界里,最普遍的、重要的和危险的冲突……属于不同文化实体的人民之间的冲突”。[3]6文明由宗教信仰、语言文字、人文历史、价值观念、社会习俗和体制等构成,所谓文明冲突实则是指这些构成要素之间的冲突。“文明冲突论”一经提出便在世界范围内引起了巨大反响,在收获了大量拥趸的同时也招致不少批评,诚如亨廷顿所言,这一观点引起的争论超过自己撰写的任何文章。

亨廷顿强调“人类的历史是文明的历史”。[3]19《文明的冲突与现代世界秩序的重建》一书把当代主要文明细分如下:中华文明、日本文明、印度文明、伊斯兰文明、东正教文明、西方文明(包括欧洲、北美以及其他欧洲人居住的国家,如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等)以及拉丁美洲文明。[3]24-25不同文明分别拥有一个核心国家,文明间的地理界限则被称为文明断层线。世界冲突中的确有不少爆发在文明断层线附近,所以就结果而言,文明差异似乎构成对冲突的显著解释变量。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世界范围内或大或小的经济军事战争似乎都印证了“文明冲突论”的正确,但问题也随之而来:不存在文明断层线的国家间的冲突能用“文明冲突论”解释吗?特别地,亨廷顿强调,“在全球或宏观层面上,核心国家的冲突发生在不同文明的主要国家之间……文明间全球均势的变化可能导致核心国家的战争”,[3]185“中国的崛起则是核心国家大规模文明间战争的潜在根源”[3]186。然而中国与大多数文明核心国家间并不存在文明断层线,又何以会出现针对中国的频繁冲突?笔者认为,亨廷顿在“文明冲突论”中覆盖了另一种情况:即存在一种不以文明断层线或地理边界为约束的机制,其突破空间限制将不同文明联系起来,并向外发散形成一套有特定运行规律的关系网络,从而构成各文明交流的前提。既然存在一种关系能将地理上隔绝的文明联系起来,那么导致文明冲突的是这种关系还是文明本身?我们带着这一问题审视亨氏理论,并试图从中得到答案,进而理解文明冲突爆发的根本原因,但我们遗憾地发现亨氏理论逻辑上存在悖论:不同文明间的冲突是难以避免的,文明差异本身就导致冲突——先置性地将冲突根源定位于文明本身,再用不同文明间差异来解释冲突成因,显然是一种循环论证。不仅如此,将文明冲突视作内生且不可避免的天性,似乎冲突之于文明犹如逐利之于资本,这是典型的历史唯心主义。恩格斯认为大工业的发展促进了世界市场形成,“使各文明国家里发生的一切必然影响到其余各国”。[4]680但不同国家之间的文明来往并不必然导致冲突,完全可能呈现交流互鉴、包容共存的局面,亨廷顿的文明冲突模型忽视了这种可能。

现在,让我们把视线转向中西关系。中国在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以后,对外贸易、外汇储备等增长突飞猛进,综合国力显著增强,如果按照“文明冲突论”的逻辑,“西方文明”并没有理由去接纳这样一个有潜在冲突的文明。对此,一种合理的推测是,当年中国加入WTO符合“西方文明”的利益诉求,当两种文明的利益出现分歧并达到一个临界点时,文明的冲突就会产生,由此就会产生另一个重大问题——什么因素推动或促进了这种文明冲突临界点的到来?这个问题我们留作后议。

以上分析表明,“文明冲突论”难以回答国际经济政治形势变化的根本原因。马克思指出:“我们判断这样一个变革时代也不能以它的意识为根据;相反,这个意识必须从物质生活的矛盾中,从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现存冲突中去解释。”[5]592文明属于意识范畴,其冲突对抗的根源在于物质存在,意识只能对物质的变化做出反应而不能直接解释物质变化,因此要探寻由文明差异导致的国家间冲突的内在秘密,需要回到社会物质生产方式的经济基础层面中寻找答案。

二、资本逻辑推动生成世界体系的历史唯物主义解析

在世界格局历史变迁中,发展中国家与发达国家的矛盾始终存在,并有日趋激化的态势,显然这无法用文明冲突来解释,因此不少学者试图从经济利益冲突视角研究,形成了具有广泛影响力的理论,比如“中心-外围”理论、世界体系理论等。以普雷维什为代表的结构主义观点认为,世界经济体系内存在中心国家与外围国家之分,前者是指资本主义发达国家,后者主要由广大发展中国家构成。根据这一理论,国际冲突可以理解为是中心国家加强控制外围国家和外围国家摆脱中心国家控制的博弈过程。伊曼纽尔·沃勒斯坦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提出的世界体系理论中指出:“‘世界经济体系’是巨大的由各种政治结构分割的一体化生产的不平等的链条。其基本逻辑是积累的剩余价值被不平等地加以分配……这是一个‘资本主义的’逻辑。”[6]174-175也就是说,现代世界经济体系本质上是资本主义经济支配的世界体系。“资本主义世界经济是建立在世界范围内的劳动分工上,在这个经济体系的不同地区(我们称之为中心、半边缘和边缘地区)分别被指派承担不同的经济角色,发展出了不同的阶级结构……从这一体制的运作中获利是不平等的。”[7]170可见,在沃勒斯坦看来,世界经济体系中剩余价值的不平等分配是国际冲突的内生动因,中心国家与外围国家之间的冲突表现为国别资本在利润分配上的冲突,当代国际冲突是资本主义经济对非资本主义经济、中心资本主义经济对边缘半边缘资本主义经济侵蚀的结果。由此,当代世界变局并不必然是文明间的冲突,而更多表现为国别资本利润之间的冲突对抗。

与文明视角的相对静态分析不同,经济视角研究国家冲突建立在现实的经济关系基础上,从经济往来背后的物质生产及交换方式等动态演变中找寻冲突成因。唯物史观认为,一种现象必然有其产生的历史背景,要想形成对现象的准确认知,需要把握好一个原则,即“一切都取决于它所处的历史环境”[8]574。在资本主义经济制度主导的世界体系中,文明冲突表象背后的深层原因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密切相关。问题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如何突破国内界限而在世界范围扩张的?我们不妨从两个方面来分析。

从资本本身的理论逻辑来看。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认为,资本不仅仅表现为具体的物,其循环周转深刻反映了特殊生产方式下的社会关系。生产资料私有制为基础的发达商品经济中,追求剩余价值成了资本存在的天然使命。然而,相对有限的国内市场和资源限制了资本逐利,资本必然转向谋求国际市场和资源。资本全球扩张不仅表现为商品、技术、管理等输出,同时也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传导到了其他国家和地区。发达国家的资本扩张首先冲击了落后国家的民族工业体系,逐步实现对它们的经济占有,最终按照自己的统治原则建立了世界经济体系。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资产阶级,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极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它迫使它们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的文明,即变成资产者。一句话,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5]35-36在这个世界中,落后国家依附于发达国家,“正像它使农村从属于城市一样,它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5]36因此,资本主义主导的现行世界经济体系是以剥削为主要特征的秩序框架,存在不稳定性:一方面,受到不公平待遇的落后国家自然会反抗这一体系,要求获得应有的权益;另一方面,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为了在体系内占据更加有利的位置而展开激烈的竞争。如何才能维持世界经济体系的相对稳定呢?实践证明,国家强权是行之有效的手段,作为主要受益国家的意志体现,它“不仅为资本主义工业化在世界范围内的扩张开辟道路,即努力扩大剥削机制能够作用的范围,而且为剥削机制提供法律保障,当剥削机制遇到挑战时不惜使用暴力进行镇压”[9]135。一旦有国家试图打破这种剥削机制,或者体系内大国不满足既有利益分配格局,都可能爆发规模或大或小的冲突。

从资本运动的历史逻辑来看。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系的构建不是一蹴而就的,也非一成不变——由于不同时期生产力水平与生产方式差异,在体系内起主导作用的资本并不一样。率先为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系搭台的是商业资本。早在封建社会时期,一些富裕的农民和手工业者就已经开始利用积累起来的货币从事商品买卖,经过长期的简单商品流通,商业资本逐渐形成并积累,在资本主义社会初期承担了为资本主义发展完成后续积累的使命。受限于生产力不发达,这个阶段的资本主义生产组织形式以工场手工业为主,规模效应相对较低,商业资本活动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既要寻求商品销售的国际市场又要寻求价格低廉的原材料供给。与之相应的,主要资本主义国家通过建立殖民、国债、现代税收和保护关税等制度,鼓励和保护商业资本的利益,商业贸易远非田园诗般的和谐,确立这些制度的“这些方法一部分是以最残酷的暴力为基础,……但所有这些方法都利用国家权力,也就是利用集中的、有组织的社会暴力”。[10]861以荷兰、英国先后创办的东印度公司为标志,欧洲殖民者通过残酷的手段在殖民地掠夺资源、输出商品,发动了大量跨越“文明断层线”的侵略性战争。两次工业革命以后,生产技术的跃升有力推动了生产组织方式变革,产业资本开始主导社会生产,并调动一切社会资源特别是银行资本为其利润创造提供服务。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产业资本在社会经济发展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而银行扮演着技术性辅助性角色。但是随着科技进步和银行自身的发展,银行资本的控制力不断增强,甚至可以决定产业资本的生死存亡,“决定他们的命运,决定他们的收入,夺去他们的资本,或者使他们有可能迅速而大量地增加资本等等”。[11]32银行资本与产业资本之间的地位颠倒了过来,生产资料日益趋向于少数实力雄厚的资本财团,后者又通过持股、担任公司董事等方式控制产业资本。例如,仅摩根财团的合伙人就拥有112家美国顶级公司的72个董事席位,涵盖铁路、运输、钢铁和公用事业多个领域[12]167,银行资本与产业资本的交织推动着资本主义进入到金融垄断阶段。产业资本循环的总公式为“G1-W…P…W'-G1'”,金融资本循环总公式为“G0-G1-W…P…W'-G1'-G0'”,这表明金融资本循环的价值增殖过程离不开产业资本循环,但是金融资本循环总是外在表现为“G0-G0'”,看上去似乎不经过生产环节就能实现增殖。金融资本日益形成了一套牢固且对外利益相对统一的体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金融资本是最能体现资本主义本质的一种资本形式。金融资本对社会生产的统治地位确立以后,要维持乃至加速金融资本循环,获得更高额金融利润,就必然要不断开辟新的世界市场。“在金融资本的基础上生长起来的非经济的上层建筑,即金融资本的政策和意识形态,加强了夺取殖民地的趋向”,[11]82使全世界成为金融资本的逐利场,主要资本主义国家掀起瓜分世界的狂潮,更多的落后国家被强行纳入世界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对此,列宁指出,“资本主义向垄断资本主义阶段的过渡,即向金融资本的过渡,是同瓜分世界的斗争的尖锐化联系着的”。[11]76资本主义生产规律是“财富在一端积累,贫困在另一端积累”。为了缓和国内经济社会矛盾,西方发达国家习惯性地向世界转嫁危机。两次世界大战的历史证明,战争是转嫁危机的重要方式。因此,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就是帝国主义,国际冲突表象的背后是发达国家对资源和市场的争夺。

综上所述,现代文明冲突的全面表述应当是“现行世界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内不同文明主体在经济利益实现与分配上的冲突”。正如列宁批判考茨基“超帝国主义论”观点时所指出的那样,“掩饰现代经济斗争的内容(瓜分世界),而强调这个斗争的这种或那种形式,这是符合比如说德国资产阶级的利益的”。[11]72“文明冲突论”用表面的文明对立掩盖实际的经济利益对立,从而为当前带有剥削性质的当代世界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开脱,同样符合当代资产阶级利益。

三、金融垄断资本扩张与现代国际冲突加剧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凯恩斯主义席卷全球,各个国家在不同程度上加强了政府干预以期熨平经济波动。同时,阶级矛盾的对立发展使资本主义国家不得不加大对劳工利益的保障,出台一系列社会保障政策,这些政策客观上挤压了资本利润率。当国内生产条件由于劳动力成本上升、税收政策收紧等变得不利于资本积累时,在世界范围内寻求廉价的生产资源就成为必要之举,金融资本跨国流动十分活跃,这推动了全球产业价值链的重塑,也不自觉地加剧了现代国际冲突。

就金融资本循环而言,理论上其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都可以剥离出来。在资本充裕国家完成融资、在技术发达国家设置研发中心以从事高新技术开发与应用、在劳动力充裕国家投资厂房设备进行生产加工成为金融资本跨国逐利的题中之义。“金融资本愈加向海外进发,寻找高额收益率。在国内进行去工业化而把生产转移到国外。”[13]27就跨国公司对外投资实践来说,它们将自身产业环节分门别类,并在世界范围内因地制宜分包外置非关键环节,母公司则专注于核心技术研发、专利和品牌设计等高附加值环节。这其实就是“OEM”(原始设备制造商)模式,为苹果、三星、思科等著名跨国企业所采用,“OEM”模式的流行直接推动了跨越国别的产业转移——在“雁型理论”看来,产业转移是落后国家经济崛起的重要动力。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的数波产业转移浪潮,使得产业价值链不断延伸细化,为世界范围内的金融资本循环拓展了利润空间。在资本运动的逻辑下,发端于发达国家的金融资本循环将分布于各地的生产环节纳入自身主导的价值创造和分配机制,进而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加速将其他国家卷进世界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形成覆盖世界的生产和交换网络,跨越了文明和民族的界限,客观推动了经济全球化的进程,同时也改变了世界经济格局。在全球产业分工链内,中心国家一方面利用长期积累的垄断技术优势,占领高新技术市场以此持续获得超额利润,另一方面通过资本输出和投资新兴市场牟取暴利。从世界汇聚的超额利润反过来既可以加强产业资本再投资,也能满足金融资本增殖,长期置自身于产业价值链的顶端。半边缘国家通过承接中心国家的产业转移和部分技术扩散,占据国际产业分工链和价值链中端。边缘国家只能凭借劳动力和资源优势发展低附加值产业——历史表明边缘国家实现了经济起飞却可能长期陷入发展陷阱。 “现代国家在现代世界体系中的位置决定了其参与生产剩余国际分配的基本结果。”[9]138以苹果手机的生产为例:一部美国市价500美元的iphone,制造成本约为179美元,毛利为321美元。在321美元的毛利中,负责产品研发和设计的苹果公司拿走160美元,占附加值的50%,分销商则取走另50%;179美元的成本中,日本、德国和韩国企业凭借关键部件生产又拿走172.5元,最后负责组装的中国企业享有6.5美元,仅占商品售价的1.5%左右。[14]275可见,位于产业价值链低端所获得的利润是极其有限的,若外围国家长期受制于此,最终必然沦为世界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中发达国家的附庸。

至此,我们可以就本文第一部分提出的启示做进一步说明。大卫·哈维指出:“自由贸易与开放资本市场已经成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它们早已主宰了资本主义世界的贸易、生产、服务和金融)中的垄断势力获取利益的主要手段。”[15]146利用中国廉价劳动力、优惠政策以及广袤市场,大量转移低附加值产业,将中国纳入世界资本主义经济体系,无疑符合西方金融资本利益,所以彼时WTO纳入中国对“西方文明”来说也是正确之举。但是“中国现代化必须克服其面临的历史困境——既要利用资本力量发展生产力和加入国际资本主义体系,又要避免在此过程中成为国际资本主义体系中发达国家的附庸”。[16]140当中国经济体量和综合国力达到一定水平以后,提升全球产业链地位和竞争力水平就成为自然诉求——这种诉求意味着对现有世界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内价值生产和分配格局的重塑,触及了主要发达国家的根本利益。相关研究表明:2011年以前,中国融入全球产值链进程不断加快但长期处于低位,2012年以后随着传统加工贸易转型升级,制造业出口品中技术含量不断提升,特别是资本技术密集型制造业水平大幅提高,中国总体迈向全球价值链中端。[17]20当前,中国处于第四次工业革命的第一方阵,特别是在信息通信设备、操作系统及工业软件以及机器人等领域大步前进,迈向全球价值链高端的进程加快。一旦不能压制中国崛起,价值链上的高端国家就要转而采取其他手段,以巩固和强化自身地位。这就是世界体系中资本主义发达国家的游戏潜规则,也是现代文明冲突的本源。

需要指出的是,在经济加快对外开放的时代背景下,这种冲突不应发散理解为西方跨国金融资本集团造成的冲突,而应将其范围仅局限于不同国家的产业资本之间。因为在金融资本循环中,金融势力集团本身追求的是从G0到G0′的价值增殖,至于内嵌的产业资本循环及其如何产生价值,则不是金融集团关注的重点。换言之,只要存在产业资本循环能够满足金融资本对回报的要求,那么该产业资本循环在何地完成并非头等重要。这样一来,在全球化愈发深入的今天,原本利益一致的西方金融资本集团内部就可能出现分化,建立在合作生产利润基础上的同盟就会瓦解[18]37。 尤其体现在当中国的产业资本力量获得发展时,西方金融集团会抽出一部分资本投向中国产业部门,而中国产业力量的壮大又会在世界范围内蚕食西方产业资本利益,因此,利益受损的产业资本力量就要重新举起贸易保护主义大旗,敦促政府出台贸易保护主义政策。面对国内两大资本集团的分化,资本主义政府必然牵头弥合金融势力与产业资本势力的利益裂隙,从这个角度来看,对外发动贸易战又可以视作资本主义国家转嫁自身经济矛盾的形式之一。

四、全球治理赤字与治理体系变革的可能选择

既然现代大国冲突的本质是世界体系内实现各自经济利益的冲突,那么如何协调不同国家之间的经济利益矛盾成为全球治理的根本性难题。资本逻辑支配的世界经济体系具有殖民性和等级性特征,使原本相对封闭的区域性生产和消费受到资本主义经济周期的波及,一切民族国家的发展又受到世界资本主义发展规律的掣肘,这成为了现代冲突爆发的充分条件。时至今日,资本主义大国发起贸易战、金融战、科技战的目的都是在世界范围内确立有利于自身的经济秩序,缓解内部难以调和的经济矛盾。从历史上来看,特别是西方世界航海大发现以后,“西方文明”内部国家为了争夺海上霸权进而掌握世界,其间发生战争的频率和规模都是历史上其他文明难以比拟的。对此,有学者指出:“工业革命为这场角逐创造了一个新的焦点——通过工业化获取的财富,这一焦点迅速地转变成又一场你争我夺的追逐游戏。在这场游戏中,不列颠曾是唯一的领头羊,其他的都是些追随者。领跑者的接力棒曾经数易其手,但这场追逐依旧进行下去,它已然变成一场没有终点线的比赛。”[19]549以工业技术变革推动社会生产力发展,实现在全球价值链上的跃升,争夺更有利的国际政治经济地位进而主导全球经济体系中剩余价值分配,是世界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下从来都难以回避的历史周期律[20]14。 因此,只要世界体系仍被资本主义所主导,现代国际冲突从根源上来说就是难以避免的,这并不以任何文明划分为改变。

历史总是曲折地前进。在资本主义建立起对世界经济统治的同时,各个国家、区域间的联系也因经济全球化而前所未有的紧密。随着国际分工不断深化,各国形成了互相融合的经济命运共同体,无论是个别国家经济风险,还是区域性政治危机,都能沿着当前世界资本主义经济体系蔓延开来,从而影响到全球价值链的每一环节,冲突在这个意义上就不再是文明之间的局部矛盾,而是需要世界共同协商解决的难题。“这无疑是以否定性的形式肯认了世界各国具有越来越广泛的共同利益和价值共识,其中最显著的就是各国共同面临诸多全球性治理难题。”[21]10-11尽管资本主义主导国家为自身精心设计了一套剩余价值分配和经济矛盾转移机制,但由于全球联系的持续加深,被个别国家输出的经济社会矛盾会在世界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内循环流转,其酿成的严重后果最终仍要体系内的全体国家共同承担。21世纪以来,日益严峻的能源环境、政治危机、反全球化浪潮等均深刻印证了这一点,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显著负外部性与主要资本主义大国在世界治理上的缺位是其根本成因。一方面,随着广大发展中国家在全球经济中扮演的角色越来越重要,他们要求突破世界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强加的不平等机制,获得更多国际话语权和更平等国际地位。另一方面,发达国家无视这些合理诉求,依然以霸权思维抢夺他国发展果实,世界逐步陷入新的发展困境。以利润至上作为参与全球治理出发点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在面对当前世界难题前的逃避与无能为力日益引起了广大发展中国家的关切。

在此背景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顺势发出“人类命运共同体”倡议,呼吁构建一个更加平等、多元而非少数国家垄断话语权的新型国际治理格局。当然,这并不是对现有国际体系的颠覆,而是强调针对现有弊端加以修正,要以“共商、共享、共建”包容性态度将所有国家纳入平等协商机制,将潜在的国际冲突以和平方式合理化解,使现有国际体系更加完善。“人类始终只提出自己能够解决的任务,因为只要仔细考察就可以发现,任务本身,只有在解决它的物质条件已经存在或者至少是在生成过程中的时候,才会产生。”[5]592“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提出,是遵循世界历史发展大逻辑并区别于资本主义零和博弈的全新理念。尽管在可预计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世界经济体系仍将由资本主义发达国家主导,跨国分工带来的不平等机制也难以消除,但随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长足发展以及广大新兴国家持续进步,不可否认的是构建一个协商共建的全球治理体系愈发成为可能。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直面资本主义所致全球治理赤字难题的超越性解答,为全球治理与发展贡献了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

五、简论

在瞬息万变的全球化时代,再以静态的文明划分来应对气象万千的政治经济问题,显然是画地为牢,很难得出科学正确的结论。“一带一路”的实践生动说明,尽管沿线国家分属不同文明,但为了经济社会发展和增进民生福祉的共同目标,各国依然可以携手合作、实现共赢。当然,我们不能完全否认文明因素对国际冲突的影响,但文明的影响以反作用于物质的形式存在。换言之,文明因素虽然不能解释冲突的成因,但是可以解释文明主体在面对冲突时的价值取向与措施选择。例如:内嵌于中华文明的“以和为贵”和“天下大同”观念使得现代中国自古就有兼济天下的文化基因,在经济利益潜在冲突的前提下,中华文明更倾向于用平等对话的方式化解纷争。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到今天“一带一路”提倡的“政策沟通、设施联通、贸易畅通、资金融通、民心相通”,无一不印证了中国的和平发展道路。反观之,认同“如果,中国的崛起和这个‘人类历史上最大角色’的日益自我伸张继续下去,就将在21世纪初给世界的稳定造成巨大的压力”[3]288的亨氏预言,才是对文明的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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